
今年3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在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追尋先烈們的足跡。在忠魂亭廣場東側,我發現有一個丁香園。丁香園不大,只有22棵丁香樹。此時正是白玉蘭花怒放的季節,而丁香才吐嫩芽,還沒有到丁香花的花期。
看路邊牌子介紹得知,丁香園由丁香樹、漢白玉涌泉花盤及順勢而建的木棧道組成。這22棵丁香樹大有寓意,它們象征著一個名叫丁香的女烈士生命中的22個歲月。丁香烈士出生于1910年,犧牲于1932年,犧牲時才22歲。丁香樹按1910-1932年的時間順序排列分布于綠色草坪中,以其春榮秋落、夏花冬謝的自然生長過程,寓意烈士精神生生不息、永久傳承。
22歲,正是如花的年齡啊!此時,我的腦海中涌現出戴望舒《雨巷》中的詩句: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
此時沒有凄清的細雨,而是春日暖陽。我們的丁香烈士沒有在雨中哀怨,更沒有彷徨。屈指算來,她已經離開我們91年了。那么,丁香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又是怎樣慷慨赴國難的?
我登上一級級臺階,來到了莊嚴肅穆的雨花臺烈士紀念館。在雨花臺留下姓名的烈士就有1519名,紀念館集中展示了其中179位雨花英烈的生平事跡。丁香就是這璀璨群星中的一位女英烈。
通過展臺的介紹和其他資料,丁香的生平在我腦海里清晰起來。1910年4月5日早上,美國宣教士白婷·懷特小姐在蘇州圣約翰教堂門前發現一個襁褓,襁褓包裹著一個女嬰,一張紅色紙片上寫著“丁貞,宣統二年庚戌二月二十五日午時生”,按公歷算就是1910年4月4日。已過不惑之年的白婷·懷特小姐收養了這個孩子,從此成了這名棄嬰的養母。白婷·懷特用了自己英語姓名中的中文諧音“白”加上了女嬰自己的姓“丁”,給女嬰取了個“白丁香”的名字。
丁香在教堂長大,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并且可以熟練地用英語閱讀、書寫,還能嫻熟地彈鋼琴。后來,白婷·懷特將丁香送入東吳大學深造。在大學學習期間,丁香認識了大她兩歲的進步青年樂于泓(人稱阿樂),兩人志趣相投,一個善鋼琴,一個善胡琴,經常合奏樂曲。兩人不僅有共同的愛好,而且有共同的理想,經常參加共產黨組織的學生運動。
丁香的言行讓養母白婷·懷特很不安,她懇求女兒遠離那些“激進分子”,但丁香認為只有共產黨才能拯救更多受苦受難的人。丁香對信念的執著讓白婷·懷特無可奈何。1955年,她在《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上發表的懷念文章《我的中國養女白丁香》中說:“我的養女丁香在我的眼里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圣潔得像水晶一樣透明的人。她或許更像一束帶著淡淡紫色的丁香花,她的眼神總流露出憂郁,但她始終不愿放棄——我至今也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但她為自己所認定的理想愿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丁香與樂于泓先后加入中國共產黨。1932年4月,兩人在上海結婚,共同參與黨的地下工作。1932年9月,黨組織派丁香到平津一帶工作,丁香被叛徒出賣而被捕,后來被解送到南京。當時她已懷有身孕。
白婷·懷特得知養女被捕后,通過美國駐中國大使館和上海總教會,與國民黨當局溝通。國民黨當局給出兩條出路:一是具結“悔過書”,即可保釋出獄;二是假如丁香具有美國護照,可由美國大使館派專車直接從監獄接走丁香,中途不準落地,直接送往美國。
白婷·懷特見到了遍體鱗傷的丁香,提出兩條“出路”時,丁香斷然拒絕了。白婷·懷特含淚而去。丁香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在獄中給養母的遺書中寫道:
我注定是這個罪惡世界的罪人,無藥可救。
我注定不能上天堂了,但我決不懺悔。
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但我首先是一個中國人。因此,我不能跟您去美國。可惜我那還未出生的孩子,想到此,我不由肝腸寸斷!
1932年12月3日子夜,丁香被國民黨秘密殺害于南京雨花臺,就義時年僅22歲。此時丁香已懷孕3個月,劊子手還殘忍地對著她的肚子打了一槍。
在得知丁香犧牲的消息后,樂于泓懷著悲憤的心情拉了一整夜的二胡。第二天,樂于泓冒著危險從上海趕到南京雨花臺去收殮妻子和胎兒的尸體,但是沒有找見,他站在灑滿英烈鮮血的亂石崗前立下誓言:情眷眷,唯將不息斗爭,兼人勞作,鞠躬盡瘁,償汝遺愿!
由于地下斗爭的險惡環境,夫婦二人生前沒有拍過合影,直到2009年,樂于泓的家人在翻建舊屋時,發現了一張特殊的合影。
我在展臺墻壁上看到了這張特殊合影。只見齊耳短發的丁香身穿旗袍坐在餐桌前,端莊秀麗的臉上面帶微笑望著鏡頭,她身后的書架上是樂于泓的帥氣大頭照。丁香用這種方式把她和樂于泓定格在一起,為他們的愛情留下了永恒的紀念。
我在紀念館還看到了一張老少三代的合影,地點在烈士就義群雕的西側,照片中的白發老者就是樂于泓。1989年,樂于泓帶著女兒樂丁香、外孫到雨花臺祭奠丁香,并在他1982年親手栽植的丁香樹旁合影。
丁香犧牲后,樂于泓化悲痛為力量,為了革命事業轉戰各地,期間曾蹲過國民黨監獄。1950年,樂于泓帶病隨軍到西藏。18年來,丁香的身影一直縈繞在樂于泓的心頭,他仍然孑然一身。在一次會議上,擔任會議記錄員的一位年輕女兵引起了樂于泓的注意,樂于泓在她的眉宇、儀態中發現了丁香的身影。這位女兵名叫時鐘曼,當時19歲。樂于泓關閉了18年的感情閘門打開了。1954年,兩人結為終身伴侶。兩人生下的第一個女兒取名為樂丁香,第二個女兒的生日是4月4日,恰好和丁香的生日是同一天。
1982年12月3日,在丁香犧牲50周年的日子,樂于泓帶著家人在烈士就義群雕的西側親手栽下了兩棵丁香樹。1989年丁香花開花的季節,樂于泓帶著家人最后一次來到雨花臺,在他當年栽下的丁香樹旁,樂于泓用隨身攜帶的二胡拉起了他和丁香都很熟悉的樂曲。
1992年3月3日,樂于泓在沈陽去世。1993年,在綿綿細雨中,妻子時鐘曼帶著子女將樂于泓的骨灰埋到了他親手栽植的丁香樹下。兩個分離了61年的革命伴侶的靈魂終于團聚了。
從烈士紀念館出來,我看到紀念館西側的廣場上,一群孩子在父母的照看下,在快樂地嬉戲。
我來到烈士就義群雕的西側,去尋覓樂于泓為紀念丁香而栽下的兩棵丁香樹。我看到兩棵丁香樹被常青植物拱衛,宛如一“時鐘”,白色的冥思碑為時針,上邊鐫刻著樂于泓當年寫下的誓言:情眷眷,唯將不息斗爭,兼人勞作,鞠躬盡瘁,償汝遺愿!指針定格指向紀念碑,寓意為象征著時間積淀、精神永恒……
我佇立在兩棵丁香樹前冥思,突然發現,一棵丁香樹枝上結出兩串紫色的花朵!啊,春天提前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