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房的骨骼

眼前兩山夾一河，山分東西，引水向北，流出一派山長水遠。沿著河川，依傍山麓，一片土黃色的村莊，生長在焦渴的黃土地上。村莊里土墻木梁，房連房排比出去，樣貌相似，年齡相仿。

已經習慣了鋼筋水泥墻的冰冷，驟然見到這么一片，或者一個完全用黃土和木材搭建的村莊時，內心是有波瀾的。當然不是普遍見到的那種家在城市里長在樓群間的小傲嬌，而是暖暖的，在心里升騰著一股親近。

我品咂辨別著。

對一個少年離家，故鄉成追憶的漂泊者來說，面對一院土木結構的平房，很可能叩開門扉，就能闖進一個童年。我的童年就是在這樣的院落里度過的。當然，眼前的村莊院落，并非故鄉。雖然相隔遙遠，卻因汲取著同一條河的滋養，在心里莫名地拉近了距離。

這條河從青海黃南州西傾山脈發端，流入甘肅后途經碌曲、臨潭、卓尼、岷縣，再淌過眼前這座小縣城，最后流經永靖，匯入了黃河。這條河叫洮河，而我腳下站立的這座瀕臨洮河邊的縣城，也因地理位置而得名，叫臨洮。

那天，借采風之行的便利，我來到臨洮的人民中間。面對發展日益城市化的繁華縣城，我更想走走鄉村，去農家院落、田間地頭轉轉，那里不光有熟悉的味道，更有著某種闊別已久卻又深植于心的歸屬感。

出了臨洮縣城南，在近郊的一個叫曹家坪的鄉村口，我舉目四望。與印象中的大多數鄉村面貌一樣，這里也同樣保持著獨門獨院，土墻土屋的民居風格。離家多年，住慣了懸在半空的水泥匣子，雙腳沾著泥土踩著大地的感覺，讓人踏實安穩。村間小路橫豎劃分，路邊門挨著門，房連著房。門前三三兩兩，站著雙手背搭，抬頭望著天色的老人和低頭躬身侍弄一堆花卉的婦女。看見村里來了陌生面孔，上下打量一眼，低頭繼續手里的事。巷子里多是大開或虛掩的木門，透過門縫向里張望，紅花青菜，正在四方的土院里生長。

一門獨院，對城市人來說，這樣的居住空間堪稱“豪華”。但相比城市里的多彩和嘈雜，鄉村就寂寞多了，它留給人的，只有一望無盡的黃土山梁，對鄉村人來說，這又是生活空間的逼仄。相反，住在狹小樓層中的城市人，他們可以選擇的就業空間，是一座城市的各種行業，小空間的外部，有一個大世界。而擺放在鄉村“豪宅”外面的，可能就是一頭耕牛幾畝薄田。當然也有例外，農村里也會有走出大山，外出務工或創業成功的少數，但終究，寥寥新綠，遮不住黃土地的大荒涼。

臨洮地處甘肅定西地區，毗鄰臨夏靠近青藏高原，貧瘠的地理和高寒的氣候制約了它的發展。與富庶無緣的先天性癥候，只有靠人的勤勞去補救。因此，臨洮人種藥種花種莊稼，突圍在真實的生存褶皺和漫長的歲月光陰里。

我敲門走進了一家院子。正值夏季，院子里花香彌漫。一方用紅磚圍住的花園里，正開著牡丹、玫瑰和芍藥，花園后面，院子正北，蓋著五間平房，房檐下坐著兩個人，都有六十歲左右，看樣子是兩口子。見生人進門，兩人丟下手中正在打理的花枝，愕然起身望著。我表明來意，只是串門看看。三兩句交談中，得知男人姓曹。

老曹搬來身前的一個小板凳，客氣讓座。又轉頭看看老伴兒。老伴兒會意，轉身走進堂屋，不一會兒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提著水瓶，沏上茶遞到我面前。我伸手接過，連連致謝。這樣的待客方式，已久違多時了。在森嚴的水泥樓上，見慣了嘴熱心冷的面孔和漠然轉身的背影。一杯滾燙的茶水里，隱藏著西北鄉村農民的樸實敦厚。

老曹修剪的是芍藥。在芍藥還未盛開，剛剛結出花苞的時候，連枝剪下，然后裝箱賣給花商，再由花商銷往外地，以此在初夏時節，為一年的生計打下一個基礎。我拿起一枝芍藥問老曹，剪下來花會不會就枯萎了？他說不會，能開好一陣子。我說，肯定沒有長在樹枝上開的時間長吧？老曹看了我一眼，訥訥不再言語。看著他的表情，我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這樣的問題，對于依靠土地吃飯的人來說，顯然是輕佻的。

我轉移話題，請求老曹帶我看看他家的房屋。他拈著花枝，輕輕捋順了花苞下的一片綠葉，小心翼翼把花放在一旁，起身說，農民家里臟亂。說完走在前面帶路。

這是五間土木結構的地根兒房。所謂地根兒房，就是除了房屋主體骨架是木材搭建之外，所有隔間用的圍墻都是用土坯砌成的，土坯墻根兒直接連接在地面上，與現在常見的壘砌在石頭地基上的磚墻或者水泥鋼筋墻，在功能和牢固程度上，都有很大差別。土墻唯一的好處在于保暖。拿冬天來說，土坯房的溫度明顯要高于磚瓦房和水泥房。這是農村生活的經驗總結。當然，眼前這院房，乃至這片鄉村里的土木房，都不是為了保暖才使用土坯修建，而是時代的局限。

這院房已經三十多年了，那時誰家也用不起磚頭，也很少有磚瓦廠。老曹說，那個年代能用土坯砌墻已經不錯了，當時更多人蓋房，墻體都是用土夯起來的。

土夯的墻，我是有記憶的。

小時候同一條巷子里的鄰居蓋房，記得先是在平地上用厚木板箍起一道墻模，然后把潮濕的黃土用鐵锨丟進墻模里，等有足量的濕土之后，左鄰右居十幾個壯漢跳進墻模，排隊用杵頭杵，來回數十遍之后，濕土變得瓷實如同石頭。這時所有人又跳出墻模，再往里面丟土，等濕土足量后，又跳進去拿杵頭杵。隨著土墻慢慢增高，墻模也不斷向上增添木板。一天下來，一堵半丈高的土墻就能矗立在巷子中。

老曹說，其實他家的大北墻也是土夯起來的，大北墻是土房的重要部位，要厚，要結實，這樣一來，需要的土坯也就多了，造土坯耗時費力，為了節約，就直接用土夯，不光他家，這村子里幾乎都一樣。

“打北墻，上大梁，上了大梁住新房。”

小時候遇到誰家蓋新房，一幫小家伙就扯著嗓子喊這句。此時一對照，便能大致清楚，北墻是土木房的承重墻，房屋的木架主體搭起來后，一頭就擔在北墻上，北墻牢固，就意味著房屋牢固。因此，在鄉村里，打北墻一般都是左鄰右居一起來幫忙，誰家的北墻砌得厚，杵得瓷，誰家必然就是當地人緣好、有名望的人家。

老曹家的北墻后面是條巷子。我們出了大門繞進后巷里，站在了大北墻下。可面前的這堵北墻看不出是用土夯起來的，墻面上已經用細泥抹光，掩蓋了土夯墻的凹凸斑駁。這在農村十分常見，抹光墻面，一來美觀，二來可以抵擋風雨侵蝕。可奇怪的是，墻體的東西兩個轉角，豎立著兩根結實的磚柱，土墻的根部，也顯露著磚石壘砌的墻根兒，這樣的墻體結構，完全不同于鄉村常見的地根兒墻。

我問老曹，這是土夯的墻嗎？以前沒見過這種砌法。老曹說其實他也才見不久。

我在墻下細細觀察。可以看出，墻的主體確是土夯的，后期卻在墻根兒、轉角兩個重要部位，很巧妙地添加了材料。也就是說，給老墻做了翻新加固。老曹告知，近兩年臨洮縣落實國家“農村危房加固維修項目”，他的老屋被鑒定為危房，縣上啟動項目，動土維修后，才變成眼前這個樣子。之所以被鑒定成危房，主要是因為房屋主體的大北墻無磚石根基，墻體和地面土土相接，在連年累月雨淋水沖之下，容易下沉塌陷。北墻不穩，則房屋危殆。維修的重點是，在原有的墻體底部，動土挖出溝渠，再往溝渠中壘砌磚石，以作大北墻底座，如此一來，便可避免墻體的沉陷下塌。同時在北墻的東西兩個轉角，也各自挖出二尺左右的豁口，替換砌上磚柱，則是給北墻加了兩根結實的骨架，北墻就不會因為老舊而出現裂縫空隙，甚至墻體走位的現象。

老曹的房屋以前純用土夯，只有肉，現在加上磚柱地基，等于有了骨頭。有了骨頭的肉，才能堅挺矗立。房屋經過維修加固之后，在結構上便更加穩固了。老曹說，以前北墻和西墻之間，有條細細的縫子，一到冬天，賊風吹進來，屋里像冰窖，爐火燒得再旺也熱不起來，這一維修，風沒了，房子也熱了。主要還是防一些天災，比如地震什么的，地根兒房沒骨架，一搖就倒了，現在有了磚柱地基，主體就穩健多了，一點半點搖晃基本不會有什么問題。

看完大北墻，老曹帶我重回院子，逐一介紹被維修過的亮點。房屋的門面以前是土坯墻，維修的時候貼著墻面砌了一層磚，既美觀又牢靠。進入堂屋，里面的墻體都粉刷得潔白發亮，地下也鋪了瓷磚，被擦得閃閃發光。沙發、柜子、電視、烤箱井然有序地擺放在合理的位置，儼然一副美好生活的模樣。老曹介紹的時候，掩藏不住從心底發出的笑意。

應該有笑容。對靠土吃山的鄉村農民來說，早耕夕歸的漫漫歲月，都是以家為中心的。而家的物質概念就是一個院子幾間房屋。鉆風漏雨的房屋，還是遮風擋雨的房屋，則是農村生活質量的最基本界限。放置在更大的范圍里，可謂之民生質量。

慢慢熟悉后，老曹的話也多了。他說剛開始還有疑惑，不愿意做危房加固，覺得這個維修方法不靠譜，因為以前沒見過這樣的改造法，全村人也都在觀望。盡管縣上來人說，這是內地的大專家們實地考察后才出的維修方案。全村人就這么耗著，誰家也不愿開頭做這個試驗品。縣上天天派人往村里跑，做工作，講原理，慢慢地大家也有些動搖了，可還是不放心，在互相看動靜，畢竟，這房子是老人小孩一輩子的事，是身家性命，誰也不敢馬虎。后來不知誰傳出來的，說鄰村已經有人修完了，覺得很不錯，可以做，主要修完后房子也亮堂好看了。就這樣，膽大的一兩家開始動工，一動工，接二連三全村都跟上了。最關鍵的是，維修的錢不用我們掏，由縣上補貼。

我笑著問老曹，你是前面動工的還是后面？老曹有些尷尬，不自然地撓撓頭說，中間吧，說完咧嘴一笑，那笑里還帶著一絲自嘲的意味。我能理解老曹的憂慮。對世代的農民家庭來說，房屋和土地基本就是賴以生活的全部，任何一面出了問題，生活都會遭受很大的影響。歷來農民都是安于現狀的，對于經驗之外的改變，都會表現出拒絕甚至抵觸，即便那是善意的。然而時間會安撫他們的心情。這不，老曹的房屋改造已經完成好幾年了，對于改造結果滿意與否，都已寫在了他的臉上。

老曹手里侍弄花枝，嘴里不斷勸我喝茶。看著他嫻熟的手法，可見與花為伴的時日也不短了。在以往的印象里，臨洮農田多以種植土豆玉米、青稞小麥等農作物為主，但限于干旱偏冷的自然條件，產量也不會太高，一年下來的收成，基本也只夠維持生活而已。對于種花商售這一門路，這是第一次見。老曹說，除了芍藥，大家還種牡丹、玫瑰、百合等品種，相比土豆玉米，花可是嬌貴貨，運到城市里，價格高很多。老農民也找不到啥路子，我們只管種出來，銷路不用操心，縣上統一招商，和大城市里的花商簽合同。這些年，大家都嘗到了甜頭。村里腦子活泛些的人還借著種花的便利，搞起了農家樂、花期旅游，只要是有些想法的，基本都做出了門道。

坐得久了，老曹站起身來，長長伸了下腰，說帶我去牡丹園轉轉。

牡丹園就在曹家坪的后頭，腳踏河川，背靠山麓。站在一個高坡上望去，紫斑牡丹像晶瑩的白雪一樣，覆蓋著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間地頭，無數個老曹們低頭專注地務勞著，躬耕在花田之間。偶爾有人站起身，揮揮胳膊，伸一伸腰，挺直脊梁立于土地之上，抬頭看看天空的顏色，轉頭眺一眼家里的老房，再拄著農具，目送一陣子那條由南向北、逆勢而流的洮河水。

我也眺望著遠處，層層大山的盡頭，也有我的故鄉。我暗想著，那同樣旱渴貧瘠的土地上，一定也同樣發生了變化，長出了新模樣。這一幅生生不息的景象，甚至已經長在了每一個農民的故鄉。

在日日更新的城市化進程中，每一個行走在水泥路樓群間的身影，其實都有一個原始的故鄉，那就是農村；每一個匆忙行走的面孔，也都有一個共同的古老身份，那就是農民。因為古老的中國，就是從一春一秋、早出暮歸、耕牛木車中走進了現代，走進了城市文明。在歷史的開掘中，那條深深的車轍證明著，農民是國家的礦藏，是廣廈萬千的根基，也是現代中國的故鄉。

中國尚有幾億農民，相比城市的高速發展，農村就像一院老舊的房屋，需時時看顧照應，才能跟上時代的車輪。當中國的鄉村骨骼硬朗，農民腰板挺直，與城市手牽手肩并肩，一同行走在廣闊大地之時，中國便才能抬頭挺胸，昂然立于世界之林。

遠處傳來呼喊，一轉頭，老曹站在一株百年牡丹樹前正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