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中職生，要做幸福的普通人

現在是中職三年級的梁涵雨，正在為留在北京而努力。她在北京百年職校實習，協助學校打理新媒體的宣傳工作。她努力地學習，希望能夠勝任這份工作。百年職校是一所公益職業教育學校，成立于2005年，并先后在北京、鄭州、三亞等國內11個地區開展了公益辦學。梁涵雨就是鄭州百年職校幼教專業的一名學生，她中考成績不佳，經親友介紹來到了這所全免費的中職學校。在北京實習的日子里，學校聯系了北京市一家報社，讓她跟崗學習新媒體技能。對于未來，梁涵雨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在學校提供的平臺上，她找到了奮斗的方向。

在百年職校的18年歷史中，梁涵雨的故事并不罕見。來自大涼山的男孩學了電工專業，最后成了游泳教練；酒店服務專業的羌族女孩，發現自己唱歌很好聽，畢業后進入養老院，給老人們唱歌；學空調維修非常吃力的男孩，偶然接觸了園林綠化，畢業后在一家物業公司很快晉升為主管……

一群中職生在這里，發現自己的特長和愛好，通過三年的教育和培訓，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成為幸福的普通人，這就是百年職校。

給予足夠而恰當的情感支持

在大眾看來，中職生是被應試教育淘汰的學生，但在百年職校，學生們有著較為強烈的學習意愿。曾經，南京百年職校想聘請一位退休的淮揚菜廚師到學校開設烹飪專業。那位廚師多次拒絕，因為他曾在職業學校擔任多年老師，對職業學校的課堂充滿失望之情。盛情邀請下，他答應來百年職校做一次講座，結束后就當即決定來這里開課。他說：“我看到學生們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就覺得還有人想學，還有孩子需要我教。”

為何百年職校的學生能有較高的學習熱情，梁涵雨表示：“主要是這里的老師和之前學校的不一樣。以前，學生是學生，老師是老師。而在這里，老師愿意傾聽、鼓勵我們，我們喜歡老師，就慢慢喜歡學習了。”說完，梁涵雨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純粹的笑容。

的確，百年職校給這群中職生的一大支持，就是精神層面的關懷和鼓勵，這恰恰是很多學生此前所欠缺的。北京百年職校校長文博還記得一個男孩，剛入學時，老師喊他去一趟辦公室，男孩便渾身發抖。文博對這個場面印象特別深刻，可能在很多中職生的經驗中，去辦公室會遭受批評，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在百年職校，學生進辦公室基本上都是好事，老師會和學生討論校園自治的工作，或‘委以重任’，或交流工作進展。”

當然，百年職校也并不只有溫柔的一面，在這一點上，創始人姚莉和她的伙伴們有過慘痛的教訓。學校創辦的頭一年，大家覺得這些孩子過去受了很多委屈，要用盡一切辦法，用愛和鼓勵補足他們缺失的情感。漸漸地，學生眼中有了光彩，在校園里也變得高興起來。但是到了實習期，有的學生變得消極，出現怠工、曠工現象，甚至還有學生要組織宿舍同學“集體罷工”。學生們不理解：為什么實習單位不能像學校那樣對待我們？

這之后，姚莉和團隊總結了經驗，過度關愛不可取，在給足情感支持的同時，應磨煉孩子們的意志，并培養他們的勞動能力。姚莉下定決心，要把做“身體健康，明辨是非，經濟自立”的普通人作為學校的培養目標。

一所美的“小學校”

百年職校成立之初，就在北京市東城區的一個胡同里，“小學校”既是出于節省資源的需要，也是一種辦學理念。一直以來，百年職校堅持辦“小學校”，最初向外推廣成功辦學經驗時，就是和當地中職院校合作，百年職校提供管理、課程和公益模式，在合作學校里劃出一小片區域，開設兩到三個班級，進行小班教學，有點像中職學校里的創新實驗班。

一方面，辦“小學校”可以有效解決個性化教學的問題。姚莉說：“我們服務的對象非常個性化，他們大多不具備整天坐在教室聽課的能力。由于過往的經歷，很多孩子在學習上存在個性化問題，需要教師關注到每個學生的狀況，隨時予以調整。”

另一方面，“船小好掉頭”。在姚莉看來，為了跟上社會的迅速發展和行業的不斷迭代，保持小體量的教學規模很有必要。在北京百年職校的展廳里，文博指著三塊牌子笑道：“這是職業教育辦學特點的生動寫照。”它們分別是諾基亞集團資助搭建的諾基亞手機維修工作室、沃爾瑪集團資助搭建的超市實操室、自動取款機維修工作室。在當時，上述市場或行業如日中天。很快，諾基亞手機衰落，零售業遭受電商沖擊，移動支付迅速成為主流支付渠道，學校和企業聯合開設的課程也隨之取消。

這一系列“挫敗”給百年職校團隊的另一個啟示是，職業教育不能只培養技能，而要培養素養，以及終身學習的能力。文博隨手抓起一只籃球扔向空中：“球星和普通球員的區別在哪里？他們都會投籃的技能，但球星能夠在特定的場景下，調用已有的技能去完成得分目標，這就是素養。”

在國家大力推進職業教育的今天，百年職校的團隊也在思考未來職業教育的方向。姚莉表示：“這個時代，一些行業正在消亡，未來充滿不確定性。只解決技能的職業教育已經面臨巨大挑戰，職業教育必須培養人的終身學習能力。”

企業家辦學的優勢

企業家辦學是百年職校的鮮明特點。21世紀教育研究院名譽理事長楊東平曾表示：“百年職校是社會企業家參與教育創新的實例，通過一種新的治理結構實現了產學合作。”2005年，時任一家物業公司總經理的姚莉看到，北京許多打工子弟初中畢業后很難在社會立足，同時蓬勃發展的北京城需要各種技術工人。她將兩者需求進行銜接，創辦了百年職校。

因為是企業家辦學，百年職校成立之初就受到企業、公益慈善等社會各界的關注，很多企業和機構捐款、捐物、贊助場地，央視主持人擔任“招生老師”，還有為數眾多的企業為學生提供實習和就業機會，等等。“大家對職業教育的情懷和理想，以及對弱勢群體教育的關注，匯聚到百年職校這一平臺上。”文博感慨道，“這是一所全社會辦起來的學校。”

企業家辦學，也深刻影響了學校的教學方式和運轉模式。對于學生而言，它帶來了學習的另一種可能。文博說：“我們發現，職業學校的學生不是不愛學習，關鍵是用什么方法學習。”在澳大利亞參觀職業學校時，文博發現，當地學生入學時會接受學習方式類型的評測，分為視覺型、聽覺型、實踐型等。“大多數百年職校的學生，都屬于實踐型。在傳統課堂上，有的學生不是不想聽課，只是不適合這種接收信息的方式，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但是如果調整教學設計，讓他們動手完成一項具體的任務，他們同樣能習得相應的知識和技能。”

對于企業而言，參與辦學也可提高人才招聘和培養效率。曾經，北京百年職校開設西點班，老師們并不清楚招收什么樣的學生，以為比較活潑、反應快的學生適合做點心，于是按此招收了一批學生，結果在實踐中發現有些孩子并不適合這一行業。企業負責人表示，適合做西點的恰恰是內向、安靜的學生。后來，百年職校作出調整，讓企業從招生面試階段就介入，全程參與人才培養。

“我們的資助者來自企業，教學團隊來自企業，學生的實操去到企業。”姚莉表示，“真正的產教融合不只是學生的融合，還是企業領導和學校領導的融合，是企業員工和學校老師的融合。”

鋪就美的底色

幾年前，文博和老師們送酒店服務專業的學生去見習，跟隨酒店師傅學習客房服務。其中一個學生，看到師傅拿著刷過馬桶的刷子，伸進客人的漱口杯，一邊刷一邊教他：“就這樣刷啊。”學生當場傻眼了，愣在了原地。回到學校后，文博和老師們看出來他遭受了不小的心理沖擊，學校教育和社會現實出現了巨大差距。針對“行業潛規則”，文博和同事堅定地認為：“我們必須堅持把美好傳遞給學生，而非丑惡。”

令文博感到欣慰的是，那個學生在實習總結中寫道：“無論這個世界有什么樣的潛規則，我做任何事都要先放在自己的心中衡量一下。如果沒有能力改變環境，起碼做到心安理得。”

有一次，電工專業的學生自己動手制作課程設置展示板，想到用一根根電線連接各個課程與相對應的素養目標，以突出專業特色。但是，一個課程對應多個素養，電線也無法完全捋直，導致不夠美觀。一位到校指導的藝術家提出，怎么美觀怎么來。學生們不同意：“寧愿難看一點，也要讓它是真實的。”

百年職校雖然是一所職業學校，卻也非常重視美育。學校流傳著一句話：“沒有藝術的學校不是好學校。”學校有音樂課、合唱團、美術課，還邀請交響樂團長、中央美院教授等專業人士，來為學生提供藝術啟蒙和專業指導。文博表示，百年職校開展藝術教育的目標是“藝境”，“作為普通人，需要的是對于美的感知和表達。藝術是生活的一部分，通過藝術教育，我們有了基本審美能力和表達能力，能夠讓自己生活的環境變得更美”。

尋找那把鑰匙

彝族男孩馬巫打，為了給家里還債，在工地上扛水泥包。來到百年職校后，馬巫打學習電工專業。雖然他很聽話，也很努力，但就是學不好，老師演示幾次操作，他還是一頭霧水。后來，學校開設了游泳課，這個來自大涼山的孩子，如魚得水，引起了教練的注意。在大家的鼓勵下，他考取了救生員證，從此有了信心，畢業后還持續學習，取得游泳教練資格，如愿進入水立方成為一名游泳教練。后來，文博帶著自己6歲的女兒去游泳館，回來告訴姚莉：“馬教練現在可是收入不菲啦！”

類似的故事有很多。姚莉說：“我們堅定不移地相信，每個孩子是不一樣的。盡早發現學生的特點，給他們提供支持，讓他們找到一份事業，從此有了幸福的生活，我覺得這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情。”

這就是百年職校不斷開拓課程、不斷舉辦活動的原因，如果希望發現每個人的特點，就需要開展盡可能多的課程和活動，讓學生盡可能多地體驗，在這一過程中發現自己的優勢，最終確定未來的方向。“如果只有三門課，那學生只有三種可能。”百年職校的規模都不大，但開設的課程都有數十門。姚莉說：“我們希望在三年時間里，能夠找到觸發學生潛力的鑰匙。一旦找到熱愛，孩子們自然會迸發出巨大的力量。”擔任多年校長的文博表示：“要說學校里哪個孩子成績好，我完全沒有概念。要說哪個孩子有哪方面的特長，我可能更清楚。”

并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如此幸運，姚莉、文博和團隊也接受這個現實。姚莉曾說過：“相比被人們推崇的成功人士，我們的畢業生都非常普通。然而，他們與千千萬萬青年一樣，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履行著職責，為家庭和社會奉獻著力量。百年職校在同學們的一生中，猶如長途旅行的一個驛站，他們在這里加油、補充營養、辨別前行的方向。而再從這里出發時，他們的目標變得清晰——以自己的努力追求幸福的人生，而非出人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