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暮夜書寫是張岱小品文的重要題材,顯示了張岱對城市暮夜生活的審美偏好,是研究張岱乃至晚明文人城市審美的一個較新視角,具有時代與個人的鮮明特色。張岱多樣化的城市“夜游”體驗營構了不同的城市空間:他以“閑逛”的方式體驗世俗公共空間的喧囂之美,對沖破傳統平和美的沸騰美感表達了由衷喜愛,“物性自遂”代表了他這方面的審美理念;張岱更以“沉浸”的方式品味私人詩性空間的孤寂之美,在“一往情深”的個性化審美活動中實現對人生空幻的超越。張岱的城市暮夜審美展現出豐厚的層次感,反映出晚明文人城市審美需求的多樣性。“夜氣”是始終貫穿于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美學追求,在清靜靈明的“夜氣”中尋求對人的本真的回歸,并提升至“冰雪之氣”的美學人格建構,更是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深意。并且,張岱于喧囂中保持心靈的靜氣,于雅俗間維持身心平衡等城市審美觀念對現代人也多有啟示。
關鍵詞:張岱;暮夜書寫;城市空間;“夜氣”;美學追求
中圖分類號:I262"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1-4225(2023)01-0024-11
引" 言
張岱被后世譽為“都市詩人”,其審美視野開闊,審美對象從傳統文人的園林、花草、古董等室內家居進一步拓展至民俗、節慶、社交、游覽等戶外活動,構建起多維度、全方位的晚明城市生活圖景,被認為是晚明小品文的集大成者,也是晚明生活美學最具代表性的文人之一,尤其對城市生活有著客觀而獨到的書寫,雅俗兼具。然而目前學界對張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學、哲學、史學等方面,從美學尤其是城市審美角度切入的研究較少,主要原因在于張岱關于城市審美的體驗與觀點散見于《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小品文集中。城市暮夜生活是張岱小品文的重要內容,也是他人生中十分精彩的部分,暮夜獨特的場景、情境與張岱豐富錯綜的生命經歷融合在一起,勾勒出晚明奇異美妙的夜晚風貌,是切入張岱研究的一個較為新穎、適當的角度,但卻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僅見臺灣一篇碩士論文有專門研究[1];近年漸有學者從暮夜書寫角度探討張岱所代表的晚明美學精神,認為暮夜書寫是張岱文化身份認同乃至晚明文化的印記[2],頗具新意,但該研究著眼于晚明文人的身份認同,較少關涉張岱乃至晚明文人的城市審美觀,本文擬以此為突破口,探究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背景及其鐘情于暮夜生活的原因;研究張岱如何在夜游中建構起層次豐富的城市空間以平衡和安頓身心,及其暮夜書寫的美學追求,以期對現代城市生活有所啟示。
一、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多重背景
在張岱《陶庵夢憶》127篇小品文中,涉及城市暮夜生活的就有30篇,包括《湖心亭看雪》《金山夜戲》《閏中秋》《西湖七月半》等名篇,《西湖夢尋》《瑯嬛文集》等小品文集也有與城市暮夜生活相關的篇章。下文將從晚明時代風尚、作者人生經歷及生命情調等角度探討張岱城市暮夜生活美學觀形成的內外背景。
(一)晚明江南城市暮夜生活絢麗多姿
宋代以后,尤其是明中葉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城市生活日益豐富,傳統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秩序被逐漸打破。據葛兆光的研究:“盡管明代可能是最嚴厲地依照傳統生活制定制度,以維護秩序,但到了明清之際,江南的都市同樣因為商業和消費,漸漸出現所謂不夜城,很多夜間的活動越來越頻繁,像夜航船,‘吳中鄉鎮四布,往返郡城,商販必覓航船以代步,日夜更番,疊相來往。夜航之設,固四時皆有之’。”[3]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也提到:“凡篙師于城埠市鎮人煙湊集去處,招聚客旅裝載夜行者,謂之夜航船。太平之時,在處有之。”[4]舟船夜不停擺,使得人們在夜晚仍可趕路,可見其時的交通發達、游憩興盛,也反映出城市夜生活的繁華與便利。《客座贅語》《西湖游覽志》《五雜俎》《板橋雜記》等明清筆記更有不少關于晚明南京、杭州、蘇州、紹興等城市夜生活豐富、茶樓酒館遍布的記載,譬如夜西湖:“獨創樓船水上行,一天夜氣識金銀。歌喉裂石驚魚鳥,燈火分光入藻蘋。瀟灑西園出聲妓,豪華金谷集文人。自來寂寞皆唐突,雖是逋仙亦恨貧。”[5]67渲染了西湖樓船載歌載舞的夜景,晚明“不夜城”的盛況由此可窺。
隨著晚明城市商品經濟的快速發展,加上宵禁制度的弱化[6],暮夜從事各種活動漸成晚明大眾的日常行為,“這種日夜不息的運作和夜不歸宿的生活開始使都市與鄉村的生活秩序背離”[3],特別是張岱所在的江南地區,手工業與商品經濟快速發展,加上賦稅制度的施行,進一步促進了商品生產與消費的發展,人們甚至夜以繼日地從事生產。正德年間,“紡織不止鄉落,雖城中亦然。裹媼晨抱紗入市,易木棉以歸,明旦復抱紗以出,無頃刻閑。織者率日成一匹,有通宵不寐者。”[7]經濟的繁榮,助長了奢靡享樂風氣的蔓延,陳寶良在探討晚明社會生活時就提到:“世俗百姓所謂有愉快,無非就是喝酒、賭博,有二八佳人相伴……窮日夜而不能自休。”[8]39由此可見其時市民暮夜休閑活動之豐富多彩。
(二)晚明文人的暮夜生活方式不斷拓展
明代的政治從弘治、正德年間開始走下坡路,到了嘉靖、萬歷時期,狀況更加惡化。皇帝懈怠政事,國家綱紀大壞,黨派林立,斗爭不斷,再加上宦官專政,一大批正直之士受到殘酷迫害,士人受盡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凌辱。身處封建末世,士人境遇悲慘,內心深埋痛苦,對政治失望乃至絕望,出現“斷指不仕”、明哲保身的狀況,隱士、山人在晚明大量出現。“仕”已不再是文人的唯一目標[9]。對這部分疏離政治的文人而言,他們較少受到理學和政治的束縛,思想比較開放,勇于追求自我個性,又有較多的閑暇時間來經營生活,他們的作息安排是較為隨意的,日夜之間的界線被打破了。
晚明藏書家李延昰言:“人生最樂事,無如寒夜讀書,擁爐秉燭,兀然孤寂,清夜徹入肌骨,坐久,佐以杯茗,神氣益佳,爾時聞童子鼻息,足當數部鼓吹。”[10]675又如:“顧光祿既得請,日危坐一室,展卷至宵分,有所得則筆之,暇則合諸弟揚榷風雅,評騭法書名畫,焚香啜茗,竟夕不衰。”[10]661夜晚為功名而苦讀本是文人的常態,但到了晚明,夜晚讀書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一種審美生活方式。暮夜的孤靜營造了一種適宜讀書的獨特氛圍,再佐以香茗書畫、圍爐夜談,令文人沉醉其中,只要有興致,他們這種文化生活甚至可以整夜不休,鮮明體現了晚明任性縱情的審美風尚。并且,晚明文人的暮夜生活方式與空間也大大拓展,他們喜歡夜間交游、結社、飲酒、賞劇、召妓,喜歡暮夜前往青樓、集市、風景勝地等游玩,暮夜活動成為文人日常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
以夜游為例,晚明文人常選擇暮夜到城市近郊游玩,認為夜景別有韻味。袁宏道談到游西湖的最佳時間是“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11]。李流芳“嘗秋夜與弱生坐釣月磯,昏黑無往來。時聞風鐸,及佛燈隱現林杪而已”[12],這些記載均體現出晚明文人對暮夜出游的獨特喜好,認為暮夜景色與白晝有著全然不同的風格,夜色可以洗滌俗塵,妙不可言。
又以狎妓為例。晚明是狎妓風尚極度盛行的時代,在江南商業發達的城市,不僅白天市集喧囂,夜晚更充斥著各色各樣的聲色娛樂。余懷《板橋雜記》記載了秦淮夜晚青樓之盛景:“每當夜涼人定,風清月朗,名士傾城,簪花約鬢,攜手閑行,憑欄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簫,彼度妙曲,萬籟皆寂,游魚出聽。洵太平盛事也。”[13]在余懷看來,青樓繁華象征著太平盛世,張岱也有《秦淮河房》《煙雨樓》等文對青樓璀璨夜色進行了渲染,亡國后仍對之懷戀不已,由此可見文人對青樓夜生活的認同。
總之,在經濟繁華、商業發達的晚明江南城市,文人的暮夜生活可謂多姿多彩,雅俗兼具。文人對暮夜閑雅生活的開拓,也可視作其在政治陰影籠罩之下,企圖建立一個有別于傳統、不同于流俗的生活空間以對抗黑暗現實的生命實踐。張岱對城市暮夜生活的偏愛,正是建立于這樣的時代風尚之上。
(三)張岱終生未仕的閑暇與生命情調的抉擇
張岱對城市暮夜書寫的喜好,還與其獨特的人生經歷和審美情調有著密切的關系。首先,終生未仕的人生道路讓張岱的生活更為自由。晚明政治黑暗,科舉成功率極低,加上張岱并不屑于八股文的桎梏,這讓他在四十歲就放棄了仕進的道路,而在殷實的家境下選擇了另一條人生道路。張岱在《陶庵夢憶》序中寫道:“老人少工帖括,不欲以諸生名。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且遭時太平,海內晏安,老人家龍阜,有園亭池沼之勝,木奴秫秔,歲入緡以千計,以故斗雞、臂鷹、六博、蹴踘、彈琴、劈阮諸技,老人亦靡不為。”[14]這篇序文顯然是張岱晚年所作,從中不難看出張岱對其另辟多彩人生道路的得意之情。張岱終生不仕的人生選擇影響了他的生活方式,開拓了他的行走空間,他所及之地甚多,且大多是當時經濟文化最發達的地區,如紹興、杭州、南京、蘇州、無錫、揚州等,這些地區市民階層最為集中,城市文化也相當豐厚;同時,也大大拓展了張岱的交游對象,其所交游之人,有官員、文人、市井藝人乃至青樓女子等各色人等,這讓他的生活視野和審美品位都更為開闊。因為不需要為應對科舉考試而日夜禁錮于書案,張岱有更多的閑暇可以開拓豐富多彩的暮夜生活。
其次,晚明個性化思潮對張岱影響深遠。晚明是人性解放的時代,與陽明心學關系密切。隨著商品經濟的空前發展,人們的價值觀發生了巨大變化。陽明心學高揚人的主體精神,主張心即理,大膽肯定人的感性情欲,正契合了晚明的社會文化氛圍以及文人思想解放的需要。陽明后學羅汝芳的“赤子之心”、顏山農的“率性說”、李贄的“童心說”等,均將人還原為感性的個體存在,倡導對自然人性的復歸,重視個體的身心感受和自然欲求,追求日常生活的歡樂。袁宏道所極力渲染的人生“五快活”,正是晚明人敢于挑戰程朱理學“明天理,滅人欲”道德觀念,最大限度地追逐日常生活樂趣,盡可能地滿足身心欲望的充分體現。張岱受陽明心學及其后學影響極深,他稱陽明心學為“暗室一炬”[15]350,并在陽明“自遂人性”的基礎上提出了“物性自遂”[5]172的觀點。所謂“物性自遂”,即尊重每一人、每一物的自然本性,重視個體的情感與欲求,主張情欲、個性的自由釋放,甚至認為有“癖”、有“疵”之人更值得交往,因為其所體現的“深情”“真氣”恰是“性”的表現,他說:“率性之道,人而天者也”[16]21,“率性”不僅契合于天道,也讓人復歸本真,獲得自得之樂。他在《自為墓志銘》中便坦言自己“極愛繁華”[17]157,精舍、美婢、孌童、鮮衣、美食等等無所不好,縱情任性,享受生活,他的率真令其可以從容、自由地體察人生,甚至其游樂也打破了日夜的界限,“游無定所,出無常期”[17]70,自由的心靈完全不受禮教和時間的束縛,且常有出人意料之舉,湖心亭看雪、爐峰頂觀月、金山夜戲等暮夜活動均散發著特立獨行的人格魅力。于張岱而言,暮夜生活本身就意味著對日常與傳統的一種顛覆,是自由與解放的象征。
二、“夜游”:張岱暮夜書寫的城市空間
觀《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游之事四季常有,張岱或獨游,或與三兩知己同游。張岱所游之地,多為江南城市或與城市相鄰的山水、名勝,其暮夜空間也呈現多重風格。據宋立中等人的研究,明清江南城市的文化空間可以分為廣場型、廟會型、水體型、街區型和園林型等五種[18],這五類文化空間在張岱的暮夜書寫中都有涉及,如《虎丘中秋夜》全城男女咸集于虎丘這一廣場型空間,千人歡歌,鼓樂齊鳴[17]195-196;《秦淮河房》描繪南京秦淮河這一街區型空間,“便寓,便交際,便淫冶”[17]136;《范長白》記敘與范長白在靜謐的園林空間觀月賞景[17]173-174……張岱的夜游體驗之豐富可見一斑。從其夜游體驗看,這些城市空間大致可分為公共的世俗空間與私人的詩性空間兩種。
(一)以“閑逛”的方式去體驗公共世俗空間之美
張岱所面對的城市暮夜,首先是熱鬧喧囂的世俗空間。對俗世喧囂,張岱是以城市“閑逛者”的姿態去體驗的,喧囂與狂歡往往并不屬于張岱本人,而屬于市民階層。雖然他與本雅明所說的現代都市意義上的“閑逛者”①有本質區別,但“閑逛者”概念對本文研究有一定的啟發,即張岱具有“閑逛者”那種對城市既融入又冷靜的態度,在與城市世俗空間的關系中,他一方面熱切感知著城市的躍動,用審美的目光觀賞著城市的人群;另一方面又與城市保持一定的疏離,以一種冷靜的態度審視著城市的風情。
首先,張岱表達了對世俗空間沸騰之美的喜愛。張岱很喜愛元宵放燈、中秋慶賞等以夜幕為背景的節慶活動,顯示了他對晚明城市世俗風情的懷戀,其中市民的喧囂與狂歡是張岱的一種重要審美對象。張岱尤為擅長描寫暮夜喧囂與狂歡的人潮,如《虎丘中秋夜》:“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臺、千人石、鵝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17]195八月半的虎丘匯集了浩浩蕩蕩的各色游人,張岱用“雁落平沙,霞鋪江上”來形容人潮帶來的震撼感。接著,“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肉聲,不辨拍煞。”[17]195此時,鑼鼓聲、管樂聲、弦樂聲、歌聲、呼喊聲就像交響樂震天撼地,聽不清節拍,甚至都聽不清彼此間的呼叫。人們在這樣的文化情感氛圍中,獲得了一種歸宿與支撐,身心得以張揚、宣泄。
在張岱筆下,沸騰之美的突出特征是混雜、無序與震撼,可從洶涌的人潮、喧囂的氛圍、震耳欲聾的聲響、相互碰撞的身體中去感知,在夜幕下氣勢尤顯,張岱認為這能讓人獲得一種審美快感。在這種沸騰之美中,視覺、聽覺等感官受到了強烈的沖擊,感官的充盈甚至超過了身心的承受范圍,而與中國古典傳統美學所追求的平和之美恰恰相反。吳功正指出:“傳統美學的心理狀態是平和,所感知的對象往往是平靜優美的景象。到了明代,這一傳統的審美感知心理被解構。”[19]而到晚明,文人對沸騰之美的推崇有增無減,他們企圖尋求一種心理裂變,以強烈的感官沖擊來消解溫雅平和的心理。這深刻體現了晚明物質崛起背景下文人的一種心理沖越,即對解除束縛的自由之美的向往,在感官充盈里體悟生活的美好。越是無序、混雜,越意味著對傳統與日常的顛覆:“在古代人的想象世界中,在風高月黑之際出來的,非搶即盜,非嫖即娼,更不消說還好多人聚在一處。夜幕下不僅是黑暗,而且是陰謀、混亂、骯臟和反叛。這一連串的聯想是傳統生活習慣的產物,也是傳統秩序中建構的觀念。”[3]在張岱筆下,這種萬眾齊歡的沸騰之美卻成了久被壓制的感性世界的一種解放方式,以超出日常的多、大、雜、亂來讓身心獲得宣泄,以調節日常生活的單調與勞苦。
其次,張岱的暮夜書寫表達了對市井文化的認同。自古以來,文人是帶著鄙夷的目光看待市井文化的,甚至晚明的李流芳都極為反感市民的喧囂,他在《游虎丘小記》中對中秋夜“士女傾城而往,笙歌笑語,填山沸林,終夜不絕”[20]持鄙薄態度,認為這“遂使后壑化為酒場,穢雜可恨”[20],世俗之人只是隨波逐流,并不懂山水真趣。他所追求的中秋夜是絕俗的:“予初十日到郡,連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風亭月榭,間以紅粉笙歌一兩隊點綴,亦復不惡。然終不若山空人靜,獨往會心。”[20]又如袁宏道,亦有名篇《虎丘》,游人如織的繁盛景象令身為縣令的袁宏道內心涌起自豪感,但“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21]158,市民與他有著天然的隔膜,也讓他無法真切領略“聽曲此石上”[21]158的樂趣;雖然他也寫市民的“唱”,但在他看來,市民的“唱”不過是“瓦釜”,只有“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一夫登場”[21]157才為雅,市民之俗與文人之雅涇渭分明。而張岱對待市民的態度顯然與前兩者不同,他閑逛于人群之中,真實地將市民狂歡的各種景象描摹下來,對俗世喧囂表達了由衷的癡迷。可以說,李流芳代表了正統文人對待城市喧囂和市民階層的態度,流露出他們不容于世俗、孤傲絕塵的情懷。袁宏道并不排斥市民之“俗”,只不過,身為官員的他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看待市井文化,并不能真正體味俗世喧囂之美。而張岱,則源于其豐富的交游與閱歷,以及不曾入仕的開闊心靈,對普通人的世俗生活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并以審美的心胸去玩味和觀賞。這樣的暮夜書寫還有《紹興燈景》《秦淮河房》《龍山放燈》《西湖七月半》等。胡益民認為,張岱之所以成為小品文大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開拓了明代后葉自徐渭、湯顯祖至公安三袁,竟陵諸家所未有的境界,一個由仕宦角度接近生活到由市井角度接近生活的轉變”[22]。
最后,張岱表達了暮夜生活雅俗的超脫。雅俗只是相對的。胡益民指出:“張岱對‘化俗為雅’更為重視,因為在他看來,通常所謂‘俗’并不是俗,而是人的審美偏見,其實‘大俗’往往是因觀者智慧的含蘊未發,若出以真‘智、慧’,在相當多的情況下,大俗即為大雅。”[23]因而在張岱筆下,夜色下的狂歡,雅俗相互滲透,一方面是市民對文人的觀賞與模仿:虎丘八月半三鼓之后,有“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云,串度抑揚,一字一刻”[17]196,場下則是市民們的“雁比而坐”[17]196細細觀賞,從而提升審美品位。另一方面是文人從市民的喧囂中體會出雅的情趣,張岱筆下諸多繁華熱烈的城市夜景,即是他對晚明江南世俗生活的高度禮贊,如龍山放燈與秦淮河房的壯觀景象:“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17]293,秦淮河岸燈船“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鈸星鐃,宴歌玆管,騰騰如沸”[17]196……充分展現了民間社會的活力,深為張岱所喜愛與欣賞;但張岱雖入俗,卻又不茍于流俗,他始終與世俗喧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流露出孤芳自賞的情懷,于夜的喧囂之后,張岱總要描繪另一個孤寂空靈的暮夜世界,并在那里或酣睡,或遐思。《西湖七月半》的喧囂與狂歡過后,“吾輩”才登場,并與“向之淺斟低唱者”互通聲氣,“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颒面”,“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17]259由市民的喧囂,到韻友的歡聚,再到獨游的愜意,張岱的審美趣味有著鮮明的層次感,雅俗兼具的審美品位于此體現得淋漓盡致。
(二)以“沉浸”的方式去品味私人詩性空間之美
新近有研究者關注到張岱在暮夜世界里融市人、詩人與士人等多重身份于一身,從而表現出不同的審美品位[2]。本文認為,張岱仍然是以文人的身份游走于暮夜城市中,只是他對城市審美有不同層面的追求。在屬于其私人的城市空間里,夜深獨游或與三五知己夜游,更可見其沉浸式的心靈躍動,體現著張岱對城市審美更深層次的理解。沉浸式的暮夜審美體驗,指審美主體全身心地投入于暮夜所營構的獨特氛圍里,不受紛擾,進入無比陶醉的狀態,張岱的這種沉浸式體驗既是詩性的,又是個性化的,以實現自我的精神靜謐為旨歸。
首先,張岱常常任性漫游于月夜世界,追尋空靈絕塵的審美境界。對于月夜,張岱有著近乎癡癖的深情,月在他的暮夜書寫中頻頻出現,“余在西湖,多在湖船作寓,夜夜見湖上之月,而今又避囂靈隱,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對山間之月,何福消受。”[5]20張岱最愛與月相對,或戴月而游,或臥舟觀月,或攬月而樂,月夜世界可謂張岱精心營構的暮夜詩性空間。
臥舟觀月最能體現張岱的任性自由,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審美好尚。張岱在龐公池邊讀書的時候,“月夜,夜夜出”[17]272,每晚臥在舟中隨意漂流,看岸邊流逝的景致,“余設涼簟,臥舟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含糊贊之,尋復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17]272張岱沉醉于這靜謐孤清的月夜世界里,似乎與世隔絕,隨著兩岸山川的流動而漸漸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同天地萬物共浮沉。此時,張岱更能感受到澄明清澈的本心,“胸中浩浩落落,并無芥蒂”[17]272。對比張岱筆下華美的秦淮燈船、豪奢的包涵所樓船,這一觀月小舟有更深一層的人生況味。在臥舟夜游中,宛如“人在玻璃國,空明如水”[24]232,由此對自我與世界都有了嶄新的體驗,“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17]272,頗有人生圓滿之感。
張岱在孤靜的月夜世界里獲得一種身心的平衡。晚明是個縱欲的時代,世人對張岱的了解更多是他享受繁華的一面,但從張岱的暮夜書寫進入,卻會發現他的另一面:張岱生活中許多情趣其實并不僅從豐盈的物質感官享受中獲得,而是對自我情性的深邃發掘。“余謂西湖幽賞,無過東坡,亦未免遇夜入城,而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臥醒花影,除林和靖,李岣嶁外,亦不見有多人矣。”[5]20在張岱看來,蘇東坡可謂“得山水之趣味者”,然而東坡一入夜就要進城,難以真正領略空山月夜之美。唯有隱居于孤山的處士林和靖、李岣嶁以及張岱等人才真正懂此幽獨之美。夜入城市,是對市井繁華的不舍,而夜對山間之月,卻是對市井繁華的一種自覺疏離,月照見的是精神世界的豐盈。張岱喜愛觀賞暮夜狂歡的人潮,卻更愛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下與月獨對,與自然相處。在文人作品里,“月”常被視作排遣孤寂的知己,以撫慰郁郁不得志的心靈,如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詩句背后是無盡的凄涼。而在張岱這里,月色并無絲毫孤苦之意,他沉浸于月夜世界的空靈美感里,以與繁華城市的沸騰之美相對。這個月夜世界纖塵不沾,更能顯現主體內心的有趣和豐富,讓他始終保持內心的一方純凈空間。
張岱對月夜詩性空間的營構實則反映了晚明文人對城市與山林的看法。城市向來被視為政治權力與物質財富的集中地,晚明文人自覺與城市保持一定距離,如袁宏道說“余最怕入城”[21]436。但他們卻難以抗拒暮夜城市生活的豐富,他們的肉身要享盡世間繁華,心靈卻要高蹈于俗世之外[25]。特別是隨著陽明心學的深入人心,個體感性欲望得到了極大的肯定與張揚,文人們游走于物質與精神的矛盾之中,既喜繁華,又好清靜。董其昌就說:“濃艷之極,必趨平淡;熱鬧當場,忽思清虛。”[26]聲色之余,傳統的雅趣又會是一股清流,讓文人們在其中反思內心,修身養性,找回本真。于是,張岱要在喧囂過后的城市營構一個孤寂空靈的月夜詩性空間,即在夜闌人靜時,于“城市”構建“山林”,于鬧中見靜,“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24]148,以維持身心的平衡,這亦是張岱對晚明文化的一種反思,自覺地在城市、在心靈深處建構一方純凈世界。因而,他能夠以幽獨的心境出入于城市與山林之間。張岱的朋友江道闇曾叫他一起隱居,而張岱“以鹿鹿風塵,未能赴之”[5]67,卻時常在岣嶁山房、山艇子、于園等清靜之地住上一段時日,以靜己修身。
其次,張岱在詩性的暮夜世界里自導自演,即興而起,興盡則歸,向世人展現新奇與個性。張岱云:“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17]215對一切美好的事物,恨不能時時捧在手心,不惜一切去欣賞它,這其實源于張岱對生命中美好事物的“一往情深”。正是基于此,他才能對日常生活體貼入微,體察到常人難以發掘的深意,從而縱情任性,酣暢淋漓,超越時間及世俗的種種束縛。正是在這種獨特美學觀的指引下,于是有了《金山夜戲》中的突發奇想。當張岱乘舟路過金山寺時,“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噀天為白。余大驚喜”[17]20,月光映照在露氣凝重的江面上,水天白茫茫一片,張岱見此十分驚喜,于是半夜在大殿中點燃燈火,大張旗鼓,搬演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驚起全寺之人觀看,天快亮才結束,讓和尚們摸不著頭腦,不知張岱一行人“是人、是怪、是鬼”[17]20;于是有了《爐峰月》中冒著遇虎的危險,臨時興起同二三友人登爐峰絕頂,只為一賞明月,“日沒月出,山中草木都發光怪,悄然生恐。月白路明,相與策杖而下”[17]182,山下的奴仆久候主人未歸,“持火燎、刀、木棍,疑余輩遇虎失路,緣山叫喊”[17]182,難怪路人誤以為有大盜過嶺,驚心動魄。張岱著實是個性情中人,自導自演的生活喜劇往往奇特絢麗,即興而起,興盡而歸,頗得魏晉之風流。然而不同的是,魏晉風流是生命意識朦朧初開之時的玄遠冥思,往往指向生命與宇宙的終極關懷,是“人的自覺”;而在晚明時代,率性縱情卻是“人性的自覺”,李贄、徐渭、陳繼儒、公安三袁、張岱、李漁等人不斷將對自然人性的肯定落實于日常生活的審美實踐中。崇尚新奇與個性,被晚明文人看作是感性生命的綻放;于是又有了《龍山雪》,張岱和友人冬夜登龍山賞雪,“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17]270,因天氣太冷,風雪太大,張岱與友人喝酒抗寒不得,吹簫唱曲不暢,三更時分歸去,“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17]270“旋滾而下”“拖冰凌而歸”,看似平淡的敘述中透著荒誕滑稽,大有看淡看透的韻味。冬夜雪景,也暗喻著張岱及明王朝的命運,末世的傷感與通透并存。
其實,張岱所營構的這種縱情任性的詩性空間深刻體現了他對人生空幻的超脫。寫作《夢憶》《夢尋》之時,張岱已經歷明清鼎革,更多了幾許人生如夢的感喟,這其實也是晚明文人的共同感受:“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27]3《娑羅館清言》《菜根譚》《呻吟語》等清言小品無不體現著文人身處封建末世所產生的一種深沉的幻滅之感,在他們看來,人于茫茫宇宙,實極渺小,生命短暫之痛永難解脫;看透與灑脫,縱情作樂,方是生命真諦。因此,空幻與深情構成了晚明文人矛盾的兩極,因為空幻,更需執著于情性所好,順從內心之真,才能找到生命支撐,而這種支撐不在別處,正在日常生活的點滴之中。將生命的意義建立在對美的追尋之上,這是晚明文人所建構的解脫方式。屠隆說:“甜苦備嘗好丟手,世味渾如嚼蠟。生死事大急回頭,年光疾于跳丸。”[27]7生命太美好,所以容不得時光的半點虛度,因此,晚明文人對生命、對所癖好之物所傾注的一往情深里飽含著對不完滿、對空與幻的超越。張岱于這一點,是看得很透徹的,由此他的詩性夜游常常打破各種約束,而營構出個性化的精神空間來,并常有深刻的人生感悟。借住于園期間,張岱常在夜里獨登金山寺,“風月清爽,二鼓,猶上妙高臺,長江之除,遂同溝澮”[17]66,夜幕下長江與田間水溝并沒有什么兩樣;又放舟焦山,“海豬、海馬,投飯起食,馴擾若豢魚”[17]66,投下食物,就會有江豚和海馬躍出水面搶食,它們和家養的魚一樣溫馴,此時萬物在張岱眼里已泯滅了等級秩序,萬物皆睡,而張岱獨醒。正因其通透,所以深情,乃至縱情。“山無人雜,靜若太古。回首瓜州,煙火城中,真如隔世”[17]66,身心的轉換給張岱帶來雙重不同的審美感受,而不論處于何種情境,喧囂或孤寂,他都能保持心靈的靜氣。
三、“夜氣”: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
美學追求
在張岱的暮夜書寫中,無論是以“閑逛”的方式還是以“沉浸”的方式體會夜色,字里行間均流露著他對暮夜的一往情深。“夜氣”,是張岱對暮夜的直接感受,也是貫穿于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美學追求。
(一)“夜氣”的美學意蘊
首先,張岱從儒家心性論角度闡釋“夜氣”,進而將“夜氣”闡釋為一種美學境界。張岱《四書遇》寫道:
“問夜氣。曰:項萬純初訪余僧寮,閑說向夜,留不能去。時春雪生寒,僮仆靜默,因誦王摩詰語:‘深巷寒犬,吠聲若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真當日事也。久之,兩聲暫歇,賓主嗒然,茗冷燈殘,形骸忽廢,故知善言未發者無過孟子。”[16]512
張岱用春寒之夜賓主靜默對坐所感受到的禪境來闡釋“夜氣”,“夜氣”意即在暮夜中所感受到的一種脫去世俗諸累,純任自然、新鮮活潑的靈氣,也可視作一種純凈靈明的心境。這種心境是與天地之道相互契合的,須靜心體悟。張岱對“夜氣”的理解,延續了儒家心性說的傳統。
“夜氣”之說,最早見于《孟子·告子上》:“梏之反復,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28]孟子主張性善論,他所說的“夜氣”,是在夜闌人靜之時,人只要端坐省思,自會生發的一股清凈靈明之氣,此時心之所發皆為本初之善念。孟子的“夜氣”是滋長仁義之心的客觀存在。宋代以前,孟子“夜氣”說并未得到充分的闡釋。直到宋儒程頤、朱熹等人,“夜氣”說才得到更多的闡發。朱熹指出“夜氣”具有“清”的特質,它能讓日間受到私欲污染的“心”得到歇息和清靜,并且夜間將白晝所為拋卻得越干凈,則次日平旦之氣越是湛然[29]。而到了明代,“夜氣”更被陽明提升至一種生命境界:“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30]115,在陽明看來,“夜氣”是心智靈明的最佳時機,最能感受到宇宙天機。并且,“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使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30]106夜間要有意識地存養“夜氣”,逐漸達到隨時隨處自然而然地處于“夜氣”之境中,才能夠不為外物所累,進而達到人心與天地一體。可見,道學家們多從心性論的角度體認“夜氣”,這也從側面說明宋代以來,文人對“夜”有了更多的體驗與思索。而張岱作為受儒學影響甚深之人,他對“夜氣”的看法無疑帶有心性論色彩,認為“夜氣”能讓人擺脫紛擾,回復道德本性。且張岱延續陽明的觀點,將“夜氣”闡釋為一種定境,即使身處紛擾,仍要將心馴如“夜氣”般清明,而在定境之中觀照萬物,發掘出事物的本真之美。但在修養方法上,相比儒家學者的靜悟,張岱作了進一步的闡發,將“致夜氣”的心性功夫與城市暮夜的審美實踐活動相結合,因此,他常常在清靜空靈的“夜氣”中感悟到深刻的人生哲理。張岱尤愛在夜闌人靜時獨自或與三兩知己臥舟觀月,或是登高赴雪,在晶瑩透徹的“夜氣”中涵養身心,體悟宇宙與生命的氣機。由此,我們便可理解內在于張岱暮夜書寫中那種孤靜深邃的文人情懷了。
在《二十四橋風月》中,張岱描繪了暮夜的揚州二十四橋“游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17]154,熱鬧非凡,而“諸妓掩映閃滅于其間,疤瘌者簾,雄趾者閾。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17]154男子的縱情盡興建立在妓女們的身心扭曲之上:身處底層的妓女們涂脂抹粉,想方設法討好游人;這群可憐女子若找不到主顧,挨到“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17]155。張岱“在熱鬧中能看出冷靜,喧笑中發現眼淚”[31],深切體會這群在“夜氣”中仍不能自由舒展的女性,她們的偽飾、隱忍與辛酸,展現了文人的拯世情懷,也說明張岱在“夜氣”中始終保持著一種定境。并且,在不能“自遂”的主體身上,張岱仍能挖掘主體精神的另一種美。譬如,出身卑微的妓女王月生才貌雙全,卻生活在身心極度壓抑的環境里,“矜貴寡言笑”[17]296,她將超然的情懷深藏于心,天天風雨不改到閔老子家“啜茶數壺”[17]296以釋放自我。王月生在無法“自遂”的黑暗環境里仍頑強做自己,她心中自有一股清凈靈明的“夜氣”,即便面對權貴也保持獨立的個性。在張岱筆下,還有對柳敬亭、朱楚生等地位卑微但精神超逸個體的深情書寫,他們身上所張揚的人格魅力與清凈靈明的“夜氣”帶給張岱的審美感受是一致的。
其次,張岱從自然人性論角度闡釋“夜氣”,賦予“夜氣”人性解放的美學意涵。他在《四書遇》這樣說:
“凡人遇旦晝則風日,而夜氣則冰雪也;遇煩燥則風日,而清靜則冰雪也;遇市朝則風日,而山林則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魚之于水,龍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魚與龍不之覺耳。”[24]4
在張岱看來,白晝與暮夜給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白晝讓人倍感世事的紛擾,風吹日曬令人煩躁無比;而暮夜卻滌除了種種負累,人在純凈清明的“夜氣”中就像在冰雪中一樣自在舒暢,能夠回歸生命本真。這一點是陽明等宋明理學家所未加闡發的。在他看來,人在“夜氣”中是自由、愉悅的,“如魚之于水,龍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魚與龍不之覺耳”,即在“夜氣”中人就像魚在水中、龍在石間一般悠然自得,能夠回到自由活潑的感性生命的本來狀態。張岱對城市暮夜生活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夜氣”所營構的一種個性解放氛圍。于“夜氣”中,便可“物性自遂”,各得其所,便可任情縱游,回歸本真。
由此,張岱十分推崇“夜氣”所導引的城市和諧氛圍。譬如《西湖七月半》,張岱寫道:“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17]258,他大肆渲染各色人等在西湖月色下狂歡的場景。張岱儼然一個城市觀賞者,將“看七月半的人”分成五類:一類是達官貴人,在樓船上觥籌交錯,是“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17]258;一類是名娃、閨秀、孌童,他們在樓船上打鬧說笑,左顧右盼,是“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17]258;一類是名妓、閑僧,在樓船上淺斟低唱,故作風雅,是為招攬生意,是“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17]258;還有一類是市井俗人,他們衣冠不整,酒足飯飽后結伴在人群中大喊大叫,“裝假醉,唱無腔曲”[17]258,哼著無名小曲,是“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17]258。再有一類是文人雅士,將小船停靠在樹影下、里湖間,煮水烹茶,好友相談,是“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17]258。
在這里,張岱用一種甚為開闊的審美視野理解“夜氣”。對每一個人來說,“夜氣”是對個性的尊重;而對整個城市而言,“夜氣”則是對和諧輕松的城市審美理想的推崇。譬如這些看月的人,雖雅俗有別,但無疑都是悠然自得的,都有適合自己的娛樂方式與快樂,這在張岱看來并沒有貴賤之分,暮夜下人們的各得其所呈現出一派祥和景象。在張岱看來,這種氣氛對個性的發揮極為重要。在《雪精》中張岱描寫自己養的一頭白騾,“余豢之十年許,實未嘗具一日草料。日夜聽其自出覓食,視其腹未嘗不飽,然亦不曉其何從得飽也。”[17]146張岱宣稱自己十幾年都純放養這頭白騾,任其自生自滅,騾子也從未餓著,反而保留了它的野性;這頭白騾雖最終死于這種野性,但也算痛快過完一生,得到張岱的認可,被追謚為“雪精”;正是張岱這種純放養的方式給白騾提供了釋放野性的空間。而在暮夜狂歡中,“夜氣”也正提供了這么一種氛圍,每個人在適己的方式中自得其樂,并力爭成為節慶景觀的焦點,主體精神得到了娛悅和張揚。在這個層面,張岱對“夜氣”的審美理解甚為開闊,道出了“夜氣”導引下眾生各遂其性、身心俱樂的城市審美理想。
(二)“冰雪之氣”的美學人格建構
“夜氣”是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美學追求,“冰雪之氣”則是“夜氣”美學意蘊的升華。張岱對夜色與夜游的描繪,自始至終在追尋一種“冰雪之氣”,它指向審美人格的建構。
張岱在《冰雪文序》云:“凡人遇旦晝則風日,而夜氣則冰雪也;遇煩躁則風日,而清靜則冰雪也;遇市朝則風日,而山林則冰雪也。”[24]4首先,張岱認為,人在“夜氣”、清靜與山林中便能回歸冰雪的氣質,葆有自然活潑的生機。而關于“冰雪”,張岱說:“魚肉之物,見風日則易腐,入冰雪則不敗,則冰雪之能壽物也。今年冰雪多,來年谷麥必茂,則冰雪之能生物也。”[24]4自然界的“冰雪”具有“壽物”與“生物”的作用,可以防腐保鮮,又能滋養新生,所以于萬物都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四時有幾冰雪哉!吾之所謂‘冰雪’則異是”[24]4,冰雪僅寒冬才有。而張岱所說的“冰雪之氣”并不是自然界的“冰雪”,它指向冰雪的精神氣質。其次,“夜氣”與“冰雪之氣”關系緊密,但其所指又各有側重。二者均指向清靜靈明的美學內蘊,且“夜氣”為“冰雪之氣”的生發提供了條件。但對于主體而言,“冰雪之氣”是更具有生命之源意涵的精神實體,它是萬物本有的,張岱指出,世間萬物“莫不有冰雪之氣”[24]4,甚至“人生無不藉此冰雪之氣以生”[24]4。萬物都不能沒有“冰雪之氣”,“冰雪之氣”是生命活力與韌性的象征;如果失去了“冰雪之氣”,人或物將會喪失生機,走向衰朽。因此,主體需要持續不斷地內外涵養,而于“夜氣”中更能滌除外物的浸染,能更好地保持自身的“冰雪之氣”,這實質已升華為一種發自內心的美學人格追求。
因此,張岱特別喜歡在夜深人靜之際,漫游于山水之間,在“夜氣”中涵養“冰雪之氣”,滌除世俗的各種成見、偏執,以葆有心靈的靜氣,在對“冰雪之氣”的追尋中感悟深沉的生命哲理,并在審美實踐活動中內化為一種孤直耿介的獨立人格追求。“世間肉汗易凍,而堅不如冰,無其潔也;瑩不如冰,無其明也;劌不如冰,無其剛也。而冰之為體,不受纖塵,雖塵埃滿盎,而冰之所結止一水晶映,而塵垢皆無所著,則其勁氣之肅也。”[15]874于是,不受纖塵、冰清玉潔的冰雪意境在張岱的城市暮夜書寫中屢屢出現:如《湖心亭看雪》,夜晚純凈蒼涼的雪景正寄托著張岱對澄明剛毅人生境界的追慕;又如《閏中秋》,張岱寫到與眾友縱情狂歡之后,喜見“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17]277,有身心煥然一新之感,而此時遠山極像米家山雪景,呈現了脫俗的“冰雪”意境;又如前文所述張岱在城市繁華落盡之后孑然一身的澄明心境,金山夜戲、登爐峰候月的縱情任性,臥舟觀月的通透灑脫,無不反映出張岱對純任自然、自由活潑又虛靜澄明的“冰雪之氣”美學人格的追求,而這些都恰與明亡后張岱堅守氣節,頑強編撰明史的人生經歷形成互文。明亡后,張岱的師友劉宗周、祁彪佳、王思任先后以身殉國,張岱家道散落,避居山中,在“村醪遠不繼,日午廚無煙”的窘境中艱難度日,但強烈的時代責任感與使命感讓張岱堅定了信念,將全部精力投入著述,為后人留下《石匱書》等許多關于明代歷史文化的寶貴遺產。“夜氣”“冰雪之氣”的精神力量鼓舞和支撐著他,讓他以自己的生命歷程完成了對“冰雪之氣”的人格體認,也讓其城市暮夜書寫的冰雪意境更添了一份深意。
結" 語
以暮夜為主題,本文逐層探究了張岱城市暮夜的不同面向。暮夜書寫作為張岱小品文重要而獨特的一部分,生動展示了張岱乃至晚明文人的生活審美情調,呈現出晚明城市夜生活的風貌。自古以來,文人寫“夜”的文章不乏佳作,但多屬于文人士大夫式的閑情雅興,像張岱這樣較為集中、客觀而完整地呈現城市暮夜生活的則甚為少見,其中既有喧囂的民間風俗,又有詩性的文人情趣,其著眼點正如周作人所言:“張宗子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對城市與人、文人與市民關系的梳理是張岱暮夜書寫的亮點。
在暮夜里,張岱一方面極為喜愛市民的喧囂與狂歡,認為在夜色中自由舒展的主體具有獨特的美感。他以閑逛的姿態沉靜旁觀,尊重和欣賞市民階層的歡樂,并打破了傳統文人對平和之美的追求,而對感官充盈的沸騰之美表達了由衷的喜愛,生動展現了心學影響下晚明獨特的審美風尚,“物性自遂”被張岱看作重要的城市審美理想。另一方面,身為文士的張岱用沉浸式的城市體驗方式營構了一個個孤寂空靈的暮夜詩性空間,展現了其自由活潑的心靈世界,他或于喧囂之后營構一個寂靜安寧的空間,讓身心獲得平衡;或在暮夜世界中自導自演,即興而起,興盡則歸,向世人展現新奇與個性;或任性漫游于月夜世界,追尋空靈絕塵的審美境界。張岱暮夜書寫中對喧囂與孤寂的雙重審美需求,可謂一動一靜,展現了他城市審美追求的豐富層次,他于其中展現的動靜交融、雅俗兼具的城市審美智慧,以及視“夜氣”為禪境,始終以“冰雪之氣”靜觀城市喧囂的美學精神,更成為張岱城市暮夜書寫的精神依歸,給后人啟迪頗多。
參考文獻:
[1]陳儀玲.張岱夜晚書寫探析[D].臺灣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
[2]彭爽.從張岱的暮夜書寫看晚明的身份認同[J].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20(2):494.
[3]葛兆光.嚴昏曉之節——古代中國關于白天與夜晚觀念的思想史分析[J].臺大歷史學報,2003(12):54.
[4]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四部叢刊三編景元本,卷十一.中國基本古籍庫:82.
[5]張岱.西湖夢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6]史小軍,王獻峰.古代宵禁制度的文化意蘊及明清小說中的宵禁書寫[J].河北大學學報,2022(7):54-56.
[7]顧炎武.肇域志[M].清鈔本.中國基本古籍庫:250.
[8]陳寶良.明代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39.
[9]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2-13.
[10]李延昰.南吳舊話錄[M].臺北:廣文書局,1971.
[11]袁宏道.袁中郎全集[M].明崇禎刊本.中國基本古籍庫:67.
[12]李流芳.檀園集12卷[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中國基本古籍庫:62.
[13]余懷.板橋雜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9.
[14]張岱.陶庵夢憶新序[M]//陶庵夢憶.粵雅堂叢書本:5.
[15]張岱.石匱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6]張岱.四書遇[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17]張岱.陶庵夢憶[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
[18]宋立中,陳彥.論明清江南都市中的文化空間:非物質文化遺產視角[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15(4):127.
[19]吳功正.明代游賞美學研究[J].湖南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9):35.
[20]李流芳:《李流芳集》[M].卷八.杭州:浙江美術出版社,2012:171.
[21]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2]胡益民.《張岱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2.
[23]胡益民.張岱的藝術范疇論[J].殷都學刊,2000(2):73.
[24]張岱.瑯嬛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5]曾婷婷.晚明文人日常生活美學觀念研究[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7:92.
[26]董其昌.骨董十三說[M].民國刻靜園叢書本.中國基本古籍庫:2.
[27]屠隆.娑羅館清言[M]//清言雅語:明清清言小品.武漢:崇文書局,2017.
[28]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90.
[29]肖永明,王志華.朱子對孟子“夜氣”思想的闡發[J].北京大學學報,2018(5):16-20.
[30]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1]黃裳.絕代的散文家張宗子[J].讀書,1982(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