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生命智慧探微

摘 要：《老子》系統全面地闡述了生命本源、生命之用、生命功能、生命之在哲學問題。在宇宙生命中，道是生命的總根源，生長了天地萬物，德是生命之用，作為道之接引，蓄養了一切生命體，萬物無不尊道貴德，生命體應以嗇養德和以謙貴德的方式愛護、培育德之苗，保德成道。知是生命功能，乃悟道的門徑，是心的本體和作用，即“明德”，離知無法開啟生命本來面目的玄妙之門，知知即“知常”“明明德”，破除妄念私欲后的知即是精，是個體生命具足得道成圣的能力。圣人作為宇宙生命之在，是既濟的生命力量，圣人已合道悟道，即孔德、上善，圣人“知不知”，是最高的智慧化身。百姓是未濟的生命力量，百姓“不知知”，即下德。圣人以救度百姓為己任，讓百姓知道合道，復歸嬰兒，在悄然無息中歸根復命，沒身不殆。文章基于《老子》文本，論述生命哲學思想構成，意在揭示老子獨特的生命哲學魅力。

關鍵詞：道；德；知；圣人；生命

中圖分類號：B223.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1-4225（2023）01-0035-07

一、生命本源——道

在老子生命哲學中，道是宇宙生命的總根源，宇宙萬物是生命整體，其生長發展即是道的生命運動。道是萬物蓬勃成長、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生命源頭，道在千變萬化中生長滋養著無數生命，宇宙大道盡顯生命萬化之態。老子認為生命之道無法用概念表示，但是名賦予道以概念，是道自證不可缺少的一環節，名的作用顯示了生命的豐富和淵博，是生命認知的完成。

在宇宙生命中，道促生了萬物生長，“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第四十二章）心外無物，陽為外物、整體知，陰為心、個體知，兩者本是同，即心與天地萬物本自然一體，個體知抱整體知，陰陽二氣運行為氣沖之和，由和生知，因緣和合，成就我當下的存在。老子強調生命和諧是生命萬化的統一規律，是最高的審美境界，悟道必先知和，和是生意盎然的生命狀態，與自然、社會、世界和諧就是與自己和諧。道是生命的永恒，生命進化的唯一，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老子認為道不可名，指物造形非道本身。道體獨立不改、不生不滅、周行不殆，寂寥虛無的道不可言說和指稱。生命本體川流不息、蓬勃發展，超越了任何名相的有限規定。名的生命力量使形而上之道落實于形而下之世界，萬物得以界定和穩固。生命萬物既需要名相概念傳達流通，也需破除對名相的執著，損之有損進而通曉達道。道是絕對和唯一的生命本體，道勉強可言即說唯“大”，道是萬物之所歸，生命之奧主不自以為大，所以能成其大。道之大廣漠無邊、無所不包、流行不息，能“逝”、能“遠”、亦能“反”。道體“夷”“希”“微”，無色無聲無相無味，不可以色理取，故視之不見，不可以聲求，故聽之不聞，不可以形質得，故搏之不得。不可以名言說，故淡出乎口。道在無限時空里雖然無法被感知，但道體恒常不變、無生無滅，能執古御今故成為“道紀”。

道創生萬物的過程并不顯山露水，卻在隱中剛健發達，頤養萬物不自以為主，故又稱為“小”，“小”是描述道體樸素精微，此小之微蘊含無限生機，生命能量無孔不入。道以無為自然和柔弱的生命方式存在。無為與自然是一體兩面，無為即“滌除玄覽”，息滅妄念私欲，照物明白。自然即識得生命本來面目，生命本來面目是宇宙生命的實相。為無為即任自然，恒順生命的運動，即“知常”。無為自然是道的主體，“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道體的運動自然而然、自生自成，故老子期盼君王能明白平天下的正道，以無為法治國。“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眾生應遵循生命運動的規律，對各種生命實踐的終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善始善終、為無為，無為則無不為，強作妄為非為而所能，只會欲求反不得。生命只有無為了才能順自然，法了自然也就與道的運動上下浮沉，任運而生為無為了。老子的道亦是柔道，這是生命本體的內涵。以嬰兒為喻，“復歸于嬰兒”即是與道體相合，生命精純柔和如赤子，生命運動“綿綿若存”看似柔弱，這樣的柔韌與柔勢卻是不生不滅、所向披靡、長生久視的生命本體，即“谷神”。柔是道化生命萬物的重要特征和內涵，眾生應如嬰兒始于本真終于本真，就可以“小”見“大”，體認生命本源，識得生命本來面目，覺悟道心，與道合一。萬物因柔而完滿成就，老子亦說到生命柔道的具體運用：“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第四十三章）柔道即是無為，柔弱勝剛強，剛強是有為，木強易折，兵強易滅，老子以至柔之水喻生命精神，至柔馳騁至堅，水滴石穿、星火燎原，保持生命柔韌必能勝剛強、不生不滅。

老子認為生命的過程是道證道的能量運動，以自我往復為旨歸，道的自證即循環往復的生命流行，亦即“反者，道之動。”（第四十章）“反”不是機械式循環，而是生命優美的超越，象征每一次新的創生，剎那相續，無窮無盡。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第十六章）在宇宙生命中，靜是觀的前提，觀以靜為衡準，靜是離卻妄念私欲的虛極之境，空明寧靜、寬厚祥和，只有“滌除玄覽”，以無欲之觀尚能欣賞熱鬧非凡、和氣致祥萬花筒般的生命運動。靜篤不是無動于衷的死寂，而是躁的君主，以靜制動、以柔勝剛，主宰宇宙生命的和諧生氣。無論是宇宙的靜、道的靜、圣人的靜皆是能所雙泯之境，混沌冥然，乃“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無我境界。吾以觀萬物生意盎然、一片生機，賞生命如何自化、自復不亦樂乎！從以身、家、鄉觀到以天下觀天下，皆是自在的生命觀，這一切都離不開“歸根復命”。“物固自生”“終身不離”“各得其所”“不失其所”，都強調歸根的重要性，萬物生養、成長于道，又復歸于道，復是萬物歸根的生命本質，復、歸的生命本源是根，歸根即是復命，復命即是歸根，歸根亦是道的自身規定，象征永遠的生命起點和終點，騰躍的升，革新的復，宇宙生命在無數次創新中光芒萬丈，熠熠生輝。生命的炳然面貌如此流光溢彩：萬物并生，競相成長，生命流動不已。生命的自證在動靜、通塞、長短、有無、難易、高下往復的平衡中實現。“復命曰常，知常曰明”，常是道的運動，即常道，“復命曰常”和“萬物并作”是道展現自身無窮生命力量的進程，這生命的自證即宇宙大化的真諦。

二、生命之用——德

在老子的生命哲學中，道是宇宙生命的整體，德與道息息相關、同等重要，老子運用德實現對道的引渡，德是對道的接引。德從屬、分化于道，宇宙生命莫不尊道貴德，德與道長世久安、恒古綿長。作為宇宙生命的重要力量，老子分析了德之運化生命，德的生命特征及如何貴德。

道作為宇宙生命本源，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德是道的助手，“樸散為器”如月印萬川，在生活實踐中，通過道之德，感知道體平凡真實的存在，追隨道的生命軌跡，體認生命本來面目。王弼曰：“德者，得也。”[1]93德并非是人世間的道德品質，而是通過運化之德認得生命實相的方式，無形無相的道作用于物必有所顯，此顯化相即是德。老子又曰：“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第二十一章）這是道與德關系的總述，道為生命本體，德為生命之用，德對道的生命依屬是完全的、徹底的，是生命本體展開的具體表現。萬物生命功能的施展以德顯化，德是發揚生命的本質依托，生命的運化皆源于道之德。孔德即大德，是“道之為物”的具體，泛指與道合一的圣人。容是容納百川之意，圣人與道萬般不離，圣人心量無限，即孔德、大德，能夠化宇宙生命的阻遏為暢通。因此，孔德即大通、致和的既濟生命力量。“惟道是從”指德以道為承接、轉移，與道卷舒至極，亦指圣人完滿合道。圣人之德海納萬有、含德無窮、藏德無量可“比于赤子”，能救度一切，圣人之心如赤子，是純粹的道心、天心，此即“孔德之容”原意。在宇宙生命中，圣人救度百姓，也是救度自身，這是圣人既濟萬物的意愿之力，也是道自身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在生命萬物的運化中，同于道與德者不會如飄風、驟雨朝不保夕、患得患失，玄同于道者即能玄同于德。反之，“失者同于失”，同于世俗，得失由己，不順道性則任己失人。真正得道之人，實施無為法必能得天心、人心，這不僅是老子對統治者的期許，亦是對人類的希冀。

關于德的生命本真狀態，老子又提出玄德與常德。《說文解字》曰：“玄，黑而有亦色者為玄。”[2]84德深渺難測，以玄之深沉顏色譬喻德之深邃。道生成萬物，德蓄養萬物，“亭之毒之”，長養萬物卻不主宰和支配，不據為己有、不恃己能，此即最深廣的德，即玄德。宇宙生命的幽冥深邃以玄德為標示，萬物運化之規律以常德表現，“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常德乃足，復歸于樸。”（第二十八章）在道的自證中，道之生命本體安于暗昧雌柔，“為天下谿”“為天下谷”，具有既濟生命、融通萬有的作用，所以“常德乃足”，“常德乃足”即“含德之厚”，不會離失，使一切生命體復歸嬰兒、真樸，道體通達致和生命萬物，維護宇宙平衡。

從生命哲學視域分析，老子提出上德與下德說明宇宙生命的通達、互補平衡關系。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第三十八章）德者在內，得者屬外，生命運化是生命的內在本質，而非求于外在形式。德作為道的分化，上德即道體，是道的既濟、融通功能，顯示了宇宙無窮生命力。上德合道、得道的生命體，即上善、孔德等，上德不以為自己有德，無為、無私、無欲故能成其德。下德并非毫無意義，下德也是生命體，相當于芻狗、妄念，此個體生命體有為、有私、有欲易執著、貪求所得，忽略生命本體的整體運動，不知道之全，所以是無德，個體生命亦是道體運動的結果。“無以為”即無不為，上德無為自然；下德“有以為”即有為，個體生命不識生命本來面目，無所謂為或不為，并自認為是無為的，不能自知。實際上，君子與小人、圣人與百姓、高下、是非、美丑、善惡等都屬于宇宙生命大化流行，這樣的上德與下德構成了宇宙生命通達與阻遏互補，既濟未濟平衡。

老子認為德之根本內涵是和，和即通，如“孔德之容”，《說文》曰：“孔，通也。”[2]246通即是既濟萬物的生命力量，故孔德即大德、通德。對道體的絕對依順決定了德亦是“和之至”“精之至”，一切生命體處于圓融無礙、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的完美和諧中。在自然生命中，若小心翼翼地順承德之苗頭，追隨道的軌跡，惟道是從，就會如含德最為深厚的嬰兒，“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第五十五章）道體賦予生命、救護生命，你已經“天下莫能與之爭”了，這是“和之至”的生命狀態，與道體完滿相和，即與自身、他人、社會、宇宙一切生命體完美和諧，所以不爭、不憂、不傷。在治國方面，老子希望“治大國，若烹小鮮……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第六十章）治大國如同煎小魚，應謹小慎微、愛護有加，用道治理天下，遇鬼，鬼不靈，不僅鬼不靈，神不傷人，圣人也不侵越人，這是道的救度功能。“夫兩不相傷”即是“和之至”，鬼神、人、圣人皆為道之子，同歸一德，彼此必然不會傷害，道之和決定了德交歸于道，歸根復命，一切生命體如雨水復歸于海。

生命萬物經由德悟道、合道，老子強調生命體應尊道貴德、保德成道，珍護德的方法主要以嗇養德及以謙貴德。老子曰：“治人事天，莫若嗇……早服謂之重積德……”（第五十九章）以嗇養德是惜德、積德。“早服”是未雨綢繆早做準備。“嗇”即愛護、保養。“治人事天”是說人與天本是一、無分別，皆德交歸于道，有了分別才有天和人，人與天本同，因此愛護德之苗如培護靈芝，重在養育和積累，保苗除草，見妄除妄、見欲除欲，早克服妄念，不斷地化有欲為無欲心，如此修為待德之苗茁壯成長、根深蒂固時即可“無不克”。道柔，德亦柔，道不滅，德亦不滅，此即“長生久視之道”。老子又曰：“善為士者不武……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第六十八章）謙是一顆平等心，善人與不善人、師資互謙必能成就至善。謙是貴德之要，“不爭之德”即以謙養德，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不矜不伐、泰而不驕。“天古之極”是生命本來面目，“善為士者”“善戰者”“善勝敵者”“善用人者”，已識得生命本來面目，完全融于大化流行的生命本體，無任何身見、邪見等見惑，無欲心、無侵略心、無爭強心，能成“和之至”，順應道之德的解救。物欲橫流、恃欲無恐，妄念私欲只會障德，應以謙貴下彌除，此即貴德。老子曰：“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而下大國，則取大國。”（第六十一章）“以靜為下”即以謙為下，大國對小國謙下可以聚大國，小國對大國謙下可以容大國，此即則天道之靜、定、牝順行，雌柔互謙即能“和之至”，同于大道。

三、生命功能——知

老子多次言知，知“智”通用，知是心的本體和作用，即“明德”，離欲絕妄念則知知，即覺悟、“明明德”，知是生命功能，乃眾妙之門。《楞嚴經》有七次征心，妄心覺真心，直指本心，即知。知先天地生，先感官有，是悟道的門徑，“知常曰明”，無知無一切明，生命之知體現為個體知與整體知、剎那知與相續知、能知與所知、有欲知與無欲知。任何個體知、剎那知、能知、有欲知都是全宇宙生命的知，分不離總，分分總總，既是分別又無分別。

在生命的認知活動中，使所知固定即認知的完成，離不開名的功能，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即知的無分別，“物我兩忘”、“能所雙泯”，天地萬物、心、道渾然一體，是無有分別的混沌狀態。“一生二”是知的分別心，即生“天地萬物”和“有欲無欲之心”，心與物本是同，唯“出而異名”，產生的名相即“二生三”，三即心、物，名，萬物由此得以順生、辨別。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第二章）美或善皆是人人先天具足的善性、道性，為美求美、為善求善是對名相觀念的執著，對道性的遮蔽，識得生命本來面目應回歸知的無分別心。老子提出：“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第十八章）名是雙刃劍，一方面成就世界文明史，一方面使眾生產生大知見。當仁義禮智成為了為善求善、“美之為美”的名相，大道亦廢了。故老子推崇無為之治，治即心治，需摒除和遠離名相智慧，莫讓此偽智慧充塞個體生命。心治貫穿于個體生命的實踐，“官知止而神欲行”，知止不殆，自知即襲明，知己則能知人，知天地萬物，知宇宙生命，與道永存，不生不滅。

知作為生命整體的能量運動，不生不滅，是生命本體固有的功能和表現形式。“官知止而神欲行”，當破除肉體感官的束縛，識得生命本來面目，即上德、孔德，德離不開知本身。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個體生命的知乃一切因緣和合，是有限知、有欲知。整體生命的知是無量知、無欲知，知是個體與整體二者的對立統一。整體知的生命活動必須轉化、裂變為個體知，生命才成為可知，無數生命體因之而生，這亦是道的整體運動。眾生的六識所感所知是整體知對象化后有形有相、現實可知的具體，這樣的浮華掠影即“知之”。學有涯，知無涯，宇宙生命無邊無際、遼遠廣闊，此整體知是不可知的，即“不知”。知此不可知的生命存在是真知，即“是知也”。“不知”不離“知之”，個體生命的知亦無法離開無量知，個體知滲透著無量知，無量知必以個體知而顯。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一章）精即知，是個體生命知道的能力，此“小之微”無有妄念染著，是離欲純凈的知。此知對于任何生命體都是“甚真”。眾生的精被“五色”“五味”“五音”染污了，只有成為圣人孔德之心的運動才能“滌除玄鑒”。“致虛極，守靜篤”，“信”是達到生命本真狀態的條件。“萬物并作”“各歸其根”的終極無非是心的變化運動，個體知將身寄托于天下，以宇宙生命為己知，亦能如孔德、圣人，觀道體運動真實不虛的實相，即生命本來面目，與道體不生不滅。

老子曰：“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知是宇宙生命的全息，知無限，生命不盡。沖，《說文》：“從水，涌搖也。”[2]229知的剎那性即涌搖，“不盈”指知的相續性。老子曰：“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第五章）中即“能所雙泯”的無分別心，即一。識得生命本來面目即“滌除玄鑒”，如理思維，守中抱一。個體剎那知如“橐籥”，送風不盡、生生不息。“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第六章）知如“谷神”，是“天地根”，“谷神不死”，“知”亦不滅，永續不絕、存不可見，其運作永不窮竭。“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是說剎那知由相續知產生，剎那認知是相續認知的分化，一切眾生各有其不同的剎那認知，此見聞覺知都是相續知之子，相續知乃“象帝之先”“萬物之宗”，是宇宙生命整體，無相續知無剎那知，剎那亦不離相續，無數知剎那、相續不斷、生滅不已，宇宙生命源源不盡，生命運動的全息盡顯于此。

老子認為無欲知是宇宙生命整體，“無欲以觀其妙”，“妙”是無邊際，故無欲知是無時空的。肉身只是知的生命載體，“有欲以觀其徼”，“徼”是有邊際，故有欲知是感官功能的產物因而是有時空。一切眾生皆有各自的時空，但被感官固定和壓抑，只能徼觀，如對“美之為美”的執著，“五色”“五味”“五音”的追求。人類在無數生生滅滅的有欲知、剎那知中彷徨失措，不知歸根復命，不知無時空的知、相續知即宇宙生命的全息。夢是有時空知，夢醒后是無時空知，如出一轍，人的欲望是痛苦的根源，夢幻泡影、鏡花水月，如果將其滅跡，則得無時空知，“無欲觀其妙”，永恒自在，與道體不生不滅。知的無時空體現在“微”“希”“夷”，無形無相不可致詰。知的有時空體現于“飄風”“驟雨”，“不終朝”“不終日”說明不能長久，故老子勸誡眾生不應執著有時空，有欲知皆是幻相，“持而盈之”“揣而銳之”“金玉滿堂”“富貴而驕”，只會禍患成災。無欲知即生命本來面目，是宇宙生命實相，無欲則剛，應“滌除玄鑒”，“功遂身退”，官知止而遵循“天之道”。

老子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第七十一章）道的運動由能知與所知平衡，“不知”即無欲知，是無時空，不可知的，即能知，“知”的對象化即所知，屬有時空的有欲知。能知之心即道心、母心，能知所知本是一，分別也不分別。“知不知，上”，老子警示眾生不要囿于所知，讓名、欲蒙蔽身心，應返觀自身的“精”，即知的能力。“已知養其知之所不知”，不斷養其知，知知的能力如何存在，明達能知、內省所知，與道心、天心相合。“不知知，病”是陷入“美之為美”的名相執著，背離了能知之心。人人皆有能知之心，我如芻狗，不知自己即道體本身，時常被生命走馬觀花的表象迷惑視聽、迷失自我，不知所知只是假相知，不可執著、貪求，芻狗不知，圣人知知。我若能識真知、凈知，回歸能知的懷抱，“復守其母”，不被所知控制，則終必轉凡入圣，與道永存，所以“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如果“滌除玄鑒”，“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破除名欲的覆蓋與遮止，知精、知微、知小、知常，即能“知常曰明”“歸根復命”，不生不滅，與道永存。

四、生命之在——圣人

圣人是具有最高的智慧者，“惟道是從”，即上善、太上、孔德、能知、無欲知等，老子曰：“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第二十章）“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被褐懷玉。”（第七十章）可以得出，老子即能知之心，“復命”“知常”，已識得生命本來面目。老子即合道、悟道的圣人，他亦以圣人的生命存在方式昭示宇宙生命真理。圣人與百姓的互用關系即“有無相生”，體現了宇宙生命既濟力量和未濟力量的平衡。圣人以百姓心為心，無為救度眾生，讓眾生不知不覺中虛心弱志。眾生皆可成圣，百姓可為腹不為目、守道以合道成圣。

圣人已合道，悟了生命本來面目，與道自在卷舒。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第八章）上善即道或合道的圣人，道無形無相，水有形有相，滋養、利生萬物如道，圣人的生命救度。“抱一為天下式”，圣人堅守眾生心，利益眾生如水一樣謙卑處下、應機變化。這不爭之和即是上善，“善淵”“善仁”“善能”“善時”，此即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救度眾生的示范。圣人謙卑順和、不施于人、不露鋒棱，醒悟眾生“不劌”“不肆”“不耀”“與物無傷”。江海之性是圣人的內涵，因其善下而能虛懷若谷、海納百川，“善行”“善言”“善數”“善閉”“善結”而不留痕跡、悄然無息。圣人憐念眾生如母憶子，眾生亦憶念圣人，圣人與百姓是有與無的生命關系，老子曰：“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第十一章）“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體現宇宙生命既濟與未濟平衡。圣人暢通生命之流，即既濟、上德、孔德的力量，百姓阻遏生命之流，即未濟、下德的生命力量，有即百姓、名、有欲，無即圣人、道、無欲，當妄念私欲障了道體，使精蒙上污垢，就需要圣人的救濟，“無之以為用”救度“有之以為利”，令妄念、有欲歸于上善、道心中，這是老子的“圣人之治”，治即既濟萬物、救度天下。所以老子提出“不尚賢”思想，對好名、好貨應不予取，不爭、不亂、不盜，無欲無求，否則生命壅塞不通，源源的無限活力枯本竭源、晾魚于木、沉鳥于淵，甚至萬劫不復。圣人如此入一切眾甫心，以百姓心為心，是為成就自身的愿力與使命救度眾生。總之，圣人之無和眾生之有有機平衡了道體的生命運動，有無相生、前后相隨、音聲相和，生命源源不斷、生生不已。

圣人已與宇宙生命“和之至”，是特殊的生命載體。圣人為腹不為目，“使物養己”，眾生為目不為腹，“使物役己”，為腹是內在的靜篤，養己故能無欲觀道體的妙；為目是外在的躁欲，役己唯能有欲觀徼。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第十二章）人類的有欲之心與美景、五味等本是兩者同，“出而異名”，一旦生出妄念私欲則必然障道，成為墮落自我的深淵，目盲、耳聾、口爽都是物欲文明生活的危害，應珍愛生命，摒棄物質欲念，返璞歸真，復歸嬰兒。所以老子提出“守中”，中是尚未分、未發的能知與所知，即心的無分別，是至誠至善的精、離染舍欲的知。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第五章）生命體不知自己是宇宙生命的全息，不知個體知背后的無量知，不知離欲后能得道之妙觀，以為天地、圣人都是不仁的，我亦只能是芻狗。守中的目的是“歸根復命”，知宇宙生命的真諦、大智慧，悟道、合道。一個芻狗守中了，一人覺則萬人覺，沒有刀兵相戰，小國寡民，其樂融融，這是德交歸于道的效果。若眾生能不以己身為身，后身、外身、忘身，則“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第七章）成為守中明道永存的圣人了。“已知養其知之所不知”，以知養知，遠離妄想，明心守中，則宇宙生命大智慧則得現前，芻狗也不再是芻狗，而是與道體不生不滅、沒身不殆的圣人。

圣人心懷天下，必然以眾甫心為己心，時刻以救度眾生為己任。故老子曰：“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第四十九章）圣人無心，故能入一切眾生心，圣人心即道心、天心，愛護眾生以百姓心為己心，使百姓識得生命本來面目，復歸于道，此即圣人的大悲大愿。圣人以無為法弱眾生心，虛眾生志，使其同于大道，歸根復命。老子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第六章）道體常在，圣人的救度亦永恒，“谷神不死”即圣人無止盡的救度。“玄牝”是道的救度。圣人墮形體，吐聰明，能所雙泯，物我兩忘，對眾生的救度“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用”亦救度義。“綿綿”“勤”是描述救度的柔與不生不滅、微而不絕、存而不見。“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第二十七章）圣人之心虛懷若谷，善或不善者，信或不信者，皆渾入至善的生命本體中，善惡、美丑、是非、高下等皆是一，眾生在不知不覺、悄悄冥冥中虛心弱志，復歸于道。老子曰：“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第六十七章）三寶是圣人待人接物的救世之要，亦是圣人的柔道。慈即泛愛天地萬物而無任何身見，以百姓身為身，以百姓心為心，以百姓愿為愿，因而“慈，故能勇”。儉，即樸、嗇。圣人神足、氣足、知足舍欲離染，“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指圣人與生命體“和之至”，謙卑不爭。“言下之”“身后之”，就能“上民”“先民”，得道心、人心，若眾生心懷三寶，必然“能成器長”，寬厚不爭、慈悲憐憫、勇敢博大，生命力量無往不勝。

圣人對百姓的救度是讓眾生明白道心之慈柔、善和，歸根復命才是生命終極意義。道之德即母德，老子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第五十二章）萬物皆是道的孩子，母即本，子即末。眾生應得本知末，復命歸根，不要舍本逐末，背叛道心、天心。“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是說子回歸母親的懷抱、恒順母親的救護再不退失，百姓一旦識得生命本來面目，悟了道，再也不會背道而馳。眾生若以悟道的所得修身齊家平天下，道不生不滅，子亦“沒身不殆”、常住不變，終生不會有損害。故老子期望君主能“唯施是畏”“復守其母”，謹守母德，對母德尊敬不絕，見小守柔，使盜心成為至善的道心。

結" 語

《老子》五千言蘊含豐富的宇宙生命思想，既有對人道社會的終極關懷，也有對天道自然的深意闡釋。在老子的生命哲學中，道是宇宙大化的生命本體，生命萬物發軔于道，無道無一切生命體。天地廣生、大生，道體永生、常生，道無生滅、無增減、無垢凈。道體亦小亦大，道之柔象征剛健發達的生命狀態。道體“逝”“遠”“反”，迎不見首，隨不見尾，無形無相。德作為道的分化和接引有形有相，顯化生命，上德、下德、孔德、建德、廣德等都是道之德、生命終極之德，非世間的道德品德。知是生命功能，無知無法明心見性、悟道合道。知被感官覆蓋，故是有欲知，這也是個體知的生命特點。“官知止而神欲行”，破除感官功能，即能得生命的本來面目，即孔德、上德等。圣人正是入眾甫之心，以百姓心為心，虛心弱志，讓眾生識得生命本來面目，圣人與百姓的有無關系維護了宇宙生命運動的平衡，有之為利，無之為用。百姓之知阻遏、未濟，需要接受圣人的通達、既濟，識得生命本來面目，歸根復命，同于大道。在圣人的救度下，眾生復歸赤子，離欲舍名，知道心的廣厚，感生命的廣博，得雄渾深渺的玄德，此即道的運動過程。生命無始無終、無有窮盡，道不滅，德常在，知永固，子只要隨順圣人、道的救護，生命實踐無為自然，謹守母德，惟道是從，就能轉凡入圣，與道卷舒，沒身不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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