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子霖出生在深州張邱村一個典型的鄉紳世家。祖上幾代都是耕讀兼之的鄉紳,到了祖父一代,兄弟析產而居。祖父性好讀書,不習經營。父輩亦是每日手不釋卷,被稱為“曲園居士”。
王子霖出生于戊戌變法第二年,即1896年。當年農歷五月,初夏深州大地突降暴雨,連續七天不曾間斷,實為罕見。就在這暴雨中,王子霖來到世間,因此以“連雨”為名。后自改名為王雨,號子霖。
9歲時,子霖父親帶他到族祖私塾發蒙,此時家境已漸艱難。10歲那年,子霖轉入王氏另一族親所辦的私塾讀書。一年后,因家貧轉入鄉村小學讀書。
1909年,清宣統元年,子霖13歲。當時父親在北京琉璃廠文奎堂書店,家中無人照顧,且家境頗艱,再也無力供子霖繼續讀書。子霖不得不棄學隨舅父到北京謀事。先到通州鼓樓前天成絲帶鋪學徒,但對此甚無興趣。父親頓起憂慮,一方面家中艱難,無力讓孩子上學深造,另一方面,畢竟是詩書世家,讓自己的獨子去學習商賈之道,以后如何面對先人?更何況小子霖已經表現出對文化的濃厚興趣,無意于市井商賈之業。經過反復思考,王老先生決定讓子霖到古舊書店學習版本知識。這樣便可以在解決生計的同時繼續學習文化。如有天分,還可以鉆研學問。
子霖父親托劉伯和先生介紹子霖到北京琉璃廠鑒古堂當學徒。老板郭子彬品性淳厚、孝順仁愛。當時店中已有徒弟兩人,子霖到后居三,年齡也是最小的一個,只有14歲。
子霖確屬天資聰穎,博聞強記,加之勤奮好學,很快就超過了比他大好幾歲的兩個師兄。但子霖并不以此為滿足,他除了在白天正常的業務中留意學問外,還在晚上別人都休息后,將自己的心得和重要的見聞悉數記下,并不斷加以詠讀背誦。日久天長,凡是版本的疑難問題大家都來問子霖。附近的舊書店也都知曉子霖的本事。到17歲時,子霖已經在琉璃廠嶄露頭角。
王子霖在北京學徒的這段時間,正值中國發生翻天覆地變化之時。清政府已經到了將死時刻,各派反清力量迅速發展,反清斗爭風起云涌。1912年,末代皇帝退位,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但中國政局并不穩定,此時的京城屬風云際會之地,一些叱咤風云的人物都聚集于此。其中一位和子霖結下了不解之緣,徹底改變了子霖的命運。這個人就是梁啟超。
相與有成,與梁公的點滴往事
梁啟超與康有為一起倡導維新變法,成為中國近代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同時又是一位涉獵極廣的思想家、學者,讀書、著書、買書伴其一生,身后留下了卷帙浩繁的著述,涉及政治、經濟、哲學、史學、文學、民族、宗教、法律、教育、倫理等廣闊領域。而這些背后,也凝聚著王子霖的努力。對此,徐雁先生在《“書鋪”說》一文中這樣評述:“王氏善于為專家學者提供悉心周到的古籍舊書服務,他是梁啟超飲冰室的座上賓,這在京津書業界也都是出了名的?!碑敶旖虿貢艺掠眯阆壬浽谒摹段娜伺c書商之緣》(見于章用秀《雅玩》,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中,提到過雷夢水先生之弟夢辰對他說過的一段話:“當年梁啟超先生住在天津意(大利)租界時,藻玉堂書店王子霖先生替他選購了一批又一批的書,為梁先生的學術研究提供了莫大的便利,梁老先生把王子霖先生視為朋友?!?/p>
原來,在鑒古堂所贏得的名聲,使子霖認識了經常到琉璃廠尋書的報館經理徐沸蘇先生,徐氏又介紹子霖認識了梁啟超。梁啟超1912年自日本回國后,住在北京東單二條蒙古實業公司。子霖和梁公第一次見面時,剛剛17歲。因為是第一次,子霖格外仔細。他精細挑選若干種書的首本,帶著徐沸蘇先生的介紹信箋去梁公館。梁公聽說后馬上請進,遂選書十數種,并與子霖約定尋找其他所需書籍,此后子霖每次送書,梁公都有選購。
之后,梁任公(梁啟超號任公)遷居后細瓦廠一所大房內居住。1913年9月,梁啟超擔任袁世凱統治下的北京政府司法總長。子霖繼續為其選書,并努力閱讀相關書籍,對書的卷數、序、跋以及作者非常關注,且主動了解圖書的內容和版本知識,不斷充實自己。1914年以后,梁任公職務屢有變化,但子霖幫其選書送書一直未曾間斷。直到后來任公賦閑,子霖與之的交往反而更為密切了。僅1915年,他就從子霖手里買書就達37次。
梁啟超于1915年1月因政治需要避居天津,并在意大利租界自建了一棟樓房居住。自從梁公遷居天津后,與子霖的聯絡開始采用書信的形式,在信中列出若干書名或注明所需方面,請子霖查找選定。一旦選定后,子霖便攜書的首本趕赴天津,任公從中認真篩選,確定后下次再把全書帶去。每每如此,解決了尋找資料之苦,任公甚覺滿意。但是,子霖由此卻遭到同門兩位師兄的嫉妒,書店郭老板為了平衡親屬關系,無奈之中只得把子霖辭退,郭老板與子霖是在揮淚中依依惜別的。
1915年,19歲的王子霖決定自己創業,赴天津向梁啟超說明情況后,任公借付了3000銀圓資助他開業,此款是從北京浙江銀行支取的。3000銀圓對于當時的王子霖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他不負期望,從此,便開設了藻玉堂書店。店名是梁任公所起,匾上的字也是任公親筆撰寫。子霖積極購買古籍,同時對古籍版本更為注意,并且隨時做筆記。記日記也成為了他的習慣,幾十年如一日。他由此積累了豐富的鑒別古籍版本的知識和經驗,對鑒賞古籍和判斷古籍的歷史價值奠定了重要基礎。
藻玉堂開業后,王子霖把選到的精良書籍送與任公處,任公又把所需書目告訴他。久之,子霖對梁家存書了如指掌。有時書籍重復了,子霖便告訴他再買已屬不必。當然,如有精良版本,即有收藏價值的,子霖也會再推薦給他。當此3000銀圓用完后,任公又預付3000銀圓繼續運轉。往復相交十數年,均如此辦法。直到1928年底,梁公病危前半日,子霖去看望他,他還說:“我們相交多年,互有幫助。多年來我們沒有結過賬,現在算算,結清了吧?!鼻逅愫螅汗€應再付450多銀圓,梁公以商量的口吻說:“付四百元行不行?”子霖說:“十數年資助興業,就是全數抹掉亦不可茍?!北硎静皇涨房?,但梁任公執意要付,子霖因而應允收下400銀圓支票。下午,梁啟超病臥不起,后轉入北京醫院,次年(即1929年)一月,以腎疾卒于北京。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著作甚豐、影響極大的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的著作尤其是中晚年的著作,所取資料大部分得之于王子霖先生。
義不容辭,將海源閣藏書收集
櫛風沐雨,聚沙成塔。20世紀20年代,王子霖在書業勤奮耕耘。到了20年代中期,事業已初見規模,成為琉璃廠書業的代表性人物。1923年,他成為北京圖書館協會會員,1925年又成為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員,并在北京市書業公會擔任職務。當時,這些組織是很嚴格的,門檻很高,王子霖在此時就顯示了自己不僅僅是一個書商,更是一個學者的才華。
隨著經濟條件的好轉,他開始關注和參與公益事業。在他的一生中曾多次對社會公益事業捐款,尤其是對教育事業,但他對此很低調,從不刻意宣傳自己所做的善事。目前家人手中保存的遺物里就有一個銅鎮尺,上面銘刻文字:正面“藻玉堂主人賞玩、天下蒼生待霖雨”;背面“中華民國十五年八月二十一號、大名道尹團公香圃大人獎品、直隸清豐縣第一高級小學?!?。
藻玉堂是子霖書店的名號,霖雨則是子霖的名號連用。這一銅鎮尺緣何而來,已漫無稽考,但是從字句中可以推測此物是緣子霖先生對清豐縣第一高級小學校給予贊助而來,是當時的地方行政長官對子霖先生表示謝意的物證。
從20年代末,子霖先生又與海源閣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含辛茹苦,孜孜以求,十幾年如一日,收購了海源閣流失的大部分善本圖書精品,并售予圖書館和識家,從而對古籍版本的收藏和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做出了重要貢獻。
海源閣為晚清北方最大的私人藏書館。它的主人楊氏,三代為官,其中一、二代官至總督、侍郎,頗有家資,無他嗜好,一專于書。創建者楊以增以江南河道總督之力,遍收戰亂時江南大族散出的藏書達20萬卷。其子楊紹和作為海源閣第二代傳人,繼承父志,專心收書。時值辛酉政變,肅順、端華等八大臣被殺,端華的樂善堂藏書散出,后多為楊紹和所得,海源閣藏書大增特色。成為北方藏書之最,與江蘇瞿氏的鐵琴銅劍樓形成了“南瞿北楊”的民間藏書格局。
海源閣傳到第三代楊保彝,轉為守勢,平時深自秘惜,幾不示人。但楊保彝無子,過繼族人之子楊敬夫承嗣,此時已是民國年間,軍閥割據,戰亂頻頻,海源閣所處的聊城多次被土匪、亂兵所據,閣中圖書屢遭劫難。所幸楊敬夫早有預料,在移居天津時,已把珍品轉移到了天津寓所。后因生活所迫,只好賣書維持生計。1928年攜書求售,卻找不到識家。王子霖偶聞此事,深知海源閣藏書是歷史文化經典之瑰寶,理應由國家圖書館或研究部門收藏,萬萬不可蝶飛霧散,毀于焚琴烹鶴之輩。子霖先生先告知梁啟超,梁公非常重視此事,說這種好書不應流散。子霖便攜帶各書首冊23種去梁宅。梁公逐本詳看后嘆曰:“書香盈鼻,藏章輝煌,有無上的醒目精神?!彼膽B度更加堅定了子霖收集海源閣流散圖書的決心。
經梁啟超和王子霖商議,還是希望由圖書館收藏。于是子霖便奔波于北京圖書館、燕京大學圖書館等處。但是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古書善本有個鑒定問題;其次,還有價值的認定問題,在此前提下,還要有艱苦的價錢談判。單純的商人無法辦成此事,而單純的學者不諳市場行情,也不能擔此煩劇之事。王子霖耗財傷氣,為保存古籍善本,奔走京津,外感風寒,卻矢志不移,排艱去難,終于把海源閣大部分流失的圖書收集起來,售予北京圖書館。
1932年,日本帝國主義在上海炸毀商務印書館的圖書館——東方圖書館。此事發生后,子霖先生對藻玉堂書店做了必要的調整。因為當時藻玉堂書店與北京商務印書館為鄰,地址在宣武區西琉璃廠109號。為免遭戰禍,子霖將大部分書籍裝在柳條箱里,運往天津法租界。之后在勸業場二樓租賃了一大間商用房,設為藻玉堂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