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時空女性意識的交融

2022 年11 月22 日，《時時刻刻》（The Hours ）在大都會歌劇院世界首演，并于12 月10日上線大都會流媒體平臺直播。歌劇改編自邁克爾· 坎寧安（Michael Cunningham） 的同名小說及奧斯卡獲獎影片，由普利策音樂獎得主凱文· 普茨（Kevin Puts）創作。普茨與女高音蕾妮·弗萊明（ReneeFleming） 是伊士曼音樂學院（Eastman School ofMusic）的校友，正是弗萊明提議創作該劇，并飾演了劇中的現代版“達洛維夫人”克拉麗莎· 沃恩（Clarissa Vaughan）。次女高音喬伊斯·迪多納托（JoyceDiDonato）飾演正在創作《達洛維夫人》的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女高音凱莉·奧哈拉（KellyO’Harris）飾演洛杉磯的家庭主婦勞拉· 布朗（LauraBrown）。劇中，所有的事件都發生在一天之內：克拉麗莎拜訪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昔日戀人理查德；伍爾夫和丈夫討論她的小說；勞拉嘗試和兒子一起為丈夫烤一個生日蛋糕，卻逃到一家旅館獨自讀書。

富有寓意的舞臺元素

小說《時時刻刻》致敬了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并借鑒了后者的意識流手法，其氛圍和情境感凌駕于情節之上。歌劇版本亦致力于渲染一種情境，通過音樂、舞美綜合映襯與烘托主題。劇中的“鮮花”和“水”成為串聯三個時空的線索，“鮮花”元素還滲入多個場景。克拉麗莎現身于花店時，合唱團手捧鮮花環繞在其身邊，觀眾在融入這一場景的同時，仿佛嗅到盛放的鮮花的芬芳，產生極其濃烈的聯覺效應。在洛杉磯的時空中，勞拉身著印花連衣裙，呈現出溫柔甜美的家庭主婦形象。裝飾了印花墻紙的臥室和廚房，明亮和典雅溫馨的氛圍，似乎一切看起來很完美。然而克拉麗莎帶去的鮮花，無法喚起理查德對生命的熱情，勞拉生活中的鮮花裝飾也無法消除生命的虛無感。

含有“鮮花”臺詞的音樂也連接了三個時空。序曲中手捧鮮花的合唱團出現在舞臺上，反復吟誦《達洛維夫人》的經典開場白“達洛維夫人說她自己會買花”（Mrs. 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flowers herself），呼應20 世紀末的克拉麗莎作為現代達洛維夫人前往花店購買鮮花的情節。接著場景切換到1923 年的倫敦，伍爾夫登場，延續了克拉麗莎的旋律，序曲的“鮮花”（flowers）旋律片段再度涌現，凸顯兩個空間的聯系。伍爾夫在構思中掙扎，又引出了二樓的空間——1949 年的洛杉磯，勞拉正在臥室里閱讀《達洛維夫人》，她與伍爾夫合唱道：“達洛維夫人說她自己會買花。”

“水”的寓意亦貫穿全劇。舞臺上飄動的淡青色和暗藍色紗幕，自帶一種清冷陰暗的氛圍，合唱演員服裝上亦出現了類似顏色的水紋設計，配合音樂和舞蹈，營造出強烈的聯覺效應，主人公的意識流仿佛在臺上涌動。“水”本是生命之源，在劇中卻暗示了黑暗和死亡——現實中，伍爾夫最后也沉水而亡。電影中勞拉涌現自殺想法時，也曾想象水流淹沒自己的場景。

劇中的合唱團時而輔助敘事，串聯劇情，時而吟唱主角的內心獨白，有時也承擔舞者的職能，與場景融為一體。伍爾夫在構思小說的過程中掙扎時，她身邊的舞者，或手捧書本或執筆，象征她的創作天分。伍爾夫產生死亡沖動時，舞者又化身為幽靈般的存在。在勞拉的場景，舞者端著廚具和配料魚貫而入，詮釋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

勞拉在旅館中閃現自殺念頭時，舞者手中也持有藥瓶，凸顯其抑郁心境。克拉麗莎的世界則充滿了鮮花，舞者以肢體動作表現劇中人物的心靈世界，可以更加靈活地呈現其情緒的動態變化。在伍爾夫和勞拉的情緒分崩離析之際，臺上舞者亦手捧書本或廚具瘋狂旋轉，烘托角色內心的動蕩不安。在理查德的房間，他本人癱坐在沙發上，地板上躺著七零八落的舞者，也折射出他頹唐的心境。理查德最終墜樓而亡后，舞者再度陷入迷狂狀態，激情四射地撲跌、旋轉，帶有臨場即興發揮的感覺，并將手中白紙扯碎并撒向空中。這些凌亂的動作對觀眾的意識產生了沖擊，漫天飛舞的碎紙片也呼應了詩人理查德的毀滅結局。

別有深意的時空并置

歌劇舞臺的特殊設計表現了三位女性所屬的時空。1920 年代的弗吉尼亞· 伍爾夫的房間墻面使用了橄欖綠的天然顏料；1950 年代勞拉的廚房采用了明黃色的印花墻紙；1990 年代克拉麗莎房間里斑駁的紅磚墻面頗具極簡主義特色。傳統歌劇一般展現當下時空，普茨并沒有因循守舊，而是將三個時空并置。這種舞臺設計在音樂劇中十分常見，如德奧音樂劇《老婦還鄉》的貴婦講述泣血往事時，少女時代的克萊爾和貴婦同時出現在舞臺，今昔對比凸顯命運的殘忍和諷刺。歌劇一旦將舞臺空間并置，必然突破傳統的線性敘述方式，激發觀眾的想象力，讓其感受到不同時代女性意識的碰撞。

時空并置暗示了幾位女性的共同之處。如勞拉與伍爾夫的時空并置時，看似美好的中產階級生活讓勞拉窒息，兒子對母愛的渴求讓她不堪重負，她卻要滿面笑容扮演賢妻良母。鄰居凱蒂的出現成為催化劑，勞拉開始反思人生的意義。與此同時，伍爾夫在另一時空里構思《達洛維夫人》中退伍軍人塞普蒂默斯經歷戰爭創傷的情節，并唱道“有人在一天結束時會死去”（Someone will die at the end ofthe day），暗示了死亡主題，預言了勞拉的死亡沖動、成年理查德結束生命的行為，以及歌劇舞臺未曾展現的伍爾夫自沉河水的結局。后來伍爾夫和外甥及外甥女一起玩耍時，又重復了這一死亡動機。第一幕結尾，舞臺同時展現了三位女性的時空，她們都瀕臨崩潰。伍爾夫不告而別，勞拉離家出走，二人相似的經歷猶如跨越時空的宿命。克拉麗莎也為昔日戀人理查德的命運擔憂，決定再度拜訪。

時空并置還使舞臺出現了新的敘事表達。如勞拉在二樓的空間考慮服藥結束生命之際，伍爾夫手握石塊出現在一樓的空間，暗喻其在口袋里裝滿石塊沉水而亡的結局。兩人的重唱反映了她們一度受死亡沖動控制的心態。而現實中伍爾夫投水自盡發生在舞臺時間的十幾年后。根據原著小說，此時勞拉想到伍爾夫的結局，猶豫不決是否要步她后塵。

因此伍爾夫的時空亦可看作勞拉意識流的映射。又如成年理查德墜樓身亡后，在舞臺左邊的勞拉時空中，幼年理查德詢問母親的真實去向，童聲獨唱具有一種飄忽和空靈之感，這種倒敘般的手法喚起觀眾對理查德不幸命運的感慨。

女性意識的覺醒

這部歌劇根據小說改編，臺詞尊重原著，反映了20 世紀人們的生活，相比描述古代故事的傳統歌劇，可能更容易喚起觀眾共鳴。《時時刻刻》的電影版本采用了菲利普· 格拉斯（Philip Glass）的簡約主義配樂。普茨的歌劇版本也借鑒了格拉斯的音樂風格，序曲最為明顯。簡約主義基于重復音型發展的形式，非常適合描繪時間的流逝以及現代社會中的疏離和單調氣氛。這種形式消解了調性，也顛覆了傳統音樂規則。原著亦有大段的排比和對仗句式描摹人物的意識流起伏，非常適合簡約主義音樂語匯的詮釋。這種音樂風格詮釋了三位女主角的內心世界，以及她們被困于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的命運。

配樂的不協和色彩凸顯了角色內心暗藏的矛盾，如勞拉欣喜地和兒子一起做蛋糕，令人不安的配樂卻揭示了她的真實情緒——她希望沖破家庭生活的束縛，尋求自由。劇中的對唱和重唱展現了極強的戲劇張力，如理查德和克拉麗莎第二次會面時，克拉麗莎想用歌聲勸回在窗口徘徊意欲結束生命的理查德，對方卻固執地重復著“一個小時后怎么辦？”（Andthe hour after that ？）不愿繼續依賴她的照料，希望雙方都可以解脫。勞拉一家的三重唱也表達了幸福家庭生活表象下的沖突，勞拉想要沉浸于達洛維夫人的精神世界，孩子用空靈的童聲表達了對母親的深深依戀，而丈夫只看到了幸福的假面。

勞拉起初溫柔的主婦形象猶如“家中天使”，這也是伍爾夫一直反對的女性生存困境。1931 年1月21 日，伍爾夫在全國婦女服務協會發表了演講《女性的職業》：“我一寫書評，她就要擋住我的紙。

她糾纏我，耗費我的時間，折磨得我受不了了……

她從沒有過自己的想法和愿望，但總是傾向于理解他人的想法和愿望，這就是她的使命。……在維多利亞時代末期那段日子里，家家戶戶都有這么一位天使……我不殺死她，她就會殺死我。”勞拉從伍爾夫的小說中汲取力量，最終離家出走，舍棄了“家中天使”的身份，去加拿大追尋自己的人生。

現實中的伍爾夫本人一直受精神疾病折磨。根據昆汀· 貝爾的《伍爾夫傳》，倫納德曾經在日記中記下伍爾夫的日常：她經常進食困難，而且晚上睡不安穩。伍爾夫通過創作表現了內心的魔鬼——內心中憂郁的一面，捕捉那些瞬間焦慮的情緒。劇中她受到丈夫和仆人的保護和監管，但這種生活讓她窒息。她決定返回倫敦尋求自由，哪怕這種自由未來會誘發她的精神問題。克拉麗莎看似過著新潮女性的生活，與同性戀人居住，擁有自己的編輯事業，但一直通過照顧理查德這位頹廢詩人獲取生活的意義，實際上卻束縛了彼此。理查德的墜樓之舉給她帶來巨大震動，也促使她反思人生。

三位女主角接受幕間訪談時提及自己對角色內心世界的理解。喬伊斯表示，她需要深入弗吉尼亞· 伍爾夫的心理，因為伍爾夫的情節與其內心世界緊密相關，包括她的精神疾病和創造力，在歌劇舞臺上展現這種情緒比較困難。她采用了大量的肢體表達，并依賴歌聲和配樂詮釋這一形象。凱莉認為，即使觀眾沒有陷入勞拉那樣的婚姻生活困境，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共鳴。比如新冠大流行時，居家隔離的主婦也許不想終日忙于做飯和洗盤子。凱莉自己就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在扮演勞拉· 布朗后，她時常提醒自己不要陷入類似困境。弗萊明認為大都會賦予她一個絕妙的機會去扮演一個當代角色。她認為克拉麗莎獲得了一定的生活自主權，但被失去一些東西的感覺所困擾。為凸顯角色的相似性，歌劇版本對原著進行了改動，小說中的克拉麗莎已經有了一個成年的女兒，而歌劇版克拉麗莎仍然在猶豫是否要生一個女兒，這又喚起了觀眾對現代職業女性育兒困境的思考。

喬伊斯詮釋了一位具有堅定性格的伍爾夫。她發揮穩定，聲音充滿了力量與張力，駕輕就熟地演繹了伍爾夫這位才華橫溢又飽受抑郁癥折磨的女性作家。她進行了以情帶聲的用心演繹，細膩地處理詮釋了伍爾夫的復雜形象，時而充滿了天才女作家的睿智，時而陷入抑郁發作的彷徨。凱莉將勞拉對生活的絕望和可能的夢想傾注到歌聲中，表現了豐富的情緒層次。弗萊明時隔五年之后重返大都會歌劇院。她在獨唱時音量略顯薄弱，在同理查德的演員對唱和重唱中迸發出更多火花，尤其是同理查德的最后一次會面表現更為精彩，其肢體語言和神情將克拉麗莎面對昔日情人決意墜樓來解放彼此的驚痛交加之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部劇的重心并不在于構建激烈的戲劇性沖突，而是展現日常生活中隱現的死亡沖動與自由向往，以及伴隨而生的情感起伏，并通過音樂和舞臺美學使其更加藝術化。劇中最后青年勞拉換上黑色喪服，以理查德母親的身份穿梭于幾個時空，三位女主角走到了一起，以小說或電影中無法實現的方式來感知彼此，并得出結論“這就是世界，你生活在其中，你努力嘗試”（Here is the world and youlive in it， and you try to be...）。這個結論亦呼應了小說中克拉麗莎的想法：“盡管如此，她依然熱愛這個世界，因為它的粗獷和不可摧毀，她知道其他的人，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一定也愛它，雖然沒有人說出具體的理由來。否則我們為什么在無論受到怎樣的傷害、遭到怎樣的不幸的情況下，仍然奮力生活下去？”

（作者簡介：程夢雷，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專業，碩士；楊曉婷，上海外國語大學賢達經濟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