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正忙著匯總參加全縣演講比賽的學生名單,馬畔打來電話,讓我過去一下,說有事和我商議。馬畔的辦公室在三樓;我在一樓辦公。他平素向我交代事情都是打電話或是微信留言。不是緊要的事兒,從不找我當面磋商。我撂下手上的活兒,急匆匆奔往校長室。一路上,我的腦子飛快地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沒想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幾乎是撞開了校長室的房門,馬畔坐在桌前正泰然自若地翻看一份文件。“老馬,出什么事了?”我喊叫一聲。馬畔大我三歲,他是校長;我是副的。沒外人,我都喊他老馬。馬畔瞅我一眼,說:“徐東,你還記得志強嗎?”只有我倆在,馬畔對我直呼名字。我認識的人中,叫志強的有四五個。“哪個志強?”我急切地問。“牛志強……在咱學校代過課,我們還待在一個辦公室……還有蘇慧……”我想起來了,個子高高的,不胖不瘦,很帥的一個小伙子。我的記憶宛如一枚飛鏢,倏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一年我師專畢業,分配到全縣最偏遠條件最差的麻灣中學任教。一同分來的有蘇慧,還有兩名男教師。我、馬畔、蘇慧和牛志強,都任教八年級一班。馬畔教語文,我教數學,蘇慧教外語,牛志強教物理。我們幾個是搭檔。不過,牛志強是臨時找來的代課教師,他高考落榜后,沒再復讀,來學校當了代課老師。
也許工資待遇低的原因,牛志強遞交了辭職信。當時的校長極力挽留,可他去意已決,離開了學校。他走后我倆再沒見過面,有一次我在縣城的商場里遇見他的一位高中同學,打聽過他的去向,聽說他回家后沒幾天就只身一人去了南方,現在究竟做什么誰也不知道。十年前,他的父母也去了他那里生活,看來他混得不錯,至于做什么,無人知曉。他走的時候電話還是缺貨,網絡也沒有普及。他走后如漂流瓶一般在茫茫人海中與我失去聯系。
2
我一屁股坐在校長室黑色真皮沙發上,說:“老馬,我想起來了。牛志強不是去了南方嗎?”馬畔合上文件,說:“剛才他打來電話,114查詢的我辦公室的電話,說過幾天到咱們學校搞個捐款儀式,捐一百萬元。”我吃了一驚,說:“看來牛志強真的發大財了。”馬畔說:“他現在是董事長,如今他的公司總資產幾十個億了。”
我的脖子長頸鹿一般伸得老長,很久沒縮回來。在我的腦海里,我一直都沒把馬畔口中的牛董事長和記憶中的牛志強疊合在一起。
二十多年前,我和牛志強住在同一間宿舍。距離我倆宿舍不遠,是一間女教師宿舍,蘇慧和另一名女教師住在里面。蘇慧和牛志強是高中同學,一個班的,還是同桌。蘇慧考上了師專;牛志強落榜后回學校當了代課老師。我倆到學校報到時,牛志強已有兩年教齡。報到第一天,我就瞧出來了,牛志強對蘇慧有那么點意思。他身穿白襯衣和牛仔褲,一直徘徊在教務處門口。那時的辦公室是磚瓦房,我們四個人辦完入職手續從屋里一出來,他就眉開眼笑地喊:“蘇慧,這是飯票,你先用著。”他說完把一沓飯票塞進蘇慧白皙的手里。我和另兩名男教師,他理都沒理。
我倆住在一個宿舍后,沒幾天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天晚上,他喝醉酒,我也喝高了,已是夜半,我倆還在閑扯。他滿嘴都是與蘇慧一起讀高中時的事兒。他和蘇慧是鄰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后來二人談了戀愛。遺憾的是無情的高考劃開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兩個人被滾滾的波浪分隔在兩岸。
機會再度出現在牛志強面前,他與蘇慧在同一所學校任教,宿舍離得極近,且任教相同班級,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他長得很帥,黑密的長發三七開,若有頭發落下來,輕輕一甩頭,那不聽話的頭發就乖乖歸了位。如果論相貌,依我看,蘇慧真還配不上牛志強。遺憾的是,他是代課老師,蘇慧是正式的,身份的不同已經決定了兩個人談戀愛是行不通的。牛志強沒有自知之明,非要以卵擊石。他經常主動與蘇慧搭話,還請她到校門口的飯館吃飯。他的工資還沒有公辦老師的一半。他家庭條件一般,又是此種身份,誰都清楚,他追蘇慧只是一廂情愿。
牛志強不知深淺,非要撞個頭破血流才肯回頭。有一次蘇慧沒有液化氣了,她和同宿舍的女老師憋紅了臉把空罐抬了出來。兩個人費了半天勁才把氣罐弄到了自行車后架上。滿頭大汗的牛志強,剛從籃球場上回來。他快步沖上前去,說了聲我來,說罷便將氣罐扛于肩上。他把氣罐放在雅馬哈摩托車后座上,捆綁結實后,騎著摩托車一溜煙駛走了。十幾分鐘后,他到氣站加完氣,又把氣罐搬進蘇慧的宿舍。這一切我都看到了,心中暗自感到好笑,不管牛志強如何表現,最終結果必定是愛情悲劇。
教學工作是需要經驗的,我和蘇慧剛參加工作對困難估計不足,第一次考試老教師們就給了我倆一個下馬威,我和蘇慧的成績被落下很多。我向牛志強取經,別看他是代課的,可他的教學成績在全校遙遙領先,每次開會那時的校長都點名夸贊他。他僅給我講了寥寥數語,就不再理會我。
他卻主動找到蘇慧,給她傳授教學技巧。他拖了把椅子過去,坐在蘇慧旁邊,很有耐心地講授怎樣讓學生考高分。我坐在旁邊的辦公桌前。蘇慧伏在桌上寫教案,并不看牛志強一眼。在我看來,牛志強簡直就是一只癩皮狗,死皮賴臉地纏著蘇慧不放。說的直白點,他就是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那時候,學校的女老師極少,男教師總數是女老師的五倍還多。除了牛志強,我知道的,至少還有三名男老師在追求蘇慧,他們都是師專畢業的公辦教師,從身份上來說和蘇慧是對等的。
3
馬畔把文件往桌子上輕輕一摔,大發感慨:“徐東,當初咱倆若是也辭了職到南方創業,說不定也會成為一擲千金的董事長。”論學歷論能力,我倆都不輸給牛志強,因為我倆端的是鐵飯碗,舍不得丟棄,才沒嘗試一番。倒是牛志強辭掉工作背水一戰,一躍成為身價幾十億的董事長。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與牛志強同年出生,又同住一個宿舍。如今我倆差距拉得這么大,我當然無法心靜如水。其實,當初追求蘇慧的三名教師,我是其中一位。尤其是牛志強被清退后,我沒有了顧慮,還模仿徐志摩詩歌的風格給蘇慧寫了表白信,可她并沒有回復我;我請她吃飯,她也婉言回絕。我還不如牛志強呢,他請蘇慧吃飯,她去了,寫情書,她至少回復了。
那晚,風很大,狂風卷著沙粒打在窗戶上“啪啦啪啦”直響。十點多了,牛志強懷里揣著一瓶白酒和一個魚罐頭回了宿舍。看上去他精神有些反常。他擰開酒瓶,又撬開魚罐頭,讓我陪他飲酒。他眼里泛起紅光。我倆把整瓶高度白酒喝光,牛志強說給蘇慧寫信表白了。我急切地問怎么回復的。他把手榴彈形狀的酒瓶摔在地上,“啪”的一聲響,滿地都是碎玻璃。“你是代課老師,能有什么出息?”這句話倒是句大實話,可不能實說啊,蘇慧這不是對牛志強人格的侮辱嗎?
牛志強的教學業績在全校排名第一,可他工資最低,沒有評優資格,發福利還是折半。他干的活兒和其他老師一樣多,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遲……我真的替他憋屈。可沒辦法,誰讓他是一名沒有編制的代課教師呢。如果是我,我才不受這份窩囊氣呢,決不會干這沒有半點前途的代課教師。
牛志強原本有到勝利油田工作的機會,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推薦他去做輪換工,干得久了,可以轉為正式員工。他猶豫不決,征求我的意見,我建議他去。他若是繼續在學校干下去的確永無出頭之日。他父母的意見與我完全一致。可能還是舍不得蘇慧,他最終沒去,留了下來。
他辭職離開學校的那個傍晚,西方的天空布滿紅色彩霞,把他的整張臉映照得紅彤彤的。單職工宿舍門前,只有我一人依依不舍地送他離開。他的摩托車后架上捆著藍格子圖案的被子,前面放了個紙箱,里面是日用品。他扯著嗓子喊:“我走了!”他又按了兩聲喇叭,扭過頭去目光直戳戳地看向蘇慧的宿舍門口。剛放學不久,蘇慧就在宿舍里做飯,可直到他騎上摩托車駛遠,蘇慧也沒出來。我目送牛志強的身影駛遠,恍然感到他就像一塊用完的抹布,被人隨手丟進了垃圾桶。
4
我問:“老馬,牛志強來了我們怎么接待?”“捐資助學是好事,我們完全按他的要求辦。你跟他住過一個宿舍,這事就由你負責,這是他的電話號碼。”馬畔說完遞了張紙條過來。我把紙條接在手里把上面的號碼存入手機,說:“你把他的微信推給我,還是微信聯系方便,能語音,還能視頻聊天。”馬畔說:“我想加他微信的,他拒絕了,說平日根本沒時間看微信。人家現在是大人物,肯定不會隨便加他人微信。”我呵呵一笑。《芋老人傳》中的“時位移人也”這句話,宛如一根雞毛從我的腦間快速飄過。
以前一起共事,我倆無話不談,關系很密切。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如今一切都發生了根本性改變。現在的牛志強已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一臉青澀的毛頭小伙子。我誠惶誠恐地站起來,醞釀一番情緒,才撥打了他的電話。慶幸的是振鈴聲響到最后一秒,他接聽了。我有些語無倫次:“牛志強……不!……牛董,我是徐東,你還記得我吧?聽說你現在成董事長了,真了不起!”電話那端傳來一陣嗓音渾厚的哈哈大笑,盡管這個聲音歷經多年的滄桑與變遷,可我還是瞬間辨別出對方就是牛志強。
我問他什么時間來麻灣中學。他說近幾天要召開董事會,會議完了就趕過來,還過謙地說公司近段時間正需要資金周轉,暫且捐款一百萬元,錢有點少,拿不出手。我忙說錢已經不少了,問他我們有什么要準備的。他說舉辦個捐款儀式,全體師生參加,弄得熱鬧點。這筆錢對一所鄉村中學來說已是天文數字。正好學校的辦公電腦嚴重老化,有幾臺都開不了機罷了工,資金到賬后先解決這個問題。
牛志強先問了我的情況,又詢問了其他幾位老師,他們當年對牛志強挺不錯,給了他不少關照。這幾位老師現在都退休了,沒多少可以講的。隨后他問到蘇慧,我猶豫一下,說:“她挺好的……去年剛評上副高職稱,女兒學習成績也很優秀。”牛志強長長地哦了一聲,喉嚨像是突然被一塊年糕噎住了,沒再說話。我不知道蘇慧是不是牛志強的初戀,但我完全可以確定,他年輕時在蘇慧身上用情極深。一個男人,青春時代所付出的兒女真情,不管是誰都是終生難忘的。我從他低沉的話語里能感覺到,他開始問的那幾位老師,包括我在內,都是鋪墊,也可以說是虛晃一槍,他真正想了解的,其實是蘇慧的情況。
我與牛志強通電話時,馬畔就在旁邊坐著,我倆的交談他都聽到了,我沒必要再向他匯報。我回到辦公室,本想繼續匯總名單,可我坐在桌前什么也不想干了,心里波濤洶涌,怎么也無法平靜。當年我和牛志強住在一個宿舍的時候,我的優越感不言而喻,可誰會想到,如今我和他已是天壤之別,他已經把我落下了十萬八千里。教師的工作雖說還算穩定,但整日忙忙碌碌,教學壓力也大,加班是常有的事。這兩天,二十多年前牛志強瘦削的身影幽靈一般盤踞在我的眼前,讓我心神不寧。吃過早飯,我剛來到辦公室,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號碼顯示是廣州的。我趕緊接聽,電話里傳來一個清脆的年輕男子的聲音,說:“你是徐校長嗎?我是牛董的司機小丁,我們預計明天下午能到你們學校。”
我連忙說:“大約幾點到,需要到飛機場接你們嗎?”小丁說:“不用,我們帶車過去。”我暗吃一驚,麻灣鎮距離廣州兩千多公里,開車過來這要多么辛苦啊!我不便多說,只能說好的,你們到了給我打電話,我們列隊迎接。我趕緊匯報給馬畔,他讓我先放放手上的其他工作,趕緊準備接待事宜。
我正忙著買茶葉、買水果、定制會標、安排會場……馬畔打來電話,讓我詢問一下是否邀請縣教育局和鎮上的領導出席捐助儀式。我撥打了牛志強的手機號,他沒有接聽。董事長嘛,肯定很忙,不接聽電話很正常。幾分鐘后,再次撥打,振鈴,但還是沒有接聽。我撥打了小丁的電話,通了,我把問題講給他聽,小丁說請示一下牛董再回復我。不一會兒,小丁回了電話,說這件事由學校方面決定。我和馬畔進行了溝通,捐資一百萬元呢,不是小數目,還是決計向教育局和鎮領導發出邀請,雙方均做出回復,局長和鎮長雙雙出席捐助儀式。
5
正值早春時節,我提前查看了天氣預報,這天是個好天氣。吃過早飯,我一改平日穿運動裝上班的習慣,換了一套靛青色西裝,比以往早了半個小時來到學校。我剛在辦公桌前坐下來,就給小丁發了短信:“牛董大約什么時間到?”他很快回復:“下午。”上午我挺忙活的,上了兩節課,還要制定全校學生廣播體操比賽的活動方案。馬上要見到牛志強了,我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
中午沒回家,我在學校餐廳吃完飯,又給小丁發短信,問他們到哪了。他說馬上就到縣城,先找個賓館住下,三點左右,牛董到學校參觀。我回復:“需要到城里接你們嗎?”學校離縣城二十多公里。小丁回復:“不用,我們自己開車過去。”既然他們帶了車,牛志強肯定不再麻煩我們。馬畔當即決定,下午所有班子成員到學校門口迎接牛志強。
“廣州有位大老板來學校捐助一百萬元”的消息,早已在師生中傳播開來。不過,老板叫什么名字,知曉的并不多。兩點半,馬畔率領眾人來到校門口列隊相迎。再有幾分鐘就三點了,一輛黑色豪華轎車緩緩駛了過來。馬畔快步向前走去,我和其他中層領導緊跟其后。
豪車在橙黃色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幽幽的亮光。這輛車很特別,跟一般轎車不一樣,車頭加厚了一大截,車體比一般轎車也要長得多。前端筆直,車尾呈流線型,前罩是垂直式的,標志牌是兩個疊合的“R”。這輛轎車的卓爾不凡,頓時讓我感到自慚形穢。我辨認不出這是一輛什么車,就輕輕拽了下旁邊劉主任的衣角,低聲問,這是輛什么車,值多少錢?劉主任是個汽車迷,對各種牌子的車都有一番研究。不管什么車,沒他叫不上名字來的,特別是豪車,更是如數家珍。牛主任的聲音比我還低,說這輛車是勞斯萊斯幻影加長版,提速極快,價位至少八百多萬元。我心中一凜,不等回復劉主任,便向即將駛進校門的豪車跑過去。
勞斯萊斯駛過了那道不銹鋼電動推拉門,我和馬畔等人畢恭畢敬地立于車體兩側。豪車迎著太陽在一片空場上停了下來。駕駛室的車門開了,一個穿西裝戴黑色領結的小伙子從車上下來。他的鷹鉤鼻子別具一格,臉型和體態有些像電影《碟中諜》中的主演湯姆·克魯斯,既英俊又威武。
小伙子下了車,并沒有理會我們這一幫人,而是一手緩緩打開靠近駕駛室的后排車門,一手成圓弧狀放于車門上方搭起涼棚。直到車門完全打開,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率先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一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了。他留著板寸頭,雙鬢微白,打著一條天藍色領帶,身體健壯,標準身材。哪像我,啤酒肚已經微微隆起。男子正是牛志強,他的變化很大,一眼看上去就是成功男人的典范。他成熟、穩重、優雅……舉止投足間都透露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大氣勢、大格局。
車上只有兩個人。開車的小伙子必定就是小丁。他兩手合攏立于車旁。牛志強面露微笑邁著不急不躁的腳步走過來。班子成員中唯我和馬畔與他熟悉,其他人都年輕,工作上與他沒有交集。我和馬畔迎上去與牛志強握手,彼此寒暄幾句,馬畔對其他人一一作了介紹。正好下了課,校園里來來往往的師生分外多,教學樓的走廊上站滿了人,許多師生透過窗戶朝這邊看過來。
一行人來到會議室,橢圓形會議桌上擺放著香蕉、橘子、蘋果、瓜子和花生,寫有“歡迎牛志強先生到我校捐資助學”的橫幅,紅底白字,懸掛在醒目位置。眾人分賓主落座,馬畔簡要介紹了學校近幾年的發展情況;牛志強聲情并茂地談了他創業的經歷。雙方互動交流一番后,牛志強提出要四下轉一轉。大家出了會議室從教學樓上下來,我和牛志強當年的宿舍早已蕩然無存,如今,校園里綠樹成蔭,樓廈林立,綜合樓、教學樓、餐廳、報告廳、宿舍樓……一幢幢美輪美奐的高標準的樓房,居然讓見多識廣的牛志強喟嘆不已。隨后一行人到實驗室、圖書室、音樂室、美術室等各類功能室進行了參觀,最后又到各辦公室看了看,我還拍打著一臺陳舊的顯示器,特別指出電腦老化問題。每到一處牛志強都仔細詢問情況,他沉穩老成,通達諳練,盡顯企業家博大胸懷之風范。我們來到英語教研組時,湊巧的是蘇慧上課去了,不然此種情況下該會多么尷尬!
牛志強并沒有提出要見蘇慧,我特意把蘇慧的辦公桌指給他看,他表情冷淡地輕輕點兩下頭,似乎他與蘇慧之間未曾有過任何感情糾葛。轉眼已是傍晚,馬上就要放學了,馬畔說先到飯店吃飯。我和馬畔商量過了,已在鎮上最高檔的飯店準備了晚餐。可牛志強說要回賓館。我和馬畔非要留下他,哪有不吃飯就走的道理!他執意不肯,還說晚上有視頻會議,必須馬上回賓館。我急眼了,拽住他的胳膊,說這么多年沒見,今天說什么也要給你接風洗塵!牛志強沒給我面子,沉下臉,說在哪吃飯都一樣。我和馬畔明白過來了,牛志強是想疏離我倆,他不想拉低身份與我倆共餐。這是成功人士的通病,我和馬畔還是能理解的。牛志強這次來并不想與我倆共敘友情,只是想完成一樁夙愿找回當年丟失的尊嚴罷了。
看穿牛志強的心思后,我倆不再軟磨硬泡地留他吃飯。馬畔陪同牛志強向那輛夕陽下熠熠生輝的勞斯萊斯走去。我提前準備了兩盒地方特產,山野綠茶,最高檔的那種,包裝極其精美。我把小丁拽到一邊,把茶葉塞給他,說你和牛董每人一盒。小丁客套幾句,把茶葉接在手里。我問牛董住在哪個賓館。小丁說悅和賓館。我問哪個房間。小丁瞄了一眼走在前端正與馬畔說著話的牛志強,說308房間。打聽牛志強的住處,是馬畔安排給我的任務。本想在吃飯時找機會詢問,沒想到牛志強不按常規出牌態度堅決地告辭離開,我只能提前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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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目送那輛牛氣沖天的勞斯萊斯絕塵而去,心里都聚滿怨氣。果真是地位越高的人越難接近。昔日與我朝夕相處的牛志強,已和當初完全不一樣,連一起就餐的機會也不給。其他人也議論紛紛說牛志強不講情面,擺架子,太傲慢。
按牛志強的要求,全體師生都參加捐助儀式。這樣,報告廳是容不下的,會場只能布置在教學樓前的廣場上,還好,這個季節不冷不熱,天氣風和日麗,露天舉行捐助儀式并無大礙。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安排人員布置會場,正上方懸掛著寫有“企業家牛志強先生捐資助學儀式”的會標,各班學生早早地把淺藍色椅子整整齊齊擺放在廣場的方磚上。
牛志強的豪車緩緩停在廣場一側的花池邊,所有班級已經集結完畢。我跑到樓下把牛志強和小丁迎接到校長室,馬畔連忙起身。牛志強端坐在沙發上,問今天教師的到場情況,還詢問學校現有多少教師,當年與他共過事的有多少人……這些數據我沒做過詳細統計,只好打電話給教務員小王,讓她把今天的簽到表送過來。現在都是“掃臉”簽到,簽到表是從連著簽到機的電腦里導出來后打印的。我從小王手里接過簽到表,掃了一眼,遞給牛志強。他看得很仔細,每看到一名曾與他共過事的老師,必定嘟囔一聲他的名字。他看了一會兒把簽到表還給我,問我怎么有幾位老師沒簽到。我不以為意,說他們有事請了假。其實這很正常,誰家里沒這事那事的。
牛志強沉思不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來,掏出手機翻看片刻,說你看!我……差點忘了!今天還有個重要的網上視頻洽談會,幾千萬元的業務呢……我連忙問這該怎么辦。牛志強說捐助儀式取消吧,我要回賓館與客戶連線洽談合作事宜。我和馬畔傻眼了,局長和鎮長正在趕來的路上。馬畔示意我趕緊打電話讓他們別來了。我跑到走廊上給局長和鎮長打電話,得知讓他們先回去,我聽出他們的聲音里明顯帶著不悅。我倒無所謂,我只是個傳話的,他們是馬畔的頂頭上司,這筆賬必定算到馬畔頭上。
我回了屋,馬畔問什么時候再舉行捐助儀式。牛志強想了片刻,說下午教師能到齊嗎。馬畔說沒問題,還說那幾個請假的挨個打電話讓他們到校。牛志強點點頭,說那好,下午三點開始吧。捐助儀式跟幾千萬元的業務相比,簡直微不足道。取消這次捐助儀式,我和馬畔認為很正常。在幾千萬元面前,局長與鎮長又算得了什么?我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捐助儀式暫時取消的通知,同學們失望地拎著板凳回了教室。幾分鐘后,剛才還擺滿學生椅的廣場現在空空如也,只有主席臺上擺放著幾張蓋著紅布的長條桌。
下午兩點半,牛志強和小丁又來了,他還是先去了校長室,小丁一進門就小聲問老師到齊了嗎。我已查看過簽到表,是全勤。我忙說放心吧,全到了。我們正說話,劉主任領著局長和鎮長進來了,兩個人的體形有點相似,都是大腹便便。落座后,相互介紹認識后一起下了樓向會場走去。
廣場上彩旗飄飄,人頭攢動。全校師生都翹首期待一睹大企業家長什么樣。馬畔先是熱情洋溢地講了一番話,他對牛志強的捐資助學大加贊賞高度評價,還鼓勵同學們以他為榜樣奮發前行。我主持會議,接下來是牛志強發言。當我提到牛志強的名字時,一直在主席臺旁邊垂手而立的小丁,閃身過來把一份講話稿遞給牛志強。牛志強打開講稿慷慨陳詞地講了起來,他從自己創業的經歷講到捐資助學的初衷,他講話時,臺下鴉雀無聲,大家聽得分外仔細。
我特意瞄了蘇慧一眼,她坐在教師隊伍的最后面,低著頭,一縷長發垂于額前。那縷凌亂的長發必定影響到她看向主席臺的視線,但絕對不會遮擋牛志強鏗鏘有力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我能猜到,蘇慧此刻的心情必定非常復雜。局長和鎮長也都講了話,他們都對牛志強的慷慨解囊給予贊揚。隨后,牛志強和小丁抬著一塊碩大的印有一百萬元存單的長方形紅色宣傳牌出現在主席臺中央。他倆把那塊宣傳牌鄭重地交給我和馬畔。這一刻,會場上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捐助儀式結束后,局長和鎮長都邀請牛志強一起吃晚餐,牛志強故伎重演,依然態度堅決地推辭掉了。看來他連局長和鎮長也不放在眼里,也不想與他倆有任何交往。馬畔象征性地進行了挽留,牛志強還是一口回拒。他離開時對我倆說,在賓館住一晚,明天一早上就回廣州,還說不一會兒一百萬元就轉到學校的銀行賬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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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分鐘后,財務科的鄭會計樂滋滋地跑進校長室,大聲喊到賬了!到賬了!我和馬畔正聊著牛志強的事兒,馬畔站了起來,問:“一百萬元到賬了?”鄭會計趕緊點兩下頭。我和馬畔對牛志強的感激之情瞬間漾滿了臉。一百萬!真金白銀,假不了!
牛志強來去匆匆。我和馬畔總感覺欠他點什么。他大老遠來了,連頓飯都沒吃,明天就原路返回了。我倆一合計,決計買些土特產,晚上直接去他所在賓館的房間,他總不會把我倆轟出來吧。我倆與他畢竟是有感情的,離別之際,與他敘敘舊,聊聊天,溝通一下感情,靠上牛志強這棵大樹沒什么壞處。我倆吃過晚飯,把能買到的特產全買了,車的后備廂塞得滿滿當當。我開著銀灰色國產轎車,和馬畔向縣城進發。
不一會兒就到縣城了。可是,悅和酒店,我倆對這個名字很陌生,從來沒聽說過。我去縣城都是當天去當天回,從不住在賓館。我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打聽到悅和賓館的位置。我開著車轉來轉去,把車停在悅和賓館樓前的停車場上,望一眼那輛鶴立雞群的勞斯萊斯,再瞅一眼面前那幢低矮破舊的樓房,頓時驚得張大嘴巴。一個大企業家,動輒就是幾千萬元的業務,居然住在條件這等低劣的賓館!
我倆走進賓館大廳,沒有地毯,沒有電梯,大堂桌子上的紅漆都掉光了。我倆向樓上走去,我恍然想起,在美國紐約交易所上市的某公司CEO出差時吃方便面的事兒曾經一度風靡網絡。我明白了,那些志存高遠的企業家,生活上大概都這么節儉吧。
天色暗下來,賓館走廊上散發著昏黃的燈光。我倆來到308房間門前。我剛要敲門,屋里傳來一男一女的對話。女子說:“你為救那個男孩一條腿差點被車撞殘了。幸虧那個男孩的爸爸是個大老板,給你治好了傷,還獎給你一百萬元。你礙于面子不想接受獎賞,我能理解,可你瞞著我又上門索要巨款,還借用人家的豪車和司機……”男子說:“為這件事你至于大老遠趕過來嗎?”
男子的聲音銀針一般扎向我的耳膜,我感到一陣生疼。我和馬畔一臉驚愕地對視一眼,連忙各自站到房門兩側。我倆背靠著墻,站得筆直,像極了兩個站崗的衛兵。
女子說:“我們家的超市每年收入至多二十萬元,兒子明年就要讀高中,家里沒有存款,至今沒買房子……你倒好,拿著一百萬跑到老家滿嘴說瞎話打腫臉充胖子來了,你簡直就是個神經病!”
男子用乞求的口吻說:“我跟你說過的,我心里一直有個疙瘩,這件事過去后,我再想辦法賺錢!”女子說:“自打我認識你,你就一門心思想賺錢,想出人頭地。十年前你倒騰服裝賺了五百萬元,你若是繼續做服裝生意,咱們的日子也不至于過成這樣,你非要做大做強投資辦廠,結果賠了個底朝天。”
男子沒吭聲。女子繼續說:“明天我就到學校把你的事兒說個清楚,把那筆錢討回來!”男子勃然大怒,吼道:“你敢!你若是去了,咱倆就到此結束,各走各的。”
女子長長地嘆了口氣,沒再說話。房間里闃然無聲。過了幾分鐘,兩個人誰也沒再發聲。這樣下去也許二人這一夜都不再說一句話了。馬畔沖我遞個眼色,我倆躡手躡腳下了樓。回到車上,我沒有立即把車開走。我倆在車上坐著,誰也不說話。過了許久,我瞄一眼夜色下影影綽綽的勞斯萊斯,終于開著車離開賓館。
晚上,我失眠了。夜里我只睡了幾個小時。起床后我正在刷牙,手機驟然響起,馬畔打來的。他說他越想越不對勁,想再去一趟悅和賓館,不必把事情挑明,就說換電腦用不了這么多錢,把剩下的錢退回去,這樣我們也許心安一些。我趕緊漱完口,說了聲好。
我把轎車開得飛快,有幾次都差點闖了紅燈。其實天色尚早,六點。我倆氣喘吁吁地來到308房間門前,我敲了半天門,里面沒有任何反應。我來到吧臺前問服務員,服務員說308房間的客人天不亮就走了。我從手機里翻出標注“牛董”的號碼撥了出去,里面傳來一個妙齡女子甜美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又撥打小丁的電話,也是關機。
如果我沒猜錯,這兩張手機卡是臨時辦理的,他們的使命完成后,將不再與任何人聯系。馬畔點點頭贊同我的觀點。回到學校,我的肚子里仿佛灌滿了鉛,一整天心情都是無比沉重,總感覺欠下他人一筆無法償還的巨債。
課間,我在走廊上碰到蘇慧。她支支吾吾,說:“想不到……他在廣州把事業做得這么大……”“才華……是遮擋不住的,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 我猶豫片刻,還是說了謊。蘇慧的嘴巴嚅動幾下,似乎還想說點什么,她終究什么也沒說,轉身下了樓。
我把這件事講給妻子聽,她在鎮衛生院當醫生。妻子直接笑噴,說:“這個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啊?”我也感到極其好笑,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說:“他背井離鄉遠離故土,孑然一身到幾千里之外打拼,真的不容易,游子的心思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得到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終于想到臨時取消捐助儀式的原因,那天上午蘇慧也請了假。這次請假與她的老公有關。當年她回絕了追求她的所有男教師,嫁給了鎮上的首富,一個搞運輸的年輕老板。我想起來了,當年蘇慧定親后挨個辦公室分了喜糖,第二天牛志強遞交了辭職信的。
蘇慧老公的生意越做越火,據說資金最多到了五百多萬元。男人有了錢就容易學壞,她老公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對生意上的事不管不問,上個月他投資失敗,公司資不抵債。
蘇慧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我想開導開導她,畢竟當年我也追過她。下午第四節是自習課,我去了英語組辦公室,蘇慧不在,可她的粉色華為手機在辦公桌上放著。手機屏幕上的壁紙是一輛光彩照人的勞斯萊斯,背景是學校廣場一側五彩斑斕的花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