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知乎體”小說,與喜歡動輒“水”出數百萬字的傳統網文截然不同,有著與生俱來的短小精悍,往往在知乎的一個提問下以答案的形式出現,以懸念和各種千奇百怪的反套路見長,只為能夠吸引你一口氣讀下去,而前提當然是付費。
讀者到底愛不愛看這些故事?數據給出了答案。2023年上半年,知乎“鹽選”付費會員收入達到9億元,占平臺全部收入的44%,同比增長82%。除了經典的言情故事,鹽選內容也有許多打臉爽文、腦洞科幻文、懸疑推理文,有人稱“知乎再現了《故事會》的繁榮”。
幾年前,若你不小心刷到那些看著過于懸浮的“真實經歷”,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真煩”,但現在,當那些現編的故事以似假非真的形態重新出現,流量的天平又開始重新傾斜。
“在知乎,分享你剛編好的故事”,一語成讖。
2019年,在知乎問題“為什么后宮中嬪妃們一定要爭寵”下,ID“夢娃”發布的一篇反套路小說《宮墻柳》意外爆火,隨即帶起了在知乎寫小說的風潮。
四年過去,短篇網文被卷成了一片紅海,傳統網文平臺磨鐵、番茄、七貓,甚至微博都開始收“知乎體”的短篇故事。
在各大平臺間“爭寵”,也讓短篇網文看起來充滿了“錢景”,許多曾經對短平快的“知乎體”不屑一顧的寫手,也紛紛開始琢磨起來——原因無他,寫短篇故事,比動輒百萬字的長篇網文賺得還要多。

據知乎官方,20萬字的《洗鉛華》,上線不到一個月就獲得近40萬元的收入。其他社交平臺上,也不乏作者曬出的稿費單:通常而言,一篇一萬字左右的作品,如果流量好,收入甚至可以達到單月十萬元以上;即使沒那么“爆”,月入過萬似乎也比寫長篇容易得多。
寫短故事的作者們,一邊在知乎上創作,一邊聚集炫耀收入、討論經驗、吃瓜,甚至是祈禱。
“終于吃上知乎的飯了,第一筆稿費有兩萬塊!”
“好喜歡我的21歲,本月稿費六萬元。”
“這個月的文撲街了,幸虧之前的文還很賺。”
但當小說創作也開始如短視頻一樣,力圖在短時間內充分刺激讀者的眼球,這個賽道就不再只關乎創作本身。
以知乎為例,寫完一篇短故事,需要先找到一個適配的問題,以回答的形式發布開頭的幾千字,等待想看后續的讀者點贊。
而這幾千字的開頭,往往要等到贊同數達到一千以上,才有可能收到進入鹽選內容的邀請通知。當然,作者也可以選擇主動通過后臺投稿,但依然是“數據好”的作品會更容易通過審核。

山楂是一名全職作者,已經有9年的網文寫作經驗,去年7月,她發現了短篇這個風口,就嘗試寫了一篇。通過小紅書的經驗帖,她發現懸疑靈異文如果一周內達到400贊,就可以申請走綠色通道,由此成功簽約。
因此,山楂會在長篇完結的間隙創作幾篇短故事。“相比長篇,短篇不需要日更,比較輕松,而且題材方面包容性更強。”
山楂所說的包容性,有著非常充足的現實支撐。因為,即使寫的短篇是非熱門題材,山楂的收入也足夠可觀。“稿費最多的一篇有十幾萬元,最低的大概一兩萬元。”
據悉,平臺計算報酬的依據是有效閱讀時長,但并不透明,作者們只能通過前端展示的點贊量來估算,具體多少都只有等每月出稿費單的時候才能知道。五千贊和一萬贊,稿費“盲盒”都有可能開出一萬元以上。
截至2022年11月,知乎已經打造出100位收入超100萬元的鹽選作者,并且宣稱將在未來三年內再打造400位。然而目前,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平臺創作小說,流量的分配開始捉襟見肘。
絲絲2023年夏天開始在知乎寫小說,她的第一篇作品當月獲得了3000贊,但收入只有3000元,而這已經是她收入最多的作品。此后,絲絲又試著寫了兩篇,一篇稿費只有60元,另一篇雖然還沒有出稿費單,數據也并不比前一篇好。
“第一篇有其他作者朋友幫我估算稿費,都說可能有五六千塊,實際上少多了。最近幾個月知乎的流量跟稿費都越來越少了。”絲絲說。
山楂目前已是圈子里小有名氣的“大佬”,有時會在小紅書上更新自己的寫作經驗,也會幫其他作者估算稿費。但即便是她這樣的“頭部”也感受到了流量的變化,“平臺都會有意‘造神’。流量更多地向頭部作者傾斜了,所以中小作者會覺得流量下滑”。
在傳統網文平臺,作者只需要努力碼字、被編輯看中、登上榜單即可,實在不行,也能靠堅持日更混個全勤獎,但短故事平臺大部分以推薦機制為主,這種稿費與閱讀量強掛鉤的機制,必然會增加作者們的數據焦慮。
為了讓數據更好,他們有許多技巧。
“選問題要選1000個關注以下、400個回答以下的,而且要看最新發布的回答有沒有獲得幾十到上百的贊同,這樣才能保證你的回答有一定曝光。”
“不要頻繁刪除內容,也不要同時發超過3個回答,否則會被限流。”
“就算讀者催得再急,也不要貿然更新,否則剛起來的流量就會斷掉。”
為了讓數據“起來”,不少作者還會專門換上玄學頭像,是一個寫著“起量”字樣的符咒,或者是一個頭頂綠葉的老頭。沒有人能解釋為什么是這個老頭,但不少作者說很有用。在小紅書上,你也能刷到不少作者的ID叫“月入x萬再改名”“不上鹽選不改名”。
事實上,盡管付費會員數在增長,但知乎月活用戶的數量卻沒有太大變化,從2021年到今年一直維持在1億人左右。平臺的“流量焦慮”可能比作者們更甚,由此也發展出了另一個專門用于引流的產業。

當大量作者涌入,風口縮小成為必然,但作者們并不會坐以待斃,而是從站外引流“自救”。
在短視頻平臺,有一類“推文博主”通過專門的小程序領取推廣任務,使用AI將付費小說的部分內容制作成短視頻,以此吸引想看后續的讀者到小說平臺,每當有人開會員,博主就能收到提成。
許多作者苦于沒有流量,會主動找推文博主幫忙。經常有作者發帖詢問:“大家有沒有推文群?想求推文大佬推一下我的文。”更有人表示:“作品上架后全靠推文博主,才有這么多贊。”
但作者與推文博主之間,并不總是一條繩上的利益共同體。
為了保證收益,作者希望讀者能在小說平臺讀得更久,以達到有效閱讀時長;而為了流量增長,推文博主則會免費放出更多本應在平臺付費才能閱讀的內容。
絲絲第一次在知乎發文時,并沒有特意做準備,因此不了解還有“推文博主”的存在。作品上架后,她無意間在短視頻平臺搜到了用自己小說制作的推廣視頻,而且對方還錄制了相當多的付費部分,“付費點在全文一半左右,博主卻公開了全文三分之二的內容,只留下五千字”。
一開始,絲絲試圖和發視頻的博主協商解決,并沒有得到博主的回復,甚至還被對方拉黑。絲絲到作者群求助,才從其他作者口中知道,“這種情況就把視頻舉報了吧,發太多付費內容會影響作品的有效閱讀時長,你的收入就會減少”。
但舉報以后,絲絲的知乎賬號收到了許多推文博主的辱罵私信和評論。這牽涉到另一個讓人無奈的事實——舉報視頻時填寫的作者身份證明材料,會被直接呈現給視頻制作者。
也有推文團隊的負責人找到絲絲表示歉意,跟她解釋:“許多推文博主都會放付費內容,這樣才有流量。”至于絲絲被攻擊,是因為她舉報的那個博主“在我們群里抱怨了一下,其他人就想幫她出出氣”,該負責人稱自己已經說明了事情緣由,但也管不住其他人。
直到兩天后,這場矛盾才在知乎工作人員的處理下停歇了。
絲絲專門問過跟她對接的編輯,對方稱平臺確實默許推文博主發一定的付費內容,但在矛盾發生之前,她并未被告知平臺所安排的推廣是何種形式、到何種程度為宜。
絲絲的遭遇并不是個例,后來,她在知乎刷到過不少作者,他們都在個性簽名中寫明了“推文請勿發付費部分”。她也在小紅書看到過作者們發帖吐槽:有推文博主幾乎發了他們的全文,只剩結尾幾百字,還聲稱自己幫作者引流,實際讓作者無錢可賺。
推文博主這種近乎“吃絕戶”的做法,有人猜測也是為了快速積累粉絲“養號”。從技術上來說,推文博主是個門檻很低的副業,視頻和音頻全部可以自動生成,博主也無需花心思撰寫推薦文案。不過,和其他自媒體一樣,流量也不是那么容易獲得的。
木子是一名推文博主,他表示:“一個號養起來很花時間,可能要堅持連續更新十幾天,才會出現‘爆單’,很多人堅持不下去。”而且,向站外引流,一不小心也可能被短視頻平臺封號。
為了給賬號引流漲粉,一些博主甚至會直接發布盜版全文,以便日后再做推文賺錢。一名作者表示:“我被這種博主推過一次,但發我的文時,他剛好‘金盆洗手’,新視頻跟他之前的盜文視頻達到了一樣高的流量,這就是他們要的效果。”
從互惠互利到互相角力,作者和推文博主形成了一種“相愛相殺”的關系。正如木子所言:“正規的推文博主應該是和作者互惠互利的,但目前這個市場還有些良莠不齊。”
夢夢在知乎、番茄、UC瀏覽器都簽約寫過短篇小說,據她觀察:“每當有社會熱點出來的時候,有些人能在一天之內就寫出蹭熱度的小說,比如說日本排放核污水,就寫類似背景的末世文。”
這個驅使作者們絞盡腦汁的市場,進一步印證了讓“碼字工”心酸的趨勢:讀者們越來越不愛看長文字了。
讀者李嬌平時喜歡刷短視頻形式的小說,其中既有推文視頻,也有盜版全文的視頻。她表示:“視頻可以聽,通勤地鐵上打發時間正好,看長文感覺比較費眼睛。”
李嬌以前也開過某平臺短篇網文的會員,但后來就不再續費。“上面太多未完結的文了,我只喜歡看已完結的,而且長文的界面也不舒服,廣告太多。”雖然每月要交的會員費不多,但難以淘到好文,也讓她覺得有些不值。
李嬌記得,“知乎體”短篇小說剛剛興起的時候,并不容易搜到盜文,但現在盜文視頻已經隨處可見了。
幾乎沒有作者不受盜文的困擾。那些盜文的人自稱“全文俠”,往往直接發布全文視頻,以此漲粉,或是引流到其他平臺,以幾毛或幾元的價格賣全文。
作者小唐每發表一篇新作,都會去各平臺上抓盜文,“如果不抓,就更沒收益了”。她總結的經驗是,抖音、快手打擊盜版的力度更大些,只要上傳相關證明往往很快能下架;其他視頻平臺則很難舉報成功,即使上傳了證明也不一定能得到處理。有一次,小唐試著撥打某互聯網巨頭的客服電話,打了五六次都沒能接通人工客服。
10月27日,知乎官方發布公告,鼓勵舉報盜文,還將贈送會員作為獎勵。事實上,知乎本就有專門向作者開放的盜文舉報渠道,相比起新活動,小唐更希望平臺能夠加快處理那些積壓已久的舉報。

李嬌坦言:“作為消費者的想法就是能白嫖絕不花錢。”作者們也會心酸地看到,明明是自己辛苦寫出來的小說,讀者卻只會稱贊“全文俠配享太廟”。山楂還曾經遇到過一個盜文者,在被舉報之后私信她賣慘,說自己生活不易,“就想漲點粉好賣貨”。
作者搶占熱點、平臺推文引流、盜文者漲粉賣貨,本質上,這是一場爭奪消費者注意力的戰斗。當網絡文學從單本付費訂閱發展到免費閱讀、包月制會員,從百萬字長篇濃縮成一萬字短篇,這場競爭已趨于白熱化。
網絡文學最初誕生,是許多作者因興趣愛好在網上創作小說,從略顯古早的“西祠胡同”到已經雨打風吹去的“天涯”,除了可能的紙書出版邀約之外,大多數人幾乎沒有收入,不過都是“為愛發電”。
直到2003年,以起點中文網為代表的網站開始推廣VIP付費模式,這種前半部免費、后半部收費的模式逐漸成為主流。
2018年,以番茄、七貓為代表的免費小說興起,吸引讀者的噱頭則是“免費”大于“內容”,這種模式下,平臺用讀者群體吸引廣告商,再分出部分廣告費以支付作者的稿酬,實質是把消費者的“注意力”變現——只不過,這兩家免費小說平臺最近均推出了VIP包月服務,給予會員無廣告的權益,歷史又進入了一個大同小異的收費輪回。

目前,短篇小說在各平臺都是以包月會員的模式付費,而讀者能夠“發現”作品的途徑就是平臺的榜單和算法推薦。《中國青年研究》一項關于網絡文學的研究指出,讀者的注意力決定了作品的命運,而網文平臺掌握了分配注意力的權力,“不看內容,只看數據,數據好就證明有熱度,就會推薦,繼而不斷升級曝光量”。
然而把“注意力”變現也沒那么容易,當平臺想要增加付費會員制時,消費者未必都會買賬。尤其是在被盜版“寵”了多年的網友眼中,“免費”幾乎是寫在基因里的天經地義,而以純文字為主的小說,盜取門檻幾近為零。
對創作這些短故事的人來說,當他們的作品被放入同一個流量池中,想要競爭讀者有限的注意力,或許就不得不迎合算法,寫更熱門的題材、更炸裂的內容、更反常的套路,但能脫穎而出的人終歸是極少數,大多數人都會是同一個檔次的“平庸之輩”。
這樣的模式下,創作者的收入會如何分化,我們已經在音樂平臺見證了:Spotify中,前1%的音樂人占據了平臺90%的收聽量,而剩余的人每年只有不到200美元的收入,這甚至還不是金字塔的最底端。
圍城之外,還有許多人無法與平臺簽約,不得不選擇退而求其次,以每篇百元左右的價格,把作品賣給第三方機構,這些機構再通過與網文平臺合作發稿分一杯羹。有時,作者也會遇到作品在第三方賬號上爆了,而自己卻得不到任何分成的情況。
談及網文作者如何破局時,幾位受訪作者都提到了一句圈內流行的話:“文好可破。”只要作品寫得好,就不怕不會被推薦。
但除了算法,誰還有權定義何為好文?
編輯/ DR、周一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