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漢漆耳杯作為飲酒器具,以多元交融為審美特征,是西漢國力強盛的社會背景折射,與厚葬風潮、神仙思想以及秦制楚風的審美思想緊密相關,為裝飾紋樣的多樣性埋下了伏筆。文章從文化、紋樣和技法三方面出發,結合古籍與出土實例對漆耳杯的裝飾藝術進行深入分析,剖析西漢人文與審美,探尋其主要裝飾及蘊含的時代精神與藝術意味。西漢漆耳杯兼具藝術感染力與實用性,不單是形式美的流露,更是西漢社會文化歷史發展的縮影,所形成的成熟而完備的裝飾藝術與審美,對當代設計與漆藝創作具有重要的借鑒和指導意義。
關鍵詞:西漢;漆耳杯;紋樣;工藝;審美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0.037
“我國是世界上最早發現并使用天然漆的國家。經過長期的實踐,把漆器制造發展成為一種專門工藝并達到了很高的水平。”①我國古代漆藝發展到西漢已步入黃金時期,并在我國工藝美術史上有其重要地位。漆器的器型、紋樣和工藝都有很高的造詣,同青銅器、陶瓷器和玉器等同樣具有藝術與審美價值,是我國優秀傳統工藝中不容忽視的組成部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科技的不斷進步,漆器作為一種獨特、實用的工藝美術品,越來越為人們所喜愛。
“羽觴,又稱羽杯、耳杯,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盛酒漆器具。”②春秋戰國時期已有用耳杯飲酒者。西漢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漆耳杯,是當時最重要的器物之一,影響深遠。本文以部分出土保存較完好且具有代表性的漆耳杯為例,結合西漢時期的文化與審美特征,對其裝飾藝術進行剖析,以期對西漢漆耳杯獲得更加深刻的認識,同時有助于當代漆藝在我國的傳承與發展。
1 西漢漆耳杯的社會文化背景
西漢漆耳杯出土數量之多可歸因于彼時厚葬之風的盛行。“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為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供宗廟,一供賓客,一充山陵。”③西漢帝陵陪葬數量眾多,種類繁多,除金錢財物外,各種珍禽異獸盡數藏之,足見西漢時期統治者對于墓葬之重視及耗費之多。平民百姓在這股風潮的席卷下,也為厚葬而傾其全部,出現了“畏死不懼義,重死不顧生,竭財以事神,空家以送終”的陋習。④厚葬雖然造成了資源的極大浪費,卻為后世留下諸多珍品。從漢墓中出土的工藝品不計其數,其中漆耳杯并不鮮見,如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漆耳杯200余件,湖北江陵鳳凰山出土漆耳杯300余件,湖北云夢睡虎地、江蘇邗江姚莊等地均或多或少出土有漆耳杯。
西漢漆耳杯裝飾風格的形成因素之一是神仙思想的興盛。西漢神仙思想不似前代那般凝重,更帶有濃厚的主題愿望色彩。渴望長生使人們尋求種種力圖達到長壽的辦法,神仙方術由此誕生。神仙思想的盛行與楚文化之間亦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崇巫尚鬼,尊鳳尚赤,構建了楚人的精神文化世界,《莊子》中有對御風而行的神仙形象的刻畫,《楚辭》中亦有關于“托乘而浮”的記述。其崇巫思想于漆耳杯裝飾藝術中表現為龍、鳳等裝飾紋樣的大量運用,象征著“引魂升天”的巫術儀式。這在西漢漆耳杯中仍為常見裝飾手法,西漢漆耳杯的器型、紋樣、色彩等皆有楚漆器的影子。神仙思想于思想觀念層面促使西漢漆耳杯裝飾藝術更具神秘、浪漫的色彩。
2 西漢漆耳杯的裝飾紋樣
西漢漆耳杯的裝飾紋樣以動物紋樣為主,兼有自然景象和植物紋樣。動物紋樣不僅包括現實中的魚、鳥、鹿、龜等形象,還包括神話中的龍、鳳等祥瑞形象,它們與大眾的觀念相聯系,承載著某種寓意與內涵。自然景象紋樣主要有云氣紋、卷云紋與云雷紋等。植物紋樣以柿蒂紋、草葉紋和茱萸紋為主。
2.1 云紋
云紋是西漢漆耳杯上最具特色的紋樣之一,被視為吉祥之物,是祥瑞、仙界的象征,可以驅邪避兇,以抽象形式呈現羽化升仙的狀態,是西漢神仙思想在漆器上的集中體現。最典型的云紋器物為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朱地彩繪漆棺。云紋按繪制形態不同又分為卷云紋、云雷紋和云氣紋等,用流暢的線條精細勾勒來展現云紋的別樣變化,流露出一股天然的靈動之氣。在漆耳杯中云紋多與其他紋飾相結合作為輔助紋樣存在,亦可作為獨立紋樣。如出土于湖北云夢睡虎地漢墓的云紋耳杯,通體髹黑漆,口沿內外及雙耳繪有變形鳥紋、波折紋和云紋。又如湖北江陵高臺28號漢墓出土的云龍紋漆耳杯(圖1),杯口外緣、耳面及耳側繪以波折紋、點紋和旋渦狀云紋。杯中央繪由4朵云紋構成的花瓣造型,向周圍擴展分成四等份,四等份內側分別繪制“S”形、首尾相連、難分難解的卷曲狀云龍紋。安徽天長安樂鄉漢墓出土的云氣紋漆耳杯,內朱外黑,飾有云氣紋、鳥紋與弦紋。西漢漆耳杯上的云紋具有多種表現形式,從演變上看,造型從簡單到多變、從飛揚到空靈、從混沌到清晰,它是東方文化和民族精神相結合的生命精神象征,通過簡潔自然的線條、流暢奔放的用筆,營造一種飄逸自然的審美意蘊。
2.2 鳳紋
楚人尤喜愛鳳,西漢受楚文化影響深遠,漆耳杯中出現占較大比重的鳳紋。先人以自然環境中所見鳥類為創作原型,加以想象加工而成鳳紋。“東方發明,南方焦明,西方鹔鷞,北方幽昌,中央鳳凰。”⑤鳳,百鳥之首,西漢先民將鳳視為瑞獸與吉祥的化身,飾于耳杯上以表達先民對生活的感受與精神的寄托。西漢漆耳杯中的鳳紋多施以描繪技法,如安徽霍山縣迎駕廠漢墓出土的鳳鳥紋“黃氏”漆耳杯(圖2),杯底中央彩繪鳳鳥紋,昂首挺胸,尾羽上翹,姿態舒展,剛勁有力。鳳紋常與云氣紋相伴,如出土于山東臨沂市金雀山31號漢墓的鳳鳥紋耳杯,內髹朱漆為地,以黑漆繪鳳鳥、花草與云氣紋,并以填金技法進行點綴。西漢漆耳杯中,鳳紋具有造型夸張的特點,以實物作參考進行概括、抽象與夸張,有效融入漆耳杯之中,體現西漢先民豐富的想象力與創造力。西漢人認為特定的動物形象具有祥瑞、安康、趨吉避兇之意,加之遠古流傳的神話傳說根深蒂固,人們祈求借此獲取幸福與吉祥,從而使紋樣具有特定的時代象征和神秘的吸引力,形成詭譎神秘、飛揚流動的裝飾風格。
2.3 植物紋
西漢漆耳杯的植物紋主要有柿蒂紋、草葉紋和茱萸紋等,大多作為輔助紋樣對器物起點綴襯托的裝飾作用。柿蒂紋又稱四葉紋或四瓣花紋,“是我國紋樣史上最早出現的植物紋樣”⑥。如湖北云夢睡虎地47號漢墓出土的草葉紋漆耳杯(圖3),內髹朱漆,外髹黑漆,杯內以黑漆勾勒草葉紋,口沿內外及雙耳繪波折紋、卷云紋與點紋,用筆纖巧細膩,形態美觀。又如江蘇邗江甘泉姚莊漢墓出土的夔紋耳杯,通體髹褐漆,以黑、灰黑和黃色漆繪花紋,杯內壁繪四組夔紋,并以細線紋和圈點紋分割,杯底飾四瓣花葉紋。通過概括、變形,西漢漆耳杯植物紋樣簡潔明快,線條灑脫靈動,用藝術語言記錄植物生長的普遍規律,刪繁就簡,呈現出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圖景,反映了西漢人的生活樂趣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3 西漢漆耳杯的髹飾技法
漢代漆器上承先秦漆器之神韻,下啟唐宋漆器之富麗。西漢漆耳杯注重利用髹飾技法增加物的表現力,除繼承前代樸素的素髹與描繪技法外,還出現戧金、釦器等創新技法,將實用與審美相結合,探尋功能與藝術的平衡。
3.1 描繪
《髹飾錄》中對描繪的記載為:“凡漆器,質為陰,文為陽。文亦有陰陽,描飾為陽。”⑦這是說在加工后的漆器胎體上直接繪制紋樣,無需再罩漆、研磨或推光,這類裝飾手法統稱為描繪。這樣繪制的紋樣具有光亮且易于保存的特性,是出土西漢漆耳杯紋樣保持完好的原因之一。線描、平涂皆屬描繪。如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的變形龍紋漆耳杯,即采用線描對耳杯進行髹飾,龍身線條剛柔并濟、行云流水,似要凌空而起,線描的髹飾使畫面靈活生動,富有生趣。又如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的鳳紋漆耳杯,用褐色漆平涂描繪盡顯鳳之神情動態,增加明暗透視,起強調中心紋樣之用。描繪是漆耳杯最早使用的髹飾技法之一,既能保護胎體,又能豐富漆耳杯的表現形式,使紋樣靈活生動、富有意趣。
3.2 針刻
針刻在《髹飾錄·坤集》中的釋義為“戧化第十一”,楊明注“細鏤于色,于文為陰者,列在于此”⑧。即指用金屬錐等鋒利工具將紋樣或文字刻印于未干的漆面上。西漢漆耳杯錐畫在繼承前代傳統上,所刻線條較為柔婉飄逸。如江蘇揚州維揚區西湖鄉蜀崗村漢墓出土的錐畫云氣紋耳杯,內髹朱漆,外髹褐色漆,雙耳及口沿錐畫二方連續的幾何紋,杯底部錐畫“S”形變形云紋,造型古樸典雅,線條細膩流暢。錐畫可在耳杯這一有限空間內刻畫纖細如絲的線條與豐富的圖樣,因受大眾喜愛而得以大量制造,至西漢晚期臻于鼎盛。彼時錐畫派生了新的工藝—戧金,指在錐畫凹陷處填入金漆,使其產生金色紋樣。又以此誕生填銀、填彩等,金色紋樣稱“戧金”,銀色紋樣則稱“戧銀”。例如,出土于江蘇揚州邗江漢墓的涂金花紋耳杯(圖4),耳杯內腹及杯底髹朱漆,其余皆為黑漆,杯底部中央以戧金手法飾柿蒂紋與云氣紋,并以黑漆勾邊髹飾,雙耳輔以渦紋及草葉紋。錐畫使紋飾線條細若游絲、靈動秀氣,富有精巧纖麗、素潔精致之美;戧金則在此基礎上,更顯紋樣燦爛生輝、富麗醒目。
3.3 釦器
《說文解字》中對“釦”的解釋為:“釦,金飾器口。從金,從口,口亦聲。”⑨至西漢時期,漆耳杯胎體種類日漸豐富,夾纻胎的產生為漆耳杯帶來了輕薄的器型,但伴有不夠堅固的弊端,釦器的運用不僅可裝飾美觀,還可增強胎體的牢固性,從而增加使用壽命。《漢官舊儀》中言:“大官尚食,用黃金釦器,中官私官尚食,用白銀釦器。”⑩由此可見西漢釦器具有確切的等級身份限制。隨著工藝的進步,為凸顯身份地位,釦器漆器愈發精美,在其上增添彩繪、鑲嵌或雕刻等裝飾。如江蘇邗江西湖胡場20號漢墓出土的彩繪漆耳杯(圖5),為鎏金銅釦雙耳。出土于江蘇邗江西湖胡場14號墓的銀扣彩繪幾何云獸紋漆耳杯,以銀釦飾雙耳,口沿處髹飾以幾何紋,外腹部繪鳳紋及云氣紋四對,內壁以朱漆繪制云氣紋與幾何紋,耳杯中心繪制獸紋與云氣紋。又如江蘇邗江甘泉出土的銅釦朱雀紋耳杯,以涂金銅釦飾于雙耳,杯壁以朱漆飾以朱雀紋及云紋。釦器與耳杯杯身渾然一體,金屬光澤與黑漆、朱漆相映,既起加固防護作用,又顯珍奇華貴。
4 結語
西漢是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型的重要階段,前期萬物皆從簡,強調“以人為本”,紋飾古樸簡練,多用鳳紋、龍紋及其他具象動物紋飾,注重“取其堅牢于質”的實用主義精神。k伴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國力的強盛,民眾的意識形態也受到相應的沖擊,如喪葬習俗方面,厚葬之風盛行,青銅器陪葬器皿日漸衰落,成套漆器隨葬日益興盛;民眾的審美意識也潛移默化地產生了變化,以秦制楚風為基礎,由簡約質樸逐步向華貴之美過渡,強調“取其光彩于文”的審美特性。l
西漢漆耳杯作為一種生活藝術品,有著超越飲酒器這一實用器物而存在的內涵,它集藝術感染力和實用性于一體,以飛揚靈秀的紋飾與妙趣橫生的技藝,改進秦制漆器的技藝,表達美的觀念,并承載了數千年前的人倫文化精神。其審美特征,不單是形式美的流露,更是西漢人時代精神的寫照;不僅是生漆材質獨特的材美、髹飾技藝的巧美以及裝飾紋樣的韻美,更是在其戰國以來代替青銅禮器而以漆飾為主要內容的社會意識形態功能上。西漢漆耳杯作為一種特殊形式的漆器,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漆耳杯構造簡潔,器型富于變化;漆面溫厚細膩,色彩斑斕艷麗;制作精美細致,富含民族特色與時代韻味。其誕生于人類歷史發展的特定階段,由人的需求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生活方式、審美觀念及風俗信仰等因素的影響而產生,飽含了工匠們的睿智與對人的需求的關注。它含蓄典麗、溫潤神秘、靜穆典雅,是漢代漆器材美工巧的卓越結合。西漢漆耳杯始載于《考工記》,《漢書·藝文志》中也有相關文獻,迄今已有兩千余年的歷史,長盛不衰,流芳百世。
西漢漆耳杯在我國傳統工藝美術中揮灑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它是西漢社會文化歷史發展的一個縮影,汲各地優秀傳統文化發展出成熟而完備的漆耳杯裝飾藝術,至今對現代漆藝仍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注釋
①王世襄.中國古代漆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1.
②潘天波,胡玉康.管窺漢代文獻中的大漆文藝史[J].中國生漆,2011,30(2):15.
③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651.
④王充.論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352.
⑤許慎.說文解字:竹部[M].徐鉉,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77-178.
⑥回顧.中國圖案史[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161.
⑦黃成.髹飾錄[M].楊明,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32.
⑧黃成.髹飾錄[M].楊明,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56.
⑨許慎.說文解字:金部[M].徐鉉,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705.
⑩衛宏.漢官舊儀[M].北京:中華書局,1985:2.
k黃成.髹飾錄[M].楊明,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81.
l黃成.髹飾錄[M].楊明,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8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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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路瑤.漢代漆耳杯裝飾藝術研究[D].南京:南京藝術學院,2012.
【作者簡介】楊怡凡,女,漢族,福建漳州人,福州大學廈門工藝美術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設計理論研究專業,研究方向:設計學理論。
【作者簡介】張欣,女,漢族,河北唐山人,博士,福州大學廈門工藝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美學專業,研究方向:美學理論、藝術學理論。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秦漢飲食審美研究(項目批準號:21BZX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