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句第一要好記。如何好記?大抵自然的語言、接近口語,一讀上口,就好記。以黃仲則詩為例,如“三百六十灘,新安在天上”“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太白高高天尺五,寶刀明月共輝光”,等等,都是自然好記的。如果措語痛快,或沉痛,那就更好記了。痛快的例子,莫如高適的“天下誰人不識君”。這種句子,過目難忘,隨口便傳。黃仲則《別老母》詩云:“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末句是沉痛的例子。我寫《錦里逢故人》詩,完全是因為有了“萬一來生不再逢”這句而寫的,全詩是:“涸轍相呴以濕同,茫茫人海各西東。對君今夕須沉醉,萬一來生不再逢!”
非自然的語言、純屬文言,要理解了才好記,如“強作歡顏親漸覺,偏多醉語仆堪憎”“忽然破涕還成笑,豈有生才似此休”“能知有母真良友,若解分財已古人”“五度客經秋九月,一燈人坐古重陽”“墨到鄉書偏黯淡,燈于客思最分明”“千載后誰傳好句,十年來總淡名心”,如斗大橄欖,耐人咀嚼,詩家健語,多屬此種,得力于杜詩者也。
詩語貴新,如用熟語,合用仍佳。唐人殷遙“莫將和氏淚,滴著老萊衣”(《送友人下第歸省》),上句扣下第,下句扣歸省。沈德潛評:“真到極處,去風雅不遠。‘和氏淚’‘老萊衣’本屬套語,合用之只見其妙,有真性情流于筆墨之先也。”友人星漢有“溪水猶如慈母線,春山縫作老萊衣”,佳處不減殷遙。
如將有同一關鍵詞卻毫不相干的兩句熟語全成一句,則會萌發新的意味,吾嘗試之矣。如“天人千手妙回春”之合“千手觀音”“妙手回春”于一句,“恩怨些些一笑泯”之合“些些恩怨直須咍”(黃仲則)、“相逢一笑泯恩仇”(魯迅)于一句,他如“人往高處走,高處不勝寒”“文章須放蕩,拘忌傷真美”“馴虎捋須易,放虎歸山難”等,平時練習積累,到時或信手拈來,即成妙諦。
七言句較五言句表現力更豐富,鑄單句可,鑄復句更佳。單句即七字句,如“勸君更盡一杯酒”“天下誰人不識君”“但使龍城飛將在”等。至有鑄十四字句者,即流水對,茲不表。七字句的好處是貼近口語,不足是一覽無余。唐李商隱用句中排,一句中有兩分句,構成唱嘆,便是并列復句。宋楊萬里鑄句以活法,“語未了便轉”,便是轉折復句,如“時有微涼不是風”,一句中有兩分句,一個四字句加一個三字句,就不那么一覽無余,比較耐人尋味。
清黃仲則七律,句法變化更多。如《與稚存話舊》之“縱使身榮誰共樂,已無親養不言貧”,上句為假設復句,下句為因果復句。《思家》之“門前稅急應捐產,江上書歸定落花。有限親朋誰眼底?無多骨肉況天涯”,上聯是遞進復句,下聯是轉折復句。“能知有母真良友,若解分財已古人。”(《鮑叔祠》)上下句都有兩個分句,是條件復句。“強作歡顏親漸覺,偏多醉語仆堪憎。”(《元夜獨坐偶成》)上下都是轉折復句,下句還用了倒裝,兩句作成對仗,更加耐人玩味。
(作者周嘯天,系四川大學教授,《中華詩詞》雜志編委,中華詩詞學會評論委員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