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署名推定條款;必要性;合理性;可行性;作者
我國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存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及其相關條例和解釋之中。該條款通過作品署名的基礎事實,直接或間接推定署名主體身份。《著作權法》的此次修訂,首次對原《著作權法》第十一條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進行了修改,不僅調整了部分署名主體的措辭,而且為其新增了一個“存在相關權利”的規定,如圖1所示。
如此修改后,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應當如何理解,尚無官方解釋,理論界也并無定論。對于此問題,我們不妨從對變革后的條款證成出發,探索條款之所以如此變革的必要性,并在此基礎上分析條款變革的合理性和可行性,以理解新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真實內涵,從而推動其在實踐中的高效適用,促進其在理論上的進一步完善。
一、條款變革之必要性證成
《著作權法》的此次修改,是為了解決司法實踐中相關權利人“舉證難”“維權難”等問題,并契合我國近年來簽訂的國際條約和修改的國內規范,而主動尋求的一次改變[1]。具體到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上來說,該條款的變革不但有著進一步減輕署名主體舉證責任的主觀需求,而且更有著解決相關條款之間混亂和履行國際條約義務的客觀必要。
(一)解決條款之間混亂的必要
新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修訂后,仍然存在著一些理解上的爭議,并未形成一致的看法。事實上,在此次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修訂之前,對于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理解便已經存在著沖突。部分法院選擇適用原《著作權法》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或署名權相關條款,將作品上署名的主體推定為作者,但卻并未推定相關權利的存在①。然而,還有部分法院則選擇適用最高院出臺的相關司法解釋(法釋〔2002〕31號)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將作品上署名的主體推定為著作權人,有著署名推定權利歸屬之意②。可見,對于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理解問題其實早已存在,并非是由此次《著作權法》修訂帶來的新問題。
在此次修改之前,《著作權法》(2010)第十一條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便只是通過作品上的署名直接推定署名主體擁有作者的身份,并無任何權利存在的規定。而《著作權法》(2010)第十條規定的署名權,也只是用于表明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聯,從而明確作品創作者的身份和資格。不難看出,署名權的相關規定,同樣只是建立作者與作品上署名的精神聯系,并不能推定相關權利的存在。隨后的第十一條至第十七條,規定了一些較為特殊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其中也間接蘊含著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例如,第十六條規定,職務作品的著作權由作者享有,但若符合一些情形時,職務作品的著作權由法人或非法人組織享有,但署名權仍歸屬于作者。在這些規范中,即便作者并非著作權人,卻也能夠享有著在其創作的作品上署名的權利。此外,《著作權法》(2010)第二十條、第二十九條和第四十七條以及《著作權法實施條例》(2013修訂)第十三條,或是通過明確規定“作者的署名權”,或是通過將未參與創作而署名的行為視為侵權行為,抑或是通過在作者身份不明的情形下,署名權仍不能代為行使等方式再次強調了署名權的作者專屬性,進一步加強了作品上署名與作者的聯系,也間接指明了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應當也只能為作者。
然而,同樣在《著作權法》之中,其第二章的第一節卻名為“著作權人及其權利”,該節下的第十條便列舉了包括署名權在內的多項著作權。此外,第十條列舉各項具體的著作權后,還進行了一個開放式的兜底規范,將其他應由著作權人享有的權利也納入了著作權范疇。若將該項規定進行反向推導和解釋,前面所列舉的包括署名權在內的各項具體著作權應當屬于由著作權人所享有的權利[2]。由此可見,通過結合該條所處的章節及上下文進行體系解釋時,可以將署名權解釋為是由著作權人所享有的一項權利,似乎有將作品的署名推定結果指向著作權人之意。此外,在最高院出臺的相關司法解釋(法釋〔2002〕31號)中,其第七條第二款規定,除非有相反證明,在作品上署名的主體就視為著作權或相關權益的權利人。對此,一些法官還曾撰文特意談及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認為雖然能夠證明權利人享有著作權的問題復雜且爭議頗多,但一味要求提供原始手稿、許可出版的原始證據等來證明享有著作權,實際證明的難度較大、材料較多,會不恰當地加重著作權人的責任負擔,加上對方未必對證據提出異議,使得如此操作既不現實,也非必要。故在該司法解釋的第七條作出了如此規定,不但列舉了可以用作證明著作權的證據,而且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著作權人,能夠高效解決著作權歸屬的證明問題,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3-4]。不難看出,對于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無論是條款本身的解讀還是法官們的理解,均將作品的署名推定結果指向了著作權人[5]。
綜上所述,在《著作權法》此次修改之前,直接或間接存在于《著作權法》及其相關條例和司法解釋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整體表述不夠明確嚴謹,作品署名推定指向的結果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沖突。為了解決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整體較為混亂的現象,對相關條款進行變革便顯得尤為必要。
(二)履行國際條約義務的必要
由于我國與美國在經濟貿易方面存在貿易不平衡,貿易摩擦不斷,為解決相關問題,促進兩國乃至全世界貿易的進一步發展,帶來更廣泛更深層次的合作,我國與美國達成了第一階段的協議,即2020年1月在美國簽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美利堅合眾國政府經濟貿易協議》(以下簡稱《中美經貿協議》),其中的第1.29條規定便存在著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其規定作者在作品上以通常形式署名的,就是作品的著作權人,且著作權存在于作品之上,這與新《著作權法》第十二條第一款的新增內容近乎一致。
事實上,在《著作權法修正案草案第二次審議稿》(以下簡稱《二審稿》)中,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并未將“存在相關權利”的規定加入。有學者對此提出了建議,認為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應當改為,在作品上署名的主體不僅為作者,而且是作品的著作權人,但有相反證明的除外。其認為上述二審稿中的相關規定,只能推定作者,并不能推定署名主體享有著作權,與《中美經貿協議》中的相關內容不相符合,應當對相關條款作出修改[6]。最終出臺的新《著作權法》雖然確實作出了修改,但是并未如上述學者所建議的那般,直接明確推定署名主體的著作權人身份,而是新增了“存在相應權利”的表達。新的條款似乎較為委婉地表達了,作品的署名推定結果應當指向擁有著作權的作者,不再僅僅是作者,然而卻未對“存在相應權利”進行詳細說明,留下了一定的解讀空間。新《著作權法》出臺后,有學者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認為相關條款中的“存在相應權利”應當理解為署名主體主張的相關著作權存在于該作品之上,有著著作權歸屬之意[7]。然而,也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作者身份推定邏輯不通,權利歸屬推定不符合相關體系,而作者身份和權利歸屬的復合型推定卻同時存在上述兩種推定的問題,故認為上述三種推定均難以成立[8]。
從法理、修法時間和修法宗旨以及相關內容的解讀來看,將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中的推定規制視為兼具事實型與權利型的法律推定,更為接近立法初衷,也更合乎情理和變革的必要性。首先從法理上看,國際條約確為我國的法律淵源之一,將《中美經貿協議》中的相關內容內化為我國法律規范的行為合情合理,該條款的變革便擁有了法理基礎。其次從修法時間上看,我國《著作權法》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長期以來保持不變,在第三次修改期間先后公布的各個修正版本中也都無實質性更改,甚至直到2020年8月,《二審稿》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其內容仍然保持單一作者身份推定的原樣。然而最終卻在2020年11月新《著作權法》正式出臺時增添了“且該作品上存在相應權利”的規定。這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著作權法》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發生了突然的轉變,一般情況下是有不得不修改的緊迫原因。盡管官方未直接說明緣由,但從時間上看,有且僅有該協議能夠在短時間內讓《著作權法》相關條款作出如此改變。再次從修法宗旨上看,此次《著作權法》的修改主要是為了貫徹落實國家政策、順應著作權領域的現實發展需求以及促進與國際條約和其他法律的落實銜接③。國家政策和著作權領域的現實發展需求似乎難以在短短數月內突然發生改變,而在國際條約和其他法律頒布方面,有且僅有《民法典》和《中美經貿協議》在修法當年問世且與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相關,在這其中《民法典》針對的是“自然人”和“非法人組織”等概念的更改,并未涉及任何權利存在的推定。因此,從修法宗旨來看,似乎也只有該協議促使相關條款作出如此改變。最后從相關內容的解讀上看,《中美經貿協議》中的相關條款應當理解為若無反證,作者在作品上以通常形式署名的,推定其為作品的著作權人,且著作權存在于作品之上。而新《著作權法》相關條款中的“存在相應權利”則也應當理解為署名主體主張的相關著作權存在于該作品之上,有著著作權歸屬之意。此外,因為《著作權法》中所規定的相應權利理應為著作權,而著作人身權在作品創作完成時便由作者一直享有,如果將此“相應權利”限定在著作人身權的范圍內,則與修改前的署名推定規則實質相同,會讓該修改變得毫無意義。因此,新《著作權法》中的“存在相應權利”應當理解為作品上存在完整的著作權,與《中美經貿協議》中相關內容解讀意思一致。
因此不難看出,新修訂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減輕了署名者的舉證責任,加強了“署名優先”在著作權權屬方面的分量。之所以進行如此變革,不僅是為了解決當下相關權利人舉證困難的問題,而且更是為了適應《中美經貿協議》中第1.29條有關作品署名推定相關內容的要求,是我國履行國際條約義務的體現。
二、條款變革之合理性證成
此次《著作權法》中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不僅將條款的位置從原來的第十一條第四款移至第十二條第一款,而且將條款的內容從單一的事實型法律推定變為兼具事實型與權利型的法律推定。然而即使進行如此變革,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仍然一以貫之地堅持了署名揭示作者創作者身份的根本屬性,體現出我國對于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傳統基礎的合理繼承。此外,引入“存在相關權利”的推定,則是吸收域外其他體系先進做法的體現,是對域外經驗的一次合理借鑒。
(一)本土傳統的合理繼承
從本質上來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與確定署名權主體的相關規范,既有所不同,又相互聯系。這是因為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是根據在作品上已有的署名,來推定該署名主體擁有的某種身份,以及理應享有作品相關的某些權利,而確定署名權主體的相關規范卻是根據法律等相關規定,來確定何種主體應當享有署名權。如果一旦通過相關規范明確了署名權歸屬的主體,一般也就會間接確定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但在特殊情況下則無法得出結果。具言之,通過確定署名權主體的相關規范,明確了只有作者應享有署名權,則一般情況下能在作品上署名的主體便只能是作者。如此一來,似乎通過確定署名權的主體,間接得出了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盡管如此,但事實上兩者還是存在一定的區別,這也導致在一些特殊情形下,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無法由此得出。這是因為享有署名權的主體不僅僅需要有權在作品上簽署姓名或名稱,而且還需要擁有著作權主體的資格,能夠在享有權利的同時承擔相應的義務。而作品署名推定出的結果卻只需該主體能夠在作品上簽署署名即可,關注的是該主體是否應該在作品上署名,而對是否擁有權利主體資格以及是否能夠承擔相應的義務并未作出要求。不難看出,作品署名推定條款與確定署名權主體的相關規范是一種對立而又統一的關系,既在有資格在作品上署名方面彼此一致,又在著作權主體資格和承擔相應義務方面相互區別。無論如何,確定署名權主體的相關規范都對署名推定規則十分重要,能夠間接指出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廣義上也屬于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雖然其較為間接和隱晦,但同樣十分重要,甚至在無直接明確的署名推定規則時,能夠發揮類似的作用。
我國《著作權法》(1990)在其第十一條首次直接、明確地規定了作品的署名推定規則,該條款通過作品上的署名來直接推定署名主體享有作者的身份,標志著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真正誕生。而正如前文所述,署名權相關規范中往往間接蘊含著作品的署名推定規則,成為廣義上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這使得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起源能追溯到20世紀初。事實上,我國雖然早在宋朝時期便出現了著作權保護的萌芽,但卻直到19世紀中后期才出現用法律保護著作權等思想,并于20世紀初擁有了第一部相關法律,即《大清著作權律》。其中不僅提出由創作作品的作者享有署名權,而且還提出禁止冒用他人署名,禁止竄改、變更以及隱匿他人署名等一系列禁止的侵權行為[9]。該條款在具有了署名權權能基本框架的同時,間接蘊含著作品的署名推定規則,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作者,成為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濫觴。
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我國并未急于制定著作權法,而是通過一些相關政策和法規等對著作權相關關系進行調整,主要涉及出版印刷、稿酬支付等方面。改革開放后,著作權保護愈發受到重視,一系列保護相關權益的法規或規章出臺,其中當涉及作品的署名問題時,均間接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作者[10]。盡管直到我國《著作權法》(1990)的頒布,才首次直接明確規定了作品的署名推定規則,但相關條款同樣是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作者,并未涉及任何權利的推定。后續《著作權法》的兩次修訂,也并未對相關條款做出實質性修改。在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2013)中,第十三條和第十五條分別對作者無法確定時和作者死亡后的署名權歸屬做出了規定,均體現出署名權具有其他著作權不具有的極強的作者專屬性質。其作為間接存在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進一步鞏固了作品署名與作者之間的緊密聯系,也同樣揭示了作品上署名是用以揭示作者創作者身份的本質。此外,在完成第三次修訂的《著作權法》中,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盡管進行了實質性更改,然而其內容仍然一以貫之地維持了署名揭示作者創作者身份的根本,所做出的改動均在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明確指向作者的基礎之上,體現出我國對于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傳統的合理繼承。
值得一提的是,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相關司法解釋(法釋〔2002〕31號),其第7條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將在作品上署名的主體推定為著作權人或相關權益的權利人。盡管從表面上看,該條款有著打破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原有體系和超越當時《著作權法》相關條款的嫌疑,但事實上,該條款完整的推導邏輯應為作品上的署名推定作者,再由作者推定著作權,從而確定著作權人或相關權益的權利人。因此,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只是在實際表述時省略了署名推定作者這一步驟,同樣堅持了作品上署名與作者相聯系的傳統[11]。
綜上所述,無論是直接存在于《著作權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還是間接出現在《著作權法》及其相關條例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縱使條款的內容發生改變,最終的推定結果不盡相同,也并未改變作品上署名揭示作者創作者身份的根本屬性,由署名推定出作者身份一直是相關推定的最終結果或推定中不可或缺的中間環節。此次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仍然遵循了這一根本,繼承了這一傳統,是適宜我國的合理選擇。
(二)域外經驗的合理借鑒
由于著作權體系和版權體系有著不同的理論基礎和價值偏向,使得其體系下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具言之,著作權體系以自然權利論等為基礎,側重保護實際創作者的權益,認為作品因作者的創作行為而誕生,體現著作者的人格和意志,德國、法國、日本均是采用該體系的代表國。該體系下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一般偏向保護作者的權益,注重署名的精神內涵。而版權體系則以激勵論等為基礎,側重保護出資人的利益,認為作品版權體現的是作品的財產價值,采用該體系的代表國則是英國和美國。該體系下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往往偏向保護版權人的權益,更關注署名的財產特性。
《德國著作權法》第10條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規定,可通過作品上的署名推定作品的著作人,但若著作人并未按規定進行署名,則可依次推定編者和出版者主張作者的相關權利。此外,其還對規則的適用進行了限制,多適用于權益防衛,一定程度防止了署名推定規則的濫用。此外,其第13條也規定,由創作作品的著作人享有署名權,也間接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作者;《法國知識產權法典》則是在L.113-1條對作品的署名推定規則作出了規定,同樣是由作品上的署名推定作者,并在L.121-1 條規定署名權時,也間接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作者。值得一提的是,其在L.113-5條明確規定,集體作品可由法人享有包括署名權在內的全部著作權,一定程度上兼顧了出資人的利益;而《日本著作權法》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則是存在于第14條中,該條款對作品、署名方式以及簽署的假名的知名度等作出了明確要求,但卻沒有反證規則,并未在程序上明確給予對方反駁的權利。此外,其在第19條規定由創作作品之人享有署名權,同時在第15條特別指出,若無特別規定,職務作品的作者為法人,由其享有署名權等精神權利,帶有一些版權體系的色彩[12]。
《英國版權法》盡管在其第77條規定了作者享有在作品上署名表明身份的權利,但卻將“雇傭作品”“計算機程序”和“實時報道作品”等一系列作品排除在第77條適用范圍之外。不難看出,其帶有明顯偏向出資人的特征,不少情況下創作作品者既無法享有作品版權,也無作者的身份,導致實際作者與作品的精神聯系被忽視,署名權等相關精神權益被進行嚴格的限制和區分。盡管如此,有學者也指出在英國雖然會承認委托人獲得委托作品的版權,但同時也會承認受托人勞動的公平所有權,在利益上進行了一定的調和[13]。另外,其《安娜法令》最偉大的創新之處,便在于確立了作者身份的法律地位,促進了相關版權體系的制度化和體系化,使得相關版權制度成為具有近代私法意義的法律設計[14]。有學者甚至指出,版權法的最終目的不是公平地補償創作者,而是刺激作者不斷創作作品,造福于公眾[15]。可見,“作者”對于英國版權制度有著重要的意義,盡管相關制度偏向出資人的利益,但作者的利益也是其無法忽視的所在。盡管英國因歸屬版權體系,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適用范圍有限,總體上偏向出資一方,但在某些方面也會兼顧創作者的利益。
正如《美國版權法》在第106條之2,通過規定作者有權署名,間接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作者,但卻將其適用范圍限于視覺藝術作品。有學者便指出,這種權利與德國等著作權體系國家所規定的精神權利有著較大區別,在美國當事人難以依據享有署名權來應對相關侵權行為④。此外,其在第201條明確將雇主和委托人視為作者,將享有一切作者權利,明顯體現出側重保護出資者利益的特性。可見其盡管正式承認“作者”,但卻并未嚴格界定這個概念,有學者便指出應當將“作者”這個身份理解成版權法中的一種象征主義,使其成為版權法框架中的重要工具[16]。在司法實踐中,美國法院一般仍是將署名相關權益視為實際創作者專享的權益,未經其同意不得被修改或毀損,作者身份也不得轉讓⑤。但在涉及雇傭作品的署名歸屬時,雇主則可依據協議等成為作品的原始作者,享有署名權等作者權益⑥。值得一提的是,有美國學者認為因為作品市場對于作品的定價無法準確反映作品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活動,作者與版權權利人的重合會使得相關市場效率低下,而將“作者”與美國現有版權中的“所有人”相分離,適當限制非作者權利人享有權利,使作品作者與市場更好地聯系結合,能夠更好地配置資源,促進相關市場高效運轉[17]。不難看出,該學者將以作者權利為中心的著作權法視為拯救版權市場失靈的辦法,借鑒相關作者權利的規定來平衡財產型版權的授予機制,保護社會利益,促進社會高效再生產。可見,美國雖然采用的是版權體系,但在實踐和理論上均在嘗試借鑒著作權體系的相關規定,以完善現有版權體系,在相關條款上逐漸關注創作者的權益。
由此可以看出,著作權體系與版權體系雖然因理論基礎不同,而使得相關規范有所差異,分別側重保護實際創作者和出資人的利益,但是如今兩個體系下的各國包括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在內的相關規范卻有相互吸收借鑒、折中靠攏的趨勢,在堅持本體系根本的基礎上兼顧其他方的利益成為較為普遍的做法。回到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上來看,我國正是在保持自身著作權體系根本的基礎上,適當借鑒吸收了版權體系的一些可取之處,既堅持并側重維護了作者作為實際創作者的權益,又適當兼顧了非實際創作者的相關權益,是對他國做法的合理參考,也是對域外經驗的合理借鑒。
三、條款變革之可行性證成
此次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盡管從根本上改變了作品的署名推定規則,使其同時擁有了推定作者身份和作品著作權歸屬的雙重功能,但卻并未打亂其中所蘊含的內在邏輯,仍然契合相關理論和規范體系,可行性較為顯著。此外,新增的“存在相應權利”規定,與相關司法解釋(法釋〔2002〕31號)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實質上相似,其可行性已經得到了司法實踐的較好證明。
(一)可行的邏輯理論體系
從邏輯理論上看,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主要通過署名揭示出的作者與其創作作品的聯系。而這種聯系往往不為人所知,證明較為困難,所以往往需通過簽署名稱等標注方式來揭示。由此,作品上的署名便成為揭示作者與作品聯系的重要標注符號和邏輯橋梁,也成為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進行相關推定的基礎所在。在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中,無論是作者享有在作品上署名權利的邏輯路徑,還是作品上的署名應指向作者的邏輯路徑,均推動著作者與作品上的署名兩者之間建立起可相互推導的緊密的邏輯關系。事實上,當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作者時,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和署名權相關規范,不僅能夠在邏輯上形成一個“充分必要條件”式的閉合,而且也能夠在理論上實現相互契合。
站在作者的理論本質上來看,作者是作品的創作者,是作品的精神指向所在,理應享有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一方面,這種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能夠明確作品著作權的初步歸屬,使作者這個概念擁有了一定的法律權利。這是因為我國《著作權法》規定,除另有特殊規定外,作者享有其創作作品的著作權,即在一般情況下,最初的作品著作權應歸屬于作者。作者通過行使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能夠確立作者與作品之間專屬的精神聯系,從而明確了作品著作權的初步歸屬所在。另一方面,這種署名的權利也是一種表明作者身份的權利,能夠維護作者的人格利益和人格尊嚴。這是因為通過行使在作品上署名的權利,能夠使作者向公眾展示其基于創作行為產生的創作資格,使得創作行為的成果連帶上作者都能接受來自公眾的評價。作品上的署名會讓該作品作者的身份得以確認,作品的著作權也得到承認并有了明確的原始歸屬指向,避免作者依法享有的著作權益受到損減。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署名的權利卻并不是身份權或人格權,因為身份權是在公民或法人間基于某種原因而產生的人身性權利,而這種署名的權利是在作者與作品之間,基于創作行為等實質性貢獻而產生的著作權。此外,人格權是基于自然人或法人主體,隨著權利主體的存亡而存亡,有著保護期限,不可放棄或繼承,而這種署名的權利專屬于作者,卻并無保護期限,并不會因作者的存亡而存亡。因此,這種署名的權利盡管具有身份性和人格性的特點,專屬于作者,但本質上并不是身份權或人格權。
站在作品上署名的理論本質上來看,作品上的署名就是一種符號標記,它披露了作者的信息,表明了作者的身份,承載著作者的各種聲譽和評價,給作者帶來精神激勵和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帶來了責任和義務。作品的創作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加上我國采取的是著作權自動取得和保護的制度,無需申請或公示,使得作品的創作事實不容易被大多數公眾所知曉。因此,我國《著作權法》設計了這個以在作品上署名的行使表征作者創作行為的制度,一方面用作者在作品上的署名來公示其創作的事實,較好契合了作品著作權客體具有非物質性特點的事實,也十分符合社會公眾的普遍認知,畢竟在自己創作的作品上簽署自己的姓名或名稱,既是長久以來的習慣,也是當下的常態。另一方面用這個署名約束作者,使其不得不對簽署其姓名的作品負責,承擔署名作品的學術、道義以及法律等方面的責任,保證署名作品的質量,從而維護作者自身形象,與相關權利內容方面對應統一。此外,作品上的署名還保障了社會公眾對作品和作者信息的知情,減少了社會公眾檢索、選擇的成本,降低了作品權屬紛爭的可能性,維護了社會相關的公共秩序,間接起到促進文化傳承的作用。不難看出,作者與作品上的署名各自背后所蘊含的基礎原理之間都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者就是作品上署名的來源和歸屬。當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推定結果指向作者時,兩者不僅在理論本質上相得益彰,而且在邏輯上形成了可相互推導的“充分必要條件”式的關系。
我國《著作權法》的立法,是以著作權體系為主,并穿插了一些版權體系的具體制度,需要在側重保護作品創作者利益的同時,適當兼顧出資人的利益。正如前文所述,著作權體系以自然權利論等為基礎,側重保護實際創作者的權益,版權體系則以激勵論等為基礎,側重保護出資人的利益。結合上述域外經驗的分析,可以看出如果選擇固守單一的理論,雖然能使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理論體系融洽,但卻容易使各方的利益相對失衡。如果選擇適當借鑒另一個體系的相關價值理念,雖然能夠在不與基礎理論沖突的前提下適度平衡各方利益,但卻容易造成體系內各個規范之間的價值矛盾。從總體上看,我國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仍然應當將推定的結果指向作者,這是因為我國相關規范是以自然權利論為主要基礎,應當著重保護實際創作者的利益,肯定作品與作者的精神聯系。作品上的著作權是作者創作行為的成果,是自然產生并自動獲得的,作者在作品上署名是為了公示其創作行為,使其作品上的著作權受到尊重和保護。而我國《著作權法》將法人或非法人組織視為作者,變革后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又新增了“存在相應權利”的推定,正是在一定程度上兼顧出資人、非作者的著作權人利益的體現。
綜上所述,此次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不僅使相關規范之間的邏輯順暢,而且使作者和作品上署名的理論契合,更是在較好借鑒吸收了域外經驗的基礎上,做出的適宜我國《著作權法》體系的選擇,在邏輯、理論和體系方面均體現出較高的可行性。
(二)可行的實踐適用路徑
在此次《著作權法》的修訂中,整體的修改理念從相對積極開放變為相對保守謹慎,發生了較大轉變,從而最終使得此次修訂的范疇只包括一些較為成熟穩定的內容[18]。由此可以推斷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除了有適應《中美經貿協議》要求,履行國際條約義務的原因外,其修改內容應當也是較為成熟穩定的。
2002年最高院出臺了相關司法解釋(法釋〔2002〕31號),其中的第7條第2款,將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了著作權人或相關權益的權利人,便是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首次直接明確地將作品上署名與相關權利歸屬相關聯。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在司法實踐適用時,不但有“泉州新世紀公司與天語同聲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泉州花開富貴娛樂城與福州時代華晟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和“尹戩與永州市文體局侵犯著作權糾紛”案等案件,雖然認為作品署名推定的結果指向作者,但在具體審理時卻默認推定的作者享有著作權,實際上形成“作品上署名→作者→著作權人”的邏輯鏈條,實際上間接地適用了上述司法解釋中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⑦。而且還有“蔣勝男與王小平、東陽樂視花兒影視公司侵犯署名權糾紛”案、“寧夏紅公司與北京三面向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無錫圣寶公司與北京華蓋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上海阿凡提公司與上海聚力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陳喆與余征等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上海大學出版社與徐正魁侵犯署名權糾紛”案和“央視國際公司與上海全土豆侵犯著作權糾紛”案等更多的案件,法院直接在判決書中注明適用上述司法解釋中相關條款,通過署名推定規則,直接將“作品上的署名”與“著作權人”聯系起來⑧。不難看出無論是將“作者”作為邏輯傳導的中介,還是直接掛鉤,似乎“作品上的署名”與“著作權人”的邏輯推導關系更加契合司法實踐的需要。有學者也曾指出,為審理著作權侵權案件,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在司法實踐中便常被用來確定著作權的歸屬[19]。值得一提的是,在新《著作權法》出臺后,最高院對上述司法解釋進行了及時的修正,但卻完整地保留了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內容,從側面說明該作品署名推定條款是契合新《著作權法》相關規定的。這些新修訂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均是將推定的結果指向作者的,然后通過確定作者身份來進一步推定著作權的歸屬,從而確定著作權人。如此一來,不僅能契合近年來加入的國際條約和修改的國內規范,而且有利于解決當下著作權人維權的成本高,獲得的損害賠償低,侵權行為無法得到有效控制等司法實踐難題,與此次《著作權法》的修法目的相適宜。
而之所以會如此拓展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推定結果,是因為作品創作模式的團隊化和職業化,使得原有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難以滿足實踐適用的需要。具言之,因為傳統單人創作的周期較長,創作的難度較大,難以滿足經濟社會對于作品高效創作的需求,于是作品創作者開始更多地謀求合作,乃至尋求組建具有長期緊密聯系的創作團體,作品創作愈發的團隊化。正是由于這種作品創作的團隊化,使得作者不再是單一的個體,更多的人享有了在作品上簽署姓名的權利。法人作品、委托作品和職務作品等各種有著不同著作權歸屬的作品大量出現,加劇了作品創作團隊內部相關關系的復雜程度,加上作品創作行為本身不具有公開性,讓身處外部之人更加難以明確作品創作團隊的內部關系以及相關作品的具體著作權歸屬,相關作品交易也更加容易引起糾紛,作品交易的安全性和便捷性有所降低,原有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已經難以滿足現實的需求,司法實踐需要簡單有效的方法來明確作品著作權的歸屬。此外,因為傳統自由創作的速度較慢,質量也難以保障,作品創作的整體效率難以滿足經濟社會的需求。因此,作品創作者在謀求團隊化創作的同時,也慢慢開始創作職業化,愈發注重追求作品著作權所帶來的財產利益,而并非作品著作權本身。作品的交易變得愈加頻繁,越來越多的作品實際創作者將作品的著作權交易出去,以換取對方給付的對價。諸如委托作品、職務作品和法人作品等較為特殊的作品類型變得更為常見,越來越多作品的著作財產權,甚至特殊情況下的著作人身權,都不由作品的實際創作者所享有,這導致了原有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逐漸喪失了高效性和準確性,實踐適用性進一步降低。
不難看出,作品創作模式的團隊化和職業化,使得越來越多的作者不再是作品的著作權人,“作者”與“著作權人”由以前大量重合變得愈發分離,相互聯系愈發減少。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可以因為擁有著作權而成為著作權人,非作者的著作權人卻不會因為享有了著作權,就可以改變創作事實而成為作者。在當下的司法實踐中,相關主體在進行交易或訴訟時著重關注的是作品的著作權歸屬,需要明確的是作品的著作權人而并非作者。因此,簡單、高效地明確作品的著作權人逐漸成了相關實踐的主要需求,將結果指向作者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已經難以滿足。
四、結語
伴隨著此次《著作權法》的修訂,我國的作品署名推定條款迎來了重大變革,盡管將其解讀為通過作品署名推定署名主體擁有作者身份并享有該作品的著作權,能夠體現條款變革的必要性,變革后的條款也能夠顯現出其合理性和可行性,但這也僅為一家之言,并不一定能完全反映我國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此次變革。此外,嚴格來說,變革后的條款可能仍然存在部分表述不夠嚴謹,缺乏對人工智能作品等作品設置特殊規則的不足之處。然而瑕不掩瑜,此次作品署名推定條款的變革確為當下我國的適宜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