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智能合約;智能法律合約;賦權;執行風險
近年來,隨著區塊鏈技術的發展,智能合約逐漸成為版權、金融等行業開展數字商品交易的重要工具。實踐中,智能合約可以取得市場認同的主要原因在于其開創了一套去中心化且具有自我驗證機制的交易流程,使數字商品的流通效率和交易安全得以極大提升:一方面,智能合約在發布后會自動嵌入公共分布式分類賬本以供用戶公開閱讀,傳統點對點交易中的信息壁壘被打破,發布方可以迅速尋找到潛在的交易對象并與其搭建起即時性的交易通道;另一方面,由于區塊鏈系統會在智能合約預設的執行條件獲得滿足時自動執行約定標的,交易雙方得以形成一種“技術信任”,從而避免傳統交易中的信用風險[1]。
基于上述優勢,智能合約的應用前景為業界所肯定。然而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智能合約背后的法律困境卻日漸凸顯。例如,智能合約以鏈碼(ChainCode)形式存在于區塊鏈中,其在同自然語言轉化時容易產生爭議,由于鏈碼語言欠缺法律規范性,法院經常難以介入其中[2]。再如,智能合約通常由區塊鏈平臺負責編寫,主要服務于發起方的利益,且一旦運行便難以修改,接收方無法就其內容與發起方進行磋商,這就使此類交易具有“全有全無”的特性,無法實現對數字資源的高效分配,甚至可能淪為壟斷工具。從規范性視角來看,此類障礙的成因主要在于智能合約與現實合同存在較大差異,專為后者設計的規制措施難以有效用于前者。事實上,學界關于智能合約是否屬于規范的合同尚存諸多爭議,更不必說其背后的法律關系至今未充分厘清。這就為智能合約的發展埋下了隱患。為解決前述問題,學界提出智能法律合約(Smart Legal Contract)。作為從現實合同向智能合約的過渡性文本,智能法律合約較現實合同具有更程序化的表達形式,而較鏈碼則有更明晰的法律特征。以智能法律合約為中心,智能合約交易可以獲得更強的規范性,從而得以避免法律適用層面的障礙[3]。在此背景下,將智能法律合約引入智能合約交易已經成為今后的發展方向。為理清智能法律合約的規范效應,并為其可能存在的實踐障礙提供優化機制,本文擬就此展開研究。
一、傳統智能合約的法律困境
傳統智能合約是以程序形式部署于區塊鏈中的數字協議,其核心特征在于自我驗證性。具言之,智能合約由類似于“若A則B”的邏輯鏈碼構成,一旦預設條件被觸發,區塊鏈系統將自動執行對應的指令序列。借此,智能合約取得了自我驗證性:一方面,執行無需外部介入,既不取決于當事人的意志,亦不受法院等第三方機構的影響;另一方面,鏈碼語言具有高度的確定性,執行結果可以免受文化、政策等外部因素的干擾。同時,由于智能合約一經發布便會在鏈內公開傳播,通過網絡多節點共識被完整記錄,當事人難以事后修改其內容,這就保證了智能合約的防篡改性[4];由于區塊鏈系統還會將傳播期間的衍生信息同步存證,且任何人都難以單獨修改其內容,這就使此類交易具有更強的透明性。基于前述特征,智能合約的商業價值甚為突出,然而在規范性層面,其表現卻不盡如人意,相關交易背后潛藏著嚴峻的法律風險。
(一)智能合約交易的賦權困境
首先,智能合約交易面臨賦權困境。學界圍繞智能合約是否屬于合同長期存在爭論,至今未形成統一立場。這一問題的答案直接決定智能合約能否創設合同上的權利,倘若認為其不具有如合同一般的賦權功能,那么除非存在其他替代性的賦權載體,當事人之間僅通過智能合約達成的交易將淪為于法無據的權利變動,一旦一方事后推翻交易并訴諸法院,另一方將無法證實對于保留標的的合法性。這對于已廣泛采用此種交易模式的數字商品市場將是沉重打擊。然而現實卻是,已有許多學者將智能合約作為現實合同的履行工具,認為其價值僅在于充當當事人為規制違約風險而采取的手段[5]。
上述觀點剝奪了智能合約的實體意義,實務中不乏反對的聲音。一種觀點認為,盡管智能合約與現實合同存在差異,但仍應將其當做合同,使其產生合同的賦權效果。據此,美國亞利桑那州明確承認智能合約的合同屬性[6]。然而該觀點卻無法解釋智能合約為何不能如現實合同一般被撤銷、解除或變更。民法理論認為,合同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產物,其在發展過程中應始終為當事人意志所支配,然而智能合約一旦部署完畢即與當事人意志脫鉤,顯然不滿足前述要求。為回避這一矛盾,又有學者將部署智能合約的行為理解為向不特定主體發出的要約,并將觸發執行條件的行為視為承諾[7]。然而通說認為,要約應包含合同的完整要素,而智能合約僅指向合同的履行過程,故仍然難以滿足前述要求。
事實上,智能合約與現實合同存在根本差異,目前將智能合約界定為合同的觀點經常只是為避免交易脫法而在忽視二者差異的前提下強行作出的判斷。如有學者認為,智能合約具有要約、承諾等要素,在形式上符合現實合同的外觀,應當構成附生效條件的合同,并以觸發執行條件的行為作為生效條件[8]。該觀點存在以下問題:盡管智能合約具有近似附生效條件的合同的形式結構,但二者所表達的實質內容截然不同。智能合約僅能表達當事人所欲發起或接受的權利變動,卻無法表達當事人為何要發起或接受這一變動,以及想借此創設怎樣的法律關系。然而后者才是規范的合同所真正應當記載并反映的內容,權利變動只是這一內容的實現結果而已。在此方面,智能合約與現實合同的關系類似于處分行為與負擔行為的關系,即智能合約只能導致既有權利發生變動,而不能直接創設債權債務關系,并以此作為前述權利變動的正當性基礎[9]。故此,即使認為智能合約承載合意,其也僅能承載履行時的處分合意,無法產生賦權的效果。在典型情形下,智能合約只能表達如下內容,一旦乙觸發條件,系統即會將甲的利益執行予乙,但至于乙為何以及是否有義務觸發條件,以及甲為何以及是否有義務將利益移轉給乙,以及這二者有何關聯,這些真正決定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內容都無法從智能合約中直接獲得體現。不妨設想以下情形:甲發布智能合約,只要乙支付數字貨幣,系統即會將甲的版權執行予乙,隨后乙支付貨幣并取得版權。通過這一交易過程,我們自始只能看出在甲乙間發生了兩項權利變動,但至于該變動的目的和法律基礎為何則無從判斷。事實既可能是甲將版權出售予乙,也可能是甲向乙借款并用版權設立擔保。智能合約無法提供答案。就此而言,智能合約何以構成合同?須知合同應清晰反映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從而為相關利益交換提供理由,而智能合約對這兩點可謂無一具備。
故此,比起承認智能合約的合同性質,將其界定為履約工具更契合規范性思維。盡管后者確會對商業實踐產生沖擊,但鑒于法律與科技的互動關系應是令后者在前者的指引下修正未來的發展方向,在堅持對智能合約予以規范性解釋的前提下,通過技術手段解決實踐問題,這才是我們在面對一項新興科技時所應秉持的態度。事實上,這也是智能法律合約誕生的契機。
(二)智能合約的解釋困境
即使承認智能合約的賦權功能,其仍會面臨解釋上的詰難。智能合約與現實合同使用的語言存在顯著差異,后者為避免爭訟經常使用法律術語,而智能合約中的動態的指令序列則難以準確表達靜態的權利義務,這就使得其創設的法律關系極為模糊[10]。
在此背景下,當事人對智能合約交易的理解幾乎完全依賴于平臺對指令序列的轉譯,這就為智能合約交易埋下嚴峻的解釋風險。一方面,存在大量乏欠缺鏈碼知識之人無法對智能合約進行準確解讀,別有用心的平臺可能伙同發布方利用此類群體的弱勢地位,在轉譯鏈碼的過程中布下陷阱,誘使后者與其進行不公平交易。此時盡管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一條規定,接收方應可以顯失公平為由撤銷合同,但由于鏈碼具有公開性和非二義性,實踐中接收方幾乎無法證實平臺和發布方具有利用其缺乏判斷能力的情形;相反,發布方卻會主張接收方在觸發條件前應自行對智能合約予以審查,若存在理解錯誤亦應自負其責。這也是實踐中因鏈碼漏洞遭受損害的用戶經常難以獲得司法救濟的一大原因。在DAOs資金被竊案中,黑客利用智能合約漏洞竊取資產,并主張這是鏈碼運行的自然結果,受害人至今未獲司法救濟[11]。另一方面,即使平臺向當事人提供了準確無誤的轉譯文本,由于轉譯后的自然語言與法言法語仍然難以直接對應,當事人很容易產生誤解,此時若其為尋求恰當的解釋標準訴諸法院,由于實踐中很少有法官掌握鏈碼知識,后者同樣難以判斷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12]。
最后,平臺在輔助當事人編寫智能合約時通常不會編入違約條款,其原因一方面在于智能合約的自我驗證功能使此類交易通常與履行障礙無涉,另一方面在于違約條款使用的法言法語難以被有效轉譯為鏈碼。這就使當事人無法預先規制交易風險。對此,有學者發表了著名的“鏈碼即法律”的言論,主張通過鏈碼調整智能合約中的違約問題[13]。然而這種觀點有待商榷。價值無涉的鏈碼在脫離法律控制后極可能淪為不法投機的工具,且程序的理性也不足以應對日益復雜的違約類型。對此,DAOs案已經為我們敲響警鐘。
(三)智能合約的執行困境
在去中心化與自我驗證機制相融合的前提下,智能合約一經開啟便難以終止[14],由于外部因素難以介入其中,實踐中經常出現與法律相悖的執行現象。具言之,若將智能合約視為合同,現實合同所涉及的效力瑕疵亦會存在于智能合約,此時,由于執行程序一經啟動便脫離控制,欠缺效力的內容將被系統執行完畢。例如,智能合約對接收方具有格式合同的性質,可能因觸及《民法典》第四百九十六和四百九十七條條關于格式條款的限制規則而無效[15],然而由于智能合約欠缺有效的預先審查機制,接收方經常在觸發條件后才發覺無效事由。此時由于執行已無法中斷,其將被迫面對無效合同仍在履行的窘境。這一問題對于發布方同樣存在。一旦在智能合約發布后出現如疫情等事件時,發布方將無法依據《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三條和五百六十三條關于不可抗力和情勢變更的規定調整交易內容。此時只要接收方觸發條件,交易將按本應被解除或變更的內容繼續進行。
針對這一缺陷,曾有學者主張將法律數字化并納入數據庫,再通過應用接口與智能合約相連接,同時將后者設置為一旦發生某種事實即可自動調整的狀態[16]。這種觀點一方面低估了將法律數字化的難度——情勢變更等制度離不開價值判斷,僅憑目前技術尚無法將其準確數字化;另一方面,智能合約不具有深度學習能力,即使將既有法律成功鏈碼化,亦無法跟進交易觀念的快速迭代,故很難實際發揮效用。
二、智能法律合約的規范效應
為便于解析鏈碼語言的規范意義,學界開發出一種特殊語言——智能法律合約語言(Smart Legal Con?tract Language, SLCL),試圖通過將后者作為智能合約的轉譯模板,以消解鏈碼與法言法語之間的隔閡。具言之,經過設計的SLCL具有極強的語義兼容性,可以兼顧法言法語的敘事習慣和鏈碼語言的執行邏輯,從而使以下操作成為可能:先由用戶在特定語法結構下使用法言法語編寫智能法律合約,再由區塊鏈系統依據預設標準將后者自動轉譯為鏈碼并組成智能合約,從而實現從法言法語到智能法律合約再到智能合約的逆向轉譯[17]。借此,法言法語與智能合約取得對應聯系,作為過渡文本的智能法律合約成為智能合約的“語言投影”。通過打破智能合約與法言法語間的阻隔,智能合約交易的規范性有所增強,然而經過深層挖掘,可以發現智能法律合約的規范效應遠不僅限于此。
(一)替代智能合約產生賦權效果
智能合約交易面臨賦權困境,而通過智能法律合約即可解決這一問題。具言之,盡管智能法律合約是智能合約的轉譯模板,但二者的性質可以截然不同。智能合約因無法精確賦權等問題難以構成合同,但智能法律合約則不然,由于后者并非區塊鏈系統的執行對象,而是記載當事人權利義務的規范載體,不僅具備為當事人精確賦權的潛能,還能作為當事人解除、變更或撤銷的對象,這就為其成為合同掃清了學理障礙。從意思自治的角度來看,若當事人依法取得解除、變更或撤銷合同的權利,那么完全可以將智能法律合約作為行權對象,以消除相對人保留合同利益的正當性。借此,當事人的意志通過智能法律合約獲得表達,并對交易關系產生實質影響,智能法律合約成為當事人的自治工具。同時,由于智能法律合約采用“權利—義務”的關聯結構式,不僅可以精確記載智能合約中的執行方案,更能準確反映其背后的權利義務基礎[18],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獲得清晰表達。在此基礎上,智能法律合約得以構成規范的合同。
以智能法律合約構成合同為前提,其同時也就具備了賦權功能,在此背景下,無需繼續強調智能合約的合同屬性,而是可以將其理解為智能法律合約的履行工具,并在出現糾紛時,要求法院依后者判斷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借此,智能合約交易被拆分為以智能法律合約為核心的賦權階層,以及以智能合約為中心的履行階層。如此解構的優勢在于,通過強調智能法律合約對實體權利義務的決定性作用,可以消除智能合約對后者的不利影響,進而避免不確定的鏈碼語言擾亂法律關系。例如,甲乙在智能法律合約中約定,甲應向乙支付價款,而乙則應向甲移轉A版權,但在智能合約中由于編寫錯誤或鏈碼漏洞,最終呈現出乙將在甲完成支付后向甲執行B版權的內容,此時如果將智能合約界定為履行工具,那么此項錯誤對于雙方依據智能法律合約所創設的乙應移轉A版權的債務不會造成影響,存在錯誤的智能合約只會產生不完全履行的效果。這一看似簡單的變化對于智能合約交易其實影響甚巨。在過去,由于智能合約同時承擔賦權和履行的雙重功能,一旦出現類似情形,甲可能要求依據錯誤的智能合約來確認法律關系,進而要求乙移轉B版權。此時即使乙主張存在具有相反約定的現實合同,甲亦可主張智能合約的賦權效果已導致先前的合同關系發生變更,如果當事人對此發生爭議,法院難以作出判斷。這正是將賦權與履行相混同的結果。
通過將智能法律合約界定為合同,可以順利建構起智能合約交易所需依賴的合同關系,進而為合同法介入其中提供依據。同時,智能合約得以與合同關系相剝離,不再對后者產生實質影響。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智能合約即喪失法律意義。事實上,作為履約工具的智能合約對于合同關系能否實現仍然具有決定性影響,若在其運行過程中出現障礙,法律仍需介入調整,只是此時的調整將不會影響原合同關系的延續。
(二)消解智能合約中的解釋困境
智能合約面臨解釋困境,對此同樣可以通過將智能法律合約理解為記錄權利義務的文本載體,進而解決該問題。具言之,由于賦權任務已被交由智能法律合約承擔,智能合約成為履約工具,法院在判斷當事人權利義務時應僅依據智能法律合約,而若智能合約的執行結果與智能法律合約存在出入,則應通過后者證成前者的不法性,進而為當事人主張恢復利益提供正當性基礎。在此背景下,由于智能合約已不再承載設權的意思表示,無法產生引致債權合意的法律效果,其所使用的語言如何以及該語言的解釋如何,都只會對履行結果造成影響,而無法介入合同關系,那么即使智能合約的語言或解釋偏離了當事人的預期,亦不會妨礙當事人事后糾偏。由此,最終的交易結果將與智能法律合約相一致。
通過智能法律合約解決智能合約解釋困境的原理,是將智能合約與原合同關系相剝離,這種做法可以維持原合同關系的穩定,但不影響存在錯誤的智能合約將引發新的法律關系。事實上,由于智能合約仍然扮演履約工具的角色,反映了當事人的處分合意,一旦其在經由智能法律合約轉譯的過程中出現錯誤,后續的執行將會導致錯誤履行和不完全履行的后果。此種風險無法完全根除,但仍可嘗試構建妥當的事后解決方案。對此可以參照一般錯誤履行和債務不履行的解決思路。具言之,當涉及錯誤履行時,債務人因誤解智能合約的實踐效果而對處分內容產生錯誤認識,其可以撤銷之前作出的處分行為并要求對方返還標的,或直接依據不當得利要求返還。而在債務不履行的情形,涉及對智能法律合約錯誤風險的分配問題,應結合轉譯主體即區塊鏈平臺與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進行判斷:在多數情形,平臺由雙方共同選定,故錯誤風險應由雙方共擔,二者皆無需為對方損害負責;在少數情形下,平臺由一方指定,此時該平臺應被視為該方的履行輔助人,錯誤風險應由該方單獨承擔,若對方因此遭受損害,前者將須承擔違約責任。而就當事人與平臺間的關系而言,后者作為區塊鏈服務的提供者理應保證轉譯的準確,若其在與用戶簽訂協議時表明不對錯誤風險負責,該條款將因違反《民法典》第四百九十七條規定而無效。理由在于,當事人通過平臺達成交易后需向平臺支付費用,該費用主要即用于購買平臺服務,而對智能法律合約的轉譯顯然是其中的關鍵一環,若平臺在協議中表示不為此負責,將構成格式條款提供方不合理免除自身責任的情形,條款無效。
此外,由于SLCL具有法言法語的敘事習慣,且具有較強的法律針對性,若當事人圍繞智能合約的語言產生糾紛,法院可以先通過智能法律合約確認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再據此判斷智能合約的運行結果是否失當。同時,智能法律合約可以為當事人開辟預先規制違約風險的通道:一方面,對于構成行業慣例的違約條款,其雖然無法在智能合約中直接得以體現,但可以由區塊鏈平臺通過SLCL預先編入智能法律合約范本,再由當事人決定是否予以選用;另一方面,對于相對個性化的違約條款,當事人亦可通過個別磋商的方式自行訂入智能法律合約。借此,傳統智能合約只能承載簡單違約條款的缺陷得以解決。
(三)開拓雙向磋商渠道
由于智能法律合約的編寫邏輯可以承載當事人開展“要約、承諾或反要約”的完整過程,接收方得以與發布方即時磋商,從而打破傳統智能合約交易中的“全有全無”困境。
具言之,智能法律合約從編寫到執行分為以下步驟:區塊鏈平臺依據交易習慣,使用SLCL編寫不同類型的智能法律合約范本,并將當事人、標的、違約條款等待填充信息以伴隨交易的形式通過預留接口分離且獨立存儲;發布方從智能法律合約范本庫中選擇合適范本作為大致框架,激活交互接口并填入待填充信息,由區塊鏈系統對交互數據進行存證,并以要約的形式發送至接收方處以供閱讀;若接收方同意交易并簽名,簽名后的智能法律合約將被發布至區塊鏈系統轉譯為智能合約并等待執行,而若其拒絕交易并希望發出反要約,則僅需退回至步驟二并以要約人的身份向發布方發出反要約即可;接收方觸發執行條件,交易執行完畢[19]。不難發現,由于在智能法律合約的編寫過程中融入了當事人的磋商過程,接收方不再處于被動地位,而是可以積極協商。盡管起草智能法律合約范本的工作仍由區塊鏈平臺集中承擔,但由于后者為促成交易會主動結合不同交易類型盡量制定出符合各類交易需求的智能法律合約范本,同時將重要且不確定的待磋商信息交由當事人自行填入,對智能法律合約范本的選擇權以及重要事項的決定權始終在當事人手中,智能法律合約將在最大限度上與當事人意志相吻合。
三、智能法律合約的實踐困境及其優化
智能法律合約可以彌補智能合約交易的諸多規范性缺陷。然而在實踐層面,智能法律合約則多有局限。
(一)智能法律合約的實踐局限:無法介入智能合約交易的執行困境
智能合約交易面臨執行困境,經常導致具有效力瑕疵的合同內容被繼續履行。盡管通過引入智能法律合約,當事人可以在智能合約部署前通過預先審查前者的方式間接確認后者的設計是否符合預期,并在發現矛盾時提前介入,但一旦智能合約部署完成,當事人即無能為力。即使區塊鏈平臺仍可嘗試通過硬分叉技術(Hard-forking)終止智能合約[20],但此種做法需改寫整個系統,顯然不宜作為一般性手段。
可見,智能法律合約的規范效應僅能消解智能合約交易在規范層面所面臨的障礙,無法從實踐層面同時介入程序內部以解決執行難題。事實上,由于智能合約的去中心化特征,法律經常只能在規范上對執行進程予以外部評價,從而施以間接影響,但無法直接介入執行過程作出調整,后者仍有待平臺處理,只是由于智能合約的防篡改性,處理過程往往頗費周折,這就使得規范性評價對執行進程的影響受到限制。
事實上,智能合約交易很難徹底脫離執行困境,程序語言的線性思維和執行結果的確定性需求決定了智能合約終究會在某時點免于外部影響,自此以后將僅能表現“將要如何執行”,而無法表現“應當如何執行”。理由在于,智能合約天然無法應對抽象的規范性問題,要求其對規范性評價自動作出反饋只會破壞其簡化交易的初衷;同時,規范性評價由于受到政治經濟等外部因素的影響具有不可控性,而智能合約的價值卻是維持執行結果的可控,二者在此存在矛盾。故此,我們只能盡量緩解智能合約的執行風險,目前最便捷的緩解方式則是在智能法律合約中引入相對柔性的調整機制,從而實現對后者的優化。
(二)優化的前置性問題:允許規范性評價介入智能合約交易的正當性
僅從規范層面無法解決智能合約交易的執行困境,故有必要在智能法律合約中引入允許規范性評價直接介入執行程序的合理路徑。這種做法勢必被部分學者詬病為破壞了智能合約的去中心化,改變了后者的本質。然而,通過適當犧牲智能合約的實踐效益以提升其規范性,這一做法十分必要。理由在于,智能合約的去中心化以犧牲糾偏可能為代價,這在為其帶來更高確定性的同時也引發了嚴重問題:首先,智能合約的不可更改性與執行的不可逆性使此類交易一旦開啟便無法停止,這就剝奪了當事人依法叫停交易的機會,損害了當事人的合同自由;其次,完全去中心化的結構使法律難以在此類交易中貫徹誠實信用等原則,這就為當事人的不法投機行為留下空間。鑒于合同自由與誠信原則的重要價值,完全去中心化的發展道路勢必使智能合約交易與現代法治理念漸行漸遠。然而,對技術效益的追求不應以犧牲技術應用的合法性為代價,否則無異于舍本逐末。也許對于成熟市場而言,完全的去中心化不會顯著沖擊交易的合法性,然而數字商品市場的規范程度尚較薄弱,不具備完全去中心化的前提,仍有必要允許規范性評價適度介入[21]。
況且,智能法律合約的誕生已經表明,智能合約交易在未來的發展方向必將日漸規范化,其由“去中心化”向“弱中心化”的轉變已無法扭轉。故此,目前真正需要關注的重點已不再是應否維持智能合約的完全去中心化,而是如何構建符合智能合約弱中心化要求的技術方案。對此,存在以下兩種路徑:建構執行完畢前的風控機制;改進不當執行發生后的救濟方案。
(三)智能法律合約的優化方案:規范性評價介入智能合約交易的路徑構建
1.執行完畢前的風控機制
最高效方案是在智能法律合約中引入規范性評價自動干涉執行的機制。對此存在兩種設計:寫入自動終止條款,令區塊鏈系統在監測到特定事實時自動終止[22];寫入智慧仲裁條款,若一方提議終止,即可申請仲裁員介入,若后者贊同提議,即可向系統提交數字簽名,系統將自動確認并終止[23]。相較而言,第一種方案僅依靠程序自身化解糾紛,但當事人必須預先明確終止事由,由于顯然無法窮盡所有可能,此種方案欠缺靈活性;第二種方式相對靈活,但由于仲裁成本較為高昂,其缺乏普遍適用性。可見,兩種方案各有優劣卻又相輔相成,應由當事人自行選擇適合方案,平臺應提供相應的技術支持。同時,第一種方案無第三方介入,未影響智能合約的去中心化;而在第二種方案中,由于仲裁員只能依申請被動開啟審查,任何主體皆無法單獨終止執行,智能合約得以向弱中心化平穩過渡。
通過DAOs事件可知,程序的自動糾偏機制存在風險,應同時構建外部風控機制予以配合。由于法院和平臺最適于充當外部干預者的角色,應當分別構建對應方案:首先,可以在智能法律合約中為法院預留權限接口,允許后者在糾紛發生后依據判決和當事人申請終止執行。由此,權限接口將成為規范性評價介入執行的通道,且由于法院無法直接控制接口,智能合約的弱中心化得以維系。其次,可以要求平臺在智能法律合約中設置單獨的填充框,提示當事人在此重申應然的執行結果,一旦實然結果與之相悖且獲益方當事人又拒絕回復,平臺將公示當事人信息,以提醒其他用戶回避相關風險。此種做法的依據可以訴諸《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后者是關于“避風港規則”的規定,要求平臺采取必要措施降低用戶遭受侵害的風險。由于第二種做法未對智能合約交易形成直接干預,僅通過強化平臺責任間接紓解風險,具有相當柔性。
2.執行完畢后的救濟手段
若執行已經完畢,則風控機制將失去作用,此后應考慮如何完善事后救濟。首先,當事人可以在智能法律合約中建構自力救濟機制,通過設置保險程序,在一方不當損害另一方合法利益時,自動對后者予以金錢賠償。例如,當事人可以在智能法律合約中約定,雙方應向第三方賬戶存入保證金,用于擔保執行的適法妥當,一旦出現相反情形,該筆保證金將被自動用于賠償受害方的損害。此種方案甚為高效,但面臨以下問題:如何判斷執行結果是否應觸發賠償條款,以及如何確認賠償數額。對此,在當今區塊鏈領域已發展出一種線上爭議解決方案(Online DisputeResolution, ODR),通過向匿名用戶提供獎勵,鼓勵其參與爭議解決,后者須投票確定是否啟動賠償程序和賠償數額,最終由程序匯總并輸出多數意見[24]。這種方案利用共識即為正義的原則,允許無利害關系的用戶依自身標準獨立裁判。由于ODR的參與者皆為普通用戶,這就有效避免了裁判的中心化。在此基礎上,只需將保險程序接入ODR,即可解決賠償內容的判斷問題。只是應注意,由于ODR用戶大多欠缺專業知識,一旦案涉糾紛過于復雜,投票結果可能與規范評價相悖。故ODR僅適于常見糾紛。對此,同樣應由當事人自行預估風險并判斷是否采用,而平臺則應建立配套機制。
由于ODR的非專業性,對于復雜糾紛,當事人仍須尋求司法救濟。相較ODR而言,司法救濟耗時長且成本高,當事人應盡量避免。司法救濟與訴訟程序無顯著差異,但可以圍繞智能法律合約構建特殊審查機制從而提升效率:首先,原告在起訴時須向法院提供被告信息,由于區塊鏈用戶大多匿名,當事人經常難以確定對方身份。這一問題在版權交易中尤為突出,由于數字版權人經常使用虛擬身份,買家想要直接起訴較為困難。此時依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規定,平臺應采取必要措施維護用戶利益不受侵害,即應向后者提供侵害方的真實信息。具言之,受害方可以將智能法律合約提交至平臺,以證實執行結果侵害其合法利益,后者在確認這一狀況后應解鎖匿名信息,以幫助確認侵害者身份。其次,由于區塊鏈系統可以存證智能合約的衍生數據,當事人的交易行為將被完整記錄,后者在被反向轉譯為SLCL后可以成為法院的裁判依據,從而降低案件的審理難度。在此背景下,當事人通常可以選擇簡易訴訟。同時,由于此類案件涉及數字資產,當事人在取得判決后還可以申請線上執行。實踐中已有多家互聯網法院建立起線上執行通道[25],當事人可以借此快速實現權利。由此,司法救濟耗時長、成本高的缺陷將得以適度彌補。
四、結語
區塊鏈智能合約在數字商品交易領域擁有天然優勢,故一經問世便引起學界廣泛關注。然而隨著理論研究的日趨深入,智能合約交易背后的法律困境愈漸凸顯。為此,學界開發出智能法律合約以紓解前述困境,這也將成為我國數字商品交易市場今后的發展方向。只是由于智能法律合約的實踐功能存在限度,其在面對智能合約交易中的執行困境時存在優化空間,應當輔以其他手段的配合。對于這些前瞻性問題,學界應在開展技術實踐以前預先加以研究,以為進一步推動智能合約交易的規范化發展鋪好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