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季節敘事源自原始先民對時間和四季的認識,經過不斷發展后,逐漸轉化為時間敘事的類型之一。自《詩經》開我國抒情文學之先河,以賦、比、興為藝術手法形成了歌詠物候的審美傳統,此后古典詩詞、散文、小說、戲曲等文體都體現出對四時變化的審美觀照,并逐漸發展為一種季節敘事傳統。而在《詩經·衛風·氓》中也展示了一種季節敘事模式,即將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作為敘事的時間節點,并巧妙融入“桑”意象,將自然界從春到秋的流轉與女主人公的情感變化相結合,揭示了其生命意識的覺醒和悲慘的命運,凸顯出獨特的審美意蘊。
[關" 鍵" 詞] 《氓》;季節敘事;意象;審美意蘊
一、引言
中國古代季節意識萌芽較早,《尚書·堯典》中就有對季節的描述:“‘日中,星鳥,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虛,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期三百有五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1]帝堯根據星宿的位置制定四時,此后人們對時間和四季有了明確的界定。天有四時,春夏秋冬,隨之衍生出“二十四節氣”“七十二物候”,既表現為時間的流逝,又伴隨著空間的物候變化,這種季節意識不斷發展,逐漸轉化為時間敘事的類型之一,并常見于中國古典文學創作中。自《詩經》開我國抒情文學之先河,以賦、比、興為藝術手法形成了歌詠物候的審美傳統,此后古典詩詞、散文、小說、戲曲等文體都體現出對四時變化的審美觀照。而季節性植物也作為文學意象常出現于文人筆下,他們對大自然冬去春來、四季輪轉的細致感受,反映在文學藝術中則形成了獨特的季節感和景物觀,進而發展為一種季節敘事的形態。文人們在詩歌中通過巧妙安排自然界的四季變化來渲染世事變遷,用冷熱筆法隱喻人情冷暖,以揭示文章的主題思想。在《詩經·衛風·氓》中也展示了一種季節敘事的模式,即將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作為敘事的時間節點,并巧妙融入“桑”意象,將自然界從春到秋的流轉與女主人公的情感變化相結合,揭示了其生命意識的覺醒和悲慘的命運,凸顯出獨特的審美意蘊。
二、《氓》中的季節敘事
《氓》中采取順序的方式,始終以女主人公的愛情和婚姻為中心,并依據季節的變換展開敘事。“桑”意象成為季節敘事的實際載體,既象征著愛情與婚姻,又展現了女子的生命意識。詩歌從男子求婚開始,直至女子被棄為止,形成一種圓形封閉的敘事結構,完整地講述了女主人公戀愛、結婚、被棄的一生,也全面地展示了女子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心理狀態及男子對其態度的轉變過程。詩歌中的季節敘事是季節的“擬人化”表現,即女主人公已經與 “桑”融為一體,她對季節的感受就如同“桑”意象一般真切自然,其成長步伐也隨著季節流轉而變化,呈現出豐富的意蘊。
(一)春季敘事:甜蜜之花
春天是自然界萬物復蘇、萬象更新的季節,是新的一年的起始,也是四季的開端,它象征著人間的一切美好。這不由自主地會喚起世間萬事萬物生命的蘇醒,而春天又引逗著愛情的萌發,早在《周禮·地官·媒氏》中便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2]的記載。萬物復蘇的勃勃生機觸動人的內心情感,于是產生了許多感懷抒情之作,詩歌中的天空、白云、山川、田野、樹木、花朵等意象都象征著溫暖如畫的春天。如《氓》中第一、二章描述了男女主人公于美好的春季相戀,商定婚事,并約定于秋季迎娶的場景;并在第三章借“桑”起興,隱喻愛情和婚姻,原文如下: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3]
詩歌以第一人稱限知視角進行敘事,通過傾訴回憶的形式,使得文中的女主人公,既入于故事之內用故事人物的身份進行敘述,又出于故事之外,以現在的“我”來撫今追昔、感嘆往事,正因敘述者的雙重身份和不同視角,詩中才呈現出女主人公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個體的意識覺醒:即“我”在不同時期對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認知和思考。女主人公回憶了和氓于春季相戀并商定秋季迎娶的場景,再次體會了當時的甜蜜和幸福,愛情之花結出了婚姻之果,詩中的季節敘事通過“擬人化”的方式得以呈現。“桑”意象就是女主人公的寄身之所,她的感受等同于“桑”在自然界中的感受,她的命運走向也與“桑”呈現出一致的步調。“桑”遇春則抽條發芽、茁壯生長,直至繁盛如錦、綻放花朵;而女主人公也同樣如此,此時的她青春貌美、天真爛漫,對愛情充滿美好的幻想,她不在乎外在的物質條件,為男子真心求娶感動不已,即使無良人為媒,未進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到共牢合巹”[4]儀式的情況下,仍然愿意與之結合。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如同繁茂的桑樹一般,在春天汲取陽光雨露,肆意生長,最終綻放出鮮艷的花朵。
(二)秋季敘事:苦澀之果
大自然的四季變換會帶給人不同的生理、心理感受,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中提道:“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5]這是客觀物象主觀化的結果,季節的更迭會引起人情感上的變化。自然界之秋既是一個成熟收獲的季節,又帶有衰敗凋零的意義;從人的生命體驗來看,秋天也多是悲涼的,它既有萬物歷經夏季的酷熱與風雨后顯現出的成熟,又有人與物走向終結的衰敗、悲涼意味。秋季的蕭索反映在《氓》中,則體現為女主人公的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個人命運的悲慘,如第四章所描述的: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3]
詩中的秋季敘事仍借“擬人化”的方式表現,女主人公在秋季的感受如“桑”一樣,其人生軌跡也與“桑”合二為一。“桑”遇秋則枯萎發黃、紛紛凋零,女子的命運也是如此。現實打破了女主人公關于婚姻生活的幻想,氓的態度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世事變遷,女子已從“新婦”變為“舊人”,詩中過去與現在的鮮明對比,突出展現了女主人公此時百感交集、心緒復雜的心理。她勇敢沖破媒妁之言的禁錮,在家庭中承擔著繁重瑣碎的家務勞動,卻換來男子“至于暴矣”的行為和負心拋棄的結果。《氓》中的秋季敘事描繪了婚戀關系的終結和女主人公的悲傷痛苦之情,愛情的浪漫與現實的殘酷構成了強烈反差,揭示了女主人公大膽追求愛情的生命意識和悲劇命運。詩中的“春”“秋”不僅作為表現主體直接參與敘事,而且還影響著“桑”的生長進度,同時決定了女主人公的情緒和命運走向。“桑”在不同季節的變化象征著女主人公一生的變化與經歷: 春季昂揚,“桑”樹茂盛,女子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對未來充滿著期待;秋季蕭瑟,“桑”樹枯槁凋零,女子青春不再慘遭拋棄,此時的她清醒認識到美好的愛情正如春天一般轉瞬即逝,對男子的負心和命運的捉弄充滿憤怒和怨懟。
三、《氓》中季節敘事的意蘊
《詩經》中的“起興”手法常與季節性植物緊密聯系,這些獨特的植物意象引發詩人的情感,他們或借景抒情,或睹物思人,或欣賞崇拜,拓寬了詩歌的題材范圍,使得詩歌能夠全面表現社會生活。而季節意識也滲透進文學作品的敘事策略中,又表現出蘊藉含蓄的審美特征。如在《氓》中將“春”“秋”作為季節背景,依據“桑”這一季節意象的生長變化進行敘事,季節敘事既是女主人公愛情的象征,也展現了其由憧憬愛情婚姻的天真少女轉變為被男子厭惡的棄婦的整個過程的情緒變化,而“桑”這一意象不僅成為愛情的表征,還展示了女主人公作為敘事者感物傷懷的情感體驗。
(一)男女之情的象征
我國是農業大國,《詩經》中季節敘事和“桑”意象的采用既是生產關系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上古祭祀民俗的沿襲。而這種季節敘事和季節意象的使用都與愛情有著密切的聯系,展現了遠古先民的生命意識和真實情感。“《詩經》中‘桑’與愛情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桑’象征著生命,女性生殖崇拜的禮俗使桑樹作為一個代表愛情的固定隱語。朱熹將《詩經》中的情歌通稱為‘桑間淮上之音’,足以說明愛情是‘桑’審美意象中最明顯的文化表征。”[6]同時,愛情也是《詩經》中最重要的題材之一,其中《氓》篇便詳盡地描繪了婚戀的全過程,也揭示了女主人公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情感狀態。
《氓》中第三、四章以桑樹起興,先是借“未落”“沃若”描繪了春天桑樹茁壯生長、桑葉逐漸繁茂的場景,以桑樹生長隱喻男女之間日漸深厚的情感,并細致地反映了女子陷入情網后復雜微妙的心理,而此時的情感基調也是歡快愉悅的,預示著愛情將會得到圓滿的結局。女主人公年輕貌美,宛如水浸潤過的桑葉一般,愛情的甜蜜使她像斑鳩貪吃桑葚一樣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直至秋天,萬物凋零、肅殺蕭條的氛圍籠罩其間,詩人用“落矣”“黃”“隕”展示了桑葉由蒼翠轉為枯黃、紛紛飄落的肅殺景象;又將“其葉沃若”與“其黃而隕”對舉,桑葉的季節變換對應人情感狀態的變化,女主人公經歷歲月的洗禮,容貌逐漸憔悴蒼老,男子對她的態度也從喜愛轉變為厭棄。凋零的桑葉就如女子轉瞬即逝的愛情和婚姻一般,前之幸福與后之不幸的強烈反差,加深了女主人公的哀傷之情,也揭示了其悲慘的命運。
(二)物感興情的體驗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7]自古以來,文人們在吟詠中形成了傷春悲秋的感物傳統,對季節變化和自然景物有著敏感細膩的體認和感悟,大自然中的一切景物不僅僅作為背景出現,更是普遍蘊含著人的生命意識和體驗。無獨有偶,在西方同樣如此,弗萊說:“一年中的四季是一天的四部分(晨、午、晚、夜),水的循環的四個方面(雨、泉、海、雪),是生命中的四個階段(青年、成年、老年、死亡),諸如此類。”[8]季節不僅是大自然的造化,還影響著人類的心理和行為。《詩經》中將自然景物的生長階段與人的成長過程相結合的例子,俯拾即是。如《氓》中就將季節變換與人的內心情感和生命體驗融為一體,形成了季節敘事的自我指涉。詩歌中出現的自然景物不僅作為女主人公活動的背景而存在,而且作為季節意象參與其人生歷程中,成為詩歌吟詠的重要內容,形成了四季更迭與人生變化互喻的詩意化敘事效果。《氓》將“春”“秋”作為季節背景,始終圍繞著女主人公從相戀到結婚再到被棄的經歷進行敘事,依據“桑”這一意象的生長變化進行敘事,展現了女主人公從憧憬愛情婚姻的天真少女轉變為痛苦無奈被男子厭惡的棄婦的全過程。詩歌春季敘事里呈現了鮮明的婚戀意識和女主人公的喜悅之情;秋季敘事里婚則描繪了婚戀關系的終結和女主人公的悲傷痛苦之情。“桑”意象成為女主人公在這一過程中的所有情感和心理活動的實際載體,“桑”意象作為季節物候出現,反映了原始先民的艱辛勞動,同時它更是女主人公強大生命力量和女性意識覺醒的一種表征,呈現出同步的節奏和變化,如實反映了女主人公從春季的歡樂到秋季的不幸,最后轉向被棄的悲慘結局,并由此形成敘事上的獨特張力和效果。
四、結語
《詩經》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在詩歌方面更是起著奠基的重要作用,它影響和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詩人,也成為我國詩歌藝術長于抒情的濫觴,此后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都承繼并發展了這種感物興懷的抒情傳統,而風、雅、頌中囊括了大量物候現象,經過后世不斷繼承與革新,使之成為常見的審美意象。這些季節物候不僅吸引著文人墨客的目光,成為其精神寄托和文藝創作的對象,更是中國古典文化及民族心理的一種時代表征。在這一意義上,《氓》中“春”與“秋”既作為敘事背景,又是推動故事發展的動力,季節性的物候特征更是在詩歌中得以充分展現。春之昂揚、秋之蕭索喻示著主人公命運的變化,體現出人與自然合一的生命意識。詩歌中所呈現的季節敘事與季節意象,是上古先民對大自然的獨特感觸在詩歌中的體現,這種季節意識此后不斷發展,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學藝術創作中的敘事傾向和模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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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舒婉(1996—),女,漢族,湖南郴州人,上海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戲劇戲曲學。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影視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