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千英畝》中“水”的三個維度

［摘 要］ “水”是《一千英畝》中一個重要的物質元素。從水的施事能力、意義生成能力和敘事能力三個維度展現水意象本身豐富的物質轉向內涵，突出非人類自然物質的重要作用。水塑造農場地貌，改變生物行為；作為生態系統中的重要一環，水與人產生互動。水穿越時空的破壞力，表明人與自然關系的重要性。通過探索非人類自然物質——水具有的生態意義，小說作者也試圖進一步反駁人類優越于非人類自然的論斷，突出非人類自然物質在當代社會體現的獨特作用，表達作家對社會現實的關切。

［關" 鍵" 詞］ 《一千英畝》；物質生態批評；施事能力；意義生成；敘事

一、引言

簡·斯邁利（Jane Smiley，1949—）是美國當代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曾獲1991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和1992年普利策獎、美國國家書評人獎，被評論家譽為美國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一千英畝》（A Thousand Acres）于1991年出版，是斯邁利的成名之作，作者在小說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生態觀，揭示人們對土地的貪婪以及生態危機的到來，其思想一直受到學界關注。《一千英畝》的現有研究主要集中在互文性主題和生態女性主義主題等領域。張瑛指出，男權對土地的占有和改造物化了土地，同時，男權對女性的物化帶來了土地的擴張與繁榮，以被物化了的土地為代表的生態系統的惡化卻對仰賴土地生活的女性進行著反噬［1］。Haeja Do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認為《李爾王》表現出對非人性以及女性、動物和自然之間關系的質疑態度。而在《一千英畝》中，自然的形象和隱喻表現在20世紀美國農業的背景［2］。雖然目前已有很多研究從生態角度解讀《一千英畝》，但鮮有學者對小說中的水意向進行分析。本文將從物質生態批評角度就小說中水的施事能力、意義生成能力和敘事能力三個維度進行分析。

物質生態批評的核心概念是物質。2012年，斯洛維克首次將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稱為第四波浪潮，認為這種更貼近人類行為與生活方式的物質實證研究“可能”代表了生態批評的另一階段［3］。2015年，斯洛維克為《生態批評的國際新聲》（New International Voices in Ecocriticism）一書作序時，對于第四波浪潮新趨勢的態度已非常明朗，他指出其時涌現的生態批評第四波浪潮特點“鮮明”，“將新物質主義詞匯與思維應用于環境美學，并在人類挑戰全球變暖力求生存的背景下致力于推動環境人文主義的發展”［4］。新物質主義認為物質并非一成不變或完全被動，而是處在不斷變化的“生成過程”之中，這正是物質施事能力的具體表現形式［5］。在物質生態批評的理論框架下分析簡·斯邁利小說《一千英畝》可以發現，水作為小說中一個重要的物質元素具有豐富的敘事內涵：水的施事能力體現在“水”具有塑造地貌、影響生物行為的能力；水的意義生成能力指“水”是生態系統中重要的一環，與人產生互動；水的跨時空敘事能力指“水”在跨越時空的過程中講述人與自然的關系——以突出非人類自然物質在當代社會體現出的獨特作用，表達了作家對社會現實的關切。

二、水的施事能力：構成物質世界

作為一部重要的生態題材小說，《一千英畝》展現給讀者一個重要的生態意象——水。長久以來，傳統觀點認為施事能力是人類區別于非人類自然的重要依據，物質生態批評的相關觀點則顛覆了這一傳統看法，認為任何物質都具有施事能力。所有的物質都是有故事的物質，物質之間的內在互動推動了世界的構成與變化。這種互動過程或物質化過程既是物質的物理結構和化學構成的變化過程，也是與人類互動中意義不斷生成的過程［6］。盡管小說以吉妮的口吻講述拉里一家因農場紛爭引起的一系列家族興衰故事，但無論從小說標題的內涵還是小說內容來看，水都是小說中非人類自然世界的一大重要物質，小說也從塑造地貌和影響生物行為兩方面展現出水意象的重要性，凸顯其獨特的敘事能力。一方面，水在塑造農場地貌方面具有施事能力。小說從686路縣級公路上的諸多城鎮開始敘述，澤布倫河穿城而過，在這里，河水具有強大的施事能力，是影響澤布倫縣及周邊其他城鎮地形地貌分布的重要因素。“澤布倫縣地形多變，到處分布著沼澤，各條水路呈扇形分散”［7］。該縣有諸多農場分布，農場主的先輩們到達這片土地時發現這里的土壤并不適合耕種，“發現所購買的土地中的一半居然在一年中的部分時間是被淹沒在兩英尺深的水面之下的”［7］。而“經年不退的洪水”更是在時間影響下不斷侵蝕表層土地，影響農場的地形地貌構造。之后澤布倫河“把秀麗的河道變成了一個河谷，低于周圍的農田”［7］，人類進一步將其改造成更適宜自身生存的河谷。吉妮也曾驚嘆“怎么也無法相信腳下的這片土地已經發生了變化，已不再是我從學校書本上所讀到的那片荒蠻之地”［7］。河水導致農場地貌發生變遷，這充分展現了水具有的強大施事能力的主體作用。而澤布倫縣的河水在參與小規模“生態過程”的同時，其實也是在融入更大的環境體系，對整個農場生態產生作用，由此展現強大的施事能力［8］。

小說中的水除塑造農場地貌外，也在影響生物行為方面表現出強大的施事能力。作為小說中的重要意象，水一直以自然背景的形式出現在小說中，但水意象本身也在不斷展示自身的文本施事能力。在農場未經改造之前，這里湖泊沼澤密布，屬于水最原始的生命力隨處可見——“微光閃爍的水面，零星點綴其間的是狗尾草和白菖蒲。”［7］然而，即使這片土地是大自然的饋贈，土地也無法滿足人類正常的生活需求，這里并非安家立業的理想場所，農場主意識到改造自然生態的重要性，利用人為的力量將自然環境適當改造，“抽干了梅爾那塊地里的水”“三代人用了二十五年時間完成了這項工程，包括鋪設排水管、挖掘陰井、蓄水池等等”［7］。人類通過開發改造非人類自然，使其更好地適應自身需求，自我生存空間得到進一步優化。當暴雨來襲時，防御設施可以保障積水及時排干，作物獲得豐收。小說中的河水和雨水都作為施事主體在影響改變人類行為，影響人類自身生活，這也是人與自然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結果。在不斷改造和利用自然的同時，人類與其他非人類自然在演化中將獲得更加和諧統一的狀態，產生與農場未被改造前截然不同的感受力，間接反映水具有的強大施事能力。

三、水的意義生成能力：展現動態互動

物質生態批評者認為，物質現實不是孤寂的存在，而是意義不斷生成的過程。人類與非人類自然不僅是文本的描述對象，其本身就是文本與敘事，而這種敘事施事也是一種生成故事的能力。換言之，人、非人類自然與他們的故事或敘事相互交織在物質——符號的網絡中，物質世界成為各種具有敘事能力物質的集合體，是由故事化的物質而組成的故事化的世界，充滿符號、意義和目的。《一千英畝》中的水就是這樣一種具有敘事能力的物質，具有生成故事的能力。就水的物質生成意義而言，小說中的“水”意象具有兩種內涵：一方面，水是萬物生態系統中的重要一環，互相影響、互相作用的各物質組成一個多元的物質世界；另一方面，水與人之間產生互動，進一步生成故事。小說中的水意象是生態系統中的重要一環。土壤中的水經過過濾進入河流，河水在為農場的基本生存發展提供水源的同時，也間接創造了多種水體形態，河水演變下的大量湖泊沼澤也為生物多樣性及創造更多生物形態提供可能。在澤布倫縣，幾千年來“數不清的一代代水生植物、鳥類、獸類、昆蟲在這里生長、分解、消亡”［7］。當河水經過蒸發升騰進入大氣，會再次參與新一輪水循環，變成雨水回歸大地，這恰恰體現水在物質生成過程中的意義生成潛力。小說中多次出現的暴雨也可進一步佐證水是萬物相依的生態系統中的一環，暴雨過后，多余的雨水被自動排到事先修建的泄水井中，雨水在地下經過過濾成為農場的飲用水之一，井中部分飲用水進一步蒸發升騰離開地表，參與新一輪生態游戲，循環往復，這是水參與意義生成的過程。小說中夏日常見的暴雨、澤布倫縣的地表河水都是生態系統循環中各因素相互作用下的產物，水作為一種非人類自然，面對物質敘事體現出巨大潛力以及意義生成能力。

水意象在參與生態系統循環的同時，也在與小說中的人物產生互動，推動情節發展，使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一千英畝》中多次明示與暗示吉妮多次流產的真正原因是飲用農場的地下水。杰斯認為，屋瓦流下的水進入泄水井后保存在蓄水層，受污染的水成為吉妮日常飲用水之一，又因為一部分井水廢水進入蓄水層，飲用水一再影響吉妮腹中胎兒的發育。小說中水作為萬物之源，保障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需要，但也在以另一種形式危害人體健康，人體在未察覺的狀態下與富含有毒物質的飲用水之間產生互動。小說中的水并未得到人類足夠的重視，無論是雨水、井水還是河水，都僅以自然背景形式出現在小說敘述中，但實則對整個小說內容起到主導作用，水也是造成吉妮悲劇背后的重要推力。而就人與水之間互動來說，一則人與水之間建立了親密的動態互動關系，二則人類在未知的狀態下被迫參與這一互動，在水的作用下間接幫助構建一個相互關聯、相互連接的動態物質世界。雨水的多少也會直接影響農場的生活。“雨水一多，就意味著將有重重困難，機械會陷在泥水里，天氣越冷，在地里干活的時間越長”［7］。當農場主的收入因收成不好銳減，新一輪作物播種與培育也會被影響，進而不利于表層土壤的生長。人類生存與大自然降雨量直接掛鉤，雨水在某種程度上控制著人類生存的環境及現狀，這是人與水相互作用、相互聯系的結果。在水的推動下，土地、人、工具、作物共同構成一個多重的物質世界，人類與非人類之間構建緊密聯系，人與自然相互交融。事實上，正是多重的物質動態環境使得人與水及其他事物產生聯系，水與人被賦予互動的能力，展現出真正的意義生成能力。《一千英畝》中的水敘事展現雙重話語敘事：代表生態系統中的一環，超越其本身的物質性特征，在與其他物質因素的互動中生成意義，進一步展現生成故事的能力。

四、水的敘事能力：書寫時空創傷

物質生態批評者們認為，不僅人類可以書寫故事，非人類物質在展現其施事能力的同時也在敘述環境變遷的歷史。物質在自然與非人類自然的緊密關系中表現出強大的活力與靈活力，物質生態批評主要考察“非人類自然的施事能力在敘事文本中的描述與再現，以及物質作為文本在互動中生成意義的敘事能力”［3］。作為一種物質文本，《一千英畝》中的水意象在小說中展現了人類與非人類自然跨越時空的敘事能力。

從跨時空敘事來看，水表達了萬物交融背景下自身的動態，書寫人與水之間的跨時空聯系。杰斯和吉妮在談到井水導致流產時，并未直接談論井水如何殺害吉妮腹中的胎兒，而是詳細敘述水的整個循環過程，農場日常飲用水受廢水排水的影響，成為扼殺吉妮腹中胎兒的罪魁禍首。而這一循環過程歷經時間與空間的考驗，是人與水在漫長時空演變下的結果，井水廢水并不能在短時間內對人體健康造成較大影響。除吉妮的悲慘遭遇被直截了當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外，小說更是隱含全縣女人都因飲用水而流產，因環境而導致的畸形胎兒或許在全縣成為公開的秘密，個體悲劇或許已成為普遍案例，起因僅是人類一步步破壞自然，謀求一己私利。居住在農場的人們最終“把水源毒化了，把表層土壤毀了，機器越買越大”［7］，付出慘痛代價。一切背后的動力是經年來流過泄水井、廢水井的雨水和河水，河水潛移默化的影響，使人深受其害卻又不自知，這是人類在自然環境的參與下與水之間發生的故事。小說中水在展現自己敘事能力的同時，進一步隱含環境變遷背景下水的作用：吉妮及更多人悲劇的產生并非一朝一夕，水成為所有悲劇下的跨時空動力。故事的最后，吉妮更是期盼：“除帕美和琳達之外還會有更多的孩子。喝的是瓶裝飲用水，吃的是仔細制定的食譜。”［7］這也是作者在跨時空敘事過程中對更廣闊時空領域下人們獲得更好的生存與生活條件的愿景。人類所有的故事都離不開自然環境的參與，人類的進化史本身就是漫長物質演變史中的極小片段，是這種互動構成敘事的基礎和結果。小說中非人類物質與人類之間跨時空敘事就在此得以展現。通過聚焦水在更大環境體系和時空維度上的發展過程，小說也在試圖勾勒環境、人文、時空的多重敘事。

五、結語

從物質生態批評的視角解讀《一千英畝》可以發現，水具有施事能力、意義生成能力和跨時空敘事三重動態敘事能力。水在塑造地貌和影響生物行為兩方面表現出強大的施事能力；作為生態系統的重要一環，水與人類及其他非人類物質發生互動，展現其意義生成能力；水在跨時空領域展現其強大的破壞力。物質生態批評的主張體現了非人類中心主義傾向，表明人類只是存在于與萬物相互聯系之中的物質之一，而不是塑造世界的唯一“施事者”。毫無疑問，《一千英畝》通過塑造水敘事的典范，展現了水作為自然物質的一部分具有的強大潛力，展現其豐富內涵使人類更加關注非人類物質世界，也展現了人類對社會現實的深切觀照。

參考文獻：

［1］張瑛.土地·女性·綠色閱讀：小說《一千英畝》生態批評解讀［J］.當代外國文學，2005（3）： 72-77.

［2］Haejo Do. Jane Smile’s A Thousand Acres： King Lear Reinterpreted from Ecofeminist Perspectives［J］. Medival and Early Modern English Studies， 2011（19）： 217-244.

［3］ 王守仁，朱剛，姚成賀，等.英美文學批評史［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78．

［4］Scott Slovic. Foreword ［M］//Serpil Oppermann. New International Voices Ecocriticism.Lanham： Lexington Books，2015.

［5］Scott Slovic . Editor’s Note［J］.ISLE-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2012（4）：619.

［6］Serenella Iovino. Serpil Oppermann. Material Ecocriticism［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4.

［7］Jane Smiley. A Thousand Acres［M］.Random

House Inc.，1999.

［8］ 唐建南.物質生態批評：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J］.當代外國文學，2016（2）：114-121．

作者簡介：

張夢圓（1998—），女，山西晉城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佘軍（1974—），男，江蘇如皋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作者單位：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