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磊
犯罪治理和青少年教育歷來是全社會共同關注的熱點話題。隨著刑事責任年齡的下降和犯罪門檻的降低,青少年群體面臨著日益上升的入罪風險。這導致近年來青少年犯罪呈頻發態勢。其中,高校犯罪學生由于多已成年,難以享受未成年犯罪人獨有的寬和政策,因而始終被視作一般成年犯罪人對待。對于有犯罪記錄的高校學生而言,其不但需要承受嚴厲的刑罰處分和強烈的就業歧視,而且會受到來自學校違紀處分權的追責,嚴重影響了其復歸社會的進程。根據各大高校的學生違紀處分辦法規定,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的措施業已成為紙面上的規定和實踐中的慣例。然而,無視犯罪學生可塑性高的特點和犯罪的具體情況,一律對其適用開除學籍措施是否符合“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理念和比例原則的要求不無疑問。作為高校準行政權行使的特殊形式,違紀處分措施的適用應當秉持教育在先、懲戒在后的理念,兼顧實體合理性和程序合規性,即使在對待犯罪學生時也應如此。基于此,高校才能實現保障學生權益、懲戒犯罪學生和預防再次犯罪之間的平衡。
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決定了犯罪人復歸社會后將要面臨來自法律強制規定和社會交往規則的排斥。這些排斥引發的不利后果統稱為犯罪附隨后果,為犯罪人正常復歸社會帶來了重重阻礙。相較于一般犯罪人,犯罪學生將在刑罰執行完畢后受到來自所屬高校的違紀處分,嚴重影響其受教育權和未來發展。通過對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的分析可以發現,對犯罪學生適用的違紀處分措施存在著實體處分較為嚴厲、決定程序較為嚴格和救濟渠道較為多元等特征。
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第51條的規定,違紀處分措施包括警告、嚴重警告、記過、留校察看,以及開除學籍五種。①與此同時,《規定》第52條還就如何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作出了原則性的規定,即對觸犯國家法律、構成刑事犯罪的在校大學生,可以適用開除學籍處分。②由此不難發現,從國家層面的規定看,各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措施是具有上位法依據的。作為高校懲戒措施中最嚴厲的措施,開除學籍措施直接剝奪了犯罪人重新回到校園繼續學業的資格,對犯罪人的受教育權和發展權都有著較大程度的影響。“開除學籍處分對應的違法、違規和違紀行為,既有屬于學籍管理方面的,如違反學業、學術等規范的行為,也有屬于校園秩序管理方面的,如違反學業、學術領域之外的其他日常行為。”[1]在此基礎上,犯罪作為社會危害性最為嚴重的行為,在《規定》所列舉的情形中相對更加符合“情節嚴重”的要求。因此,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都將開除學籍措施規定為處理犯罪學生的常用措施,甚至部分規定有將開除學籍措施設置為唯一措施的嫌疑。③
與此同時,即使不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措施,各高校也會適用留校察看措施予以替代。申言之,犯罪學生復歸社會后將會面臨所在高校最為嚴厲教育懲戒,其是否能夠繼續完成學業存在著較大的疑問。此外,在現有的管理制度下,無論是開除學籍還是留校察看,相關處分決定都會以書面形式在網絡等渠道公開,并記入學生檔案。對受處分的學生而言,這樣“不僅會造成該生精神上的困擾和痛苦,而且會影響其社會形象、職業生涯和未來發展”[2]。因此,從實體層面看,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的違紀處分措施較為嚴厲,開除學籍適用的頻率相對較高。相關違紀處分措施的適用對犯罪學生的受教育權和發展權等造成了強烈且深遠的負面影響,應適時根據預防犯罪的目的、行政法基本原則和上位法的規定進行調整。
在程序方面,“很多高校都在新修訂的校規文本中增加了對學生違紀處分程序的規定,有了更多能體現現代法治精神、維護學生程序權利的程序規定”[3]。在此背景下,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需要經歷嚴格且完整的決定程序。《規定》和各高校的違紀處分辦法均對處分依據、處分過程和處分形式等作出了詳盡的規定。從處分依據看,違紀處分措施的適用應當有充分的根據。具體而言,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應當以生效的裁判文書作為依據,不得以存在犯罪嫌疑、進入刑事訴訟程序等理由作出處分決定。此處需要注意的是,“各國刑法基本都采用‘形式入罪+實質出罪’的二元評價模式,即并非所有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都是犯罪,對其中社會危害性或違法性低的行為可以不作為犯罪處理”[4]。據此,在某些場合,相關主體雖然實施了刑法所規定的危害行為,甚至造成了一定的危害結果,但是由于其犯罪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符合《刑法》第13條但書規定,不應將相關行為作為適用違紀處分措施的根據。此外,當行為人符合不起訴條件未進入審判程序時,亦不能將其視作有犯罪記錄的主體。④
從處分過程看,《規定》和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設計了相對嚴格的程序。首先,各高校就適用違紀處分措施的適格主體作出了明文規定。一般而言,各高校根據違紀學生的學籍身份或者處分事由的不同,授權校內不同的職能部門作出處分決定。與此同時,在部分高校,違紀事件的處理和處分決定的作出分別由不同的部門進行。⑤其次,各高校分階段制定了嚴格的事件調查程序并規定了調查時限。如前所述,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的過程中,需要經過事件調查、提出處理意見、審核處理意見和作出處分決定等多個步驟。其中,各個步驟負責的部門和涉及的事項多有不同,應當進行明確的分工,以兼顧學生權益的保障和事件處理的效果。最后,各高校針對較為嚴厲的違紀處分決定,尤其是開除學籍的處分決定設置了嚴格的審核程序。以開除學籍措施的適用為例,對開除學籍處分決定的作出不僅需要經由學校集體討論決定,⑥而且需要事先進行合法性審查,以充分保障處分決定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避免對受處分學生權益的不當侵害。與此同時,部分高校還規定開除學籍的處分決定應當報送相應主管部門備案,以充分接受上級監督。⑦
從處分形式看,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應當出具書面的處分決定并有效送達至受處分學生處。一方面,書面處分決定具有正式性和穩定性特征,可以將處分作出的依據、過程和結論等詳盡記載,以便受處分學生和社會公眾對其進行監督。另一方面,公開宣布和有效送達可以使受處分學生及時知悉自己將要承受的處分,為相關學生接受處分或者尋求救濟提供依據。
在對犯罪學生作出的處分決定正式生效前,各高校保障了相關學生應有的權利并提供了較多的救濟渠道。在處分決定作出之前,高校賦予了相關學生知情權、陳述申辯權和申請聽證等權利,以保證處分決定的作出建立在充分傾聽相關學生意見的基礎上,進而符合程序正義的要求。這意味著在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也應當承認“程序正義對裁判結果的塑造作用”[5],即只有充分聽取并吸收了相關當事人的意見,才能公正、有效地作出處分決定。
在處分決定作出之后,相關學生也有相對多元的救濟途徑可以選擇。從內部救濟渠道看,當受到處分的犯罪學生對處分決定有異議時,可以向校內專門的申訴委員會提起申訴。“高校內部一般都設立了專門的糾紛解決機構,尤其針對學生和學校有關的糾紛,這一機構在解決學生和學校糾紛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6]處分決定部門和申訴處理部門的分離有助于后者不會受到既定認識的束縛,進而妥當處理學生提出的申訴。從外部救濟渠道看,公立高校的違紀處分規則在性質上應屬于行政法規范。對此,當受處分的犯罪學生對相關具體行政行為具有異議時,有權利通過申請行政復議或者提起行政訴訟的方式進行救濟。此外,當受處分的犯罪學生不服處分決定提起行政訴訟時,可以一并請求對本校的違紀處分辦法進行規范性審查。[7]因此,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受處分犯罪學生的權利救濟渠道相對多元,應當重新審視并充分利用這些救濟渠道,引導高校在犯罪治理領域承擔更多職責。
通過對各高校的違紀處分辦法進行梳理不難發現,犯罪學生在接受過刑事處罰之后,還將承受嚴厲的違紀處分,面臨著被開除學籍的風險。誠然,各高校就自身違紀處分權的行使制定了嚴格的程序規則并提供了多種救濟途徑。然而,囿于文本的規定,犯罪學生難以通過現有的處分程序和救濟手段改變實體層面的結論,進而維護自身的受教育權和發展權。申言之,無論是屬于上位文件的《規定》,還是各高校自主制定的違紀處分辦法,都暴露出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時還存在一定的問題。這些問題具體包括未能充分考慮高校犯罪學生自身的特點、未能充分貫徹行政權力運行的基本原則和未能充分發揮高校在犯罪治理中的作用。
首先,當前各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進行處遇時未能考慮相關主體可塑性強的特點。從形式上觀察,高校中的犯罪學生多已成年,難以享受法律給予未成年犯罪人的寬和政策。然而,從實質上考量,高校中的犯罪學生多數一直處于校園環境,未與社會進行過多接觸,難以準確分辨生活中的危害現象。與此同時,在校大學生相對年齡較小,其身心發展猶處于一個上升期,需要進一步接受來自學校和家庭的教育,以實現從學生到社會人的角色轉變。申言之,相較于其他成年人,在校大學生仍然具有可塑性強的特點,應當受到國家和學校的關注。根據學者的統計,大學生犯罪大多源于自身的三觀尚未清晰形成、對社會了解不夠深入,以及受周邊環境,甚至近親屬的影響。[8]在此情況下,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包括開除學籍在內的違紀處分措施未曾考慮相關主體可塑性強的特點。
其次,當前各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進行處遇時未能考慮相關主體已經接受了嚴厲處罰的前提。隨著積極刑法觀的興起,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和犯罪圈的不斷擴張已經增加了青少年觸犯刑法的風險。在此基礎上,實施同樣危害行為的在校大學生相較于以前將會面臨更加嚴厲的處罰。這種處罰力度的提升不但體現在處罰量的增加,而且體現在處罰性質的變更。一方面,刑罰作為最嚴厲的處罰措施,相比其他處罰措施會更多地克減行為人的權利。另一方面,刑事責任與其他責任相比具有質的差別,犯罪人在有了犯罪記錄后將會承受來自規范性文件和社會交往規則兩個層面的負面評價和權利限制。質言之,對犯罪學生的處罰措施既有刑法之內的刑罰,亦有刑法之外的犯罪附隨后果。在此基礎上,由高校再對犯罪學生進行違紀處分可能會使其面臨“難以承受之重”。與此同時,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等措施有違比例原則的要求,尤其是在相關主體觸犯輕罪或者事出有因的情況下。“比例原則之所以能夠穿梭于公法與私法之間,根本原因在于,其作為權衡方法,是規范適用的普遍方法。”[9]根據比例原則的要求審視各高校的規定,不難發現相關規定在必要性和有效性上存在疑問。以醉駕行為為例,在醉駕入刑之前,如果在校大學生實施了該行為,至多會被處以行政處罰,與此同時,學校會視其情節進行處分,但一般不會適用開除學籍措施。在此情形下,相對輕緩的處分規定并沒有引起爭議和其他后果。基于此,當前對醉駕的大學生適用開除學籍似乎不具備必要性。此外,開除學籍等措施將會影響犯罪學生的生活狀態和發展前景,可能會滋生新的犯罪。因此,這些嚴厲的措施在有效性上也有所欠缺。
最后,當前各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進行處遇時未能考慮相關主體未來發展的前景。從形式上看,高校對犯罪學生違紀處分措施的適用符合屬于自主決定的事項,并沒有違背上位法的明文規定。與此同時,即使最嚴厲的開除學籍措施也只是剝奪了犯罪人繼續學業并獲得學位的權利。上述權利在位階上相對要低于人身自由或者就業等權利。再者,高校違紀處分、行政處罰和刑罰在處罰力度上遞增的表象也為當前部分高校的規定和處理決定提供了合理性的背書。然而,從實質上看,高校違紀處分措施涉及的并不僅僅是學生一部分的受教育權,而是關涉到發展權等基本權利。“作為一種基本人權,發展權是現代社會對全體人民和所有個人的尊重和保護。”[10]在此意義上,發展權是每一個社會主體追求美好生活的固有權利,這對青少年群體更是如此。在這個重視學歷的年代,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等嚴厲的違紀處分措施無疑是剝奪了相關主體未來安身立命的資本。一方面,這種處分措施的負面影響可能伴隨相關學生的終身,引發標簽效應。另一方面,即使相關學生可以通過后期再次參加學習挽回部分損失,期間耗費的社會資源也是需要考量的。因此,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還需要考慮該處分對學生發展權的影響并進行仔細地衡量。
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過程中,“依法治校是依法治國方略在教育領域的具體化與現實化”[11]。基于此,一般認為高校對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是其行使行政權力的一種表現,即“行政主體對其內部的人員因其違反內部紀律而給予違紀者制裁的一種權力”[12]。對此,高校運用其違紀處分權應當符合行政法的基本原則。然而,通過對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的分析不難發現,除了上文提到的比例原則外,部分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還違背了合法性原則。
從規范制定的層面看,部分高校的違紀處分辦法違背了包括《規定》在內的上位法要求。就規范理念而言,對犯罪學生一律從嚴處分的觀念違背了“教育與懲戒相結合”的原則。結合“教育與懲戒相結合”的原則和高校在社會中的定位不難發現,對待犯了錯誤的大學生,高校適用處分措施既需要起到教育相關學生不再走上錯誤道路的作用,也應當發揮一定程度的懲罰和震懾功能。其中,教育功能是更加重要、優先的。因此,過度倚重開除學籍措施處理犯罪學生,會使得違紀處分措施的教育功能后置,甚至缺失。這違背了國家授予高校行政處分權的初衷。就具體規定而言,根據《規定》的精神,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應當依據情節的輕重具體決定,且“可以”適用開除學籍措施。換言之,高校應當對相關學生的犯罪情節進行具體分析,只有符合情節嚴重的條件,才對該學生適用開除學籍措施。與此相對應的,當相關學生的犯罪情節較輕時,不宜適用開除學籍措施。基于此,對構成刑事犯罪的在校大學生傾向于甚至一律適用開除學籍措施的做法,與《規定》有著矛盾之處。申言之,部分高校的違紀處分辦法違背了上位法的精神和明文規定,實質上是高校超越了法律賦予的權限,不當行使行政權力的體現。這種不當行使行政權力的做法不但破壞了整體法秩序,而且對學生的基本權利造成了侵害。對此,高校自身及其主管部門應當依據上位法的規定,對相關的違紀處分辦法進行審查,以期消除規范之間的矛盾齟齬之處。
從規范適用的層面看,各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并未嚴格按照校內規章制度進行,對實體條件和程序條件的把握流于形式。就對實體條件的把握而言,實踐中對“情節輕重”的把握過于依賴定罪結論。具體而言,多數高校都規定了要視具體行為違紀情節的輕重,以決定具體的違紀處分措施。與此同時,對構成犯罪的在校大學生,多數高校還是認為“可以”適用開除學籍,留下了自由裁量的空間。然而,在具體操作時,各高校從法院的定罪結論出發,簡單地將犯罪行為的嚴重社會危害性等同于違紀行為的嚴重情節,進而不再進行實質判斷。這種做法顯然背離了《規定》和各高校規定的基本精神。換言之,相關規定在設置“情節輕重”的判斷要求時,已經考慮到犯罪普遍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事實。基于此,應當再根據犯罪的具體情節和犯罪人的具體表現,對情節輕重進行二次判斷,以正確適用相應的處分措施。就對程序條件的把握而言,實踐中對“實體條件”的理解和判斷流于形式導致了各高校雖然制定了相對完善的程序規則,但是相關學生卻沒有太多的辯駁空間。這使得程序規則難以發揮實質作用。再者,受到重刑觀念和形式思維的影響,上級主管部門或司法機關在審查相關學生提出的異議時,往往也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導致學生成功獲得救濟的概率相對較低。
在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背景下,犯罪治理的理念已經逐步替代犯罪規制,融入刑事立法和司法的方方面面。“從治理的原初意涵來看,治理本身強調的是多元主體參與的行為模式,它內含有序性和規范性的維度,而這種有序性和規范性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制度來提供。”[13]進言之,青少年犯罪的治理也要求社會多元主體各自發揮自身的治理優勢,積極有效地融入治理體系。其中,高校作為我國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青少年犯罪有著無可比擬的治理優勢和不可推卸的治理責任。在此基礎上,一味強調對犯罪學生適用嚴厲的違紀處分,甚至過度倚重開除學籍措施,未能充分發揮高校在犯罪治理領域的應有作用。
“‘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八字原則’全面地反映了我國在刑事立法、司法中貫徹落實的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政策。”[14]在此基礎上,雖然在校大學生大多都已成年,難以享受國家給予未成年人的優待政策,但是其年紀相對較小、社會閱歷缺乏和可塑性強的特征依然值得國家重視。申言之,在處遇犯罪大學生時也應當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政策,至少要做到“教育與懲罰并重”。其中,懲罰主要交由司法機關決定并由執行機關具體實施,而教育則交由其原在高校更為合適。采取這種方案的原因既包括高校本身具有的師資條件和學習氛圍,也包括高校對教育青少年所應承擔的法律和社會責任。因此,過度倚重開除學籍等違紀處分措施,將會導致高校難以充分發揮其在犯罪治理領域中的教育功能,不利于實現犯罪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與此同時,高校通過開除學籍的方式,簡單將對犯罪學生的教育職責轉移至社會,不但是高校推卸責任的表現,而且可能浪費更多的社會資源。從高校責任看,對本校學生進行全面和綜合的教育是高校的本職工作。有學者通過分析發現,大學生“走上犯罪道路或多或少都與面對挫折時,其認知、心態、性格、意志等方面出現偏差有關”[15]。在此基礎上,本校學生實施犯罪行為雖然不能簡單地將責任歸屬于所在高校,但卻可以推動所在高校檢驗自身的不足并進一步提升自身教學水平。而且,高校即使不用對學生的犯罪行為負責,也應充分發揮其預防犯罪的功能,避免相關學生再次走上犯罪道路。從社會資源看,當具有教育優勢和責任的高校將教育職責轉移到社會時,將會導致社會資源的利用率下降,即其他社會主體需要消耗更多的社會資源對犯罪學生進行教育。更有甚者,這些社會資源的浪費可能演化為巨大代價的付出,如引發二次犯罪并重新進行治理。因此,當前高校在處遇犯罪學生時未能充分承擔起自身的教育職責并實現社會資源利用最大化,不利于高校融入犯罪治理體系的進程和犯罪治理能力的切實提升。
高校在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應當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理念,積極承擔其在犯罪治理體系中的應有職責。首先,高校應當對照相關上位法,對校內違紀處分辦法進行修正,在刪減與上位法相悖離規定的基礎上,針對犯罪的具體輕重,形成有梯度的違紀處分規定。其次,在對犯罪大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應當審慎適用開除學籍措施并以留校察看作為替代。與此同時,應當明確“情節嚴重”的實質判斷標準并加強對處分理由的說明。最后,應當加強學生權利的救濟力度,尤其是要加強上級主管部門和司法機關對高校違紀處分權的監督,以切實維護犯罪學生的合法權益。
制定一部符合上位法精神、科學合理的校內違紀處分辦法是高校合規適用違紀處分措施的前提。具體到大學生犯罪治理領域,各高校的違紀處分辦法應當符合以《規定》為代表的上位法的基本精神和明文規定。當前,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還存在部分與上位法不一致的情形。對此,應當從以下方面進行完善。
首先,應當明確規定以情節輕重作為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的依據。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是其運用自身行政管理權的行為,需要遵循合法性原則和比例原則等行政法基本規則。在《規定》已經明文規定違紀處分措施的適用應當考慮情節輕重時,各高校都應當在違紀處分辦法中增設這一原則性規定。一方面,通過增設這一原則性規定可以為違紀處分措施的具體適用提供指引。“從孤立的單個法律原則來看,它無疑要被最大可能地遵從和適用,因為它表達的價值或者目標要求得到最佳化的實現。”[16]對于高校內部的行政性文件而言,原則性規定要求被具體適用和普遍遵守。換言之,規則條文不得違背原則條文的基本精神。因此,作為比例原則的具體體現,增設該原則性規定對具體規則的形成和適用都大有裨益。另一方面,通過增設這一原則性規定可以為犯罪學生尋求救濟提供依據。部分高校的違紀處分辦法雖然規定了適用違紀處分應當視情節輕重決定,但是在具體規則設計上則存在“一刀切”的問題。對此,相關學生可以援引該原則性規定作為依據,提出權利救濟的訴求,并可以就本校違紀處分辦法中的規則性規定提請附帶性審查。
其次,應當對犯罪學生配置兩種及以上的違紀處分措施,修正絕對適用開除學籍措施的規定。根據《規定》的明確要求和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的原則性規定,即使對構成犯罪的在校學生,也應當視具體情節輕重決定處分措施。換言之,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的違紀處分措施應當是有梯度、個別化的。因此,高校應當根據《規定》的要求,為犯罪學生配置包括留校察看和開除學籍在內的多元的違紀處分措施。在此基礎上,應當修正對犯罪學生“絕對”適用開除學籍措施的規定,警惕“以簡單嚴厲之措施來達到整齊劃一之結果”[17]的“一刀切”思維和方式。
最后,應當對如何判斷情節嚴重做出相對明確的規定,以明晰開除學籍措施的適用條件。根據比例原則的要求和《規定》的精神,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措施除了需要滿足“構成犯罪”的形式要件外,還應當滿足“情節嚴重”的實質要件。對此,不能將上述形式要件和實質要件混同,即不能以對犯罪行為社會危害性的判斷直接等同于對違紀行為情節輕重的判斷。質言之,對情節嚴重的判斷應當根據犯罪學生復歸社會后的處遇必要性來進行。基于此,應當全面提取刑事司法階段和執行階段獲取的可以體現行為社會危害性和行為人人身危險性的事實作為判斷的根據并進行個案地、具體地判斷。因此,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措施的實質要件應為“復歸社會后處遇必要性較大,不適宜在高校繼續就讀的。”
各高校在對自身違紀處分辦法進行完善的基礎上,應當在具體實踐中準確把握對犯罪學生適用開除學籍措施的實質要件,以合理劃定開除學籍措施的適用范圍。“高校懲戒應與違紀行為的客觀危害和主觀惡性相一致。”[18]如前所述,對犯罪人適用開除學籍措施的實質要件應為“復歸社會后處遇必要性較大,不適宜在高校繼續就讀的”。對此,應當進行具體分析。就“復歸社會后處遇必要性較大”而言,應當以定罪量刑階段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為基礎,同時考量犯罪學生在刑罰執行期間的表現。就前者而言,應當結合具體案件中的行為方式、損害結果和主觀心態等進行綜合考量,以宣告刑作為初步的判斷標準。與此同時,針對后者,應當根據犯罪學生在刑罰執行期間的悔罪態度和改造情況進行綜合判斷。對此,可以重點考量犯罪學生在刑罰執行期間有無得到減刑、假釋等處遇,或者有無因為沒有遵守改造紀律而被批評的記錄。申言之,可以以犯罪學生實際執行的刑罰量為標準,判斷其復歸社會后的處遇必要性。其原因在于,一方面,犯罪學生實際執行的刑罰量是以定罪量刑階段確定的宣告刑為基礎的,而在定罪量刑階段,審判機關已經對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進行了相對全面的判斷。另一方面,犯罪學生在刑罰執行階段的表現也能體現其人身危險性的變化,進而影響其處遇必要性的大小。而在刑罰執行階段,犯罪人的悔罪態度和具體表現是可以通過實際執行的刑罰量進行大體量化的。除此之外,以“三年有期徒刑”作為劃分輕重罪標準已經具備了理論支撐和實踐基礎。[19]因此,倘若犯罪學生實際執行的刑罰量為三年有期徒刑以上,可以認為其復歸社會后處遇必要性較大。
就“不適宜在高校繼續就讀”而言,應當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條件進行判斷。即使犯罪學生復歸社會后的處遇必要性較小,但其如果繼續在高校就讀會產生不利影響的話,也可以對其適用開除學籍措施,以維護校內其他人員的權利和學校的教學管理秩序。對此,應當通過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判斷:一是犯罪的場所和對象,即犯罪是否在校內實施或者針對校內人員實施。二是犯罪的性質是否嚴重傷害了民眾的法感情,即犯罪是否屬于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針對弱勢群體的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犯罪,或者毒品犯罪等特殊情形。三是犯罪學生平時在學校內的表現,即犯罪學生是否經常實施違紀行為且屢教不改。當犯罪學生符合上述條件之一時,可以對其適用開除學籍措施。除此之外,對其他處遇必要性較低的犯罪學生,也可以通過適用留校察看措施觀察其是否適合繼續在高校就讀。
“學生和家長對教育懲戒的事實享有提出異議和申訴的權利。”[20]與此相對應的,國家應當加大對在校大學生的權利救濟力度,以保障相關主體的受教育權和發展權。從救濟來源看,可以將犯罪學生申請救濟的渠道分為內部救濟和外部救濟。前者是指高校內部對學生的異議進行審查,并做出相應的審查結論。后者則是指高校的行政主管部門和司法機關對學生權利的救濟。就內部救濟而言,高校在受理犯罪學生的異議或申訴時,應當由專門的申訴委員會處理,這也是《規定》的明文要求。此處需要注意的是,當申訴委員會成員參與了首次處分程序時,該成員應當回避,以保證申訴結論的客觀公正。從回避緣由看,行政回避中的緣由主要包括偏見和利害關系兩大類。[21]對此,申請參與了首次處分程序的申訴委員會成員回避,是為了防止該成員由于形成處分傾向或維護之前決議的原因對犯罪學生產生偏見,進而影響自己對申訴的處理。
就外部救濟而言,無論是行政主管部門或是司法機關,都應當重視犯罪學生提出的異議和申訴,并對相關材料進行審慎審查,不宜以“高校自主權”為由,拒絕受理相關材料或者駁回申請。誠然,“高校辦學自主權是高校有效實施內部治理的基礎,也是府學關系的核心內容”[22]。然而,高校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的行為不但涉及高校行政權的合法行使,而且涉及相關學生受教育權和發展權等重要權利,應當受到外部的監督。與此同時,《規定》和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明文規定了對處分決定有異議的學生可以申請外部救濟。對此,無論是行政主管部門或是司法機關,都應對犯罪學生提出的異議進行受理并妥當處理。具體而言,一方面,行政主管部門要在事后積極回應犯罪學生提出的異議和申訴,根據《規定》的精神,綜合評判相關處分決定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并以公開、書面的形式作出回應。與此同時,行政主管部門不但應當要求各高校將違紀處分辦法報送備案,而且應當重視對各高校違紀處分辦法進行事前審查,并要求各高校對照《規定》進行修改。另一方面,應當加強對犯罪學生的司法救濟。“紀律處分制度重權力、輕權利的不平衡狀態導致其在依法治教、依法治校的要求面前日益捉襟見肘,逐漸難以滿足維護高校管理秩序和保護學生合法權益的需要。”[23]與此相對應的,行政救濟渠道也會存在類似的問題,影響犯罪學生的權利救濟質量。對此,具備實體公正和程序嚴格特性的司法救濟渠道可以有效彌補行政救濟的不足。在此基礎上,司法機關應當按照行政訴訟法的相關規定,對具體個案中高校處分程序和處分結論進行審查,并有效保障相關學生申請律師辯護和提起上訴等重要程序權利。除此之外,鑒于高校行政層級較高且影響力較大,由基層法院對相關案件進行審理存在多種阻力和較大難度。因此,可以將高校行政訴訟案件納入《行政訴訟法》第15條的范圍,由高校所在地中級人民法院進行審理并“采取合理性、實質性審查的方式予以審查”[24],以確保審查結論的公正性。
“進入新時代,面對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出現的新情況、高等院校管理模式的新轉變、青年學生思想行為發展的新特點,高校管理育人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25]犯罪學生雖然實施了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但是依然具有可塑性較高的特點,不應被排除在高校管理育人的范圍之外。對犯罪學生過度倚重開除學籍措施不但曲解了教育法律法規的明文規定,而且忽略了高校在犯罪治理領域應當承擔的責任和發揮的作用。因此,在對犯罪學生適用違紀處分措施時,應當秉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理念,根據具體案件中犯罪學生的處遇必要性和就讀適應性進行具體判斷,并加大對相關學生權利救濟的力度,以切實提升高校管理育人的水平和效果。
注釋:
①《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1條規定:“對有違反法律法規、本規定以及學校紀律行為的學生,學校應當給予批評教育,并可視情節輕重,給予如下紀律處分:(一)警告;(二)嚴重警告;(三)記過;(四)留校察看;(五)開除學籍。”
②《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52條規定:“學生有下列情形之一,學校可以給予開除學籍處分……(二)觸犯國家法律,構成刑事犯罪的。”
③例如《清華大學學生紀律處分管理規定》第7條規定:“觸犯國家法律,構成刑事犯罪,已被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的,給予開除學籍處分……或者雖構成刑事犯罪但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視情節輕重給予留校察看或者開除學籍處分。”其中,根據刑法的規定,構成刑事犯罪但不予追究刑事責任似乎是矛盾的說法,即使將該規定理解為定罪免刑,也只能是用于極少部分的犯罪學生。
④此處需要說明的是,在這種情況下,高校不能將相關主體視作犯罪人,但可以根據其他規定適用違紀處分措施。
⑤例如《北京大學學生違紀處分辦法》第11條規定:“依據違紀行為的不同種類和違紀學生的身份,教務部負責本科生違反學習紀律、考試紀律和學術紀律行為的處理,研究生院負責研究生違反學習紀律、考試紀律和學術紀律行為的處理,學生工作部負責學生其他違紀行為的處理。醫學部學生的違紀行為,由醫學部教育處、研究生院醫學部分院、醫學部學生工作部按照管理權限分別負責處理。校長授權教務長辦公會對學生違反學習紀律、考試紀律和學術紀律的行為作出處分決定,授權學生事務辦公會對學生其他違紀行為作出處分決定,授權醫學部部務會對醫學部學生的違紀行為作出處分決定。”
⑥例如北京市教育委員會發布的《關于普通高等學校學生違紀處分程序的若干規定(試行)》第12條規定:“經過審查,違法、違規、違紀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由學校相關職能部門依據上級機關和學校規范性文件規定提出處分意見,報學校審查批準。學校對學生作出開除學籍處分決定的,應當由校長辦公會研究決定。”
⑦例如《重慶大學學生違紀處分辦法》第51條第2款規定:“給予學生開除學籍處分的,由學生所在學院(培養單位)提出處分建議,按職責分工經相應的學生紀律處分委員會辦公室審查并提出處分意見,進行合法性審查后,送學生紀律處分委員會審核,提交校長辦公會研究決定,并報重慶市教育委員會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