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從目錄學角度看,王昶《金石萃編》綜合了傳統金石目錄中存目、錄文、輯錄與跋尾四種體例,而開創了“輯考體金石目錄”這一編纂體例。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在其基礎上,通過“增補摹圖”與“附加按語”對這一體例進行了完善,使得這種目錄的編纂結構涵蓋了存目、摹圖、錄文、輯錄與跋尾五個部分。輯考體金石目錄就其本質而言,是在據拓本進行匯校匯訂的基礎上,將輯錄與考證相結合,對相關史料的別裁與考訂服務于個案學術史的整體考察。因此,相較于輯錄體金石目錄,這種目錄體例的學術考辨性更強,而這也是其在內容與形式方面兼具集大成特點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王昶;《金石萃編》;輯考體金石目錄
中圖分類號:G257 文獻標識碼:A
The Establishment of Ji Kao Ti Catalogue-On the Contribution of Ba Qiong Shi Jin Shi Bu Zheng to the Structural Improvement of Jin Shi Cui Bian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ibliography, Wang Chang's Jin Shi Cui Bian integrates the traditional forms of cataloging, recording, editing, and postscripts found in traditional stone and bronze catalogs, and creates a new form of compiling called “Ji Kao Ti(輯考體) catalogue\". Based on this, Lu Zengxiang's Ba Qiong Shi Jin Shi Bu Zheng further improves the structure of this form of cataloging by adding \"additional rubbings\" and \"supplementary annotations,\" encompassing five parts: cataloging, rubbings, recording, editing, and postscripts. Essentially, the collected and researched catalog of stone and bronze inscriptions combines editing and textual research to provide an overall study of individual academic history by tailoring and verifying relev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based on rubbings. Therefore, compared to the editing-focused catalog of stone and bronze inscriptions, this catalog form has stronger academic and research characteristics, which is the fundamental reason why it combines both content and form in a comprehensive manner.
Key words Lu Zengxiang; Ba Qiong Shi Jin Shi Bu Zheng; Wang Chang; Jin Shi Cui Bian; Ji Kao Ti(輯考體) catalogue
1 引言
陸增祥(1816—1882年),字魁仲,號星農,晚號八瓊老人,江蘇太倉州人,道光三十年(1850年)狀元,著名金石學家。其所撰《八瓊室金石補正》(以下簡稱《補正》)一百三十卷,是在王昶《金石萃編》的基礎上,補缺匡漏,集金石學大成的巨著。如李學勤先生所言:“將浩多的金石材料匯為一書,對探索古代歷史文化各方面的學者,都是值得問津的寶藏。此書在學術界久受稱道,是理所當然的。”[1]因此,此書與《金石萃編》至今還是石刻研究者必讀的基本著作。
目前,關于《補正》的研究視角,學術界主要聚焦在文本內容及學術史的考察方面,對于此書編纂體例的關注則比較有限。已有的研究中,以下兩家觀點頗具代表性:其一,賈洪波、朱鳳瀚將《補正》與《金石萃編》歸類為“通纂性輯錄體金石目錄”[2]176。其二,黃啟書認為《補正》與《金石萃編》綜合錄目、存文、釋文與集釋考訂等四大工作開創了“纂類匯編一體”[3]。以上諸位先生對兩書編纂體例的判斷極具創見而有著較大的影響,但其不足之處在于皆沒有指出《補正》與《金石萃編》之間的體例差異問題。有鑒于此,本文從目錄學角度對《金石萃編》的編纂體例進行再考察,進而詳辨《補正》對《金石萃編》體例的繼承與發展,藉此形成對《補正》編纂特點的更為細致的認識。
2 《金石萃編》編纂體例研究述評
王昶《金石萃編》博采眾長,體例完備,成書以后即受到諸多學人的廣泛關注,如葉昌熾《語石》即言道:“至《萃編》之例,以時代為次,先錄碑文,次附諸家跋尾,次列己說,譬之唐人義疏,經與傳合,注與疏合,雖異古本,實便學者,在金石著錄家可謂集其大成矣。”[4]因此,學界多以“集大成”一詞來總論此書的金石學史地位。對此,朱劍心又進一步指出:
至有兼具存目、錄文、摹寫、跋尾之長,幾于集金石學之大成者,則王昶《金石萃編》是。昶以所藏自三代至遼、金計千五百通而甄錄之,以時間為次,先錄碑文。其文字漫漶見于他書者,則為旁注以紀其全。篆隸及古文別體,則摹其點畫,加以訓釋。凡題額、碑陰、兩側,亦必詳載。碑制之長短寬博,取建初慮俿尺度其分寸,并志其行字之數。諸家題跋,見于金石諸書及文集所載者,悉附于下;最后則更列己說[5]。
朱劍心對這種“集大成”式的編纂特點進行了較為清晰的解釋,這有助于我們了解此書的編纂思路。
黃啟書認為:“諸家著作或依歐、趙以考證題跋;或記錄碑刻形制與所在;或錄寫石刻原文;或專門考釋文字。至清代王昶《金石萃編》,乃綜合錄目、存文、釋文與集釋考訂等四大工作,開創纂類匯編一體。”[3]黃啟書“纂類匯編”的提法突出了《金石萃編》對此前相關資料的類集編次的特點,也顯示出了此書與此前諸種相關著作在體例與內容方面的密切關系。本文認為,“集大成”“纂類匯編”指明了此書之體例特征,但還沒有完全清晰地描述出此書之體例。
事實上,對于古典金石學時期出現的各類金石學專著,姚名達曾從目錄學角度對其體例進行過較為全面的總結,姚氏指出:
古物多種,概以金石,記其目錄,體制有四:器物之名稱,一也;拓印之文字,二也;研究之題跋,三也;集考著錄前三者之書目為一目錄,四也……撰金石之目錄者百數十家。或記一地之發現,或錄一家之收藏,或述此學之史傳,或考一物之底蘊,或斷代為考究,或保存其圖文。乃至錄存碑目,表列器名,無不各以古物為對象,極一時之盛焉[6]293。
姚名達使用了“金石目錄”這一概念來總括諸家著作之著錄及研究體例。針對這一提法,姚名達在書中又補充道:“顧此種金石文字,或器物之著錄及研究,在學術界限上久已對目錄學宣告獨立。以其研究之對象為金石之器物或文字,目的在求得其所代表歷史事象,而于分類編目之道非所特重,用意或與目錄學家有殊。”[6]293-294在姚名達看來,作為專科目錄的金石目錄具有目錄之普遍屬性,但與普通書籍目錄在編纂用意方面又有著很大的區別。無疑,姚名達“金石目錄”的提法對古典金石學的整體研究起到了辨章學術的作用,雖然書中沒有對王昶《金石萃編》的編纂體例進行專門詳細的討論,但其“金石目錄”的提法則對后來學者辨析此書之體例產生了很大的啟發。
姚名達之后,賈洪波、朱鳳瀚在《金石目錄初探》中對“金石目錄”這一概念進行了更加詳細的梳理與界定。與姚名達不同,賈洪波、朱鳳瀚所言之“金石目錄”實則包含“金石資料目錄”與“金石書籍目錄”兩個方面。其中,“金石資料目錄”與姚名達所言之“金石目錄”內涵一致,而“金石書籍目錄”則與姚名達所言之“金石書錄”內涵一致。針對“金石資料目錄”的特殊性,兩位先生明確指出:“金石資料目錄通常都是金石學研究之作,但又具備了目錄書籍的要素。也就是說,目錄學之事融貫并完成于金石學之事,這也是金石目錄區別于普通目錄之處。”[2]151針對“金石資料目錄”的類型,兩位先生認為存圖類、存文類、題跋類與存目類四類金石目錄基本囊括了金石資料目錄的諸種形式,在此基礎上,為研究與論述之便,又另設分地類金石目錄、斷代類金石目錄、特種金石目錄與輯錄體金石目錄四類。兩位先生對金石資料目錄的分類可謂條分縷析,符合古典金石學發展之實際,這有助于我們對古典金石學形成整體的認知。
對于王昶《金石萃編》,兩位先生將其歸為“輯錄體金石目錄”一類,并指出:“《金石萃編》吸收總括以往各種金石著錄的長處與研究成果,為通纂匯編古今金石資料創立了一套較為完整科學的體例。”[2]176兩位先生還指出了其編纂體例與一般性“輯錄體金石目錄”有所不同,而具有“通纂性”的顯著特征。這對我們認識王昶《金石萃編》的體例有著很大的推進作用。我們如果將王昶《金石萃編》與其他輯錄體金石目錄類著作進行比較,即能看出前者所具有的“通纂性”特征。試以王昶《金石萃編》與陳思《寶刻叢編》對《唐臧希晏碑》的著錄進行對比(見表1、表2),以見二者之區別。
兩表相較,可以看出,陳思《寶刻叢編》的體例結構是在碑名之下輯錄《諸道石刻錄》的相關著錄,但沒有其他方面的內容。原因在于,陳思《寶刻叢編》是因志地而兼志碑刻,兼采諸家辨證審定之語,因此,存錄碑文與考按史實非其所重。就體例而言,此書雖為分地石刻目錄而初具輯錄體目錄的規模。而王昶《金石萃編》對此碑的著錄內容則更加豐富,不僅在錄文之后輯錄有前人的相關著錄,而且王氏本人也有自己的考辨訂正,附于篇末。這種編纂體例具有“通纂性”特征,但事實上也已經超出了“輯錄體金石目錄”的范疇。因此,本文認為“輯錄體金石目錄”的提法也沒能完全準確地概括出王昶《金石萃編》之體例。
3 《金石萃編》對輯考體金石目錄的開創
王昶積半生之力搜得“自三代至宋末遼金一千五百余通”金石拓本,在詳辨、甄錄所得拓本的基礎上,充分參考前人相關著錄與研究成果而撰成此書。王昶在書前《序言》中對其編纂思路有著較為詳細的說明,如其所言:
于是因吏牘之暇,盡取而甄錄之。缺其漫漶陊剝不可辨識者,其文間見于他書則為旁注以記其全。秦漢三國六朝篆隸之書多有古文別體,摹其點畫,加以訓釋。自唐以后,隸體無足異者,仍以楷書寫定。凡額之題字、陰之題名、兩側之題識,胥詳載而不敢以遺。碑制之長短寬博則取漢建初慮俿尺度其分寸,并志其行字之數,使讀者一展卷而宛見古物焉。至題跋見于金石諸書及文集所載,刪其繁復,悉著于編。前賢所未及,始援據故籍,益以鄙見,各為按語。總成書一百六十卷[8]3。
我們縱觀《金石萃編》全書,并結合上文所引《唐臧希晏碑》之例,可以看出其著錄結構一般包含四個部分:第一部分為碑名部分,碑名之下標注“碑制之長短寬博”、“行字之數”、書體及所在。第二部分為錄文部分,唐以后書體以楷書寫定。第三部分為輯錄前人“金石諸書及文集”對此碑的著錄與研究。第四部分為王氏考按,即針對前賢所未及之處,“益以鄙見,各為按語”。由此可見,《金石萃編》在輯錄前人研究基礎之上對所錄碑刻進行了匯校匯訂與階段性總結,從而達到“欲論金石,取足于此,不煩他索”的編纂愿景[8]3。
這種具有綜述前人研究成果作用的著錄體例,在文獻采摭方面,則需要以豐富的拓本與前人相關研究成果為文獻基礎;在編纂體例方面,則是匯總了古典金石學研究中存目、錄文、輯錄及跋尾四種體例而開創的一種新的體例。從目錄學角度看,這種體例無疑受到了有宋以來輯錄體金石目錄的影響。但與此前輯錄體金石目錄著作相比,《金石萃編》在內容與形式上皆具有集大成的特點,正如賈洪波、朱鳳瀚兩位先生所言:“從宋到清中期以前,已有少數可屬于輯錄體形式的金石目錄著作,但輯錄內容與形式都很有限,規模不大,難成氣候。”[2]176
此外,王昶《金石萃編》之前,有舊本題宋桑世昌《蘭亭考》、宋俞松《蘭亭續考》以及清顧炎武《石經考》、清萬斯同《石經考》等金石學著作以專題形式輯錄舊注以考訂史實,諸家著作具有“博列眾說,互相參校”的體例特點,此與一般輯錄體金石目錄著作也有所不同。諸作雖篇幅有限,但在個案的著錄上,專精而詳備,已有融輯錄與考訂為一體的意識,此對《金石萃編》亦有一定的影響。而從注釋學角度看,《金石萃編》之體例與佛經翻譯與注釋中的“合本子注”、經學注釋中的“義疏體”以及古人文集注解的“集注體”亦有相通之處。由此看來,在古典金石學史中,《金石萃編》的編纂體例是融會舊體而具有了新的內涵。
綜上所述,本文提出“輯考體金石目錄”這一全新的金石目錄形式來概括此書之體例。需要說明,“輯考體”一詞并非本文首創,“輯考體”目錄原是由武秀成先生在其《玉海藝文校證》一書中系統提出。武先生在對王應麟《玉海·藝文》與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以及此前的解題目錄進行對比研究時總結道:
所謂“輯考體”,即指融輯錄與考訂于一體,既不主一家地征引匯集大量的目錄文獻及他書的相關材料,同時又有自己的考辨訂正。這種目錄體裁是由王應麟在編纂《玉海·藝文》時所新創的[9]。
武先生所言之“輯考體”目錄并非是針對金石目錄而提出的。但就“輯考體”目錄的內涵而言,王昶《金石萃編》的體例特征也與此相符。因此,本文綜合賈洪波、朱鳳瀚兩位先生所言之“輯錄體金石目錄”與武秀成先生所言之“輯考體”目錄而提出“輯考體金石目錄”這一新的金石目錄形式。
具體而言,“輯考體金石目錄”是在“輯錄體金石目錄”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兩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首先,在文獻采摭方面,輯錄體金石目錄與輯考體金石目錄皆是以前人相關研究著述為文獻基礎,但輯考體金石目錄還需廣聚金石拓本。其次,在輯錄文獻方面,輯錄體金石目錄與輯考體金石目錄并非是對前人相關研究著述的簡要匯編,而是每種被輯錄的文獻皆經過編纂者的甄選、節錄與排列,以比較系統而全面地梳理出已有的相關研究成果,但在輯考體金石目錄中,輯錄文獻部分之后還有編纂者的詳細考按,以綜述相關研究。就其本質而言,輯考體金石目錄是將輯錄與考證相結合,以完成對個案的學術史的考察,因此,較之于輯錄體金石目錄,這種目錄體例的學術考辨性更強。本文認為,“輯考體金石目錄”這一完備科學的金石文獻著錄體例是由王昶《金石萃編》創立起來的,而這一編纂體例的形成也是古典金石學發展到此階段的必然結果。
4 《補正》對輯考體金石目錄的完善
由于王昶《金石萃編》具有典范意義,因此對后來諸多學者產生著廣泛的影響,多人相繼依遵王書體例,繼續匯集金石資料為此書作續編、補正。在陸增祥之前,已有陸耀遹《金石續編》、孫星衍《平津館金石萃編》等十余種續補之作。而陸增祥在《補正·凡例》首條即明言:“是書踵《金石萃編》而作”[10]4b。而通過分析全書的著錄結構可以發現,《補正》在繼承《金石萃編》的編纂體例之時,也充分吸納此前續補之作的研究成果,又對其體例進行了增益。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增補摹圖與附加按語。
4.1 增補摹圖
《補正》在《金石萃編》的基礎上融入了摹圖類金石目錄體例,將輯考體金石目錄的主體結構發展成包含存目、摹圖、錄文、輯錄與跋尾五個部分。需要說明,這種摹圖并非是陸增祥在《補正·凡例》中所言之對“秦漢三國六朝篆隸之書”的摹寫碑文,而是借鑒宋代以來的吉金圖錄之例,據所得拓本在錄文之前線繪器形,以達到使讀者一展卷而宛見古物的效果。如《補正》卷一《羽陽宮瓦當文》《衛屯瓦當文》、卷七《瓦當文字八種》等即是如此。而且,筆者核之《補正》底稿發現,這些瓦當圖錄皆為陸增祥先以另紙摹圖,再貼于底稿之中[11]。為直觀說明這種增補的器物圖像,筆者以王昶《金石萃編》與陸增祥《補正》兩者所著錄的銅尺為例,以見其差異(見圖1)。
首先來看《金石萃編》卷五對《漢慮俿銅尺》的著錄:
慮俿銅尺
尺寸如其器,今在曲阜衍圣公府。
慮俿銅尺建初六年八月十五日造[8]98。
《金石萃編》在楷書錄文之前先據所得拓本摹寫銅尺銘文(見圖1),在楷書錄文之后則依次輯錄有王士禎《居易錄》、孔尚任跋與翁方綱《兩漢金石記》三種相關文獻,最后則是王氏考按。
再看《補正》卷二對《漢元延銅尺》的著錄:
元延尺文
當今工部尺七寸二分弱,廣七
分弱,篆書,十八字,如式摹之。
長安銅尺丗枝苐廿元延二年八月十八日造。
右元延銅尺,道光乙巳得此
拓本于都中,不知出于何時何地,亦不知藏于何人。案《萃編》所載慮俿銅尺在衍圣公府……摹其五寸,倍之,可得其度矣[10]89a。
《補正》在楷書錄文之前不僅據其所得拓本摹寫銅尺銘文,還將銅尺之形“摹其五寸”(見圖1),使讀者一目了然,可得其度,此即與《金石萃編》所錄有所不同。
需要指出,陸增祥在編纂《補正》之時增入的摹圖部分數量上十分有限,沒有形成相當的規模,容易為人所忽略。且種類上以古器雜刻為主,而無摹刻碑石之形者,即沒有充分融入洪適《隸續》的碑圖之例,這是其不足之處。但盡管如此,《補正》已經使得輯考體金石目錄的編纂結構發展成涵蓋了存目、摹圖、錄文、輯錄與跋尾五個部分。較之《金石萃編》與此前諸家續補之作,這種增補在形式上更顯完善,在內容上更加豐富。而從金石目錄的角度看,這種編纂體例也形成了一次新的匯總。
4.2 附加按語
《補正》對王昶《金石萃編》編纂體例的補充還體現在對輯錄文獻內容的處理方面。如前文所言,輯考體金石目錄中的輯錄文獻部分并非完全是對前人相關研究成果的簡單直接征引,而是經過了編纂者主觀有意的刪減節錄。如王昶在前序中即明確指出:“至題跋見于金石諸書及文集所載,刪其繁復,悉著于編。”[8]3對于這種處理方式,陸增祥在書前《凡例》中也言道:“原書錄諸家題跋,復迭之辭不無刪節,前賢所未及,始援據故籍,益以己見,茲仿為之。”[10]5a可見,陸增祥對部分輯錄文獻內容進行刪節亦是踵王昶《金石萃編》之例。
通過分析《補正》全書中的輯錄文獻部分不難發現,陸增祥除了對部分輯錄文獻進行有意的刪節以外,還對部分輯錄文獻中諸家論說的未盡之處直接附加按語批注進行補充。這種在文中附加按語批注的方式具有形式靈活、內容自由的特點,也是舊時學者對所選讀文本內容進行校訂、批注時常采用的方式。陸增祥在編纂《補正》時充分借鑒了這種方式,并將其發展成輯考體金石目錄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與輯錄文獻部分相區別,陸增祥在文中明確標注“祥按”,并以雙行小字形式與原文進行區分。就其內容而言,或剖析史料、補充說明,或判斷是非、糾謬正誤,其大類若此,以下舉數例說明。
其一,剖析史料、補充說明。
如《補正》卷六《涼州刺史魏無丕碑》的輯錄文獻中征引翁方綱《兩漢金石記》的考證部分。翁氏在文中言道:“孫退谷《庚子銷夏記》載是碑作《涼州刺史魏純碑》,云從故內得之,斷闕已甚。案《金石錄》云族系、名字皆不可考。退谷既云斷闕已甚,不知何從而得其名曰純也。”對于翁氏的說法,陸增祥以按語補充道:“祥按,《隸釋》亦云碑損其名。”[10]143a
再如《補正》卷七十七《魏公先廟碑》的輯錄文獻中征引黃本驥《隋唐石刻拾遺》的考證部分。黃氏在文中言道:“不知《府志》何以定為崔絢撰文,大中六年十一月立。”針對黃氏提出的疑問,陸增祥則以按語補充道:“祥按,據《金石錄目》。”[10]557b
其二,判斷是非、糾謬正誤。
如《補正》卷五《重刻成陽靈臺碑》的輯錄文獻中征引顧藹吉《隸辨》的考證部分。顧藹吉在文中言道:“廷尉仲定奏治黃屋,濟陰太守審晃、成陽令管遵輔助成之,故立此碑。《水經注》以為管遵一人所立,非也。”對于顧氏文中所言,陸增祥以按語糾正道:“祥按,此所引《述征記》之文,非酈說也。《記》言堯妃與堯母不同,碑立于建寧四年,與五年亦不合,此語殊誤。”[10]126a
再如《補正》卷十九《太尉公劉懿墓志》的輯錄文獻中征引瞿中溶《古泉山館金石文編》的考證部分。瞿氏在文中言道:“疑劉懿實出左賢王卑裔之后,作墓志者欲諱其裔出匈奴,故舉舊望云宏農華陰人,且攀附臨淮之給事為祖也。”針對瞿中溶文中說法,陸增祥以按語評判道:“祥按,此太武斷,原本亦作世祖,且誤讀碑文矣。”[10]329a
綜合而言,《補正》通過對輯錄文獻部分進行“刪減節錄”和“附加按語”,就使得每碑錄文之后的輯錄文獻部分不再是單純的排列抄錄,而是皆經過編纂者有意的甄辨選錄。而這些在輯錄文獻中附加的按語批注也成為了輯考體金石目錄的重要組成部分,并與陸氏在輯錄文獻之后所撰考按做到前后呼應,共同構成一體。即具體史料的別裁、考訂服務于個案學術史的整體考察。這也是輯考體金石目錄較之于輯錄體金石目錄更具學術考辨性的根本原因。也因此,相比于《金石萃編》,《補正》中每通碑刻之輯錄文獻部分與作者考按部分的關系就顯得更為緊密。
5 結語
清代學術的基本特征是整理與總結中國傳統學術,這種整理與總結不僅僅限于某一方面,而是涉及包括金石學在內的各個領域。王昶《金石萃編》與陸增祥《補正》即是在這一背景之下應時而生。輯考體金石目錄之成立是古典金石學發展到此階段的必然結果,這種新的金石目錄體例涵蓋了傳統金石目錄中存目、摹圖、錄文、輯錄與跋尾五種體例,因此在內容與形式方面皆具有“集大成”的顯著特征。這種編纂體例在古典金石學史上,既是接續,又是總結,還是突破。
本文認為,王昶《金石萃編》及其續補之作不僅共同構成了清代中后期金石學的一個較為完整的研究體系,而且共同確定了輯考體金石目錄這一具有通纂匯編性質的金石文獻著錄體例。而這一典范著錄體例最終是在陸增祥《補正》之中得到深化和確立,這是此書對古典金石學研究的一大貢獻。如果說王昶《金石萃編》是集乾嘉金石學研究之大成,為后世金石學著作的編纂樹立了典范,并在此后的百余年中引起諸多學者的強烈關注與積極響應。那么,陸增祥《補正》則是在王昶《金石萃編》的基礎上,又對此間的關注與響應進行了較為完善的歷史性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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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韓續,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講師,方志文化研究與傳承協同創新中心兼職研究員,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石刻文獻整理與研究。
收稿日期:2023-03-17本文責編:李芳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民國時期的尺牘出版與傳播研究”(項目編號:20CTQ01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