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舊夢（六）

（一）

“我不知道，原定的離開計劃能不能順利進行。”

當春秀的話緩緩浮現(xiàn)在日記本上時，秋生正在圖書館查資料。最近幾個月，秋生常來這里。

這是一間在民國老宅子基礎(chǔ)上改建而成的小型圖書館，地方寬廣，單是宅子附帶的后花園，就有兩百多平方米。可惜因缺少維護，后花園里荒草叢生。宅子內(nèi)部沿用了民國時期的裝修風格，大廳鋪滿堅硬的大理石，墻壁用木板裝飾。

二樓有間資料室，保存了一些舊報紙和檔案。從設(shè)計風格看，這里過去可能是一間臥室。但現(xiàn)在，房間里沒有床，窗戶也被木板封起來，只有一排排書架存放著發(fā)黃的報刊資料。秋生在這里查到了很多信息，所以能給春秀提供幫助。

今天館內(nèi)無人，秋生輕車熟路地找到些民國時期的舊報刊，急急地查閱起來。

1937年6月的金陵，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春秀記錄的怪事在報刊上有沒有線索？秋生仔細查找著，可6月1日的報紙中并沒有相關(guān)記載。

秋生在房間里踱步，偶爾喝幾口水。最近他沒有什么胃口，吃得越來越少，身形愈發(fā)消瘦，但他卻不敢停止思考。

舊報刊按照年代月份的順序排列，1937年6月前的報刊內(nèi)容紛繁細碎。而7月7日，日軍向盧溝橋發(fā)動進攻后，報刊內(nèi)容便聚焦于軍事和國內(nèi)形勢，金陵城內(nèi)的消息肉眼可見地減少。

這正是秋生建議春秀在7月前撤離金陵的原因——一旦到了7月，秋生很難在信息方面支援她。另外，在上一次的日記中，秋生發(fā)現(xiàn)了奇怪之處，“只要聽不到剪刀的‘咔嚓’聲，家里就聽不見老鼠咬東西的‘咔嚓’聲”“野外遇到老鼠隊伍，不要停下觀看”等描述，多出現(xiàn)在正月間的怪事雜談里，但春秀觀察到“老鼠大量移動”的怪異現(xiàn)象，卻是在六月初一，時間完全對不上。

秋生心中一驚，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對不上的時間不止這一處！

（二）

春秀說，老鼠成群出現(xiàn)的日子是“六月初一”，但她在日記里提到，3個月前曾和爺爺一起參加兒童節(jié)。顯然，春秀說的“六月初一”不是秋生以為的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因為民國時期的兒童節(jié)在4月4日，和6月1日只相隔2個月。

秋生又想到，春秀說當晚是新月，夜色深沉。但他查過舊報紙，1937年6月1日是陰歷四月二十三日，當天的月相并不是新月。

秋生猛然站起，猶遭雷擊，渾身發(fā)冷。

他知道自己錯在哪了——自始至終，他都在用陽歷計算日期，可春秀使用的卻是陰歷。

中國采用兩套歷法體系。陽歷，即太陽歷，是根據(jù)太陽運行規(guī)律制定的歷法，一年共計365.24天；陰歷則是根據(jù)月球運行規(guī)律制定的歷法，一年共計354.36天。

春秀記錄的“六月初一”是陰歷說法，換算成陽歷，應該是7月8日。

1937年7月8日的報紙上，刊登了金陵城中反戰(zhàn)游行的消息，這就是春秀和張媽聽到的巨大喧嘩聲。人們在街上焚燒日文書籍，這是漫天火焰的來源，在空中紛飛的不是紙錢，而是書頁。

春秀提到過，她的父親是醫(yī)療器械銷售商，或許與日本商人有往來。當天晚上，春秀父親趁著混亂，在院子空地上將銷售記錄和相關(guān)賬本都燒毀了。

因為火焰燃燒，地面受熱，洞穴里隱藏的老鼠大量逃出，造成了春秀和張媽看到的“黑色浪潮”。至于消失的二哥和其他人，很可能是趁著混亂跑出去了。

一切謎題都解開了，只是……春秀已經(jīng)失去了離開金陵的最佳時機。

意識到這點后，秋生頭暈目眩，扶著書架慢慢坐下，幾乎要大哭起來。

（三）

夜，房間里煙霧繚繞，燈光忽明忽暗。

春秀在咳嗽，她捂著嘴巴，皺起眉頭。

“叔叔，這么小的房間，點一盤蚊香就夠啦。”

被春秀稱作叔叔的人，是一名胖警官。

“氣氛！”他強調(diào)，“氣氛最重要！好了，現(xiàn)在可以講故事了。”

春秀舉手道：“讓我第一個說，我有好多好多故事。”

在還沒有鏡子的時候，人們只能對水整理自己的容顏。但水的反射并不清晰，人們很難看清牙齒的情況，只能用手摸著數(shù)數(shù)目。

小怪物正處在換牙期。

它喜歡在睡前用手摸著牙齒數(shù)數(shù)：“一，二，三……”一般數(shù)到十五，它就忍不住睡著了。所以，它一直以為自己的牙齒只有十五顆。

有一天，小怪物出去玩，遇到了一個喜歡開玩笑的年輕人。年輕人喊住它：“小怪物，你的牙齒有多少顆？”

小怪物高興地回答：“十五顆！”

年輕人笑道：“你的牙齒又尖又長，密密麻麻，一看就有五十多顆啊。你是不會數(shù)數(shù)吧？”

小怪物張開嘴：“我就只有十五顆牙，不信你來數(shù)。”

年輕人煞有其事地扒住它的嘴巴，把頭探進去，開始數(shù)起牙齒：“一，二，三……”

數(shù)到十五個數(shù)字的時候，小怪物“啊嗚”一口，將年輕人的頭咬了下來。

第一個故事結(jié)束了。

春秀喝口水，滿意地看著另外三人的表情：“這個故事嚇人吧？”

“雖然有些驚悚，但教育意義不大。”胖警官搖搖頭，“我們今天聚在這里，并不是為了講鬼故事。”

“不是你提議的嗎？”春秀氣呼呼地鼓起嘴巴。

“鬼故事，只是一個載體。”胖警官慢悠悠地說，“舉行鬼故事比賽，是為了找出真相。”

七月底，緊鄰春秀家后花園的鬼宅——海山居，住進了三個神秘的中年男性。他們只拿了幾床鋪蓋當行李，搬進來后，胖警官就用鐵鏈把院子唯一的進出口——大門從里面鎖了起來。之后，他們不再外出，頂多在院子里散步。日常用的東西，都由別人從大門旁的狗洞遞進來。

而且，三人每次散步都一起，從不離開彼此的視線。

海山居除了幾十平方米的院子，只有一間平房。這三個人恐怕睡覺、吃飯，甚至洗澡都在一起。

這三個男人是什么來頭，莫不是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生意？

外面的局勢兵荒馬亂，春秀被鎖在家里快閑出病了。不過，她也不是第一次被關(guān)在家。家里人都不知道，她其實通過后花園與海山居的排水溝，溜出去了好幾次。

但今天晚上，她剛鉆出排水溝，就感覺后腦勺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不準動，舉起手來！”

春秀一點也不怕，就這么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是一把烏黑黑的槍管頂住了自己的腦袋。

“你有槍？”春秀驚訝。

“我是特派員，當然有槍了。”拿槍的人是個身穿警服的胖子，另外兩人一個瘦瘦高高，一個滿臉麻子，是個彪形大漢。

發(fā)現(xiàn)春秀只是一個女娃子，胖警官收起了槍：“你是隔壁家的小姑娘吧，怎么鉆水溝啊？”

春秀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我最喜歡的小兔子鉆過來了，我來追它。”

瘦高男人笑出聲：“夜半三更，你出來找兔子？”

麻臉大漢也指著她：“還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

“運動服！這是最新款，特別耐臟。”春秀見眾人不信，立刻轉(zhuǎn)守為攻，“大半夜的，你們不是也沒睡嗎？”

胖警察聳聳肩：“我們在講鬼故事！”

三個形影相隨的男人，在夏天的深夜，聚在一起講鬼故事？

春秀毫不在乎地舉手：“我也要參加！”

于是，四個人在蚊香的煙霧繚繞中，伴著昏暗的油燈，開始了鬼故事大賽。

春秀講完了，接下來輪到瘦高男人。

（四）

國王讓燭匠做一根最完美的蠟燭。

整個春天，燭匠都在收集各種花瓣，提煉出精油融入蠟燭中。蠟燭試點的那一天，皇宮里都是百花的香味，官員和侍從聞得飄飄欲仙。

但國王皺著眉頭。他批評道：“蠟燭中還是有油脂的臭味。”國王下令，鞭打燭匠的母親十下。

整個夏天，燭匠忍住悲傷，收集了各種植物的油脂，再次滴入百花精油，重新做了一根蠟燭。這一次，蠟燭的香味傳遍了整個王都，百姓紛紛稱贊。

但國王仍然皺著眉頭。他批評道：“蠟燭的燭芯還是有臭味。”國王下令，鞭打燭匠的妻子二十下。

燭匠絕望了。他沒有別的辦法了，春天收集來的百花精油也全部用完了。

整個秋天，他只能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以淚洗面。到了交差的那一天，小女兒敲開了他的房門。

“父親，我最親愛的父親。我用您教的方法，提煉了秋天成熟的作物作為精油，抽取最鮮嫩的羊羔油脂作為蠟燭的柱體，用我紡織的最纖細的絲線作為蠟燭的燭芯，做成了一根蠟燭。您拿這根蠟燭去交差吧。”

燭匠擦干淚水，拿著這根蠟燭去了皇宮。

這一次，蠟燭的香味傳遍了整個國家，就連躲在臟污處的乞丐也聞到了香味。他們稱贊，只要是聞到香味的人都會沉醉。

但國王還是皺著眉頭。他批評道：“雖然說不清原因，但這不是最完美的蠟燭。”國王下令，鞭打燭匠的小女兒三十下。

燭匠這才發(fā)現(xiàn)，國王沒有嗅覺，任何香味的蠟燭都不能滿足他的需求。

一夜之間，燭匠的頭發(fā)全白了。他用整個冬天做出了一根慘白的蠟燭。試點的那一天臭味彌漫，熏得大臣和侍衛(wèi)都逃離了皇宮。

但國王卻流著淚稱贊道：“這根蠟燭讓我想起了從前，這是用什么做的？”

燭匠冷靜地回答：“從您的血液中提煉出精油，從您的脂肪中抽取出油脂，用您的頭發(fā)作為燭芯。這就是您要的最完美的蠟燭。”

國王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起，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副骷髏架子。

就算坐在椅子上，瘦高男人前傾的身子也遮住了大半個桌子。在油燈搖曳的燈光下，他無肉的面頰恰似故事中的骷髏國王。

眾人久久說不出話。

最后還是胖警察開腔：“國王無血無肉無情感，猶如冢中枯骨。這個故事，已經(jīng)不是鬼故事了。”

“是啊。”麻臉大漢搖搖頭，“鬼故事只要嚇人就好了。”

瘦高男人不服氣，向后一仰，竹竿似的兩條腿翹到桌上：“那你們說一個嚇人的！”

“好。”麻臉大漢一掌把兩根“竹竿”掃下桌子，然后看向春秀，壓低了聲音，“你叫什么名字？”

“瑤瑤。”春秀不會傻到說出真名。

“好，這是一個關(guān)于瑤瑤的故事。”他琢磨了一下，“瑤瑤大概六歲……”

瑤瑤半夜醒來，看見床邊的衣柜開了一條小縫，一雙眼睛正透過縫隙，直直地望著她。

有人躲在里面！瑤瑤想尖叫，柜門卻突然打開了一點，里面的人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瑤瑤保持安靜。這個人，竟然是瑤瑤的姐姐。但姐姐住在隔壁，怎么會躲進自己房間的衣柜里呢？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姐姐向瑤瑤揮手，示意她過來。瑤瑤爬下床來到柜子邊，把耳朵湊到了柜門前。

“家里來了一個怪物。”姐姐悄悄告訴瑤瑤，這個怪物會變成人，等受害者失去警惕時再吃掉對方。聽說，鄰居家已經(jīng)被怪物吃完了，一個人都不剩。姐姐就是聽到有東西爬進來，才躲進瑤瑤房間的衣柜里。

瑤瑤半信半疑，但看姐姐的神情，應該不是在騙人。突然，臥室門被敲響。

姐姐一把抓住瑤瑤，要她趕緊躲進衣柜。衣柜不大，藏兩個人很困難，瑤瑤緊貼著姐姐冰冷的皮膚。

門被推開，一個女孩走了進來，她輕聲地呼喚：“瑤瑤，家里來了一個怪物，會變成人，你一定要小心。”

走進來的人，正是瑤瑤的姐姐。那……衣柜中和瑤瑤躲在一起的，又是誰？

（五）

“哈哈哈！”瘦高男人不懼反笑，“這個故事，說的不就是我們嗎？”

春秀懵懂：“我們怎么了？”

瘦高男人撇撇嘴：“我們中出了一個奸細。”

麻臉大漢聳聳肩：“但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所以我們被關(guān)在這，與外界隔絕。”

胖警察解釋道：“上級命令我貼身監(jiān)視他們，找出其中的內(nèi)鬼。”

“可是講鬼故事并不適合找內(nèi)鬼啊！”春秀有點崩潰。

“講鬼故事適合悶熱的夏夜。”胖警察蹭去額頭的汗，“現(xiàn)在，輪到我了。我已經(jīng)找到某個故事中的矛盾之處，知道了誰是奸細。等我講完這個故事，大家都會知道真相。”

從前有個女孩，她長長的秀發(fā)垂到腰際。風吹過來時，長發(fā)隨風擺動，猶如波浪一般。

女孩格外愛惜自己的長發(fā)。可最近幾天早上起來，她發(fā)現(xiàn)枕頭上總有掉落的長發(fā)。女孩十分心疼，她以為自己得病了，只能把長發(fā)剪短。

剪完頭發(fā)的當晚，女孩哭著入睡。可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fā)現(xiàn)枕頭上還是有掉落的長發(fā)！

女孩以為發(fā)生了奇跡，自己的頭發(fā)在一夜之間變長。但她伸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是短發(fā)的模樣。

女孩大吃一驚，突然想到了什么，趕忙拆開不久前買的新枕頭。枕頭里不是棉花，而是長長的黑頭發(fā)，頭發(fā)的末端，連著一張血淋淋的頭皮。

故事講到這里，一陣若有若無的陰風忽地吹來，從春秀的脖頸拂過。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油燈，居然熄滅了。

眼前一片漆黑，大家不禁慌亂起來。桌子挪動的聲音、椅子倒下的聲音、慘叫的聲音響起……還有槍聲！

春秀趴在地上，捂住耳朵，想起了胖警察的話。他已經(jīng)找到了某個故事的矛盾之處，知道了誰是奸細，等他講完最后一個故事，大家都會知道真相。

誰開的槍？

誰受了傷？

故事的矛盾之處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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