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除作家身份外,郁達夫還是一位革命者,同時也是一位文學理論批評的實踐者。1927年1月郁達夫從廣州返回上海并提出“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同時在此基礎上進行闡述。本文試圖辨析其文學傾向與革命文學意識之間對峙而融合的奇妙狀態,進而對其革命文學批評思想形成過程中所體現出的三種特性做深入探究。
[關鍵詞] 郁達夫" 革命文學批評" 階級" 農民文藝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8-0072-04
作為一位具有獨特個人風格的作家,郁達夫一直頗受國內文學研究者的重視,同時也是海外學者研究最多的中國現代作家之一。據已有的文學史資料顯示,絕大多數研究者將視角集中于郁達夫的小說與散文創作上:如夏志清曾在《現代中國小說史》一書中對郁達夫小說的藝術個性做了較為深入細致的研析,同時運用比較思維,將郁達夫對病態心理的分析與波德萊爾式世紀末頹廢主義進行比對;而錢理群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一書則結合相關理論對郁達夫作品中出現的“零余者”形象進行探究,關注的重點仍是郁達夫的“自敘傳”抒情小說家身份。對相關批評文章做深入分析后,筆者認為頹廢僅是表象,反抗精神才是郁達夫作品的實質,正如他在批評文章《文學上的階級斗爭》一文中提到的“看似與人生最無關系的新舊浪漫派的藝術家才是最關心社會的人”[1],郁達夫身上的感傷情緒與革命精神統一于其精神意識中。并且,由于社會政治環境的變更,郁達夫的批評思想一再發生變化。1927年9月,郁達夫自述:“最近一年中,思想上起了劇變。”[2]劇變的路徑大致分為兩條:一是郁達夫基于自己的革命立場進行了獨立發言并自己參與革命;二是提出了革命文學的問題可以先從理論上對無產階級文學進行詳細的闡述。在此期間,郁達夫還撰寫了《方向轉換的途中》一文。在20世紀30年代初,他對于自己方向轉換“途中”也做了深刻剖析:
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變了北平,當時的許多中間階級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葉。有的飛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沒有見到的機會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黃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復在歧路上徘徊著,苦悶著,而終于尋不到出路。[3]
在此過程中,革命文學批評思想在郁達夫心中的占比逐步加大。但學界對此領域的研究仍呈空缺之態,本文擬從革命文學批評思想的角度對批評家郁達夫做深入探究。
一、革命文學批評思想的漸進性
1927年初,郁達夫的理論已涉及“革命文學”這個概念,這時的革命文學和無產階級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郁達夫對革命文學的認知,建立在文藝是時代的反映這一文學觀基礎之上,這意味著他提出的革命文學指向當時復雜的時代現狀,伴隨著郁達夫對于現實的政治批判和對于新生革命力量的呼喚,這種對于“力量”的期盼延伸到郁達夫對于革命文學的建構之中。
同時,作為批評家的郁達夫對革命的理解基于社會進化的角度,因而其革命文學思想也有一個逐漸清晰和形成的過程。在創作早期,郁達夫認為文藝是天才的創造物,在文藝批評上也持有天才論的觀點。他曾在1922年的《藝文私見》一文中指出文藝有真假之分,批評家的職責是評判作品之好壞,真文藝批評乃是“為常人而作的天才式贊詞”[4],有了批評家,常人才可對作品進行更深一步的解讀。
郁達夫憑借自己敏銳的觀察,最早提出了階級文學的概念。在《文學上的階級斗爭》一文中,他提出文學藝術史中也有階級與斗爭的存在,并點明文學上的階級斗爭由來已久,但未對其由來做詳細說明,繼而援引西方文藝復興后盛行的擬古主義文學,點明此類缺失無產階級話語體系的文學僅僅是貴族階級的玩弄物。但從“無聊的政治社會”詞組的選用上可看出,此時的郁達夫仍對政治與國家抱有反對態度。在文章的最后,郁達夫介紹了俄國文學上的階級斗爭,并說明階級斗爭已成過去之勢,現下正是無產階級者用人生在模仿藝術,他對俄國現代文學家所創作的作品持贊賞態度,稱其為“近代精神的結晶”。
盡管此時的郁達夫對俄國文學上的階級斗爭持正面肯定態度,但這僅是從文學意義上的肯定,他身上的理想主義色彩仍然較為濃厚,對現實缺乏真實的認知。在文學批評上,他尤為重視文學的“真”,認為文學是對自然的模仿,偉大的作品是沒有絲毫虛偽假作在內的[5]。受屠格涅夫影響,郁達夫希望推翻現有的國家,現存的階級,繼而出現一個完全以情愛為根底的理想的藝術世界,而這種想法如空中樓閣一樣,是無法付諸實踐的。
郁達夫身上獨有的東方式批評,使得其認為批評與道德密不可分,一次基于道德角度的判斷也是一次批評活動。由于當時文壇上濫竽充數的假批評家數量眾多,郁達夫要求批評家在個人與集體之間始終保持頭腦清晰,不盲從,不可崇拜偶像,不可服從多數,不可人云亦云,在集體中也要有自己的主見[4]。這一主張清晰地表明了個人思維獨立性的重要性。
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郁達夫對涉及“國家”方面的內容態度趨于平和,不再將文藝與國家、文藝與政治擺在磁場的相斥方位,兩者可置于同一空間下進行前景的探討。如《批評的態度》一文談到了社會主義的批評,相較之前的純粹審美藝術批評眼光,此時的作者站在客觀的立場對社會主義的批評進行論述,“世界各國的新興文學,無不視為目前唯一的批評標準”[6]。由此可見,他不再一味沉迷于個人純粹的真善美的虛假幸福之中,將視野轉向革命領域,并開始正視革命與文藝的關系,將革命放在第一順位,認為只有等無產階級專政勝利后,才會誕生真正的無產階級文學。
而其20世紀30年代發表的《文藝論的種種》,則重在探討革命文學與普羅文學之間的關系。在對革命文學的廣義進行闡釋的基礎上,郁達夫擴大了革命文學的范疇,指出凡是文學革命時期創作出來的新文學皆可稱作革命文學。但作為新文學的革命文學,還需具備內容與形式的雙重革新。對革命文學的未來進行自覺探索這一舉動表明作者自覺地運用了全局性的視角對文學批評進行考察。由以上分析,可看出其階級話語系統逐漸成熟。
二、革命文學批評思想的雙重性
在郁達夫后期的批評文章中,對革命文學宣傳的功利性與文學藝術的審美性關系問題多有探討。如1932年7月發表的《文藝論的種種》一文探討了革命文學與普羅文學之間的關系。他首先對革命文學的廣義進行闡釋,凡是文學革命時期創作出來的新文學皆可稱作革命文學,坦然承認文學的階級性,指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們所能接觸到的作品也是大相徑庭的。
一方面,為促進革命的發展,郁達夫大力提倡文學的大眾化,因為作品的經典化、偉大化是離不開大眾的。文學的大眾化并沒有削弱文學的品質,相反,得到大眾認可的文學作品才能顯現出文學的偉大與有力,值得一提的是,文學作品影響力的大小,不以金錢權力取勝,而是靠作品對后世的影響。最后提到了文學大眾化的具體方法,一是重在取材,只有內容充實才能被大眾廣泛接受,二是技巧運用和詞語選用,要使一般人都能讀得懂,而不是一味地故作高深。真正的大眾文學,須是為大眾而說、為大眾而作、事關大眾并出身于大眾,這樣的文藝作品才算成功,而眼下的文學大眾化只是表面熱鬧,其創作并未落到實處,有待于進一步的完善。郁達夫對無產階級文學懷著強烈的信心,并大力提倡農民文藝、大眾文藝。與此同時,他也強調文學就是宣傳的,文學是可以作為武器來使用的。
另一方面,由于郁達夫兼有小說家、詩人的氣質,因而他的革命文學批評思維始終閃爍著文學性的光芒。他的“革命文學”文章本身就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這表明在他的潛意識中非常注重文學形式的感染力,以《文學上的階級斗爭》為例,郁達夫自“風光明媚、空靈澄澈的奧靈泊斯山”[1]寫起,以詩性語言收束全文,給人以美的閱讀感受,且文中多處出現個人感情色彩較濃的形容詞,文章之內自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激情。并且,郁達夫在批評文章中或隱或顯地張揚自己的個性意識。從顯在的觀念層面,他的個性意識隨著他接受并倡導“革命文學”而呈現出逐漸消減的趨勢,但從他文章的字里行間所表現出來的感情傾向和氣質特點來看,骨子里仍然保有濃厚的個性意識。如早期的《藝文私見》一文個性意識極為明顯。在他看來,毫無個性的常人的智力水平大多在水平線以下,或者在水平線附近,而極具個性的天才式作品又常常難以被普通民眾所理解,此時,批評家就顯得尤為重要。批評家的天職是為常人解讀天才式作品,為庸常俗人點亮一盞文學的燈。而在當時的文壇上,新舊文藝亂成一團,毫無章法,假批評家妄加評論,需要出現一位真正的批評家來撥開文壇的迷霧。真文藝批評乃是“為常人而作的天才式贊詞”[4],有了批評家,常人才可對作品進行更深一步的解讀。他也曾在《文學上的階級斗爭》中為浪漫主義藝術家正名,浪漫派藝術家身上看似出格的個性,使得他們被外人誤解為不關心時政,只關注個人幸福,但看似與人生最無關系的新舊浪漫派的藝術家才是最關心社會的人,他們對現實中的黑暗過于絕望,轉而將精力投向理想中的藝術王國,后人卻未能理解他們的深意。而在《批評與道德》一文的末尾,郁達夫更是要求批評家適時審查自己批評的動機,始終保持自我個性,不盲目崇拜他人。三篇文章雖在批評對象上存在較大差異,但共同點都是關注人在文學中的個性意識。
三、革命文學批評思想的現實性
與一般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同的是,郁達夫跳出了階級的局限,沒有執著于優美脆弱的人物敘述,而是將目光轉向底層百姓的現實生活,尤為關注農民文藝的發展。郁達夫對農民文藝的關注,不僅是單純意識上的文學批評,更是一種堅持現代主體的現實生命體驗。
《民眾》創刊前后,郁達夫接連撰寫了《農民文藝的提倡》《農民文藝的實質》兩篇文章,集中強調農民文藝的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農民文藝”也是配合發動民眾革命提出來的。郁達夫在文章中指出,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侵入農村,農村中的小農受到加倍的壓迫與剝削,但是他們的階級感情和革命力量不低于都市無產者,但是農民的革命缺乏自覺性,若要讓農民革命擁有自覺性,他指出:“我以為還是農民文藝的提倡。”[7]
此時的郁達夫已完成從認為文學批評是“天才的贊詞”到認為批評家與創作家并重的轉變,轉變的過程顯示出郁達夫與時代積極展開對話的姿態。在《農民文藝的實質》中,郁達夫首先點明了農民文藝宣傳之必要性,由于“數千年的封建思想的毒害,不徹底的溫情主義的熏陶,以及大家族的家長制度的束縛,生存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民”[7],在心理方面已然變得麻木,缺乏革命所需的自主覺醒性。要使革命獲得成功,必須借助中國最廣大人民群眾——農民的力量,但農民尚未覺醒,需要外力的推動,如此一來,農民文藝運動應運而生。相較于精致細膩的高雅文學,缺乏知識素養的農民需要的是更為“俗世化”的文學,即農民文藝作品,如詩歌俗謠。郁達夫分別從客觀、主觀、農民文藝的特點與功效四個角度對農民文藝展開論述:
從客觀的角度上看,農民文藝即是對農民悲慘生活的一種寫實敘述,但由于當時作家大多仍是出身于小資產階級,因而不可能對農民生活有全面而細致的描繪,郁達夫考慮到這一因素的影響,放寬了農民文藝創作的標準,將如實描繪農民苦難的文學作品也列入農民文藝的范疇之內;
從主觀的角度上看,郁達夫認為出于田間、經歷農民苦難者創作出的才是完全為農民而作的作品,這類作品才是正統的農民文藝。在基礎教育尚未普及的時代,這一界定實則過于理想;從農民文藝的特點出發,通過與資產階級的都會文藝對比,強調農民文藝作品所體現出的對于鄉村的熱愛;最后談到了農民文藝的功效:農民文藝的實質在于啟發民智,激發農民改變自身命運的斗志。
在1928年的《農民文藝的提倡》中,郁達夫的農民文藝批評思維更為明顯,從闡釋農民文藝的實質到正面論述提倡農民文藝的必要性,并直接駁斥了以往論者認為陶潛、范成大等人為中國農民文藝代表之觀點。在他看來,中國古代描寫農民的作品大多是在審美的高度對景物做精妙的描寫,或大肆贊賞悠遠寧靜的田園風光,實則忽視了農民們艱辛勞作之現實,農民們的苦楚并未得到正視,相反,他們苦難的一生被一首首優美的田園詩掩蓋。今日之農民文藝應是表現當下農民運動。在當時的中國,文壇上雖已出現代替勞動者申訴的作品,但就描寫農民的生活、農民的感情、農民的苦楚這一塊而言,仍是一片空白。這一現象的出現,一半約是因為農民教育的不發達,一半約是沒有人提倡[7]。在傳統的教育體制下,由于不受重視,農民們未得到良好的教育。郁達夫認為可通過作家深入農民群眾,或是啟發來自鄉村的青年,在中國文壇上開拓出一片帶有泥土氣息、大地氣息的新天地,正視文藝對啟發民智方面的積極作用。對新文壇沒有關于“農民的生活、農民的感情、農民的苦楚”的描寫,他認為那是“新文藝的恥辱”,判斷極端,用心深遠。他從農村教育和農民運動立論,標志著他已極大地稀釋了早期的文學無目的論[8]。
總的來說,郁達夫從當時的局勢出發,一針見血地指出農民文藝之于革命的積極意義,并對農民文藝的解讀較為細致深入,他的想法有來自對“五四”以后描寫農村生活創作的概括,也有著對文藝大眾化思想的自覺響應[8]。關于農民文藝批評,呈現出較為明顯的現實性。但較為惋惜的地方是,郁達夫并未對農民文藝的概念做較為清晰的界定,即在提出問題后,未對所提問題做出一定的回答,這也是郁達夫在農民文藝批評方面有待完善之處。
四、結語
郁達夫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風格獨特的作家,但他在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成就并不亞于小說與散文領域。他的革命文學批評思想構成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另一重身份,一個有別于他小說創作之羸弱怪異風格的理性形象。當郁達夫以文學批評家的身份出現在文壇時,“零余者”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逐漸消退,而革命文學批評思想讓他以戰士之姿為文藝的發展四處奔波,他的革命文學批評思想間接性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充分顯示出作為個人信仰的文學理念在時代主題轉變過程中的艱難歷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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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郁達夫.《奇零集》題辭[M]//奇零集.上海:開明書店,1928.
[3] 郁達夫.志摩在回憶里[J].新月,1932,4(1).
[4] 郁達夫.藝文私見[M]//郁達夫全集(第五卷).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5] 郁達夫.藝術與國家[M]//郁達夫全集(第五卷).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6] 郁達夫.批評的態度[M]//郁達夫全集(第五卷).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7] 郁達夫.農民文藝的實質[M]//郁達夫全集(第五卷).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8] 許道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新編[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楊思婍,西華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