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楚漆語

漆彩流光映古華，楚風千載韻猶佳。匠心獨運雕工巧，璀璨奪目勝奇葩。

中國的漆器工藝在數千年前就達到了極高水平，其中孕育在湖北荊楚大地上的“楚式漆器髹飾技藝”就是其重要組成部分，采用純天然原料，通過雕鏤刻畫、鑲拼巧飾，以精細的工藝、奇異的造型、絢爛的色彩、瑰麗的圖案，盡顯楚文化博大精深的獨特魅力和浪漫主義的文化特色，被世界公認為“漆器工藝的高峰”。

楚地五彩漆流光

荊州山色迷人眼，江水波光映畫圖。荊州楚地，南臨浩浩長江，北有悠悠漢水，西靠三峽崇嶺，東接百里洞庭，這片被歷史浸潤的土地、楚國強盛時期的都城，是楚文化的發(fā)祥地，而楚式漆器便是其中一道靚麗的人文風景線。

自20世紀中葉以來，荊州的土地下，近萬座楚秦漢墓被發(fā)掘，先后出土了《虎座飛鳥》《虎座鳥架鼓》《彩繪鴛鴦豆》《針刻紋圓奩》《豬形酒具盒》《鳳鳥蓮花豆》等逾萬件漆器珍品，它們如同一顆顆璀璨明珠，閃耀著古代漆器藝術的光芒，其獨特的魅力與荊州古城的歷史底蘊相得益彰，為這座古城增添了文華魅力。

楚式漆器髹飾技藝，在荊州大地世代傳承，成為荊州古城與楚文化的重要載體。鄒傳志是楚式漆器髹飾技藝湖北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他的“楚式漆器工坊”所在的荊楚非遺傳承院，位于荊州市長江藝術工程職業(yè)學院藝術高級中學的校園一角。步入其間，仿佛走進一個漆藝世界，不僅有漆器文化、漆器工藝、漆器作品的陳設展廳，還有生產制作基地、研學培訓基地等藝術空間。走進漆器制作間，濃濃的漆味撲面而來，只見寬大的工作臺上擺滿了半成品和制作完成的各種漆器，工匠們有的在雕刻胎體，有的在髹漆，幾個女生正在細心地為即將完工的文創(chuàng)產品《虎座鳥架鼓》描繪羽毛色彩，漆器的瑰麗與手藝人的專注相互映襯，各顯其美。

鄒傳志給人的印象是內斂沉靜、溫文爾雅，絲毫沒有大師的架子，倒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耐心細致地介紹各種漆器作品和漆藝文化。出生于漆器世家的鄒傳志，自幼跟隨父親鄒德香——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學藝，對于楚式漆器髹飾技藝有著發(fā)自內心的喜愛，這點從他介紹漆器作品時的言談舉止中可見一斑。在提到他的得意之作《云氣紋漆奩》時，滿眼放光，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奩”是古代貴族女子的首飾盒，《云氣紋漆奩》形似圓柱體，共分3層，粗看是以黑色為底、以少許紅色點綴的普通圖案，在燈光下卻能顯露出細膩飄逸的云紋。“這是用針刻的，而且必須在大漆將干未干之時刻完，十分考驗眼力和手感。”鄒傳志說，這套作品原來有一對，耗時8個月才完成，另外一套交付給了文保單位，這一套自己實在舍不得就保留了下來。

楚 人“ 生死不離漆”

煌煌楚漆韻無邊，買櫝還珠豈怪然？韓非子的《外儲說左上》中，曾記載了楚人“買櫝還珠”的故事，足見當時楚人對漆器的喜愛已經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著名文物專家王世襄曾講過：“戰(zhàn)國漆器大多出自楚墓。楚國是戰(zhàn)國時期幅員最大的國家，已發(fā)掘的戰(zhàn)國墓也以楚墓為多。漆器在楚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荊州陰湘城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出土的漆木鉞柄，距今約5 000年，是我國已知最早的一批漆器。鄒傳志研究楚式漆器多年，對楚漆文化了如指掌。楚人對漆器情有獨鐘，從漆杯、漆碗、漆豆等生活用具，到漆鼓、漆瑟等娛樂用具，再到漆座屏、漆鹿等裝飾物，最后到漆木俑、漆棺等喪葬用品，幾乎涵蓋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說“生死不離漆”，漆器儼然成為楚文化一個鮮明的符號。

“虎步生風，三楚鏗鏘擂戰(zhàn)鼓。鳳聲疊韻，九天和煦起祥云。”楚人血液中的天真浪漫、熱情率真，幻化為楚式漆器恣意張揚、神秘奇詭的風格。楚式漆器的代表作，當屬名聲在外的《虎座鳥架鼓》——它是古代的一種樂器，也是楚國特有之物，還是迄今發(fā)現最精美的楚式漆器。鄒傳志對其進行了深入研究，還仿制成文創(chuàng)產品推向市場。“鳳與虎的組合，別有深意。鳳高大軒昂，傲視蒼穹；虎卻矮小瑟縮，趴伏于地。反映了楚人崇鳴鳳、向往安詳的意識和征服猛獸、不畏強暴的精神。”鄒傳志以傳統(tǒng)楚式漆器工藝仿照原件設計制作了各種不同大小型號的作品，最大的一件跟原件非常相似，高達150厘米，而小型的僅高30厘米，不僅可作為擺件或裝飾置于桌上，且具有樂器功能，可“懸而擊之”。這件作品采用透雕、圓雕、浮雕等工藝，造型精美，活潑靈動，以黑漆為底色，再用紅、黃、金、藍等色繪出虎斑鳳羽，“朱畫其內，墨染其外”，呈現出強烈的裝飾效果，盡顯典雅富麗之美。

制胎榫卯制傳奇

“制作一件漆器，要經過制胎、髹漆、彩繪三大工序，至少要七八個月才能制作完成。”楚式漆器獨特的造型、絢麗的色彩、舒展的圖案、飄逸的紋飾以及大量使用的透雕和浮雕，無論是風格還是造型，均突破了中原文化中陶器、青銅器神秘威武、嚴肅拘謹的影響，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地方特色。

“三分雕七分彩”，制胎是漆器的基礎。鄒傳志的漆器制作多以木材為胎，非常重視漆器的造型設計，尤其是在面對一些造型繁復的楚式漆器，對手藝人的雕工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鄒傳志說：“木材選定后，要自然晾干，揮發(fā)掉內部的水分。”這種對木頭的處理方式與古代相同，而不是用現在大多數人所使用的以現代設備進行烘烤或蒸煮。每件漆器的制作都是從雕刻開始，先制出雛形，再精雕細琢成可以上漆的木胎。因為器型較大，很難找到整木，所以木材多以榫卯結構拼接而成，這樣不僅省木材，也可以防止變形。這也是楚式漆器的一大特色。榫卯是中國傳統(tǒng)木藝中的絕活，而將榫卯用于木雕組合則是楚人的創(chuàng)造，由于木雕組合多是異形榫卯，除了需要熟練應用各種傳統(tǒng)榫卯結構，還隨形獨創(chuàng)了許多無名榫卯形式。例如《虎座鳥架鼓》中栩栩如生的老虎與鳳鳥，《鴛鴦豆》上枕翅而眠的鴛鴦等，這些奇形異狀的器形，都是對榫卯的創(chuàng)意運用，觀之令人贊嘆工匠工藝之精湛。

胎體的多樣化是楚式漆器的另外一個特色，漆胎材料除了木材，還有竹、金屬（如銅、錫等）、葫蘆、陶瓷、皮、骨、角等，以及無胎漆的脫胎漆器。脫胎漆器是楚式漆器一絕。鄒傳志手中就有一件尚未完工的漢代戰(zhàn)馬脫胎漆器雕塑，創(chuàng)作時，前期需要利用鑄造青銅器的范鑄技術，先在漢馬模具表面貼上麻布，然后在布上漆灰，待陰干后再漆灰，如此反復，直至達到十幾層，待漆灰干固后脫去泥胎，留下胎骨，完成“脫胎換骨”。相較脫胎漆器，木胎容易出現裂痕或被蟲蛀，青銅也會被銹蝕，而脫胎漆器具有質地細膩、輕巧、耐腐、不易變形等優(yōu)點。重現這項古老的技藝殊為不易，在鄒傳志的記憶中，當時許多專家都認為這項技藝已失傳，是父親鄒德香帶著他通過多年的探索和試驗才恢復了這項技藝。此外，楚式漆器中的瓜果胎和甲骨胎也屬全國稀有，在荊州地區(qū)，民間一直有用葫蘆經髹漆繪畫制成酒壺、藥壺等實用工藝品的傳承。而甲骨胎漆器，則是受古代甲骨占卜影響，可見其歷史、文化底蘊之深厚。

髹飾妙手繪楚風

“髹漆是漆器制作中耗時最長、最考驗耐心的環(huán)節(jié)。”鄒傳志說，只有經歷了這個過程才能深深體會到漆工的不易。剛接觸大漆時，皮膚會紅腫、發(fā)癢，自己也是在經歷很多次過敏麻癢后，身體才逐漸適應。髹漆過程分為上漆、抹灰、水磨和面漆。首先要用瓦灰與大漆和成膩子，刷到胎體上，待陰干后打磨，再將大漆一層一層刷上去，每刷一次，都要陰干一次、打磨一次，循環(huán)往復。其中的陰干環(huán)節(jié)，對溫度、濕度的控制非常重要，不同的季節(jié)，陰干的時間有長有短，因此匠人必須因時因地進行調整。上漆的最后一道，也稱“上面漆”，這道漆過后，器具表面充滿光澤，而光澤的背后是漆黑一片，呈現出誘人的色彩。“精品漆器要刷六七十道漆，這個活兒需要心靜，細致又辛苦。但相較這個，彩繪也很考驗手上功夫，正所謂‘楚地漆華燦，彩繪舞流光’，彩繪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一件漆器是否得到人們喜愛，很大程度上要看漆“飾”，即通過描、嵌、刻、磨、推、雕等技藝對器物進行裝飾，而最后階段的“彩繪”才是點睛之筆。彩繪時需先勾勒、后彩繪，最后罩光。

自古楚人尚鳳，且楚人還有“九頭鳥”之稱，所以楚式漆器的圖案多以鳥類，尤以鳳為主，此外龍、麒麟等神獸也時有出現。“彩繪之難，不在于做到形似，而是要做到神似，尤其是龍、鳳、麒麟等神獸都是人們想象出來的，不僅要做到‘神似’，還要做出‘神性’。”這只能通過長時間的學習、練習才能達到。

“漆器顏色也有講究，紅色為先，黃色在后，金色是最后的加工潤色。”楚式漆器色彩以黑、紅、金為主，色彩濃重，花紋圖案精美，呈現出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顯示了楚文化奇譎浪漫的風格。濃烈的色彩是楚式漆器最令人稱奇之處，其中的奧秘就是那些神秘的顏色。“紅色是朱砂，黃色是藤黃，黑色是碳粉，而其中的金色，是用描金粉或貼金箔的方法實現的。”鄒傳志所用的顏料，是將傳統(tǒng)的礦物顏料碾碎，再用松節(jié)油稀釋制作，這與古代漆器上顏料的制作方式一致。彩繪、刻劃、填嵌、堆飾這些工序既是繪畫，又是雕塑，抽象與具象間，造型別致的漆器呼之欲出。

傳承瑰寶再輝煌

荊楚先民將千年的智慧鐫刻于漆器中，楚文化的歷史也應該由當代漆器人在指尖傳承。重現楚式漆器昔日輝煌，讓漆器古為今用，是鄒傳志最迫切的心愿。早年間，鄒傳志的父親鄒德香在荊州博物館專門從事修復與復制漆器的工作，曾成功復制出《蛇鳥座屏》《曾侯乙豆》《鴛鴦豆》等一大批楚式漆器代表作品，其中《曾侯乙豆》還在“首屆中國（黃山）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tǒng)技藝大展”中榮獲金獎。耳濡目染下，鄒傳志從小就對漆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90年高中畢業(yè)后正式隨父學藝。

在荊州博物館工作期間，鄒傳志多次參與考古發(fā)掘，有了大量接觸第一手古漆器的機會，親眼看到漆器在地下歷經上千年的埋藏和水泡，依然不腐不變，“漆器太美了，不能只躺在博物館，應該重新走入生活。” 在漆器修復與研究工作中，鄒傳志練就了獨到的手藝，并產生了將漆器作為一輩子的事業(yè)的念頭。2007年，鄒氏父子成立了荊州市唯楚木藝有限公司，希望將楚式漆器打入市場。剛開始境況不如人意，畢竟這個圈子很小，從業(yè)者也寥寥。

令鄒傳志欣慰的是，近年來，隨著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開展，越來越多人重新認識到大漆的價值并傳承大漆技藝，讓古老的漆器髹飾技藝煥發(fā)新生。2011年，“楚式漆器髹飾技藝”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鄒德香、鄒傳志分別被評為國家級、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為瀕臨失傳的楚漆技藝保護帶來了希望。

與之相應的，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傳統(tǒng)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手工藝等，楚式漆器的市場也隨之回暖。鄒傳志的作品《曾侯乙豆》《虎座鳥架鼓》《蛇鳥座屏》《豬形盒》《云紋漆鼎》《蘋果盒》等多次獲國家級、省級獎項，并被中國圖書館、中央美術學院、波蘭托倫雅蓋隆學院等國內外多家美術館和博物館收藏。《曾侯乙豆》還獲得了2015年“第五屆中國·成都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節(jié)”太陽神鳥金獎。

“在創(chuàng)新中傳承，并融入現代人的生活，非遺才能活起來。”鄒傳志將傳統(tǒng)的髹漆技藝與現代人的生活用品結合起來，開發(fā)出適應現代生活的筆筒、茶具、飾品、文房四寶等漆器文創(chuàng)用品。例如，“九頭鳥”系列漆器文房用品，包括了硯臺、筆架、硯臺屏風等器具，兼具實用性和工藝性。而以王羲之《蘭亭序》為靈感的茶具套裝“曲水流觴”，以黑色、紅色為主，器蓋陰刻出彎曲的流水，器壁摹畫了古楚文物上著名的“車馬出行圖”，這一作品入選2021年“湖北十大創(chuàng)意禮品”榜單。此外，還有“楚韻漆重茶具”“一茗·荊人茶具”等多次入選國際旅游博覽會以及各地旅游文化節(jié)獎項和特色伴手禮。

“只有長期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專注并且堅持，才能守得住繁華。”對于未來，鄒傳志希望人如其名，負起楚式漆器的“傳承之志”，重現楚式漆器的昔日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