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留養資送作為清代安撫受災流民的重要舉措,通過議定程序被納入律例體系,并以簡約概括的方式記載于《大清律例》律后附例與《大清會典》之中。留養資送例適用中會因時勢的不同而通融調整,官民對此例適用中的問題與效果也有不同的認知與體驗。留養資送例的生成、表達及適用方式具有形散義聚的特征,其生成是依據流移事件的情境和部院職掌的劃分而擬定;其表達僅概括列出核心例意而未羅列枝節要求;其適用方式依實際情形而通融調整,以安輯流民與恢復秩序為至善目的。留養資送例的實際效果既受清廷對事例所作的勸導性規范之定位的影響,也受清代復雜的流民情勢及中央地方分權治理模式的制約。
關鍵詞 受災流民 "留養資送例 "概括表達 變通適用 "核心例意
引 言
留養資送是清朝安置受災流民的主要方式,《清實錄》中常見“照例留養”或“照例資送”等表述。然而檢視《大清律例》《戶部則例》或《大清會典事例》,尚未見到明確的以“留養例”“資送例”或“留養資送例”為名的律條或例條名稱。有關留養資送內容的文本表達僅于《大清律例·戶律》篇“收養孤老”律之附例有簡短概括的記載。實踐中,從中央到地方,從皇帝到部院大臣與地方官吏,都在默契地運用此例以安輯受災流民。清中期,乾隆曾諭令停止適用此例,但實際此例的適用一直延續到清末,且適用中的具體方式也靈活多變。為何會存在這種情況?其背后隱含的義理是什么?
關于清代的留養資送,學界多從社會治理角度展開研究。從留養資送的存廢現象挖掘清代中期朝廷放松對流民的管控帶來的社會影響(P112-137);將留養資送定性為清廷應對受災流民的手段或社會管控措施。從法學視角論述留養資送例的專文很少,有前賢在論述明清“收養孤老”律的內容時對留養資送一帶而過,未論及其內涵及生成過程(P63-69)。亦有學者論述清廷在乾隆時期因應制度變遷與思想觀念變革重構法律時,增設不少新的條例,其中就包括“留養資送貧民定例”,但未詳釋其具體適用方式。綜觀前賢研究,多從留養資送與災后救助及社會治理的關系角度切入,介紹留養資送的流變與成效;就留養資送例的生成邏輯、表達形式、適用理路方面,學界似乎少有論述。
以時間為序,梳理留養資送例生成、表達、流變、適用的過程,考察官員對此例的認知及民人對此例的體驗,可以看出,清前期以留養資送的辦法安輯受災流民,后雍正朝將此經驗概括為留養資送定例并載于會典中。雍正、乾隆年間曾廣泛適用此例,鑒于適用中存在流民冒領資費等問題,乾隆中期一度廢止例條但并未在律后附例中刪除。實踐中,地方官員一直變通適用此例,有的在清中后期依然按照留養資送的例意安輯流民。可見此例源于朝廷對經驗方法的提取,其表達較為簡約、適用時有較大彈性而能夠涵括復雜的流民問題,雖然官員多變通適用該例,且流民對例的感知并不相同,但該例實際發揮了安輯流民、恢復秩序的立法目的。
一、留養資送例的生成
(一)生于官方對經驗方法的提取
留養流民并將其資送回籍的做法古已有之,“漢初令饑民就食蜀漢,后又令就食江淮間。欲留之處,遣使冠蓋相屬于道護之,下巴蜀粟以賑之。歉歲之有流民,振古如斯矣”。漢代就有官方留養護送流民的做法,清人認為本朝可以此為鑒。據《歷代刑法考》記載,留養資送例于元朝納入令的范圍,作為權宜條款適用(P1116)。清代有關留養的官方記錄,最早見于《清實錄》,順治留養投降官兵及其家屬。此處留養實為給予弱者生路之意。資送的字面含義為出資遣送。康熙前期,因吳三桂煽亂,各用兵地方文武官員有不少盡節封疆者,此時《清實錄》所載資送意指對那些為朝廷效力的盡節官員及其家屬的安撫資助。康熙后期,留養資送以對受災流民的安置之義出現于上諭中。《清實錄》載,康熙四十年前后,山東連年受災,朝廷連續停征或蠲免災地額賦,同時要求京城官員設廠煮賑,并資送災民回籍,給災民籽粒之需。康熙認為水旱靡常,官吏應實心撫綏百姓。此時的留養資送,是皇帝諭令中的安置流民措施,暫未上升為通行規范并載入大清律典。只是,此種安置災民的方式,或可為地方官員借鑒,適用于各省受災流民的安輯。
鑒于水旱災傷,事所時有,如何應對受災流民轉徙他方引起的地方秩序混亂與黎民生存問題,康熙做了初步嘗試。《大清會典》記載,康熙六十年覆準,各省督撫不要立即驅逐轉徙來境的饑民,“令所在有司隨便安插,或令傭工度日,或給值墾荒”。同時令各省督撫,遴委府州縣、佐貳等官設立棚廠,拯救患病饑民。此時清政府尚未以條例方式規定官方的留養之責,只是規定地方官遇有轉徙饑民,要設法安插,無論是采取傭工還是讓饑民墾荒的方式,總之是給流移災民一條活路。另外,康熙以議敘題薦作為獎勵,鼓勵官員富戶留養饑民,只是令地方官務必收留拯救患病的饑民。這大概是留養資送議定為官方安輯流民條例的前奏,因為“法律使過去成為實體規范的一個權威淵源”(P59)。
(二)成于清廷對事例的議定
留養資送于雍正元年經議準并酌為定例,《清實錄》和《大清會典事例》都有記載。《清實錄》中,戶部就直隸等地官員給予流民留養資送的奏疏所作議覆,雍正皇帝表示許可。《大清會典事例》記載,雍正元年,皇帝諭令五城御史查詢來京師覓食之鄰省受災流民的數量,給流民發放路費并將其送回本籍。同時議定,“每口每程給銀六分,其閑有老病不能行走者,每口每程加給三分,以為腳力之費,委官護送”。并要求受災地方巡撫飭令地方官逐程出具收結,將流民轉送至原籍,同時留養醫治中途患病的流民。這是清廷以“議定”的方式,將留養資送作為安置流民的辦法確定下來,會典中的“議定”,即是將此一類事件的處理方式酌為定例(P108-109)。雍正三十一年覆準資送流民所用資費可以由地方官造冊題報,“凡流民所至地方,應令該督撫董率有司官員區畫賑濟。令各得其所,其賑濟人口數目,酌具冊題報。有能酌量資給,俾回原籍者,一并造冊具奏”[3]。暫未明確規定資送費用支出來源。
覆準和議定的事例是后來者處理同類事件的參照。“事例……由科道督撫條陳經部院議覆者,則書曰覆準;由議政王貝勒大臣,及九卿詹事科道會議者,則書曰議定,曰議準。”清人所輯書冊亦載:“定例俱以奉旨依議,準行頒飭內外遵守方為成例,今遵照會典載某部議準,其后不贅寫奉旨依議字樣。”如此,載入大清會典中的留養資送是安輯流民的事例,具有可資援引的地位。史料中也可見官員對大清會典中的事例加以援引、解釋的案例。至此,清初康熙借鑒古法并于實踐中應對受災流民的辦法經過法定程序,上升為朝廷的事例。
乾隆五年,清政府議覆資送災民回籍的具體方式,給災民發放路費的標準。資送方式為五十名一起分批資送,資送費用為成人每日給制錢二十文,孩童每日給制錢十文(P410-411)。乾隆九年議定,“各省流寓孤貧,如籍隸鄰邑,仍照例移送收養外,其在原籍千里以外者,準其動支公項銀兩一體收養,年底造冊報銷”。即資送災民回籍的路費經地方官造冊上報后由國庫報銷。如此,清初開始施行的留養資送例于乾隆前期進一步完善。
二、留養資送例的表達
(一)表以簡約
留養資送例在清代法律典籍中的出現時間與其在實踐中的產生過程契合。撰成于康熙五十四年的《大清律輯注》卷八《戶律·戶役》內“收養孤老律”之后的附例內并沒有安撫與送回受災流民的內容(P218)。雍正三年編纂的《大清律集解》戶律篇內“收養孤老律”后仍未見安輯流民的留養資送例。可見,清政府雖于雍正元年將留養資送議定為事例,但并未載入雍正三年修訂的大清律中。自乾隆五年以后的律例文本中均有對留養資送的概括記載,如《大清律例》(四庫全書版)中的“收養孤老律”后附例為留養資送例的概括表述,“凡被災最重地方,饑民外出求食,各督撫善為安輯,挨本地災祲平復,然后送回”。《大清律例全纂》中的“收養孤老律”后有附例,概括記載資送受災流民的方式,只是沒有小注予以解釋。《大清律例新增統纂集成》中的“收養孤老律”后附例,內容與《大清律例》所載相同,也無小注對此附例內容展開解釋。《讀例存疑》中記載了留養資送纂入《大清律例》附例的時間,“此條系乾隆十三年,欽奉特旨恭纂為例”。附例下的按語指出:“謹按:此條最為緊要,被災饑民外出求食,若不善為安輯,必為地方之害也。戶部則例蠲恤門,稽查災民事例一條應參看。”其后所載的稽查災民事例,實為規定地方官未能安撫災民至其出境甚至滋事者,地方官將受處分;若地方官將鄰境災民查出并資送,可記功(P189-190)。這是從地方官安靖地方的職責角度來講的,并非以安輯流民的方式及程序為主要例意。從上述“收養孤老律”后附例的文本記述可以看出,留養資送的對象是來自受災最重地方的饑民;負有留養資送職責的主體是各省督撫;對待流民的主要方式是“善為安輯,挨本地災祲平復,然后送回”。其并未提及具體如何留養,留養期間的食宿標準,資送流民回籍的費用出自何處等細節規定。相較而言,《大清會典》中記載的留養資送事例是比較全面的,至少包括留養的方式、護送流民回籍的責任主體。如《欽定大清會典》(乾隆朝)中一篇名為《凡荒政十有二》的條目下,詳述安撫受災流民的方式為留養資送:
十有二曰反流亡,使民生聚郡邑,猝被災祲,州縣官曉示百姓,毋得遠行覓食,輕去鄉土,即給一月糧以撫安之。其已出在外者,所在有司勸諭還鄉,以就拯貸,老弱被疾者暫為留養,春和遣歸。欲歸無力者,計其費資給之。(P328)
雖然《大清律例》的“收養孤老”律后附例有概括性文本記載資送受災流民的條例,但是相關內容并未載入《戶部則例》。乾隆四十六年編的《欽定戶部則例》蠲恤門中的“五城棲流所”例條內,僅載明“每所需雇募民人照看在所流民,流民患病需報官撥醫調治等”內容(P286),未出現資送流民回籍的相關文本。乾隆朝會典(成書于乾隆二十九年)所載安輯流民的方式不如《清實錄》所載內容詳細(后者載明乾隆五年議定留養資送方式及費用標準),且乾隆后期編纂的《戶部則例》也未詳載留養資送例。可見留養資送例在律典中僅有簡約概括的表述。
(二)達至全面
清初朝廷應對受災流民問題,仿照古人做法,嘗試了就地留養與資送回籍的方式,并在雍正年間將此方式議定為可以援引的事例。乾隆年間修訂《大清律例》時將此例的概括內容附入律后,這是清律對留養資送例的規范性予以明確。留養資送作為清代官方安輯受災流民時可資參酌的事例,在《大清律例》或《欽定戶部則例》的文本內并未以單列的條目形式呈現,僅在《大清律例》“收養孤老律”后以附例方式記載,但內容比較概括,且無小注,這就給后來援引者適用該例的方式預留了伸縮空間。《大清會典事例》(光緒朝)中對此例適用的方式記載較為明確,這是有關安置流民之事例的記載,以備后來者參酌,可見清政府對留養資送例的定位是可資援引的處理流民問題的事例。整體而言,留養資送例之文本散見于律后附例、會典事例或地方省例中(如《粵東省例》中載有留養資送的規定)(P141),并無固定統一的概念定義式表述,留養資送例的文本表達形式是松散的。不過,該例以安輯流民為核心例意,松散的形式使得該例在適用中可因彈性解釋而延展至較寬的范圍,進而較全面地規范安輯流民過程中的細枝末節事項。
三、留養資送例的適用
(一)從縱向看適用中的存廢與延續
留養資送例于雍正年間議定之后,在清代各地安置受災流民的事務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隨著該例實際施行,各地官員發現一些問題并提出反饋建議,清政府也不斷對留養資送例進行調整,乾隆年間一度暫廢。清中期以后,由于流民問題的涌現,清政府繼續沿用此例。
清前期官方積極推行適用留養資送例。雍正四年春天,朝廷命大臣酌議將流民資送回籍一事,然后發現來京師謀食的流民反而更多。雍正認為流民聽聞京師加恩賑濟,所以“舍其耕種之本業,跋涉遠來”,那么在此情形下資送流民有違朝廷綏輯窮黎之本意。但他僅是命督撫著意勸撫,并未要求停止資送例[1]。
乾隆四年,豫省及上江民人因災流移,皇帝諭令河南、安徽巡撫安輯流民。若流民已行至他省,則“彼地督撫即應飭令有司設法救濟,免于凍餒,于春暖時資送回籍,毋得膜視。或他處有似此出境覓食民人,亦照此辦理”。對于真正屬于受災嚴重地區的流民,清政府設法留養并資送回籍。乾隆五年,福建署布政使奏稱,“有山東蘭山縣饑民二起,到閩覓食”。此奏令乾隆懷疑流民身份:山東民人,有力量遠行,則非饑民;若系實在饑民,當行至鄰境時應已被留養資送,怎會流移跋涉于數千里之外?但他只是要求官員妥善料理,注意區分真的受災流民和四處謀生的民人,并沒有簡單停止留養資送例。
后來有江蘇布政使呈奏應區別流民意愿而分別資送,“其真正災民情愿回籍者,于春融時即行資送,其并非因災而出之民,一概停其資送等語”。乾隆認為所奏可行。若因本地全無生計,外地轉可覓食,流民不愿回籍者,悉聽其便,不必勉強拘送。同時,乾隆看到資送會引起災民輕易拋棄本業、流徙他鄉的弊端,想通過教化來改善狀況。隨著資送的積極施行,部分地區出現普通流民謊稱受災而領取資費的情況。鑒于此,乾隆諭令督撫在實踐中調整例的適用對象,區分真假流民,以免朝廷恤災濟困之恩澤被游惰之人濫用。各地方督撫適用留養資送例后,提出反饋意見,在一定程度上促成留養資送例的變通。如奉天主府尹上奏辦理流民條目,即地方官應查核流民真實身份(游手好閑者還是饑民)和身體狀況(貧弱無力還是有力者),區別其回籍意愿和能力,再決定對流民予以留養資送、就地安插還是強行遞解回籍。
留養資送例自雍正元年開始施行,確實在受災百姓中起到了“漣漪效應”,流民口耳相傳,為領取資費而奔走轉徙的流民逐漸增多。尤其是乾隆七年山東巡撫認真實施留養例,傳至坊間,形成一種風向標,使災民知道流移他方可獲得安置。至乾隆八年,山東鄰省的百姓僅因雨季愆期就轉徙期待撫恤,致使朝臣對留養例提出更強烈的異議。因此,乾隆要求官員對于有田和無田者,愿回籍和不愿回籍者,均分情況對待。乾隆九年,皇帝深感流民資送經費需費浩繁,因為當年賑恤經費緊張,清政府已開捐例來彌補工賑之費。十年,山東巡撫奏請地方要員于夏秋二季將本境災傷情形咨明鄰省,若有本地災民流移外出,則鄰省可以根據咨文查核,并據實撫恤資送。此種省際之間互通官文,移咨證明災況的辦法,可以防止普通流丐冒領朝廷經費,故皇帝準行。同年,江蘇受災州縣多達二十一個,朝廷據地方災傷輕重分別賑恤,并蠲免災地漕糧漕項、緩征舊欠銀米,這對乾隆朝的財政是一種考驗。對于江蘇受災地方流民,戶部議覆將其資送回籍或將患病流民留養,乾隆允準照例辦理。十一年,全國二十四州縣、四衛受災嚴重,朝廷繼續蠲免錢糧并賑恤災民,令各屬招回或資送逃荒災民,但并不強制。此時乾隆對于安輯流民的辦法明顯傾向于因地制宜地選擇,即各地方官首先妥善賑糶,勿使流民輕去其鄉;若流民于外地有所倚靠者,可以允許其赴口外謀生,而不用資送回籍。
自雍正年間議定的留養資送例,經過幾十年的實踐,其適用情形與安置流民的效果,已可概見。乾隆根據各地流民的復雜情形和地方官的反饋,對留養資送例有了新的認識,即該例并非安置受災流民的唯一選項,各地可以根據災民實際狀況和個人意愿,決定如何執行留養資送例。
清中晚期,朝廷因看到該例執行中的問題,一度廢止適用比例。乾隆十二年,安徽巡撫的反饋讓乾隆考慮暫停留養資送例。該撫奏稱,鳳潁民風樂于遷移,稍遇災歉,民人即攜老挈幼潛往鄰境。更有向系出外趁食之人,一聞本地災歉,即捏稱災民濫邀賑給。因此,安徽巡撫明確將借災冒濫資送費用的習慣性遷移民人排除在資送對象之外,且對于實際需要資送的災民細化了資送辦法,即三十名一起資送。如此,既可以節省朝廷經費,又可以防止流民滋事,深得乾隆安置受災流民之意。隨后,乾隆要求督撫在處理受災流民問題上,或留養,或聽其自為謀食,或設法安插,不必拘定成例。通過山東受災后的賑濟情形,乾隆發現,受災較重地方,即使朝廷通過延展賑期、發帑截漕等方式,仍然不能避免災民流移。所以他認為,災民流移后,愿自謀生路或就地安插,應當聽其自便,不必循例資送。同期,各級官員在安置流民中觀察到留養資送存在的弊端:有刁民謊稱流民,領取資費;有貧民領取賑票后賣給鄰人,再外出流移;有一家一半在家待賑,一半外出流移。有的鄰省官員不能確查流民是否是真災民,見人即留,以符定例。留養期限已滿,分起資送時,數起災民合為一起,肆行需索,干犯長官。流民回到本境,一哄而散,復又流出,官方往來資送,而流民以此為生存之策,不愿實心安插,這些都是留養資送之弊。鑒于此,乾隆對留養資送例持有否定之意。“不得徒慕留養資送之美名,反啟民間澆薄之習。”乾隆十三年,由于戶口日繁,米價上漲,朝廷財政壓力增大。此時湖南資送的流民又沿途滋事,乾隆認為湖南巡撫辦理流民事宜實屬不當。十五年,對于流民避荒遠出之事,乾隆認為,鳳陽等處民人,以外出謀生為常計,“若概行資送安插,是教以輕去其鄉;然概行押還,恐于民情轉多未便”。于是他讓地方官自行酌量,辦理合宜即可。
乾隆十八年,“御史奏請敕諭江南鄰省督撫,照舊例留養流民,春融資送回籍等語”。皇帝認為,留養流民之法,有名無實,只會導致災民輕去其鄉。與其將災民留養于異地,不如厚加賑恤,使災民不致流移。當年淮徐被水,朝廷花費數百萬帑金賑恤,其中資送費用不止百分之一二。若將此費用于賑災,則民人將得更多實惠。況且災地與鄰省州縣官員各忙于政務,無暇辨別災民與奸民,結果是奸民混冒資送費用,去而復返,日不暇給。真正的流民多投靠親屬或傭工糊口,若官方將其截留安插,反而不利于流民生計,“故停止此例”。
乾隆的諭令,說明事例的不確定性以官方對事例的政策性評價方式呈現出來。乾隆看到的是,留養流民時,“徒滋奸民在本地則乘機混冒”;資送流民回籍時,“則聚眾強搶,去而復返,日不暇給”;而真正的流民“或依傍親屬,或傭工糊口”,若朝廷必逐一稽留安插,于伊等生計益致拘礙。所以,皇帝將朝廷欲實現的社會目標和留養資送例的實際適用效果進行權衡,若事例的適用效果與朝廷的目標相去甚遠時,就可能停止此事例。乾隆二十八年,朝廷再次申明不予資送,并強調不是出于節約資費的考慮,而是認為留養資送例一無實濟:
今經日久體驗,流民中遠出謀生者,悉系故土并無田廬依倚之人,而必押令復還,即還其故鄉,仍一無業之人耳。且無論一領路資,潛移別處,去而復來,有何查驗?即責地方有司實力奉行,則必押解濫及無辜,亦非政體也。
乾隆對留養資送例的調整或與清代人口數量變化有關。在實行攤丁入畝的稅制之后,因人口稅的取消,民間人口大增,土地資源趨于緊缺。災荒時期饑民人數大量增加,此時留養資送帶來的財政負擔相對于雍正朝,壓力增大很多。
思考此例的存廢經歷,可以看出:對于官員條奏的游惰之民憑借資送費用為生問題,乾隆在猶豫之后暫停此例,一是防止奸民乘機冒混;二是默許流民外出傭工糊口或移地安插。而實際上,社會情形之復雜遠超過地方官奏疏可以概括的范圍,流民與游惰之民的劃分標準本身未必盡屬合理。比如,“將成年壯丁劃分為次貧不予賑濟,而在許多情況下,那些由于擁有一點財產而被排除在賑濟制度之外的家庭的境況比那些‘極貧’戶也好不了多少,他們那微薄的財產完全不足以在長期饑荒的情況下維持生存”(P234)。這類人是迫不得已外出逃荒。乾隆停止留養資送之例,一方面忽略了那些無力生存的災民們的真正需求,另一方面是認可了流民游移他方的行為。從歷史角度看,嘉道時期資送例的重啟延續,說明乾隆的廢止之舉經不起歷史的檢驗。從社會治理角度看,因區分流民的標準不科學而停止資送并默許災民流移,其實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生齒日繁帶來的土地資源緊張問題,而災民流移一再成為社會問題必然促成資送例的恢復適用。
清中后期,因留養資送例所具有的安輯流民的作用,清廷恢復適用該例。嘉慶七年,皇帝提及賑濟之論,表示可以法古以惠民,看似不反對資送。嘉慶十九年,那彥成任陜甘總督,適逢甘省大旱,遂及時施賑,后撰《賑記》,其中《撫綏流民》述及:
札各州縣。……札到,該州縣即查明該州縣地方,現在外來逃荒饑民共有若干,酌量助給口食盤費,遣令回籍,候領賑糧。如有情愿在外營生覓食者,聽其自便,不必強為驅遣,亦應妥為撫輯,俾得安靜覓食。(P753)
這是乾隆停止留養資送例之后,地方督撫據賑濟實在情形仍然援引舊例的情況。同時,朝廷亦有意重啟資送例,“嘉慶十九年諭……流民攜家遠出,蕩析離居,地方官極當資遣還鄉,俾安井里。迨既歸原籍之后,尤需一律補賑,庶資口食”[1]。故嘉慶年間,留養資送例仍然實際用于安輯受災流民。
道光六年,江蘇省淮安、揚州等屬遭受水災之民八千余人赴黃州、漢陽等地謀食。皇帝諭令軍機大臣,允許地方官奉行資送之例,“將兩路回籍災民,一體資送過境,如有續來災民,勸令就近折回,以免輾轉截送,徒滋擾累”。道光十一年,江蘇省遭遇流民問題,皇帝諭令軍機大臣預先籌劃留養資送之法。道光考慮到以官價雇船資送難以雇覓船只,同時積聚眾多災民與水手在一起,又恐人多滋事,建議留養。從道光皇帝對留養資送例的反復思忖可見,資送之例暫停后,在安置流民過程中確有繼續適用的需要,但他似乎并不能解決前朝皇帝已經發現的資送流民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道光朝是近代中國命運的轉折點,那是最需要變革的時代,但卻是一個因循、疲軟的時代。”(P105)在流民問題日趨嚴重的情況下,無法創制出新的解決問題的規范,參照成案或沿襲舊例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道光十七年,直隸總督琦善為肅清畿輔重地,將山東地區被旱災民妥為資送回籍。道光二十八年,浙省巡撫將入境謀食的淮揚一帶受災饑民一萬余名,分起資送回籍,得到道光肯定。這些事例說明,乾隆時期暫時廢除的留養資送例在道光時期已經實際恢復。道光二十八年,皇帝對于地方官實際適用留養資送例安輯流民的做法予以承認,但并未提出通行全國的要求。
此外,光緒三年亦有官方資送流民的記錄,只是此時的資送經費源于官紳捐助。“諭軍機大臣等,據稱去年直隸、山東、山西、河南、安徽、江西、福建各省水旱為災,饑民逃亡甚多,各鄰省官紳籌款賑濟,次第資送還籍。”
從留養資送例的存廢與延續過程,可見該例之產生源于社會上流移災民需要安置的事實。康熙最初施行的留養資送的案例,于雍正朝納入會典;乾隆在施行該例時發現弊端較明顯,遂做出調整,直至暫停此例,這可以看作留養資送例暫時逸出欽定事例的范圍;嘉道時期又由于現實中存在大量流民需要安置的事實,朝廷重新啟用留養資送例;光緒繼續沿用:說明留養資送例的存廢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官方斟酌實際情況,因時隨勢就地而變動。從長時段來看,留養資送事例中安撫流民的核心意旨,并未根本改變。
(二)從橫向看適用中的靈活變通
清代例的生成適用與社會狀況密切相關,社會事件的復雜多變,會促成例的適用方式隨之調整。留養資送作為朝廷應對災民安置問題的事例,《大清會典》中載明了資送費用來源、留養資送時機、資送對象范圍等內容。實踐中,由于各處災情輕重程度不一,災民自身狀況不同,各州縣財力盈虛程度不同,甚至由于各地官員對留養資送例的理解不同,此例的適用方式在不同地方呈現變通狀態,朝廷對此予以明示或默示允許。
首先,資送回籍的具體時間可以變通。可以是春暖時資送,如乾隆四年,河南水災嚴重,江南亦有歉收州縣。對于流移失所的饑民,皇帝諭令外省督撫當悉心安輯行至本地的貧苦民人,于春暖時資送回籍。資送民人的時間亦可以是秋熟時,如乾隆五年,對于流移饑民,皇帝認為原則上是春暖時資送回籍,以便民人可趁春夏間謀食。但其中有愿意秋熟后回籍者,亦聽自便,不予強制資送。資送流民回籍的時間,既考慮災民的健康狀況,也考慮其回籍后自行謀食的可能性,還考慮官為押送是否便利,或者饑民是否愿意回籍,總之,綜合多方因素,確定資送回籍時間。
其次,資送饑民的費用來源可以變通,可以是公帑,也可以是其他款項,例如捐資。道光十一年,江南省的災民由常蘇一帶陸續來浙,計共二萬余人。經浙省巡撫同藩臬等捐廉發給委員,分起資送出境。資送費用標準可以隨社會經濟狀況而調整,最初是雍正年間的“計伊等回籍之遠近,每口每程給銀六分,老病者加給三分”。隨著清代人口與社會經濟的變化,乾隆初期資送費用有所調整,“每大口日給制錢二十文,小口減半。其年老有病,仿照直隸成例,酌加腳力三分”[2]。
再次,適用對象可以變通。留養資送的對象可以是受災流民,亦可以是其他生計艱難的貧民或因戰亂而流移的難民。如“大學士舒赫德等條奏臨清善后事宜。一、賊匪屯聚臨清舊城居民率多逃避,今賊已剿平,其遠避別屬,口食缺乏者,應令地方官酌量資送”。又如,“浙江巡撫劉韻珂奏,乍浦失守后,現在嘉興府設立糧臺,并收養被難旗民,資送各縣安插。報聞”。資送對象還可以是邊外流入內地的夷民。地方要員為了本地安寧,將夷民一邊給予口糧,一邊押送出關。“署兩廣總督慶復奏覆,交地荒歉,饑夷流入內地,良匪莫辨。已飭令查明,病餓者暫與存恤,強壯者酌給口糧,押送出關。”或者是藩屬國難民,“奉上諭:沿海地方常有外國船只遭風飄至境內……嗣后如有似此被風漂泊人船,著該督撫督率有司加意撫恤,動用公存銀兩,賞給衣糧,修理舟楫,遣歸本國。將此永著為例”(P545)。可見留養資送例的適用對象范圍較寬,無論是貧民、難民還是夷民,只要是流移異地、貧苦無依者,地方官多依留養資送例進行安置。
最后,留養與資送可分開進行。地方官對流民可以不資送僅留養,也可以不照例及時資送回籍,而先留養。乾隆七年,江蘇受災饑民流移到山東,山東巡撫認為,將受災流民即刻資送回籍,徒滋其轉徙之苦,且災民回籍生活未必就有著落,不如將他們就地留養。皇帝認為“此奏與朕意符合”[8]。而本應資送回籍的對象也可以允許其留在本地安插。乾隆七年十月,湖北巡撫奏稱,黃梅、廣濟一帶毗連江省,為流民入境之所,本應照例賑濟。因為楚省本地也遭受偏災,賑濟倉糧不夠用,所以,湖北巡撫對于流入本境的江省饑民,首先選擇資送回籍,其中不愿回籍者,地方官將其與本地災民一起賑濟,然后就地安插。
前述變通適用,涉及適用的對象范圍、資送費用的來源、資送的時間,甚至資送與否的二元選擇,這都是留養資送例變通適用以實現核心例意的情況。陳顧遠先生曾論及中國固有法系之特征,“本于中國文化而表現之事物,既具有中庸之德,且具有極大的伸縮性,而在法律方面,則盡其靈活運用之妙”(P58)。前述種種對留養資送例的變通適用,恰體現了清代事例在運作中的實用彈性特點,這也符合事例因應社會需要而適度推衍的事實。
(三)從適用效果看官民對此例的不同認知與體驗
清朝對受災流民實行留養資送的目的有二:一是維持秩序,防止流民因失業而作邪僻之事,或因困厄而懷怨尤之心;二是督促黎民早日返鄉復耕,防止土地拋荒。即維護社會秩序與恢復農業生產。那么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官民對此例的認知與體驗如何?可從相關史料中觀察。
官員不同的認知方面。清初魏禧撰的《救荒策》中記錄救荒的“當事之策”有一條安置流民之法:
多置空所以處流民而嚴其法。大荒之時,有他郡流民走徙就食者,若處之不得其道,則流民立死,且或生亂。有司當擇寺觀公廨一切空所,分別安插,每處設一人管其事,立法以繩之,諸如臥所有定、出入有時,領米有敘(序)。若亂法者,初犯三日不給糧,再犯逐出境外。(P17)
書中所載辦法,表明清初官員為防止流民餓斃或生亂,采取留養方式安置流民。清方觀承于乾隆十九年所撰的《賑紀》卷五“安撫流移”中詳細記載了乾隆八年秋冬時期安輯流民的上諭、戶部議覆及部院大臣的奏疏等,其中主要述及留養的具體措施、資送的費用來源等(P491-643)。此文所載可見盛清時期直隸地區留養資送例的執行情況總體較好。但與此同時,部分官員適用留養資送例時是出于其他考量。如,對于流入地官員來說,部分流民本就無家可歸,被資送回籍之后無謀生之路,此時可不必將其資送。若流民愿意回籍,可以由流入地的地方官出資并派人沿途護送,以防止流民歸籍途中滋事。此外,對流民就地施賑或資送回籍均需動用賑銀,就地施賑只能救濟一時,不如用此項賑銀資送流民回籍,這樣可以提高賑銀利用效率。再者,官員不愿資送那些習慣以流移他鄉為謀生手段的受災流民。乾隆十四年,安徽巡撫奏稱,該省已折銀賑濟貴、池等二十州縣衛,至于“鳳穎等屬,向有無業民人,于秋收種麥后,往往挈眷遠出謀生,非盡由被災而然,無庸留養資送。”官員會區分流民流移之目的而考慮是否適用留養資送例。
在官方史書之外,清人萬維翰于乾隆十七年所著《荒政瑣言》流民一節內,述及安輯流民事務之復雜:
今饑民到境,設法留養,亦行古之道也。但此等流民,或有被災處未及鎮撫,或彼處入賑之民,因本籍已經查賑,有人代領,遂出身求乞,以省家食……不如設法遮留,各歸故土,詢明里居、住址,逐程遞送回籍,取鄉保管束,不使復出。沿途每日給錢十余文,僅資口食,不可多給,多則愚民貪利,又將復來矣。(P477-478)
在乾隆十八年皇帝諭令停止留養資送例之前,地方官適用此例時會考慮本地財政壓力,會認可部分民人愿意外出謀生的事實,也會顧忌安撫流民事務之繁雜,而并不實際執行留養資送例,或設法變通執行事例。結合前述各地方官所論留養資送例的弊端,我們或可推測,地方官員可能會因為留養資送所需費用不少,且稽查管理流民是繁難之事,而夸大留養資送例的弊端。這或許是地方督撫為節約地方庫項、維護本地安寧的推脫之辭。
留養資送例暫廢之后,清人姚碧于乾隆二十六年撰《荒政輯要》安頓流民一節,可見地方官吏對于安輯流民一事的真切看法和體驗:
撫恤流民之計,僅籍官紳士民之捐項,煮賑了事,似屬無濟。然饑民清早得粥一餐,終日行乞,又可得一餐,亦足茍延性命。地方官未可謂屬無濟于事,因噎廢食,不為竭力料理,使流民相繼斃命。大可哀也。應一面廣為勸諭有力之人捐助,照依前條賑粥、給米、折錢諸法,飛速舉行;一面飭令各地保確查實系被災流民、老幼婦女殘疾及貧無倚賴者,或雖耕種之人,因年荒米貴輕去其鄉,并無依靠者,酌量留養。……其余如地方流丐,朝南暮北,豐年常有……俱非被災之民,不準冒濫可也。(P807-808)
因為留養資送例已經停止,官方資送費用無法報銷,地方官認為依賴士紳捐助來留養流民實屬無謂之事,所以不會竭力辦理此事。書中又稱地方流丐不屬于受災流民,不允許他們冒濫留養是可以的。這是從側面反映留養資送例在乾隆十八年停止之后受災流民面臨的狀況,即地方官會礙于賑濟費用的消耗,以及辨別受災流民和流丐的不易,而產生畏難情緒,進而不再執行留養資送例。這確實是例的適用中難以避免的官員素質因素,賢能且會想辦法的官員,大概可以將留養資送例婉轉施行,也有官吏囿于財政或其他原因而認真執行乾隆停止留養資送例的諭令。
據前文留養資送例延續部分所述,晚清也有官員仍然適用留養資送例,只是適用情形或有不同。光緒十九年,山東巡撫奏稱,上年本地雜糧歉薄,民間并未報災,恰值奉省歉收,商販不繼,民食惟艱,往北謀食之民眾較多。巡撫一邊飭令地方官散放積谷,一邊令其將“非出外工作者,即行截留,資送回籍”。即致力于將流民資送回原籍等候平糶。這是本省巡撫管理本省流民的措施,雖然是截留不是留養,但最后仍是官方將流民資送回籍。這是在朝廷不對留養資送例做強制要求時,地方官出于基本的仁義之心或安靖地方之責,而自覺提出對流移饑民施以資送回籍之法。
民人不同的體驗方面。民人對于朝廷政務施行效果的評價,一般通過官方所載民人的動向或時人記述的筆記呈現出來,可通過其中描述流民狀況的文字推測出民人對留養資送例效果的體驗。
乾隆六年,湖廣總督奏稱,乾隆四年,曾有山東江南受災地方流民到楚省,該省俱以賑恤安頓。乾隆五年,山東江南并未受災,卻仍有饑民流移至楚省。于是總督讓布政使核查。結果是來楚的五十余戶饑民僅有數戶為貧苦者,其余有資送回籍后復來者,有力壯可自行謀生者,有身帶余資可經營者,有身負手藝可謀生者,他們“均與賑恤資送之例不符,祗因楚省曾有留養饑民之例,伊等妄希賑恤,未例任其冒濫”。此處所載的“楚省有留養饑民之例”并非是楚省的留養章程或省例,而是指湖廣總督于乾隆四年十一月奏請援引雍正年間的留養事例安輯本地流丐(非流民——作者注)之事,當時乾隆特諭恩準,故外省非災民之流丐聽聞此案例而前來。側面可見乾隆前期流民對于留養資送例的認可與期待,即官方安置受災流民的舉措,因其有效,甚而會吸引普通流丐前來希圖領取資費。
不過,乾隆二十年間春日,江蘇如皋地區遭遇雪災,饑民四散,又造成瘟疫流行,時人記錄如皋饑民情形:
時維丙子之歲,序屬春夏之交。適饑饉流災,途多餓殍;更疫癘為患,戶鮮寧人……乞丐何曾有一存,死饑死疫遍鄉村。求生到底無生理,空剝樹皮掘草根。紛紛就食走他鄉,千百生靈絕可傷。父母不存男女散,何如故土得偕亡?(P2010)
這是乾隆十八年停止留養資送例之后,饑民餓斃他鄉的真實寫照。當朝廷不予施壓時,地方官并不會積極以留養資送方式安置流民。晚清流民的生存狀況,亦有時人記載:
三原居民,固多遠逃,他處亦有逃至三原者。天陰欲雪,刺骨風寒,老弱男女數十人,匍匐遠來。門者曰:難民禁不入城。于是止于關外敗圓中,支釜作炊。炊竟臥于平地。風雪紛飛,毫無障蔽,真堪慘目。(P6506-6507)
此記述為光緒初年的事,彼時留養資送例在實踐中幾乎是廢止狀態,雖然嘉慶、道光年間仍有地方官員在報皇帝批準后適用留養資送例,但其普遍性已經大不如乾隆諭令停止適用之前,故此處守城者曰“難民禁不入城”,地方官不會留養災民。當官員并不設法執行留養資送例時,受災流民就完全不知留養資送例的存在,也談不上對該例的體驗。
晚清王庸記載的光緒七年豫荒見聞,亦可從側面看出光緒年間留養資送例的適用狀況:
西北荒重處,死亡之余,僅存十之二。其散之四方者,多不見其生還。且有因賦役繁重,年豐不敢旋里者。一車夫年近古稀,頗衰朽,立于轅前,時作太息聲。問其故,曰:吾非業此者。本某縣人,地數百畝,丁數十口。因餓盡死,只我不死,不得已逃而為此,將來為他鄉鬼矣。曰:收成已久,胡不返耕?曰:田已荒,器已壞,不可復耕。且地畝多,無以完積欠,應徭役也。(P6519)
其中有兩個重要信息:其一,“其散之四方者,多不見其生還”,側面說明光緒年間豫省災荒時期地方官并未施行留養資送例來安輯流民。其二,“田已荒,器已壞,不可復耕。且地畝多,無以完積欠,應徭役也”,表明災民不愿回籍,是顧慮田地荒蕪、生產工具毀壞,復耕要重新投入生產資料,且舊年積欠與徭役也是較重負擔,故流民情愿流移他鄉謀求生存的機會。這與乾隆時期官方的認識一致,說明資送方式在面對特殊災民時,也不是那么必要且有效。
由上載史料可知,對于事例的施行與否,朝廷的“議準”或“停止”是官方昭告,具體適用時主要在于地方官因時變通。在清廷將留養資送議定為事例后,復雜多變的饑民流移情勢與不均衡的官員能力及地方財政狀況相結合,就會出現事例施行并不到位的情況。在乾隆十八年諭令停止留養資送例之后,清代中后期的實踐中既有官員據流民問題請旨繼續援引的,也有官員直接根據朝廷規定拒絕留養的,或者先截留再資送的。與之相應,民人既有受留養資送例之吸引而外出的,也有不愿回籍情愿在外謀生的,晚清民人還可能不知曉留養資送例的存在。可見,留養資送例具體適用情形之復雜程度,不是簡單概括的事例文本可以直接說明的。處理此類關乎民生與社會治安的事件,主要看地方官員如何理解事例意涵,如何權衡援引適用事例的效果和放任災民自由流徙的后果。這就是靈活性強、穩定性不足的留養資送例面對復雜的流民問題和一定的地方自治權力時所呈現的不同面相。
留養資送例的松散適用圖式表明,各級官員不會將自己定義為律例框架中機械的一橫一豎,運用事例時,會將其與社會生活對照觀察,使例的適用方式更符合社會實際,使例的例意更接近朝廷安置災民維持社會秩序的原初目的。
四、留養資送例生成、表達與適用的理路
從史料所載留養資送例生成過程與表達方式,可見例在律典記載及具體適用中的松散圖式,該圖式背后蘊含了清代事例生成、表達與適用的內在理路。
(一)生成的治事理路
清初統治者以留養資送方式救助死傷官兵家屬之類的弱者,待國家安定后,朝廷救助的對象除了日常普通的孤貧之外,主要就是因災流移的饑民。留養資送例產生于清初官方安輯受災流民的具體事件中,雖然此方法古已有之,但卻是清政府將其議定為事例,并賦予其法律效力。可見清代事例主要源于經驗,朝廷在不斷解決某類問題的過程中尋找妥帖方案,并將其以概括文本的形式明確下來。
首先,清代朝廷在考慮政務問題的應對方式而擬定事例時,較重視此類事件的經驗與情境。如雍正認為,定例規定地方受災三分以上,方可蠲免租賦。而康熙皇帝仁厚愛民,即使無荒歉之年也恩免田糧賦。朝廷有此不論災傷分數而時常蠲免糧賦的行為,卻并不更改舊例的原因是,“蓋恐國家經費或有不敷,故仍存成法,而加恩于常格之外耳”。即不在則例中規定朝廷的部分善行,不將某些官方的惠民措施定為條例,恐日后經費不支,官方力不能行,固定條例反倒成為朝廷的壓力。留養資送例在《大清律例》中以附例的形式予以規定,這是乾隆十三年修律時,大臣奉特旨將可行事例的綱要予以記載,以說明安輯流民的方式。附例中未規定官員的違例行為及其懲罰措施,可視為朝廷認可此類撫民事件是由地方官酌情實施的,不需強制推行。如《讀例存疑》中收養孤老律后附例的按語:“謹按,此門(戶部則例蠲恤門·稽查災民條例——作者注)內所載各條,并無治罪之處。惟鰥寡孤獨王政所先,各條所云亦王政之要務也,有斯民之責者,尚其實力行之。”這也符合學者所論“六部就所涉領域做出制度性規定,確定行為標準,設置處理程序,其內容以正面規制為主”(P30)。其次,清代六部各有職掌,各有治事的范圍,所以基本是各自負責本部院則例的修訂。若一事關涉數個部院,則規范此事的條例由相關部院參酌修訂。留養資送納入律后附例,是乾隆年間刑部官員修律所為,而實際掌管流民安輯事宜并執行此條例的是戶部司員與地方官員,他們深知此例實行中的復雜和困難,所以并未積極將其以單獨列條的方式纂入戶部則例。這或許就如沈家本所說,順治時期修律,各部均有一人參與,“蓋以刑部律例與五部多相關涉,必須五部之人方通曉五部則例,遇有修改,不至與五部互相歧異”。后來刑部修律僅用刑部之人,“不復關照五部,于是刑部之例與五部往往歧異,援引遂多抵牾,竟至久同虛設”(P2268-2269)。即刑部修律方式致使刑部條例與部院則例常存歧異。“六部之間在立法上各行‘權變’,隔閡逐漸加深,缺乏一種協調和統一立法的機制,法出多門,形成一種平面化的立法場域。”(P161)這或許可以說明,因為刑部并不了解戶部政務施行中的困難,修律時只是奉旨增修條例而已,故刑部于乾隆十三年將留養資送例載入律后附例,而戶部卻并未將該例載入本部則例,大約戶部認為此事可臨時參考援用以往事例,故不必纂為固定的則例。
上述原因,或可解釋留養資送例于《大清律例》的律后附例及《大清會典》中呈現,卻未記載于《戶部則例》中的原因。至于留養資送例為何于乾隆中期被皇帝諭令廢止后,仍然保存于律后附例中,薛允升的敘述或可說明,“朝廷功令,凡條例之應增應減者,五年小修一次,十年及數十年大修一次,歷經遵辦在案。同治九年修例時,余亦濫廁其間,然不過遵照前次小修成法,于欽奉諭旨及內外臣工所奏準者,依類編入,其舊例仍存而弗論。自時厥后不特未大修也,即小修亦迄未舉行”。意即,清廷的修例活動自乾隆至同治確有進行,只是其“成法”為,將諭旨及奏準的條例依類編入,舊例仍存。故留養資送例的暫時廢止只存在于《清實錄》的記載中,而并未體現于《大清律例》的文本上。
(二)表達的推衍理路
留養資送例雖于律后附例和會典中有簡約記載,但不同時期的事例記述展示了留養資送例是有專門和細化的規定的,這些細化的內容包括資送的方式、資送費用的標準。這種松散圖式化的文本與針對具體事件的專門特別規定結合的方式,就像天圓地方這個具象之內,有一個中心在那里,即朝廷的核心例意。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細節規定可以不同,但它們都由同一個例意中心向外推衍,細節規定可以不同,但核心例意出自同源,即形散而義聚。
或許可以這樣理解:例文的松散規定,實際源于其本身適用條件的相對模糊性,甚至是適用中官方行動理由之間存在一定的沖突。《大清律例》律后所附的留養資送例沒有細化適用的具體條件,不是因為朝廷沒有預見到適用的外部條件,而是他們清楚外部情形的復雜多變性,由此專門容忍這樣的“留白”存在。清代皇帝認為,律例的繁簡應當視時而定(P229)。朝廷的概括松散規定,是為了防止規定過細過密的情況下,各地方官執行時,因行動理由不一致而導致事例執行困難,甚至使問題被擱置。故此,朝廷有意讓留養資送例看起來比較松散,不夠嚴整,只是一種類型化的規定,僅明確其核心內容和大體框架,允許官員適用時據情況而推衍,這樣能夠提高事例對具體多變情形的適應性。這是事例之立法方式靈活,具備推衍能力的表現,能夠適應廣土眾民社會安置受災流民的需要。
清代律例文本以概括方式記載留養資送例,但安置流民的具體實踐中,各方因地制宜積極變通留養資送的方式,故簡約概括的記述方式不影響核心例意的呈現。從留養資送例的文本表達看其形式是松散的,但就其適用方式與過程看,此例所涵括的安輯流民、恢復秩序的至善目的是凝聚明確的。
(三)適用的至善理路
雖然清代律典中沒有獨立的“留養資送例”條目,但是清代各地官方在安輯流民實踐中卻會援引并變通適用該事例。我們若用現代社會依法治理的思路去觀察,似乎難以理解,但這個現象確實很有傳統中國的特點(P442)。即朝廷有這個安輯流民的意旨在那里,定出一個大概的適用方向或者指示一個具體的例子,各部院、各督撫就意會了,酌情變通并實力奉行,流移災民的安輯就有辦法了。儒家法律具有情境化特征與實用主義價值追求,且律例擬定背后均有自己的倫理基礎與價值支撐。“儒家承認法律的作用,但更強調民眾的道德自覺和個人自律,主張最低限度地運用法律,非有大奸大惡,無須動用法律,載之律典。”(P228)故官員適用留養資送例時,領會其恢復秩序、仁愛惠民的至善目的去變通執行即可。
留養資送例的松散規定,是符合官方應對復雜災情需要的空缺,不追求完滿,才能給因時應變留有余地;不夠嚴整,就不會僵化,也能以不變應萬變。概括性的條例背后,還有德禮作為不變的精神支撐(P164)。留養資送例文本只是安置受災流民的某種指引,是恢復社會秩序的先期準備,在事例文本背后隱含著特定的聚合的語義。地方官在適用條例時,可依據實際情況選擇最合理的方式去實現事例最核心的義理。實際上,納入文本的松散條例并不能完全適應構建正常生產生活秩序的需要,各地方官依據對社會事實和社會現象的觀察,因時因地變通適用,細化事例的實施方法,使得事例適用中既能符合朝廷安置災民的要求,也能實現穩定生產生活秩序的效果,這是形式松散的例文經人為變通適用后產生的義聚結果。散是中央主動留出的空白,聚是地方自覺追求的目標,因為他們對社會秩序的最終要求是聚合一致的。
由于清代中央與地方權限劃分明確,“諭吏部、國家諸務。內則責成部院。外則責成督撫”。清代總督、巡撫作為省的最高行政長官,擁有治省大權(P166)。如此,綱要式的例文,復雜的流民形勢,具有自治權力的地方官,三者聚集,結果就是,例的適用不得不隨時因地變通,但各地變通的范圍和程度又不盡相同。因為地方官最接近實情,而他也有實權,這就導致留養資送例在有些地方執行效果好,在另一些地方卻被束之高閣或大打折扣。真正是應了清代皇帝們常說的那句“救荒貴在得人”。廣土眾民,受災情勢各有不同,所以清廷很難就安輯流民的細枝末節制定條例,但不做固定的程式化的條例,又難以保證執行效果。恰如清人所論,“賑濟之事最關緊要,固不可不先定條例,以便遵行。然臨時情形難以預料,雖定例千百條,亦終不能該括,惟在該督撫因時就事,熟籌妥辦而已”(P2951)。
當事例的靈活變通與地方的自治權力結合,事例的適用效果就是不確定的。清代中期以前,中央集權力量比較強大,加之皇帝將留養資送議定為事例,準予報銷相關資費,所以即使官員對該例有各種詬病,實際能夠推行的案例較多,也在較大程度上實現了清廷恢復生產和安靖地方的例意。鴉片戰爭以后,內憂外患,隨著中央王朝勢衰,地方力量開始強大,除了地方賢能官員主動援引留養資送例外,朝廷也只能倡議施行。同時,國庫趨竭、大量依賴捐納的清廷,難以給出報銷資送費用和議敘官員的獎勵。如此,流民問題日益嚴重,一直與外患疊加,成為清代官方難以撫平之傷。這就是靈活有余、穩定不足的事例與地方一定的自治權力碰撞的結果。
余 " 論
概而言之,留養資送例的文本記述是簡約概括的,適用是跨越時空的,其中的存廢繼用是波動延續的;其中的增刪通融是聚焦于安輯流民之核心而伸縮的;其中停止前的指摘弱化或續用后的據實援引,無論是受制于中央的權威,還是自覺于儒家傳統“視民如傷”的仁義,也都是圍繞撫綏流民、穩定秩序的例意而發生的。可見,清代事例的應然與實然不是二分的,兩者在生成中是不斷互相補充的,在實際適用中是不斷互相發掘的,實現事例之價值的具體方式與該例制定的至平目的有關。清代的事例不受概念、定義的文本表達束縛,自上而下的官員適用事例時都在探求文本背后的核心義理,探索各種社會狀況下事例之適用的合理因素。留養資送例的表達是可以推衍的圖式,是向導,其背后凝聚的是恢復秩序的至善目標,是內在理路。
附記:論文修改過程中,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吳英姿教授給予了寶貴意見,深表謝意!
(責編:張文娟)
Form and Meaning Cohesion: The Schema and Rationale behind the Generation, Expression, and Application of the Case of Retention and Support in Qing Dynasty
Zeng Yaofeng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measure to appease the disaster-stricken refugees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practice of retention and support was incorporated into the law system through the negotiated procedure, and was summarized in a concise manner, which was recorded in the \"Qing Dynasty Law\" and the \"Qing Dynasty Code\". The application of the law is subject to adjustments according to different times, and the government and people have different perceptions and experience on the problems and effects of the application of this law. The generation, expression and application of the case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being scattered in form but unified in meaning. The generation is based on the situation of the migration and the division of the departments. Its expression only summarizes the core example and does not list the detail requirements. The way of its application is adjusted according to the situation, and the best purpose is to secure the refugees and restore order. The actual effect of the case is not only affected by the Qing court's persuasive normative positioning of the case, but also restricted by the complicated situation of refugees and the decentralized governance model of the central and local governments in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Disaster-affected Refugees Retention and Support Case General Expression Core Mea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