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神廟語法”(grammaire du temple)是現代埃及學中用以統稱神廟設計規則的專業術語,自20世紀60年代提出以來一直是古埃及神廟研究中的核心概念。從最為宏觀的建筑對稱性原則到涉及具體神廟神學主張的文字拼寫方式,“神廟語法”涵蓋了古埃及神廟設計的方方面面。雖然同期的古代文獻中可見對埃及人理想型神廟的表述,但目前尚未發現時人對于“神廟語法”的具體文字闡釋。現代學者對于“神廟語法”的歸納與研究仍在進行中,但是已有的相關認知已經可以為一些通行的理論或觀點提供更多的商討空間。
關鍵詞 神廟語法 神廟之書 文化記憶
被古埃及人稱為“神之屋”(Hwt nTr)、作為古埃及宗教信仰核心機構與象征的神廟,必不可能是隨意經營的產物。高聳的石柱模擬著紙莎草等各種植物的樣態、由外而內朝向內神殿逐漸升高的地平面、古時尼羅河泛濫之時外庭與柱廊浸泡于河水之中的視覺效果……講述原始之丘升起于原初之水的古埃及創世神話就這樣通過精巧的設計借由神廟建筑的實體展現了出來(P76-77)。即使對古埃及的宗教文化不甚了解,乍看之下,也可發現神廟中的規劃痕跡:神廟建筑布局整體對稱,墻面、支柱等有一定留白的建筑結構上被規整地劃分成框格,其中刻有圖像與銘文以展現各種儀式性場景。在希臘羅馬時期,神廟表面的裝飾尤為繁復,幾乎沒有空白之處。這些裝飾于神廟建筑表面的圖文無疑提供了有關古埃及宗教文化的重要信息。關于如何理解神廟裝飾,早期以馬里埃特(A. Mariette,1821-1881)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將神廟建筑上裝飾的圖文場景視作對神廟儀式的記錄或再現;另有觀點認為神廟裝飾意在展現作為“微觀宇宙”的神廟的精細形式(P31-33)。無論是將神廟裝飾視作對古埃及人宗教生活的再現還是表現,學者們都發現了儀式場景并非獨立的存在,不同位置的場景之間可以存在聯系,由此,“神廟語法”的概念應運而生。
一
在1962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關于解讀埃及神廟的方法,德尚(Ph. Derchain,1926-2012)首次提出了“語法”的概念。
要理解特定場景的含義,一種有效的方法是盡可能多地進行比較,以便首先揭示出一種共同的模式,作為衡量變體的標準,從而使其具有重要意義。這樣,我們就能對每幅場景有一個歷史的了解,并對它對古代神學家的啟示有一定認識。另一方面,在這樣做的過程中,我們將每幅場景從其特定的背景中分離了出來,我們發現自己就像一個語言學家,編寫了語言的詞典(lexique),卻忽略了句法(syntaxe)。對我們來說,這種句法可以從有關場景相互關系的研究中產生,換句話說,可以從對整面墻的研究中產生。顯然,首先需要研究的是供奉場景的“詞典”,但我認為沒有理由不在有機會時記下“語法規則”(règle de grammaire)。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設想一種“修辭學”,研究裝飾與神廟的關系,并將其視為一個整體(P33)。
隨后在1966年發表的文章中,德尚明確使用了“神廟語法”(grammaire du temple)一詞(P17)。兩年后,溫特(E. Winter,1928-2022)在其專著中采納并發展了德尚關于“神廟語法”的觀點(P14)。此后,“神廟語法”作為統稱埃及神廟設計法則的術語及一種研究范式基本確立了下來。埃及學界基本上全盤接受了“神廟語法”的概念,在關于神廟裝飾程式的研究中,“神廟語法”是言必稱般的存在,而此類研究也多少加深或拓展了對這一概念的認知。
德尚最初對于“神廟語法”內容的表述集中于建筑表面裝飾場景之間的關系,并歸納出了三種位于同一墻面的鄰近場景之間的可能關聯,即時序關系(展現行為動作的先后順序)、神話關系(喚起共同的神話主題)以及地理關系(例如上下埃及元素刻畫位置的相對劃分)。而關聯性最易發現于水平連續或是對稱的場景之間,又或者說,如德尚吐露自己先前研究方法一樣,學者們更傾向于將目光局限于處于這樣位置的兩個場景之上(P34-36)。溫特對“神廟語法”進行了更為直接的表述,將其定義為“埃及神廟有意識的、與意義相關的設計”,應用范疇“從建筑到浮雕和銘文的裝飾程式,再到對個別象形文字拼寫方式的刻意選擇”(P61)。后者實際上可以理解為“神廟語法”在微觀層面的應用,即借助圣書體字作為象形文字而具備的靈活圖像性,使文字通過不同的拼寫方式傳達出更多意義。考克曼(H. Kockelmann)在2011年的表述基本上與溫特相同:“在埃及學中,‘grammaire du temple’(即‘神廟語法’)一詞概括了這套復雜且尚未被完全理解的裝飾規則,其中包括各個文本之間形式與內容的多層次交織。它不僅決定了裝飾的整體結構,還決定了諸如有趣的象形文字拼寫方式等細節。”(P23)卡彭(O.E. Kaper)亦將“神廟語法”總結為“文本與其在神廟內的位置之間的密切關系。文本的位置可以決定單詞的選擇、拼寫、符號中的圖像變化,甚至文本中使用的語法結構”(P1146)。總之,圖文位置關系與文字拼寫方式是“神廟語法”表現最為活躍的兩個領域。
雖然“神廟語法”在理論上涵蓋了神廟設計中的方方面面,但在具體的研究中,不同的學者對于“神廟語法”的關注側重并不相同。如在研究托勒密時期的菲萊(Philae)神廟時,瓦絲麗卡(E. Vassilika)更加關注浮雕圖像,特別是以冠冕、供奉物為代表的裝飾細節,她在關于“神廟語法”的總括性陳述中主要強調的是神廟裝飾在“二元性”(duality)基礎上形成的各種“式樣組合”(pattern),而這種“式樣組合”可以呈現于相鄰、對稱甚至十字交叉的場景之間(P5-7)。威爾森(P. Wilson)將“神廟語法”簡單地歸納為“對神廟建筑設計與墻上刻寫的文本及場景之間關系的描述”(P794),其本質在于保證神廟建筑在形式上(如建筑結構)與意義上(如上下埃及的對應)的對稱,而后者的實現其實就是借助瓦絲麗卡所謂的“式樣組合”。同時,與瓦絲麗卡相似,威爾森并沒有過多闡釋“神廟語法”在文字拼寫層面的應用。而相較于應用于建筑結構、位置關系等形式上的宏觀規則,可被視為微觀層面“神廟語法”的文字拼寫法更加偏重神學內容的闡釋,從而也更加與神廟當地的神學體系相關,是更加個性化的產物。極端案例可以參考艾斯納(Esna)神廟中著名的“公羊贊美詩”與“鱷魚贊美詩”——兩篇分別以公羊與鱷魚字符“加密”寫成的對稱贊美詩。在“鱷魚贊美詩”中,即便是如“九神組”(psDt)一般的常規單詞,也創造性地以九只鱷魚的字符予以代替(P265,273)。此類拼寫方式一般不見于其他神廟的銘文之中。之所以采用鱷魚字符,是因為“鱷魚贊美詩”所歌頌的對象“田野之主赫努姆—拉”(Xnmw-Ra nb sxt)具有鱷魚的形態[1](P254),而赫努姆本身又是艾斯納神廟供奉的主神。這種如天書一般的字謎是艾斯納神廟自創“神廟語法”的體現,也是“神廟語法”地方性的經典案例,并不具備普遍性。
對于具體的神廟而言,“神廟語法”雖然囊括了許多細枝末節與個性的內容,但是如果談及最為根本與共通的設計原則,當屬“對稱性”。“對稱性”源自“二元性”,而“二元性”正是古埃及人思維方式的特性之一。從現實中上、下埃及的國土劃分到想象中創世神話里成對誕生的原始神祇,“二元性”構成了古埃及人世界觀的底層邏輯(P1)。因而可以理解,作為微觀宇宙模型的神廟,為了反映這種特性,必然會采用對稱的設計原則。雖然建筑上對稱的設計確保了以上、下埃及為代表的二元性主題的充分表達,但是對于埃及人而言,更為重要的是視覺上的形式本身。在埃及神廟的裝飾中,圖像的重要性高于文字,這一點可以從神廟裝飾圖文不符的現象中找到佐證。在圖像保持對稱的前提下,同一場景中的文字內容可以與圖像無關。例如在艾斯納(Esna)神廟的一個場景中,為了保證相對場景間的視覺對稱,雖然銘文內容與奉獻蓮花相關,但是圖像部分依然表現為奉獻葡萄酒的場景。在菲萊的伊西斯神廟中還有為了保證視覺對稱而舍棄文字空間的例子(P163),而對稱性似乎只會讓位于圖像的完整性[1](P155)。由此可見,神廟裝飾的作用并不在于完全準確地傳達關于儀式的信息,圖文具有象征性而非一種如實的記錄。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也能夠用于佐證埃及神廟形式大于功能的觀點(P17)。至此可以對絕大多數情況下埃及神廟的設計思路進行簡單的總結:神廟以建筑格局上的對稱性為基礎,以二元性為圖文裝飾的基本框架。意義的傳達不僅通過單幅場景,更是利用多幅位置上存在關聯的場景疊加實現的。在這個過程中,視覺形式又是屬于首要優先級的。在保證圖像完整性的前提下,即使對單幅場景所提供的信息產生了負面影響,也需要確保視覺形式上的對稱性。更多的尤其是地方性的神學內容還可以通過創造性運用圣書體文字的形式,即圖像性予以表達。
“神廟語法”雖然是一個現代概念,旨在提示學者盡可能以更為宏觀的視角審視埃及神廟,但是相關研究的確揭示出了古埃及人在設計神廟時遵循的某些原則與具體的實踐方法,因此“神廟語法”并非是一種空想的預設。在所謂《神廟之書》中記錄有古埃及人心目中理想神廟的樣子,包括神廟應具備的建筑結構以及結構的相對位置,但是僅限起到一種指導性的作用,而非具體的設計手冊(P1-6)。由于目前尚未發現古埃及人關于神廟設計原則的文字表述,對于“神廟語法”的進一步揭示依然只能依靠歸納與總結的方式。半個多世紀以來,對于“神廟語法”整體性內涵的研究推進十分有限,后來學者對于這一概念的闡釋并沒有在根本上超越德尚與溫特時代的認知。個案研究雖然提供了關于“神廟語法”如何應用于單個建筑(結構)的實例,但是學界依然缺乏宏觀層面的總結。后者的實現不僅需要對多座神廟進行全面研究,還需要在此基礎上進行對比分析,絕非一日之功。
二
雖然學界當前對于古埃及人神廟建造之法的了解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但是已知的相關結論已經可以為進一步討論現有的一些學術觀點創造條件了。典型的例子便是阿斯曼(J. Assman,1938-2024)從文化記憶理論角度對埃及神廟的解讀。
阿斯曼有關文化記憶與埃及(后期)神廟之間關系的論述集中于《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一書的第四章,其核心觀點是將王朝后期的埃及神廟視作埃及人的文化記憶實體:“此時的神廟承擔了表現過去和表達特定的歷史意識的任務……王朝后期的神廟無異于一種用石頭構筑的回憶。”(P193-194)他將后期神廟重重圍墻與大門的設計與裝飾內容的多樣化與外族統治經歷所激化的“恐外癥”“神廟受到褻瀆的擔心”以及“遺忘恐懼癥”聯系到一起,認為銘刻內容的多樣化與象形文字的擴容是在力圖呈現并以此保存埃及人的現實與神圣世界,而神廟建筑本身象征與展現的“原始土丘”與太陽軌跡則賦予了神廟時間的維度,將之與宇宙起源聯系在了一起(P192-208)。阿斯曼雖然提及了希臘羅馬時期埃及神廟的一些共性特征,并且準確地指出了希臘羅馬時期埃及神廟銘文中文字符號數量驟增與復雜化的內涵,但是并未涉及對“神廟語法”的討論,有關認知也與“神廟語法”研究中的基本觀點有所出入。阿斯曼對于早前神廟形式與功能關系的認識基本與馬里埃特等人一致,他可能并沒有意識到神廟設計中一直存在形式大于功能的原則,而將建筑本身僅僅視為記錄儀式圖文的載體:
此前,神廟裝飾遵守一個基本的原則,即神廟內不同的結構如何裝飾,決定性的因素是它的功能,換句話說,神廟內不同空間的文字和圖畫實際上描寫和描畫了宗教儀式的全過程。到了王朝后期,神廟的這種圖文性裝飾增加了一個項目,即對知識的編碼。這個時期刻寫和繪制在神廟墻壁上的文字和圖畫遠遠超出了儀式的范疇,它們涉及天文、地理、神學和神話,此外,墻壁上還刻寫了神職人員應當遵守的教規,有關神廟財產的單子和列表,相關神廟以及其他神廟和所有諾姆頒布的各種法令,一句話,一個類似百科全書的信息匯編,這對以往的神廟來說絕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1](P194-195)
然而相關研究已經揭示出記錄儀式并不是神廟的目的。從神廟發展史的角度而言,與儀式場景相關的所謂功能并不是在王朝后期才因其他種類信息的增加而弱化的,至少從新王國時期起,功能就已經服務于建筑形式了。神廟裝飾中的確描繪了一些宗教儀式的過程,但是神廟建筑的意義不止于此。雖然德尚也曾使用“閱讀神廟”的表述,但神廟建筑顯然不只是一本需被寫滿的立體之“書”,以至于內容寫于具體的哪一頁并不重要,而“神廟語法”研究所揭示的恰恰是頁面布局之間的聯系。在關于神廟作為文化記憶載體的論述中,阿斯曼對于建筑形式與裝飾內容的闡釋是完全分開的,即明確形式與內容均有各自的意義。雖然二者的意義(可以)有所重合并疊加構筑了文化記憶,但是他并沒有談及二者間存在實質上的互動關系且這種互動關系能夠呈現出更多意義。將神廟單純看作是圖文的載體,不僅是低估信息承載量的問題,因為即便后期神廟的裝飾主題有所擴充,其刻畫依然要遵循“神廟語法”。如前所述,后期神廟中依然存在為了保持對稱性而犧牲文本的情況。若記錄神秘知識、保存民族記憶在王朝后期真的如此緊迫,為何又將能夠傳達更多信息的文字置于次位?除非文字內容無助于保存記憶,但這需要通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予以驗證,至少應分辨出這種取舍究竟是設計者個體的態度,還是埃及宗教界對對稱原則的徹底主張。在托勒密六世與八世統治時期,神廟中銘刻文本的篇幅變得更長,在菲萊神廟中還出現了極端的文字干擾圖像的現象。瓦絲麗卡將此歸因于文本內容過于重要必須保持完整,但是并沒有說明文字內容為何(P156-157),因而暫時也無法判斷是否與文化記憶的保存有關。同樣,即使僅考慮裝飾主題的擴充,由于關于希臘羅馬時期埃及神廟圖文裝飾內容的全面、完整的整理性研究仍需推進,故而在多大程度上王朝后期神廟相較此前承載了更多的內容而成為了文化記憶的實體,實際上也有待進一步檢驗。圍繞后期神廟,仍有大量基礎性工作亟待完成,而這類工作無論對于舊理論的驗證還是新理論的提出都是至關重要的。
“雖然我們對神廟于埃及人為何及其功能有了大致的了解,對日常祭拜和節日儀式也有了相對較好的解釋,但迄今為止,我們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可以稱之為神廟語法的東西……它將使我們能夠理解古跡本身,而非僅僅將其視作有關那里發生之事的信息來源。”(P17)德尚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的觀點依然適用于如今的神廟研究。特別是對于裝飾繁復的希臘羅馬時期神廟,不應被其表面豐富的圖文信息所蒙蔽,更應嘗試借由“神廟語法”參透古埃及祭司的神學巧思以及由此構筑起來的“一花一世界”。
(責編:唐越)
Under the Surface: A Preliminary Study of the \"Temple Syntax\" of Ancient Egypt
Zhao Kexin
Abstract The“temple syntax”(grammaire du temple), a term used in modern Egyptology to describe the rules of temple decoration and design, has been a key concept in the study of ancient Egyptian temples since its introduction in the 1960s. Encompassing everything from the architectural layout of symmetry to the spelling of words related to the theology of individual temples, “temple syntax” addresses all aspects of ancient Egyptian temple design. Although expressions of an Egyptian ideal temple appear in contemporary ancient texts, no specific textual interpretation of the“temple syntax” has been discovered. Egyptologists are still in the process of defining and studying the “temple syntax”, but the existing relevant knowledge already allows for further discussion and re-evaluation of some prevailing theories and viewpoints.
Key words Temple Syntax Book of the Temple Cultural Mem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