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蜀道作為溝通巴蜀與中原的通道,在不同時段發揮的具體作用有所區別。不同歷史時期廣元地方志中蜀道書寫方式和內容也各有不同,由此展現的蜀道價值角色亦在不斷變化。清至民國時期的廣元地方志將蜀道視為棧道,從蜀道概況、地理形勢、驛道津梁、道路治理、歷史變遷、藝文題詠等方面書寫蜀道。20世紀80年代以來廣元區域新編地方志則將蜀道視為文化遺產,通過探討蜀道變遷的現實理據,以記憶重塑增加蜀道時間延續和空間認同的認知維度,以價值重構擴大蜀道功能范圍和影響領域,為蜀道文化的傳承與保護提供新的思考。
關鍵詞 廣元 地方志 蜀道文化
蜀道作為中國古代一條建造時間最早、存在年代最久、跨越朝代最多、沿用時間最長、線路艱險復雜、歷經戰爭達數十次的交通要道,在如今交通已經高度便捷的年代,無疑是“中國古代交通的化石”。地方志載錄山川風物等要素的傳統由來已久,其緣起是對地理的詳細記載。廣元境內的古蜀道綿延近300公里,是保存最完整、保留文化要素最充分的一段,在新舊地方志中,蜀道自然成為書寫對象。自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四川保寧府廣元縣志》[以下稱(乾隆)《廣元縣志》]刊行以來,廣元地區先后有20余種地方志問世,對蜀道的記載多散見于諸志的“山川”“地理”“古跡”“交通”“名勝”“藝文”等篇目中,且多有補充及互證。不同歷史時期的地方志書寫蜀道的特點、內容、目的不盡相同,由此建構起來的蜀道價值角色也不斷變化,反映了社會的發展和歷史的變遷。
然而,目前學界關于蜀道書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詩歌方面,代表性成果有王平《俞陛云蜀道書寫的文化地理學創作機制》、徐希平《杜甫的蜀道書寫及其文化內涵》、黃楚蓉《李杜蜀道書寫及其山水書寫特色》等,對地方志中的蜀道書寫及其文化譜系討論尚付闕如。緣此,本文聚焦于廣元新舊地方志中蜀道書寫的特點,分析志書修纂群體對不同時期蜀道的認知歷程并生成蜀道的文化譜系。
一、“棧道”:清至民國地方志中的蜀道書寫
蜀道對沿線地區的影響是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對地方社會的形成與運轉起到積極的塑造作用。與地方志作為“一方之全史”性質相對應,在清至民國時期的廣元地方志中,自然保存了大量的蜀道記錄,并具有體裁的多樣性、內容的豐富性、文本的層累性特點,呈現出獨特的蜀道文獻風貌。其書寫內容主要涉及蜀道的地理形勢、驛道津梁、道路治理、歷史變遷、藝文題詠等方面。
(一)“崎嶇鳥道”與“津梁關隘”:志書對蜀道地理形勢的書寫
蜀道沿途山高谷深,峭壁林立,水流湍急。清至民國時期的廣元地方志在書寫蜀道地理形勢時突出三個特點:
第一,道路地勢險峻。蜀道要塞劍閣,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有一條三十里長的棧道,群峰如劍,連山聳立,削壁中斷如門,形成天然要塞。而七盤關更是劍門蜀道上由秦入蜀的重要關隘,有“秦蜀第一關”之稱,因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乾隆)《廣元縣志》卷二“形勢”篇中寫道:“自金牛詐取,五丁鑿險,崎嶇鳥道,一線僅通。如潭毒、七盤、朝天諸關,率多架木鑿石,泥丸可塞,石燕壁其西,葭萌障其南,漫天二嶺雄于東北。其他疊嶂層巒,靡可枚舉,其環拱而為一邑之屏衛者,又可謂極其險要矣。”(P13)志書修纂者從總體上書寫蜀道“極其險要”,因其屬于“崎嶇鳥道”必須“架木鑿石”,才能實現“一線僅通”。同時,基于蜀道沿線“疊嶂層巒”的地理形勢,志書在“山川”篇中重視山形地勢書寫。如寫二郎山“山高路陡,行人憚之”;寫石燕山“山勢巍峨,高出云表。春秋猶多積雪,儼如畫圖,周圍廣袤。二十里峭壁如削,徑通一線,土人恃此為險”;寫飛仙嶺“三面環江,峭壁千仞……道中之險要也”;寫天臺山“峭壁蒼郁,盤道縈紓,獨木危橋。委屈而上,至巔乃平陸,若天臺然”;寫朝天嶺“路徑絕險”;寫五盤嶺時援引“杜甫詩:‘五盤雖云險,山色佳有余;仰凌棧道細,俯映江木疏’;又岑參詩云:‘平旦驅駟馬,曠然出五盤;江回兩崖斗,日隱群峰攢’;一名七盤嶺,舊與陜西寧羌州接界,自昔為秦蜀分界處”;寫千佛巖“峭壁千仞,逼臨大江。杜甫詩云:石柜會波上,臨虛蕩高壁。先是懸巖架木,作棧而行。唐韋抗鑿石為路,并鑿千佛,遂成通衢”[1](P4-9)。這樣通過一系列山嶺記錄與特征摹寫,突出蜀道地勢險峻的特點。
第二,驛道交通狀況。歷史上蜀道交通興盛發達,沿線的驛站為官府傳遞文書、軍事情報往來、旅途中官員食宿、換馬之所,是國有通信機構,且具有軍事和人文意義。隨著歷史的推移和風雨的洗禮,曾經的驛站演變成為古跡,自然是地方志書寫的對象。(乾隆)《廣元縣志》卷二“古跡”篇中記述“望喜驛、嘉川驛、籌筆驛”,如書寫“龍門閣……查龍洞背,危棧盤空,逼臨潛水,去嘉陵江地不遠”[1](P8)。明代在全國皆建驛站稱驛遞,每隔十里置鋪,鋪有鋪長;六十里設驛,驛有驛丞;每六十至八十里設驛站,全國共有驛站一千九百三十六個。該志卷三“驛鋪”篇曰:“縣北首沖道,陜西寧羌州界。南首沖道,昭化縣界。驛馬三站,每站額馬三十匹。水驛一站,撓船二雙,水手四名,撓夫十二名,鋪司兵二十五名。站沖路,每站鋪司一名,鋪兵三名。僻路,每站鋪司一名,鋪兵一名。”(P18)在“驛傳”中依次記錄“問津驛、望云驛、神宣驛、問津水驛”,在“鋪遞”中依次記錄“縣門鋪、山下鋪、二郎鋪、思賢鋪、界牌鋪、石井鋪、發馬鋪……”共25個[1](P18-19)。通過驛鋪的變遷書寫,反映出蜀道交通便利以及驛鋪的軍事化管理體制的特點。
第三,關隘津梁眾多。蜀道沿線地勢險要,山巒疊翠,風光峻麗,關隘眾多。(乾隆)《廣元縣志》卷三“津梁”篇中,依次記錄“石欄橋、將軍橋、通圣橋、司馬橋、桂花橋、南渡、朝天渡、百丈渡”等津梁[1](P22)。在“關隘”篇中,依次書寫“潭毒關、老鼠關、七盤關、望云關、朝天關、百丈關、二郎關、葭萌關、梅林關、石柜關、龍門關、羅川戎”等[1](P21)。值得注意的是,書寫關隘時既能追本溯源,又能引經據典,還能突出個性。如寫“潭毒關”曰:“潭毒關,縣北八十里,入蜀故道,即今石埡棧。山下有潭,廣袤數十畝,靜深莫測,人莫敢近,形似有毒,故曰潭毒。舊志云:‘潭下有一鐵索,見則兵動。先朝曾有御前軍屯此,以捍蜀口。’”[1](P21)又如寫“老鼠關”曰:“老鼠關,縣東北四十里大漫天嶺之上。十里計入蜀故道,由潭毒石埡棧、柏楊棧、老鼠關入利州。視七盤、朝天較險。”[1](P21)以上史料表明,通過一個個關隘津梁的描寫反映了蜀道沿線峰巒疊嶂、峭壁摩云、雄奇險峻、壯麗多姿的地域特色。
(二)“官民相禁翦伐”:志書對蜀道治理政績的書寫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地方官在各志中均有記錄,如此既能使政績受到重視,也能使地方官的作用得以凸顯。清至民國時期的廣元地方志亦注意對地方官治理蜀道政績的書寫。以(同治)《劍州志》為例。其卷五《官師志》載:“李璧,字白夫,廣西武緣人,正德中任。時遭鄢藍變后,拓城池,毀淫祠,立兼山祠,修《劍閣名儒錄》,設養濟院,課士勸民之政,時稱第一。士民立祠鑄像以祀之。又劍南至閬州,西至梓潼,三百余里官道,古柏數十萬株,為璧所植,至今官民相禁翦伐,以志甘棠之愛。”(P776)可見,從劍閣,南至閬州,西至梓潼,三百余里官道,古柏數十萬株,是明正德時劍州知州李璧所植,并在蜀道古柏栽植與養護實踐中形成了“官民相禁翦伐”的制度。與此同時,其卷十《藝文志》收錄時任劍州知州喬缽所作《翠云廊》詩及序曰:“自劍閣,南至閬州,西至梓潼,三百余里,正德時知州李璧以石砌路,兩旁植柏數十萬,今皆合抱,如蒼龍蜿蜒,夏不見日。缽因題曰《翠云廊》且賦詩云:“劍門路,崎嶇凹凸石頭路。兩行古柏植何人?三百長程十萬樹。翠云廊,蒼煙護。苔滑蔭雨濕衣裳,回柯垂葉涼風度。無石不可眠,處處堪留句。龍蛇蜿蜒山纏互,傳是昔年李白夫。奇人怪事教人妒,休稱蜀道難,莫錯劍門路。”[2](P861)詩中寫出李璧通過“以石砌路,兩旁植柏數十萬”對蜀道進行升級改造并栽植柏樹,在清代有了“翠云廊”美名,更贊譽了這樣的“奇人怪事”,也就別再總說蜀道難行,也別再誤解劍門道路。這樣“官師志”與“藝文志”用互文式的方式,比較全面地書寫了李璧在道路改造和古柏養護方面的政績。值得一提的是,其后“人們陸續補植增添新株,如梓潼縣貢生潘渤見演武至水觀音一段柏樹稀疏,便帶領祖孫三代及鄰近鄉民,十年間育苗栽樹兩次計24000株;嘉慶年間,昭化縣尉戴廷珪在倚紅亭附近道旁植柏千余株等。除官植與官令民植之外,還有民間‘行善捐栽’之樹,各地碑文多有記載,總數不下十萬株。清承明‘官民相禁翦伐’的禁令,對劍門蜀道及道旁松柏加以保護,尤其乾隆年間,古柏即登記、編號、掛牌保護,嚴禁侵伐”(P12)。此外,(同治)《劍州志》還記錄了知州杜桂陵“刊木煆石錘罄幽險以通運煤之道,貧民藉資生計,謂之杜公路云”,曹堅“開通把寨山土地關險徑,貧民負薪市州城,絡繹相屬,至今曹公路與杜公路并稱之”(P779),諸如此類的地方官致力于道路建設的業績。
(三)“古道為棧”到“近為大路”:志書對蜀道變遷的書寫
蜀道對中原王朝治理西南地區有重要的政治、經濟、軍事意義,特別是在維護國家統一進程中發揮過十分重要的作用。不同時代的蜀道變遷在廣元地方志中均有記錄。(民國)《重修廣元縣志稿》特設“棧道”篇,全面書寫蜀道變遷曰:“棧道之作,據史始于秦,絕于漢,續修于蜀,至唐猶盛稱之,沿及清世,鏧痕尚有存焉。茲匯列于次,以為計道里者之資焉。”(P33)其后,依次援引《史記》《元和郡縣志》《華陽國志》《方輿紀勝》《水經注》《宋史》及唐歐陽詹《題棧道銘》、唐劉禹錫《題山南新修驛路記》、元李祖仁《題廣元路復行古道記》、明楊廷宣《題連云棧賦》、明方孝孺《題蜀道易并序》、清王世貞《題蜀道驛程記并序》、南朝陳陰鏗《蜀道難詩》、宋郭祥正《蜀道篇送別府君吳龍圖》等詩文作品。最后,在“按語”中指出:“廣元古道為棧,唐宋后為驛,近為大路,率因軍事而改進,政治民事亦得隨之而分享其利焉!”[3](P44)志書修纂者從“棧道之作”寫到“唐宋后為驛”,從“近為大路”寫到“因軍事而改進”,反映了蜀道歷經修建與改道的變遷:從戰爭年代作為行軍打仗的通道,到和平年代成了文化和商貿交流的樞紐,“分享其利”。
(四)“山川鐘秀”與“以寫風物”:藝文志中的蜀道書寫
藝文志是傳統地方志的重要組成部分,收錄內容主要關乎本地山川形勢或歷史文化的詩文作品。廣元地方志的藝文纂輯主要突出兩個方面:一是藝文主旨上“以紀世運,以寫風物”。志書修纂者認為:“詩道性情,而銘、賦、記、傳,亦莫非行其忠孝之悃,達其奇瑰之思,以紀世運,以寫風物,以發揚美善功德”,藝文“可以傳讀之者,知感士君子訪論稽古,知世知人,舍是莫由也”(P1)。二是藝文群體上“宦蒞于茲、經行于茲”。由于廣元“自古勝地、全蜀要津、山川鐘秀”,而“宦蒞于茲、經行于茲者”的“詩章文字,皆足以追溯風雅,鼓吹休明,稱極盛焉”[4](P1)。因此,(乾隆)《廣元縣志》“藝文”中收錄有關蜀道書寫的作品,這些作品或歌詠蜀道變遷歷史,突出蜀道交通意義;或歌詠驛道建設管理,表達蜀道治理的政績;或吟賞蜀道勝景,寄托古今之思。總體來說,廣元地方志的“藝文”中蜀道書寫主要有以下特點:
第一,“蜀道難”主題的自覺傳承。蜀道詩歌緣于蜀道交通,但因蜀道交通穿越秦嶺、大巴山地區,路途多為崇山峻嶺、險江高峽,道路行旅異常艱難辛勞,因此古有“蜀道難”之嘆,古代士大夫往往把蜀道難、行路難與人生艱難困頓、宦海仕途險惡聯系起來,從而賦予了蜀道詩蒼涼沉郁的基調。從南朝陰鏗、蕭綱到唐代李白、杜甫,“蜀道難”一直是蜀道詩歌的恒久主題。因此,(乾隆)《廣元縣志》“藝文”中收錄陰鏗、李白、張文琮的《蜀道難》詩。當然,宋元以后,也有不少詩人出入巴蜀,行走在蜀道上觸景生情,或有感于蜀道難,或贊嘆于蜀道險。如該志“藝文”中收錄明代楊瞻《興隆道中二首》曰:“薄暮才尋荒寺宿,溪山險絕果疲神。清泉當戶如迎客,翠竹環墻又可人。燕尾寒流三峽去,虎頭畫壁百年陳。夜間更喜山僧話,為說招提亦有春。”“溪山曲盡難名巧,方信蒼蒼造化神。鳥道依稀天上路,林居仿佛畫中人。松藏老鶴猶嫌小,石靄清流不記陳。松柏含煙塞古寺,逼梅先泄殿角春。”(P35)在詩人的筆下,從“溪山險絕”到“鳥道依稀”是蜀道難行由衷感慨,而“松柏含煙”“松藏老鶴”“古寺清流”“人在畫中”等意象描繪了一幅蜀道水墨圖。又如該志“藝文”中收錄清代石法魯的《避亂水簾洞》詩曰:“嵯峨疑鑿自蠶叢,古洞幽深天際通。樹擁石門推晚照,云飛峭壁近長空。登臨偏有人間恨,遠害誰云蜀道同。幾向層巖進絕域,乾坤別在一壺中。”[2](P37)詩人描繪了“道路嵯峨”“長空峭壁”“幽深通天”“層巖絕域”的圖景,既是蜀道崎嶇難行的現實寫照,又是個體生命的獨特體驗。
第二,題詠棧道風光與名勝景觀。由于歷代詩人行經蜀道者眾多,廣元地方志中因此收錄數量眾多題詠棧道風光與名勝景觀的詩歌。如以題詠“棧道”為主題,(乾隆)《廣元縣志》“藝文”中收錄唐代歐陽詹《棧道銘并序》、明代楊庭宣《連云棧賦》、王士慎《棧道感懷》等作品。位于嘉陵江邊的千佛崖被譽為劍門蜀道上的“莫高窟” ,(乾隆)《廣元縣志》“藝文”中收錄劉崇文、汪士慎、王爾鑒、張賡謨等人20余首題詠“千佛崖”的詩歌。如明代鄭振先《千佛崖》詩曰:“千佛層崖傍水濱,誰將刻畫讬露真。江山幻出無生相,風雨吹殘不睹身。曾閱隋唐同過隙,總憐來往盡迷津。休言冷落無香火,卻恐禪那是清塵。”[2](P33)又如清代應德偉《游千佛巖》詩曰:“峭壁何空洞,攀梯步石樓。夕陽才轉岸,千佛倒江流。”[2](P50)兩首詩描繪了游走在棧道之上,一旁是千年蜀道金牛道,充斥著濃厚的歷史氣息;一旁是滾滾而逝的嘉陵江水,映出了法相莊嚴的佛像倒影。
上述作品載錄表明,蜀道作為歷史上標志性交通道路,在軍事、經濟、文化等方面均有重要意義,書寫蜀道的詩文作品構成廣元地方志“藝文志”重要組成部分。藝文對蜀道人文歷史的歌詠,以及蜀道治理的愿望,寄托古今之思,是以文學手段補充“山川”“地理”“古跡”“交通”“名勝”等篇目書寫的不足。
二、“古道”與“名勝”:新編地方志中的蜀道書寫
由于交通工具的更迭、交通路線的優化,古蜀道如今已經不再被當成主要交通路線。從物質角度來說,不再承擔交通功能的古蜀道,失去了其在交通方面的實用價值。為了加強對文物的保護,繼承中華民族優秀的歷史文化遺產,促進科學研究工作,進行愛國主義和革命傳統教育,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P4),文化遺產和旅游開發作為一項重要內容寫入新編地方志中。基于蜀道變遷的現實理據,《廣元縣志(1994年版)》《朝天區志1986—2005(2007年版)》《劍閣縣志(1992年版)》等新編地方志,從文化遺產和旅游開發的視域下書寫蜀道,地方志以重塑記憶、重構價值作為蜀道書寫的二重進路,申述蜀道如何以“古道”的生命張力因應充滿不確定性的現代社會,轉型成具有時代特征、地方特點的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
(一)記憶重塑:蜀道歷史變遷的文化建構
費孝通認為,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文化的來歷、形成過程具有的特色和發展的趨向。文化遺產視域下新編地方志重塑蜀道記憶的內在邏輯就是通過方志書寫來實現對蜀道進行空間重塑、歷史追溯,以形成具有歷史感的文化空間和時代感的社會認同。
第一,源于空間歷史的蜀道記憶溯往。新編地方志通過全方位書寫蜀道交通空間線路,重塑蜀道的歷史記憶。《廣元縣志(1994年版)》在“交通郵電卷”中設置“公路”章,下設“道路建設”節,首列“古道”篇目,以廣元縣城為中心,全方位書寫蜀道交通線路,依次敘述東大道、南大道、西大道、北大道、東北道、西北道六條道路。如書寫“西大道”指出:“即古蜀道西段,由縣城西南渡南河,經皂角鋪、觀音巖,過桔柏渡,至昭化古城再經天雄關、竹埡子、孔道新、高廟鋪進入劍閣縣境,全長約60公里;由廣元城西渡嘉陵江,經下西壩、走馬嶺西渡白龍江,經寶輪院、白田壩、小劍戌,合金牛道。”(P499)又如書寫“北大道”指出:“亦即古蜀道(金牛道)。從縣城北,經磁窯鋪、沙河、望云驛、朝天驛、神宣驛、中子鋪、轉斗、七盤關,進入寧強縣境,約170公里,即北上長安先秦蜀道廣元北段。”[3](P499)再如書寫“西北道”指出:“古稱魏晉驛道。由寧強陽平關入蜀,沿白龍江東岸,過出石棧,出下石關,渡白水,經寶輪、白田、小劍戌(修城壩)入劍溪口合金牛道入劍閣縣境,另由文縣經青川沙州入廣元水磨、三堆鎮、出石棧、石關進入昭化古城,再合金牛道,是由隴入蜀大道。”[3](P499)通過不同地域空間的交通風貌形塑出六條風格各異的蜀道記憶,展現獨特的歷史文化景觀。
第二,基于情感取向的蜀道記憶傳承。“地方志”通常是凝聚社會記憶和感情歸屬的開放空間。哈布瓦赫認為,人們對過去的記憶不僅僅是機械對所獲信息進行編碼、儲存和提取,更強調記憶過程中人的主體性、能動性的發揮,因此社會框架之下的記憶具有認知屬性和情感屬性(P335)。新編地方志基于情感取向書寫蜀道郵驛體系變遷,傳承蜀道歷史記憶。《廣元縣志(1994年版)》在“交通郵電卷”中設置“郵政”章,下設“古代郵驛”篇目,書寫蜀道郵驛體系變遷。在勾勒蜀道郵驛體系變遷大勢時指出:“先秦時期,郵驛就沿‘秦蜀棧道’縱貫廣元,專司政令、軍令文書傳遞,郵驛與交通建設并重。唐代廣元縣境內每三十里設驛傳遞公文,一般日行七十里,遇緊急公文,則驛馬晝夜兼程,快遞日行五百里。宋代設‘步遞’‘馬遞’和‘急遞’。驛遞上道,白天鳴鈴,夜間舉火,行人聞聲,見火讓道。元代實行鋪制,十鋪設郵長。驛卒上道,乘驛馬,身扎帶,腰系鈴,手執杖,行人從遠讓道。明襲元制,鋪驛并設,晝夜兼程,展轉傳遞,快達三百里。清代縣設驛丞,鋪設鋪司。”(P516-517)這種敘事模式從“驛卒上道,乘驛馬,身扎帶,腰系鈴,手執杖”到“行人聞聲,見火讓道”,從視覺、聽覺兩方面構建起的完整地方體驗,使得讀者能夠感受到蜀道變遷的社會性情感。其次,重點記述清至民國驛道管理體制的變遷。從康熙時“驛道改為東起廣元,西達劍州(劍閣),五驛盡裁”,到民國時“奉令撤除驛站,通信歸郵”[2](P517)。從“五驛盡裁”到“通信歸郵”,志書修纂者通過融入蜀道行旅體驗,感知著蜀道歷史變遷,用時間跨度串聯起似曾相識的情感體驗,實現更為深刻的社會記憶傳承。
第三,延續地方認同的蜀道記憶重塑。地方文化的認同感在形塑蜀道社會記憶的同時,蜀道社會記憶也強化了對地方文化的認同,正如哈布瓦赫所說,社會記憶的真正價值在于滿足于當前社會利益的前提下對過去的重建[1](P17)。地方志作為社會記憶的一種載體和方式對于蜀道認同具有延續作用。《劍閣縣志(1992年版)》第十八篇“交通運輸”下設“道路”章,其中,“古道”篇目翔實記錄了劍門蜀道建設與管理變遷。如書寫“劍閣道”指出:“位于劍閣縣東北小劍山、大劍山之間的兩河口至劍門關,是古金牛道(石牛道)南段的險峻路段,長30里。三國時,蜀相諸葛亮以小劍至大劍連山絕險,有隘束之路,于此‘鑿石架空為飛梁閣道,以通行旅’,故稱劍閣道,隋開皇初劍閣道被毀。民國24年沿劍閣道修筑川陜公路,至此,古劍閣道遺跡無存。”(P523)這種從古代“鑿石架空為飛梁閣道,以通行旅”到近代“修筑川陜公路”的變遷書寫,即是延續地方認同的蜀道記憶重塑。又如,書寫“劍閣驛道”指出:“劍閣驛道——屬金牛道南段,為古時重要的交通大道。原由利州(今廣元)至益昌縣(今白田壩)進入劍閣道經劍門關至劍州城。隋楊堅毀劍閣道,另辟石碥道,經昭化縣上天雄關,過白衛嶺、達摩成、高廟鋪,至劍門關再經漢陽、抄手至劍州城,西去涼山,經涼山、柳溝、垂泉、武連至梓潼縣送險亭,境內驛道長240里。”[3](P523)同時,指出蜀道交通管理情況:“唐代,劍閣驛道上設有驛站4處及管理機構。明正德十三年(1518)劍州知州李璧主持整修境內驛道三百余里,以石砌路,幅寬丈余,兩旁廣植柏樹。明末驛路遭到戰爭破壞。清康熙二十九年(1699),四川巡撫葛爾圖查得并利用農隙督導整修劍閣驛道從劍門關至成都共620里,比清初入蜀路程少200余里,省驛馬68匹,省歲銀2056兩。劍閣驛道恢復后,至康熙六十年(1721),劍州境內驛道置五驛五鋪。民國24年修筑川陜公路,劍閣驛道部分路段改建成公路,為古驛道的重要變化。未改之驛道,仍為行旅大路。”(P523-524)所以,無論是“劍閣驛道部分路段改建成公路”,還是“未改之驛道,仍為行旅大路”,新編地方志中對蜀道記憶的重塑都深度延續著地方傳統的質感和智慧。
(二) 價值重構:蜀道功能體系的理性挖掘
伴隨著經濟社會發展的轉型,古蜀道必然與其他文化相互影響、發展演變,衍生出新的功能價值。在傳統認識論的基礎上,新編地方志從文化遺產和旅游開發的功能視角出發書寫蜀道歷史,以科學、理性、客觀的方式超越既往舊方志中蜀道價值的主觀認知,重新對蜀道價值進行審視,闡釋蜀道符合當下社會的時代價值。
第一,“古跡遺址”的蜀道價值定位。古蜀道傳承與保護的能動性在更大程度上取決于社會群體對蜀道文化的認同度和接受度。新編地方志將蜀道價值定位為“古跡遺址”。《朝天區志(1986—2005)》“名勝古跡”中,記錄“金牛道遺址”寫道:“金牛道又叫石牛道,北起今勉縣西南,經七盤關、朝天驛、明月峽過金鰲嶺、望云鋪、飛仙觀抵廣元去成都,朝天境內全長約60公里,現存較有明顯特征的為明月峽古棧道遺址、朝天關遺址、龍門關龍門閣遺址。另有輔道兩條:一條是從陜西寧強石羊棧上朝天兩河口鄉境內的古潭毒關過虎狼溝至白羊棧,上紅土關下大光坡到廣元;另一條是從中子堡上山過南埡口上風埡子下大安寺,從小安河翻梅子埡下文昌宮至新店子接金牛道至廣元。”(P514)在“古關隘遺址”中,依次詳述七盤關、潭毒關、龍門關、朝天關、洪督關、飛仙觀等蜀道關隘文化遺產。如記“七盤關”寫道:“位于轉斗鄉北黎明村,與陜西寧強縣接壤,南距朝天城區30公里,川陜高等級公路穿經此關,是金牛道中著名關隘,為秦蜀分界線。今存‘川陜分界’碑、小廟和五盤古驛道遺址。”[2](P515)可見,作為“古跡遺址”的蜀道是基于自我建構的社會推廣,并與時俱進,從“棧道”到“古跡遺址”的價值轉換,蜀道功能體系的完善在借鑒其他學科的成果與現代科技的力量,形成與當下社會發展相匹配的蜀道文化理論體系,從而讓蜀道具有更大的價值。
第二,“文物保護”的蜀道價值反思。“文化遺產”不是在時間和空間上凝固不變的對象,事物的本真性既不可能脫離特定的時空而存在,也不能拋開人們對事物的價值判斷來認識。新編地方志將蜀道作為文化遺產,納入“文物保護”的范疇。《朝天區志(1986—2005)》“文物保護”篇目中,把朝天關、龍門閣、七盤關、潭毒關、籌筆驛、水觀音等古遺址以及棧道孔眼共35處蜀道文化遺產列入區級文物保護項目[2](P511)。通過“文物保護”的蜀道價值反思,既反映了對古道歷史的研究,也是對古道近現代信息的整理,還有利于加強古道本體以及相關的津、關、寨、堡、碑刻、題記等保護工作,建立較為完善的蜀道文物保護體系。
第三,“風景名勝”的蜀道價值重構。探求蜀道的時代價值和意義,需要將蜀道置于現代生活系統的價值判斷中,重構功能體系、提升核心競爭力。新編地方志將蜀道作為“風景名勝”,從蜀道文化遺產保護與旅游開發的角度重構蜀道價值。《劍閣縣志(1992年版)》第三十一篇“劍門名勝”中“風景名勝”章,其中,專設“劍門勝景”篇目中述劍門山、劍門關隘、金牛峽等蜀道名勝共17處;專設“翠云廊”篇目詳述“以劍閣城為中心,南至閬中,西至梓潼,北至昭化,共長三百余里的古驛道,兩旁矗立的株株古柏,粗壯挺拔,虬枝凌空,展翠抹云。放眼遙望,狀若蒼巨龍,蜿蜒崇山峻嶺之間,蔥郁成廊,流青溢翠,是保存最完好的古行道樹群。清代喬缽題名:‘翠云廊’。國內素稱‘蜀道奇觀’,外國游人睹此勝景,譽為‘世界奇觀’。”(P848)《朝天區志(1986—2005)》“名勝古跡”篇目中,記錄“先秦古棧道遺址”寫道:“先秦古棧道是古代由秦都咸陽入蜀達成都的道路。全長約1000余里,在朝天區境內長約60公里。現保存完好的明月峽先秦棧道,歷經兩次修復全長350米,1999年正式向游人開放,其余有棧孔部分還有近3000米未修復。”(P514)同時,在“旅游”篇中專門記述了恢復明月峽古棧道200多米向游客開放的史事[2](P516)。因此,蜀道的歷史變遷,在融入日新月異的現代生活時,經歷一個以“致用”的態度解構傳統、理解傳統、重續傳統的過程。從“棧道”“遺址”的“文物保護”到蜀道“名勝風景”的開放,每一個創造性變化都會賦予其新時代意涵,讓蜀道真正“活”在當下,進而更大限度發揮蜀道惠及地方、服務社會的價值。可見,新編地方志對蜀道的書寫,目的是保護文化遺產,傳承歷史文化,推動文化和旅游資源開發工作持續優化創新,形成了與舊方志截然不同的書寫風格。
三、結 "語
清代著名方志學家章學誠曰:“夫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蓋有義焉。所謂操約之道者此也。”(P137)蜀道作為溝通中原與巴蜀的通道,在不同時間階段發揮的具體作用有所區別。不同歷史時期廣元地方志中蜀道書寫方式和內容各有不同,由此建構起來的蜀道價值角色亦在不斷變化,此即地方志的文外之“義”。清至民國時期廣元地區修纂的傳統地方志將蜀道視為“棧道”,從蜀道概況、地理形勢、驛道津梁、道路治理、歷史變遷、藝文題詠等方面書寫蜀道。20世紀80年代以來,廣元地區新編地方志則將蜀道視為文化遺產,通過探討蜀道變遷的現實理據,以記憶重塑增加蜀道時間延續和空間認同的認知維度,以價值重構擴大蜀道功能范圍和影響領域。如前所述,地方志作為書寫文化記憶的獨特載體,為文化傳承提供歷史依據。那么,廣元不同歷史時期的地方志始終在把蜀道作為書寫對象,形成了自然、驛道、文學三條彼此聯絡,又各有側重的文化脈絡。這三條脈絡連綴著前后相繼的不同時期的地方志,形成了三種文化譜系,即以書寫蜀道地形概貌與生態環境為核心的自然文化譜系、以書寫蜀道古今功能變遷為核心的驛道文化譜系和以同題歌詠蜀道為核心的文學藝術譜系。這三種文化譜系打破了傳統文化構成物質與非物質的分類方法,更關注文化活動主體、行為方式和活動場域的聯系,并呈現層累結構的特點。不可否認,透過地方志中型塑的蜀道特質,既能認識到蜀道文化譜系伴隨著地方志的書寫與傳播而形成與定型,也能認識到蜀道文化在不同時期的構成形式和存儲媒介,進而認識其形式變遷和演變的規律,重新審視時空轉換、代際更迭下蜀道文化傳播的方法和意義。
(責編:王晶晶)
The Documentation of the Shu Road in Guangyuan's Local Chronicles and Its Cultural Genealogy
Chen Zhengyun
Abstract The Shu Road, historically a crucial corridor linking the regions of Ba and Shu with the Central Plains, fulfilled different functions over time. Consequently, its depiction in the local chronicles of Guangyuan varied in style and content across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reflecting its evolving significance.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Guangyuan's local chronicles primarily characterized the Shu Road as a plank road, highlighting aspects such as its general outline, geographical features, postal routes and bridges, road maintenance, historical shifts, and literary inscriptions. Since the 1980s, however, newly compiled local chronicles in the Guangyuan region have reconceptualized the Shu Road as cultural heritage. These chronicles delve into the underlying historical dynamics of its transformations, reframe collective memory to reinforce the road’s temporal continuity and spatial identity, and recontextualize its value to broaden its functional scope and influence. This shift in perspective offers new insights into the preserva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Shu Road culture.
Key words Guangyuan Local Chronicles Shu Road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