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魏紹馨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尤其是現代文學史研究與撰述的重要學者,他是新時期以來第一個研究五四文學并撰述《五四新文學運動》專著的學者,也是貫通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史研究的學者。在學術方法上,魏紹馨從辯駁與論爭出發,對文學史上某些已成定論的問題進行再思考,堅持實事求是的科學的學術研究態度與方法,從材料和文獻出發,提出新觀點;文學史研究與撰述是魏紹馨重要的學術成就,形成了獨具風格的以史為鏡、以史為鑒的文學史價值觀念。魏紹馨及其同時代學者是勇于追趕潮頭的學者,是能夠并且建立自己學術思想,有自己的學術觀念和體系的學者,是回答了重要社會現實問題的學者。
關鍵詞:魏紹馨 五四文學 文學思潮 文學史研究
在同時代學者中,魏紹馨先生以治學態度嚴謹、學術功夫扎實、學術成果引人關注而著稱。就目前能夠查閱到的資料來看,發表于1974年第4期《破與立》的《評秦始皇的歷史作用——讀魯迅的〈華德焚書異同論〉》,是魏紹馨最早發表的一篇論文,2008年發表于《東方論壇》第5期的《學術淺嘗記》,應該是他的擱筆之作,前后達35年。在這期間,魏紹馨出版了《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當代中國文學思潮四十年》等著作,主編了《現代中國文學史》等文學史,在《文學評論》《東岳論叢》《齊魯學刊》等刊物發表了幾十篇學術論文。從數量上來說,這些成果談不上豐碩,但是,這些并不算多的成果卻創下中國現代文學學術史的幾個第一:新時期以來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新時期以來第一個對“五四”新文化運動若干理論和歷史問題進行反思討論并撰寫《五四新文學運動》專著的學者,他也是第一個貫通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研究并修史的學者。
縱觀魏紹馨幾十年的著述,以內容而論大體可分為文學思潮社團研究、魯迅研究以及其他重要作家作品及文學史現象研究;以研究方法而論,主要有文學史研究與著述、文學歷史問題的翻案文章、文本細讀與研究等。魏紹馨的這些論著都已經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但今天來看,仍有諸多值得我們反思借鑒的價值意義。本文主要以魏紹馨的文學史研究與著述為主要論述對象,淺淡其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文學史著述的貢獻。
一、魏紹馨先生的文學史研究與著述
1984年1月“孔府會議”,是山東省中國現代文學值得紀念的一個會議。這次會議規模不大,卻十分重要,應該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史上留下濃濃的一筆。不僅山東省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重量級人物幾乎都參加了這次會議,如老一代學者中的田仲濟、孫昌熙,中青一代的馮光廉、朱德發、韓立群、王長水、蔣心煥、魏紹馨等,而且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與撰述的“齊魯學派”核心力量的一次聚會,通過一部帶有教材特征的文學史撰述,向學術界釋放了齊魯學人學術研究的信號,通過討論修訂《中國現代文學史》,進一步形成并奠定了“田、孫本”文學史在文學史撰述中的地位。
由于教學工作的需要,田仲濟、孫昌熙于1965年主持編寫《中國現代文學史》,1978年再次修訂時,“由山大、山師、曲師和山師聊城分院的韓長經、王長水;蔣心煥、朱德發;魏紹馨;孫慎之諸同志參考上述教材的部分章節,執筆編寫成的二十萬字的鉛印本教本。”a這是魏紹馨第一次參與“田、孫本”《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編寫工作,開始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與文學撰述的“齊魯學派”的一員。承擔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第十二章“《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開辟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新階段(下)”的任務。應當說,這章內容并不是魏老師的研究專長,我們甚至沒有看到他發表過與此相關的論文,但魏紹馨還是承擔并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任務,并通過這次集體行動,奠定了他的比較確定的具有個人風格的研究方向,這就是以中國現代文學思潮為主的研究方向。
在此基礎上,“孔府會議”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與撰述的“齊魯學派”的正式亮相,形成了比較成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版本。在這次會議上,形成了統一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修訂撰寫意見,確定在此前版本的基礎上,重寫、修訂、補充而成一部新的文學史,這就是1985年5月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這部文學史充分尊重文學史的歷史事實,貫穿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這部文學史著作,“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國出版最早的現代文學史著作之一。田仲濟帶領編寫人員提出思想解放,實事求是,恢復歷史本來面目的要求”b。這部著作呈現出了兩個比較突出的特點,一是從文學思潮運動出發,突現文學發展的歷史形態。從這個思路出發,文學史特別強調了五四新文學運動、左翼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抗戰文學運動、文藝整風及其解放區文學運動。二是突出經典作家作品的文學史意義,諸如魯迅、郭沫若、茅盾三大家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巴金、老舍、曹禺這三大家也居于重要的文學史地位,其他如葉圣陶、郁達夫、朱自清、冰心、丁玲、聞一多、徐志摩、田漢、洪深、臧克家、張天翼、沙汀、艾蕪、艾青、趙樹理、孫犁等作家,構成了這部文學史的主要內容。“文學思潮+作家作品”雖然是當時文學史撰述的主要模式,但“田、孫本”文學史在對一些文學史現象和作家的具體分析、敘述方面,特別顯示了實事求是的學術作風。
魏紹馨是1984年曲阜會議的重要人物,他不僅承擔會務工作,而且也承擔了相當重要的撰寫內容。正如田仲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修訂再版后記》中所說:“1984年1月4日至7日,在曲阜又舉行了會議,重新討論了修訂原則、修訂的重大問題和各章節的具體安排。原則上進行小改,可以不動的即不動,但不排斥需要大改或壓縮、合并以至重寫的章節進行徹底的改動。我們擬定了《修訂會議紀要》,就是根據這紀要,我們一般都作了認真的修改,并于同年7月中旬在蓬萊開了十天會議,大體上結束了這一工作。”c而在1985年版的“田、孫本”文學史中,魏紹馨承擔的主要內容并無太大變化,主要是章節題目的變化,其他仍然是解放區的文學創作,即第十一章“解放區文學創作(1942—1949)”。本章內容除宏觀敘述這一時期的創作概況之外,還要涉及到趙樹理、孫犁、丁玲、周立波、劉白羽、歐陽山、草明、李季、阮章競以及《白毛女》等作家作品,范疇廣泛、線索多頭、文體蕪雜,但魏紹馨避繁就簡、舉重若輕,客觀而清晰地梳理了這些作家的創作成就及其文學史的線索,為后來研究和寫作這段文學史提供了一個成功的文本。
1990年,由魏紹馨主編、延邊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現代中國文學發展史》問世。1990年代,是中國現代文學史撰述的高峰時期,各種不同寫作團隊、各種不同版本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競相出現,形成了一個高潮。在眾史林立的文學史著述中,魏老師主編這部文學史著作并不算顯眼,但他卻是一個重要的存在,一是它集結了國內眾多學有專長的學者,二是它呈現的獨特的文學史觀念和文學史框架。當然,魏老師在其中的協調組織以及對文學史觀念的闡發,是本書能夠成功的重要因素。用魏老師的話說,就是這部文學史,是“在前人,尤其是近期學術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理解與勞動,形成一部能夠體現現代中國文學發展線索、科學性與實用性相結合的”d文學史。這部同樣是集體編著的著作,呈現的卻是魏老師的文學史構想。
此后,魏老師還參與過浙江大學出版社等組織的文學史、作品選的編著工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研究與撰述貢獻了重要的力量。不能不提及的是,魏紹馨對五四新文學的情有獨鐘,他花費了較大的功夫研究五四文學與五四新文化,并撰寫了一部規模相當可觀的《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學術專著。這部著作中的一些章節已經在一些報刊上公開發表,不僅在魏紹馨的學術生命中留下精彩的一筆,而且在新時期以來的中國現代文學學術史的研究中也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種種原因,它并沒有公開出版,令人扼腕嘆息。
二、從正本清源的學術立場出發
在魏紹馨先生的學術研究中,對已有定論的學術問題提出質疑,對一些歷史人物和歷史問題進行再思考,對一些有爭議的問題進行再討論,諸如他早期的論文《魯迅研究也應該發揚實事求是的優良學風》(《山東師范學院學報》,1978年第1期)《魯迅詩歌研究中的幾點異議》(《破與立》,1978年第3期)《用實踐的觀點來看一九二八年的“中國文藝論戰”》(《破與立》,1979年第2期)等,這些論文雖然帶著時代留下的鮮明印記,但其學術研究的思路已經初步顯示出來。這些論文幾乎每一篇都帶著明確的商榷性質,或者對一些在當時已成定論的學術觀點提出質疑,進行討論。或者說,魏紹馨的每一個學術命題都是從反駁學術界的學術觀點、探尋問題的本初意義出發,正本清源,回歸本來的面目,從而形成了他的學術研究明確而獨特的風格。1980年代以來,魏紹馨又發表了大量“再討論”式的文章,如《“魯迅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新議》(《齊魯學刊》,1985年第5期)《正確認識五四文學的歷史傳統——和謝冕、童慶炳二同志商榷》(《齊魯學刊》,1985年第6期)《魯迅小說研究視角的轉換》(《東岳論叢》,1987年第6期)《關于“問題與主義”之爭及其評價的歷史反思》(《齊魯學刊》,1994年第1期)《“為公眾的福利自由發展個人”──對五四“個性解放”思潮的再認識》(《齊魯學刊》,1999年第3期)《五四“反傳統”文化思想的歷史評價》(《東方論壇》,2000年第1期)。這些學術論著在當時都產生了重要的學術影響,為學術界所關注。
重新思考學術界被普遍關注的話題,是魏紹馨學術研究的一個基本特點,也是他的學術個性的具體表現。所謂“重新思考”是指對已有定論或被普遍公認的文學史問題,從實事求是的基本學術原則出發,根據已有材料和文獻或者新發現的材料,進行重新認識和討論,從而提出新的觀點,得到新的結論。這些文章既涉及一些重大的文學理論問題、文學史問題、歷史人物的重新評價問題。如五四新文化運動產生的原因、指導思想、歷史地位等,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東西方文化的關系,魯迅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關系,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相關的一些重大問題如整理國故、問題與主義之爭,如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反修斗爭”的認識與評價等。同時也涉及到一些具體作品的重新解讀、文學史現象重新認識等。如對魯迅的《自題小像》《傷逝》的重新解讀,如對魯迅詩歌的研究,如對茅盾的《腐蝕》中的趙惠明形象的重新認識,如對五四時期的戲劇改革與創作的重新理解的問題,等等。
1983年,《文學評論》發表的《“整理國故”的再評價》,是魏紹馨具有代表性的一篇重要論文,這篇文章的意義在于,在當時學術條件下,有關整理國故的問題幾乎已有定論,相關文學史對整理國故同樣采取批判否定的態度的情況下,魏老師以一位學者應具有的學術膽識和富有遠見的學術眼光,對整理國故及其相關命題進行重新討論,指出把整理國故的口號“記在胡適一個人的帳上給以完全的否定和批判”,“這種做法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他發現,所謂封建復古派提出整理國故的口號是沒有歷史依據的,也是不科學的。他通過對有關史料和文獻的重新解讀,發現這個口號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高潮中,革新派為了反對封建舊文化而首先提出來的一個革命的,戰斗的口號”。在上體的闡釋過程中,他敏銳地發現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以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人支持的“新潮社”及其《新潮》雜志與以劉師培、黃侃支持的“國故社”及其《國故》雜志形成了“新”“舊”對立的文化態勢。也就是說,過去一直被作為“封建舊文化”看待的整理國故運動,實際上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階段性工程,1917年胡適、陳獨秀提出“文學革命”,是新文化運動的發端,著力于對“舊文化”“死文學”的批判與否定,而1919年,當新文化運動已經解決了以語言為代表的首要問題之后,隨之而來的就是如何對待文化傳統和傳統文化的問題,毫無疑問,整理國故作為與文化傳統最具體、最密切的文化工程,具有深入理解和解決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傳統文化關系問題的理論與實踐意義。所以,胡適等人提出“整理國故”的口號。魏老師指出,“以科學的精神‘整理國故’”與“以封建的思想‘保存國粹’”,“形成了一場激烈的新舊斗爭”,簡單粗暴地將“整理國故”與“保存國粹”混為一談,視為封建保守文化,不是科學的態度,也沒有以科學的歷史的實事求是的方法去面對歷史,研究歷史。在此基礎上,魏老師進一步回答了“‘國故’是否應該‘整理’”的問題,他認為:“‘整理國故’與新文學、新文化運動是一致的而絕不是對立的,是有利于新文學、新文化運動而絕不是對它的破壞。”因此,魏老師銳敏地指出,所謂以事實、史實、史料為基礎的文學史原則,就是要回到歷史的現場,以具體的材料說話,才能得出科學的結論。
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傳統的關系,也是魏紹馨一直關注并下功夫研究重要問題。他于1985在《齊魯學刊》第6期發表的《正確認識五四文學的歷史傳統》、1995年在《齊魯學刊》第3期、2000年在《東方論壇》第1期發表《五四“反傳統”文化思想的歷史評價》等論文,著力于討論五四文學的形成及其“反傳統”的問題。有關“五四”新文化與反傳統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引起廣泛爭議且難以解決的困難重重的話題。有人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傳統,并以此為根據否定五四新文化,有人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并未反傳統,而是保持與傳統文化密切的關系。這些不同觀點相互沖突、矛盾著,構成了五四新文化研究的多重關系,復雜而混亂。魏紹馨在這幾篇論文中提出了與眾不同的觀點,他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傳統”并不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指導思想,而是來自蘇俄的極左思想,這種思想雖然具有一定的危害,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具有積極的意義,因為它開辟的了中國新文化的歷史航程,打開了中國現代文化的重要一頁。我們不能因為他的“反傳統”而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也不能認為五四新文化的反傳統而認為它割斷中國文化的傳統血脈。同樣,我們也不能因此而極力去發掘五四新文化與傳統的關系,認定他沒有“反傳統”。他認為,學術研究中的絕對主義及其二元對立的非此即彼的做法,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同樣如此。
總體來看,魏紹馨的這些學術論著,盡可能地從材料本身出發,努力還原歷史本來面貌,接近歷史的真相,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若干重要問題給予了新的回答。在此,簡要概括以下三點意思:
第一,魏紹馨的這些著述為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文化繁榮進行了恰當的注解,體現了學術研究中的科學精神和人文情懷,對文學史的重要問題尤其是已經達成共識的理論問題進行重新思考,提出新的觀點。
第二,魏紹馨的學術論著為后來學者解決文學史上一些重大問題提供了堅實的鋪墊和有力的理論支持,這些成果成為后來學者不能繞過的,必須正視的。
第三,魏紹馨的論著為學術研究的守正與創新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學術方法。他的以事實為依據,用材料說話,努力還原歷史真相的學術方法,顯示出一代學者的學術風范。
從這個意義上說,魏紹馨的學術研究不僅具有積極的文學史意義,而且對我們從事學術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方法論意義。這些文學史討論的論文在辯駁與討論、爭鳴與思考的過程中,對一些歷史問題給予了新的回答,以新論的方式走出了新的學術路徑。也可以說,去蕪求精,去偽顯真,追求真相,追求真理,還歷史一些清清白白的本來的面貌,是魏紹馨等這一代學者最大的心愿。
三、“以史為鑒”的文學史價值取向
堅持以史為鏡、以史為鑒的文學史價值取向,主要在于實事求是的科學的學術研究態度與方法。多年來,魏紹馨先生的文學史研究與撰述堅持從材料出發,從已經掌握的文獻資料出發,梳理發掘蘊含于豐富駁雜的材料中的學術觀點,堅持以科學的學術精神發掘文學史中的應有和已有的真實。這在他的《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和《當代中國文學思潮四十年》中體現得尤其突出。
魏紹馨是一位具有強烈修史意識的學者,這不僅表現在他參與或個人撰述了多部文學史著作,也不僅在于他撰寫的學術論文,大多是從文學史的角度對歷史問題的深入反思,而且更在于他的“以史為鏡”“以史為鑒”的學術理念。魏紹馨在他的《當代中國文學思潮四十年》一書的“后記”中曾說:“我希望能夠通過真正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全面掃描、客觀研究和忠實敘述,準確地反映四十年來中國文學思潮發展與演變的歷史面貌,通過全面地歷史反思,總結有益的經驗教訓。過去有所謂‘以論帶史’和‘論從史出’的爭論,我愿意把二者結合起來,以當代的理論、觀念為指導去反思和描述四十年中國文學思潮的發展與演變,從大量的史實出發,實事求是地得出具體的歷史結論來。”e魏紹馨一些學術論文的題目,就常常帶著“教訓”“反思”“總結歷史”“歷史重估”等具有強烈現實感的詞匯,具有鮮明現實參與意識。
對于魏紹馨這代人來說,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是他們一直關注的有興趣的話題。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持續不斷地進行學術探討,既帶有他們這一代學者從火熱的時代帶來的政治熱情,又打著特定時代的深刻印記。我們注意到,魏紹馨出版的兩部著作都是文學思潮史,一部《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浙江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一部是作為“齊魯文學評論家叢書”之一的《當代中國文學思潮四十年》(華齡出版社,1993年版),這兩部著作都帶著時代的鮮明特征,又具有魏紹馨文學史撰述的學術個性。這兩部著作的研究對象都是“文學思潮”,其學術出發點也基本都是社會現實與文化政治。《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的主要章節,曾以單篇論文的形式在《文學評論》《齊魯學刊》等刊物發表過,整理成書時根據相關內容及著作要求進行了相應的調整與重寫。這部著作從西方新思想的輸入與中國的思想啟蒙作為中國現代文學思潮研究的切入點,緊緊把握了中國現代思想啟蒙與中國現代社會發展的內在關系,在闡述文學思潮的過程中,深刻反思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社會的發展變遷中存在的問題,將研究內容置于時代的新高度進行審視,尤其對中國近代啟蒙思想文化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思想文化的研究,構成魏紹馨學術思想的核心內容,這一與1980年代思想解放時代的文化環境以及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對中國社會的深刻思考聯系在一起的時代命題,曾經讓三代學人處于持久的興奮狀態,成為影響深遠的學術討論的熱點。在這個學術研究過程中,魏紹馨是直接參與其中的學者之一,他對晚清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從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形成、發展、演變的歷史進程中,從五四新文化與傳統文化的相互關系中,從新與舊的對立與融合的態勢中,梳理出了新文化在啟蒙運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正是這樣,他認為五四文化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無疑是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思想啟蒙運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續和發展”。f魏紹馨的這種文學史整體觀,較早意識到五四新文化與晚清文化運動的內在關系,以思想啟蒙的文化觀念貫穿了兩個不同時代的文化潮流。
與1980年代以批判國民性的思想啟蒙思潮不完全相同,魏紹馨在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的研究中,主要以民主、科學及其社會主義新思想的傳播為主導,二者“互為因果,互相促進”。g這種觀點也許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略有出入,卻恰好說明五四新思潮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意義,說明民主、科學與社會的相互因果關系中的社會發展的真正動力,證實一個社會的改革開放與社會發展的重要關系。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觀點形成了對國民性改造觀點的補充和互證。由此出發,魏紹馨發現中國現代文化中的一個重要命題,中國現代文化與民族傳統文化存在著本質上的一致性,五四新文化并沒有出現人們想象的激烈“反傳統”的現象。他認為。五四時期,新文化與傳統文化形成了激烈的撞擊,這是時代的必然,也是文化發展過程中必然,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的是封建的文化思想和文化傳統,“死抱住傳統文化即所謂的‘國粹’不放,使我們的民族與國家繼續在封建落后的閉關自守之中成為帝國主義掠奪瓜分的對象”。h今天來看,四十年前魏紹馨的學術思想仍然具有積極的值得思考借鑒的意義。而四十年前的魏紹馨“勇于擺脫舊的思維習慣,對一些似乎不容動搖的模式和成見重新審視,提出新的看法”,i已經從現代文化、文學的發展中意識到并提出了五四以來中國文化正常、健康發展的核心問題。
魏紹馨寫作《當代中國文學思潮四十年》的時期,正是當代文學發展處于非常關鍵的時刻,也是科學的方法論深入文學研究的時期,主體論、系統論、信息論以及大量的新的科學方法不斷被文學批評家和研究家關注并運用的時期。恰如魏紹馨在《學術淺嘗記》中所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關于形象思維的進一步探討和對于思維科學的研究遙相響應。著名科學家錢學森等關于邏輯思維、形象思維和靈感思維之間彼此獨立而又相互聯系的論述,對于文學創作與文學理論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為人們深入探討文學藝術的創作的規律開拓的廣闊的前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關于文學的主體性的提出與討論,更是文藝界對于藝術思維的領悟與認識的進一步深化。”正是這種正常的學術氛圍和濃郁的科學思想與方法,他在寫作這部近30萬字的文學思潮史時,“更富有寫作的激情”j。也就是說,當魏老師以科學的方法、大量的材料和實事求是的態度為當代文學思潮寫史時,他能夠以對現實的密切關注來回應時代的命題,從現實出發,從問題出發,從探索研究出發,一一回答中國當代文學發展提出的一些重大理論問題,諸如文藝與政治的關系問題、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創作方法問題、文學中的人道主義問題、文學中的“共同美”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都聯結著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根系,關系著當代文學的發展前景與命運,直到今天也仍有進一步思考的價值意義。
總的看來,魏紹馨及其同時代人是不幸的一代,又是幸運的一代。他們的學術起步較晚,荒廢的時間較多,但他們又是勇于追趕潮頭的學者,是能夠并且建立自己學術思想,有自己的學術觀念和體系的學者,是直面現實并且回答了一系列重要現實社會問題的學者。他們經受過的苦難,可能我們已經無法理解和接受,甚至都無法想象;他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學科建設的最重要的一代人,他們為之做出的努力和犧牲令人感嘆。今天,他們的腰背越來越彎曲,但他們在世人的面前,人格、精神越來越突顯,越來越挺拔。
注釋:
a田仲濟、孫昌熙:《寫在后面》,《中國現代文學史》,山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43頁。
b魏建:《田仲濟: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21年第1期。
c田仲濟:《田仲濟序跋集》,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58頁。
d魏紹馨:《后記》,《現代中國文學發展史》,延邊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20頁。
e魏紹馨:《后記》,《當代中國文學思潮四十年》,華齡出版社1993年版,第382頁。
fgh魏紹馨:《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浙江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71頁,第81頁,第63頁。
i汪衛東:《一部銳意探索的力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9年第4期。
j魏紹馨:《學術淺嘗記》,《東方論壇》2008年第5期。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現代文學文體理論整理匯編與研究(1902—1049)”(項目編號:17ZDA275)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