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強勇 ,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日報》《中國稅務報》《工人日報》《散文》《當代人》《湘江文藝》《散文百家》《湖南文學》《火花》《海外文摘》等報刊發表文章。出版散文集《鄉村指紋》。
1
與姜子牧的友誼,被湯嵐視為她來到省城之后最大的收獲。
兩人初次見面,是在一家名字叫三A公司的面試上。湯嵐大學畢業快一年,失業的歷史也快一年。閑在家里,父母挑剔,說是養了一個老女,沒嫁出去倒不說,讀了大學也找不到工作,和她一起讀小學初中的同學都已經做了媽媽。她現在是八字都沒有一撇,不但沒談上男朋友,就是工作,也望不到邊,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天爺能給她指出一條康莊大道。
湯嵐對自己并不失望。可是,目前的現狀,面對父母,自己是失去了話語權,有時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心里倒是在安慰自己,再看看,不信就過了這個村,就真的沒有那家店。湯嵐大學學的是財務管理,大學讀的清苦,其他同學是花前月下,你儂我儂,湯嵐卻一心只讀圣賢書,不管風和月。很多同學就只拿了大學畢業證,有的也考了會計證。湯嵐卻將會計師證、注冊稅務師證連同學位證和英語六級證的原件,一起放在提箱的底部。她很少拿出來示人,唯一的一次還是在打字復印店。當湯嵐一口氣將四個證件分別復印了二十張,復印店的那個小姑娘,從開始的崇拜眼神到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心里嘀咕,這位小姐姐怕是魔怔了。
湯嵐才畢業時的幾個月,也是削尖了腦殼,想著去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曾一次性將自己的簡歷投了十來家單位,期間也接受過五六次約談或是面試。但結果總是不聲不響被拒絕,都沒了下文。湯嵐不明白,是自己的學歷不夠還是自身的硬件不達標,還一度懷疑自己的軟件也不行。記得有一次,湯嵐面對一家心儀的公司,那是一家做外貿的公司,要招一名報關員,要求英語在六級以上,有會計師證,最好是有稅務師證和實際工作經驗的優先。那天,湯嵐還特意地化了個淡妝,嘴唇眉毛描了淡紅,接了眼睫毛,穿了套裙,上衣別了胸針,著了高跟鞋,看上去干凈利落。面試倒是過了,說是等通知,在家一等月余,也沒音信。在手機上找到那家公司電話,打了過去,一問,人家說,招聘的人員都上班快半個月了。湯嵐還想問個為什么時,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了,留給湯嵐的是滴滴滴的回音。

又是沒了下文。
這家公司招聘的是行政管理職位。湯嵐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不管專業對不對口,不管崗位喜不喜歡,只要能有班上就是好的,湯嵐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接到面試通知,湯嵐打算這次還不成功,就回老家的小縣城去找份工作。自己有個堂舅辦了家制作耐火材料的小廠子,說起來還是一家高新技術企業。到時要母親帶她去找下堂舅,做個會計管管賬辦辦稅還是能勝任的,也算是學有所用。湯嵐打的到了位于五一路口的那棟寫字樓時,心情幾乎是悲壯的、大義凜然的。
還不到一刻鐘的時光,湯嵐的那份大義凜然就被撲滅了。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主管對著幾位面試者說,剛剛公司幾位老總商量了,職位做了臨時調整,要求碩士畢業,關鍵是要能說日語,說是公司以后要和日本人打交道做生意,還會委派去日本實習進修。不符合這個條件的應聘者,公司盡量做到不會讓面試者失望,臨時調整增加了一個辦公室文員的崗位,有興趣的可以去試試。那位負責人又解釋說,就是公司前臺的迎賓崗。說完,還將雙手向空中做了一個很大的括號,湯嵐看到他好像是擁抱著了一團空氣。
來面試的人走了一半還多。行政管理變成前臺,也就是說,行政管理崗成了迎賓崗,這何止是戲弄人,是不是還有點侮辱人的意思。更何況,做前臺還有一個性別上的概念了,有幾個男應試者,罵罵咧咧的就離開了。湯嵐起身,準備兩腿一邁就走,卻一轉念,又落了下來。她不自覺地舉了舉手,問前臺的招聘在哪兒進行。一個是行政管理與前臺迎賓的崗位區別,一個是省城與老家小縣城的地域區別。孰輕孰重,湯嵐拿捏得也很明白。
走過公司樓層的幾個拐角,湯嵐到了應聘辦公室文員的面試臺前。當身穿碎花格子襯衫,著牛仔褲的湯嵐坐在一群大長腿,著黑絲長襪和或披肩或馬尾的姑娘中間時,一大群姑娘看著湯嵐,儼然是看到一個外星人來面試。不但湯嵐的年齡大了很多,就是那身著裝,似乎帶著強烈的諷刺味道。這時,湯嵐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決定可能又是一次失誤,并且還會引發新的不確定因素。湯嵐從姑娘們的眼神中感覺到,她們看自己不但是另類,還更可能會成為她們的笑柄與談資。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起自己了,犯得著為了那一個月三千多元的工作,而出賣自己?
只是當湯嵐在想要不要走時,卻為時過晚了,面試已經開始。每個人輪流上臺自我介紹與特長展示。姑娘們都展示了舉止、形體、化妝,還有普通話……輪到湯嵐上臺,腦袋里一片空白不說,就是臨場發揮的話說得也結結巴巴。還是拿著那份簡歷,劈哩叭啦地念讀了一番。在她后面等待面試的姑娘也是巴不得她快點面試完,走個過場走人就是,又巴不得她還要出點洋相。已經面試完的,在臺下還有人起哄,說怎么這樣的人也來面試,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
姜子牧就是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他應該是開了一個什么會,便來面試的地方走走。原本是去看看行政管理崗位的面試,只是要先經過前臺迎賓崗的面試場地,才能去往那邊。與大長腿,黑絲襪比起來,湯嵐的穿著卻透著一種清新和嚴謹,姜子牧只覺得眼前一亮。
姜子牧站著不走了,聽完了湯嵐的自我介紹。
“你是工商大學畢業的?”姜子牧已經走到了湯嵐的身邊,流露著關切。
湯嵐微微地側過了身子,像是沒有聽清對方的話。
“我是工商大學畢業的,如果你也是,我們應該是校友。”姜子牧微笑著。
“嗯。”湯嵐看著姜子牧,見他穿著也合體,干凈。簡單地應答。
“來我們公司面試,很好啊。歡迎歡迎。”姜子牧熱情地伸出手來。
湯嵐退了幾步,“我要走了,沒希望的。”
“怎么就沒希望呢?”“出去等著吧,萬一行呢?”
姜子牧微微地笑了笑。
“你是學財務管理?”
“你怎么知道的?”
“剛剛聽了你的介紹,又在公司網站上看到你們的資料。”
2
“你跟我來。”
湯嵐就這樣獲得了她的第一份工作。當然,這份工作并不是在公司前臺做迎賓小姐,而是在公司財務部,也就是直接在姜子牧手下工作。不要說公司里的其他人,就連湯嵐本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在公司上班還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聽說了自己之所以能留下,實在是與姜子牧有著直接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是姜子牧打破了公司的用人原則,說財務部老袁也老了,快退休了,需要年輕人來接班。
姜子牧在公司總部的會議上是這樣說湯嵐的。我看了她的簡歷,會計師,還是注冊會計師,嫻熟財稅理論與實際操作能力。關鍵是我看到了她在面試時的拘謹,拘謹的人做事認真、嚴謹,公司的財務部需要那樣的人來做事。
不管怎么說,在茫茫人海里,在幾乎走投無路之時,能有一個陌生人向自己伸出援助之手,這足以令湯嵐感激涕零。況且,施以援手的還是公司的財務總監,讓自己有了工作。湯嵐想到了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這個道理湯嵐是懂的。
湯嵐上班的地方與姜子牧的辦公室在同一層樓,中間隔了三間辦公室。姜子牧一個人一間辦公室,兩位副部長共一間,還有兩間是公司核算成本的羅會計和孫會計,湯嵐和后勤總務會計在一起。后勤總務會計是男的,據說是公司總經理的一個遠房親戚,姓袁,財務部的人都喊他老袁。湯嵐才來時喊袁叔叔,后來被他制止了,說喊叔叔挺別扭的,跟大家一樣,喊老袁就是,不但親切,也隨意,湯嵐從此以后便也喊他老袁。老袁很敬業,這是湯嵐看到了的,也很負責。有一次,公司總經理辦公室的一位員工來報費用,姜子牧簽了字,但被他審核出來了。那張差旅費報銷單上填報的日期是某一個周末,偏偏那個周末老袁在一家商場看到了她,她正挽著一個男人的手在逛街。開始,員工還和老袁爭辯,老袁是一口氣說了幾點幾分,她在哪家商場的哪個門店里出現,手里還提了什么東西,只差沒有面對面打招呼了。員工無話可說,只是露出要剜人心肺的眼神,死死地盯了老袁幾眼,老袁照例呵呵笑著說,以后填報的日子要搞準啊。湯嵐看到這樣的場景,心里擔憂著,財務也難做,也是得罪人的事兒。幸好公司也沒安排她具體負責什么,就跟著老袁打打下手,幫著老袁審核票據。
有一天,姜子牧來找老袁,老袁恰好不在,也沒有問湯嵐,老袁去哪了。坐在老袁辦公桌前,問湯嵐習慣在公司上班嗎?
湯嵐感激姜子牧,工作也在省城找著了,雖然工資比較低,但也是在自己的預期之內。有時湯嵐還會不自覺地想:如果她也能像姜子牧那樣,該有多好啊。這個愿望,大概可以成為湯嵐在省城之后的奮斗目標。
當姜子牧出現在湯嵐的辦公室時,湯嵐鼓起勇氣問姜子牧,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人和他提起過自己。
姜子牧笑了笑,輕松地說道:“簡單點,不要想得那么復雜。如果說有,也是那天自己剛好經過面試的地方,順便也為公司財務部物色一個。恰好看到你在面試,恰好聽到你是工商大學畢業的,是學妹了。”
“下個月的財務報表,你要跟羅會計學習,協助她將公司的收入成本、利潤核算出來,還有財務分析報告。”
“你大學剛畢業,還很年輕,也需要平臺,來公司上班,對你不是壞事,要努力爭取有一個更穩定的職業。”姜子牧臨走時對湯嵐說。
湯嵐在公司上班輕松,在老袁手下干活,心情舒暢。老袁是實在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對事不對人。就是總經理辦公室的那個員工,也說老袁實在,是好人。相比財務部的其他人,老袁是最好了的,這也是湯嵐的感覺。雖然湯嵐和財務部的其他幾個接觸不多,比如羅會計,她是負責公司報稅的,就經常因為稅務上的事沒少挨姜子牧的批評。有一次,稅務局的突然來公司檢查,不但姜子牧事先不知道,就是羅會計也不知情。你說,羅會計是負責報稅那塊子事的人,理應和稅務局的搞好關系,姜子牧也跟羅會計說過,要和負責公司稅收的稅管員交朋友。可到了關鍵時刻,就弄出了這樣的幺蛾子事。你說,姜子牧能不責怪羅會計嗎?
湯嵐想起姜子牧和她說的話,要她不要想著在公司干一輩子。那時,湯嵐正端著一杯茶,一聽這話,手一抖,茶水都灑了出來。姜子牧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我能做什么呢?”“好不容易才在省城找到一份工作,又要我往哪里跳?”“難不成成也姜子牧,不成也是姜子牧嗎?”
“不行,堅決不行,一定要在省城站穩腳跟。”湯嵐昨晚都在想,還打算什么時候回趟老家,把爸媽請到省城來玩幾天,好歹讓他們知道,讀了書的女兒與村里的姑娘還是不一樣。
看來姜子牧找老袁是假,安排自己的工作是真。湯嵐也是松了一口氣,做好財務部的事和領導安排的事就是了,還去跳哪門子的槽。
對于姜子牧安排的事,無論是公事還是私事,湯嵐都樂于接受和主動去做好。
3
報表確實沒有做好,雖然報表上的數據是平衡了,但有幾處數據的邏輯關系還不對稱,科目核算的分錄記載不準確。湯嵐看過羅會計做的記賬憑證與財務報表,有的會計分錄值得商榷。湯嵐當時并沒有當著羅會計的面指出來,畢竟羅會計是主管會計。做了記號,找來原始的記賬憑證,將幾筆會計分錄重新更正了。下午快下班,湯嵐來到姜子牧的辦公室,鼓起勇氣,將羅會計做的分錄與自己做的分錄又演示給姜子牧一遍。姜子牧當然是一看就明白,但也沒說什么,只是要湯嵐將這半年的賬目重新核實一遍。
“你想得也太天真了,現在已經不是賬務處理的問題了。”“調整會計科目,在賬務上只需做幾筆分錄,是不是很簡單而又輕松,可是,它會影響到公司收入的變化和利潤的調整,你想到了嗎?”第二天上班,湯嵐還只是挑了幾個簡單的核算科目,輕描淡寫地和老袁說了。老袁的話讓湯嵐很緊張,但還是堅持說:“公司實現的收入,長期擺在其他應收賬款科目上核算,也是不準確的,不能如實核算公司的收入與利潤,影響企業所得稅的納稅申報,有一定的稅務風險。”
老袁有點生氣,似乎是板著臉和湯嵐說的,湯嵐可是滿臉信任地看著老袁。
老袁看問題比較尖銳,比起湯嵐來,考慮得更深刻更周全。湯嵐還只和老袁簡單地一說,老袁就問湯嵐。“你向姜部長匯報了嗎?是誰給你核實以前賬務的權力?”湯嵐并沒有說是姜子牧安排的,當然也不好說出來。只是說,自己工作清閑,便跟著羅會計學習,又想起學到的會計科目核算內容,還是覺得公司有的會計分錄不準確,是錯誤的。湯嵐話說的很委婉,也據理力爭。當然,也沒有明說羅會計的賬做錯了。
老袁又說,公司十多年來,都是那樣做賬的。羅會計也是跟著前任會計撿樣做的賬套,應該不會有差錯。你再仔細看看公司以前的賬務處理,如果真的做錯了,你不要急于修改。先把公司的賬務理順,再和姜部長匯報,要他拿主意。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的賬務處理公司真的少繳了稅,你還是要指出來,告訴姜部長。
湯嵐發現老袁目光游移,心里便害怕。小聲地問老袁。說,袁科長,我是把您當領導啊,才和您說的,您可千萬不要和羅會計去說。
說實話,此時湯嵐的確有了幾分害怕。來公司還不到半年,剛來時,公司也是傳得沸沸揚揚,說湯嵐是姜子牧的什么什么人,當然不是親戚的意思,明眼人一聽就明曉。只是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姜子牧是很正直的人,有能力又敬業,關鍵是家里夫妻關系也相處得很好。而湯嵐自己也是謹言慎行,白天上班就和老袁一個辦公室,很少串門串崗,也不和公司的人繞舌。下班了,就呆在公司宿舍里,周末,就找幾個留在省城的高中、大學閨蜜聊聊天。空穴了幾個月,大伙也沒見來什么風,便也沒了閑話。
湯嵐按照姜子牧的安排,跟班羅會計,在羅會計手下打打雜。如果三天都不到,就說羅會計的賬務處理有問題,就指出公司涉嫌少繳稅款的嫌疑。這是職場的一大忌,湯嵐擔心同事們會認為她是一個愣頭青。當然,如果真的弄不好,湯嵐也是吃不了兜著走。
湯嵐希望老袁不要說出去,湯嵐用了求助甚至乞求的眼神看著老袁。
老袁看了看湯嵐,說,我們倆是一個辦公室的,我哪有胳膊往外拐的道理。更何況,你又沒說羅會計貪了占了,我當然不會說出去。要是你真的發現公司賬務處理有問題?你要有依據,你還要把正確的核算方式搞出來。快十年了,公司一直都是那樣核算的。何況,你是姜部長要來的人,姜部長是公司的分管領導,又兼了財務總監,你最好是要先和他溝通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出門去上班,湯嵐心里仍然咚咚打鼓。因為睡不踏實,反而醒得早,連每天晚上設好的鬧鐘都沒用上。不到六點就起來了,在房間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想了無數個和姜子牧匯報的理由,每一個理由都被自己否定了。該怎樣去說呢?
湯嵐后悔自己考上了會計師。
如果自己不是會計師,能來公司上班?能被姜子牧賞識?
記得做老師的父親和她說過,如果你理不清頭緒,就按照時間、地點、人物、事情經過,及看法,這樣的順序去厘清、去思考,簡單有時未必不是好事的。
對,就這樣和姜子牧去說吧。
湯嵐到了辦公室,老袁已經燒好了開水。老袁還去了其他三個辦公室串門,又往姜子牧的辦公室瞧了瞧。才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大聲和湯嵐說。走,帶你去姜部長辦公室匯報工作。
湯嵐知道老袁的好。
在姜子牧辦公室。老袁不到三分鐘就出來了。留下湯嵐一個人,老袁又去其他辦公室走了走。最后在羅會計的辦公室坐了下來,和她們聊天。
你能肯定羅會計的賬務處理存在問題,是錯誤的嗎?姜子牧微笑著,站了起來,在辦公桌前慢慢走動著。
顯然,姜子牧對湯嵐說的公司財務核算方式影響著利潤這一情況,是認可與贊同的。卻沒有繼續追問湯嵐,有沒有什么好的核算方式來更正目前公司的財務運行現狀。
這是湯嵐來公司上班大半年了,第一次正式和姜子牧匯報公司財務核算的事情。
湯嵐故意不搭理他,嘴角還微微翹起,她反感姜子牧剛剛漫不經心的樣子。在公司的賬務處理上,只要是學過會計的就明白,公司的財務核算確實存在問題。實現了的銷售收入不能一直放在應收賬款上,而是要及時結轉收入,申報納稅。難道姜子牧就真的沒看出來,只是聽他的口氣,是知道公司在會計核算與賬務處理上存在問題。
“你說,如果按照你的核算方式,公司是多了利潤,又要多繳多少企業所得稅呢?”姜子牧輕輕地一問。
“這個,這個,我還沒計算出來,應該還有一些成本沒有核算吧。”湯嵐一聽姜子牧那樣問,這是她暫時還沒考慮到的。湯嵐只發現公司的財務核算方式不對,也找準了用怎樣的方式核算,卻沒想到公司應該多繳納企業所得稅的事來。
你發現了財務核算方式不對,但是公司還要多繳納企業所得稅,你說這個事是好事還是壞事?姜子牧將問題拋給了湯嵐。
對公司來說當然不是好事。湯嵐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是啊,既然對公司不是好事,你說羅會計的賬怎么做得就有問題,就做錯了呢?”
姜子牧正說著,湯嵐的電話響了,一看是老袁打過來的。湯嵐接了,話還沒說,姜子牧說,去吧,去你辦公室,多向老袁學習。剛剛應該是老袁打電話給你的吧。
我是為公司考慮的,萬一稅務局的來檢查,公司怎么應對?湯嵐的一只腳跨過門檻,又返轉身,和姜子牧說著。
我知道的,做好你崗位上的事。有時間,多跟羅會計學習學習,姜子牧未置可否,微笑著說道。
“下午財務部的人開會。”湯嵐還沒坐好,老袁說。“剛剛姜部長打電話通知的,公司所有的財務人員在三樓會議室開會。”老袁看到湯嵐委屈的樣子,又提高了聲音,生怕湯嵐沒聽到。
“嗯。”湯嵐輕輕地應和著,拿起桌上的水杯,背對著老袁,喝了口水。似乎也在為自己掩飾著。
“準備好后勤總務的匯報資料,你幫我發言。”老袁拿起桌上的一張報紙,隔了辦公桌,拍了拍湯嵐的肩膀。
“我發言合適嗎?”
“怎么就不合適呢?我們辦公室就你和我,我不發言就是你發言啊。”
“你寫個初稿,讓我過目一下也行。”老袁繼續說。
“剛剛各核算單位將公司目前的財務運行狀況進行了說明,從公司長遠發展來說,為了更好地體現公司經營收入和盈利能力,有員工向公司提出了很好的建議,我覺得是切實可行的,主要是降低公司的經營風險,特別是稅務風險這一塊。上次,稅務局的來公司檢查,指出了公司存在的問題。說取得的收入未能及時結轉,未能及時申報納稅。根據會計準則,公司實現的收入如果長期掛賬不結轉收入,沒有及時申報納稅,這是錯誤的,公司財務部門必須糾正以前錯誤的核算方法。還有,我們的核算方式也有問題,不能如實核算公司的利潤,不能真實的反映公司的盈利水平與利潤,存在稅務風險,上次稅務局的領導跟我溝通了,公司要引起重視。財務部的同志,要多學習,要多向書本學習,要多向年輕人學習,不能再按老方法、照搬老經驗來了。該按照會計核算要求的,必須按照會計核算的要求來。”
“上次,我到羅會計辦公室,批評了小羅。我覺得小羅也是為了公司而受的委屈。公司自成立以來,一直都是采取這種核算方式。但是,從會計核算的原理和公司的經營核算來說,確實存在風險,至少是公司的增值稅沒有按期申報繳納。”
“我將公司核算的情況向老總匯報了,老總是充分信任的,還特意提到了老袁,說老袁是火眼金睛,能按章辦事。”
4
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姜子牧才從會議室里出來,臉上帶著一片慍色。他大概又和公司其他股東吵了。吵架這種事兒在公司是經常發生,只是很少發生在姜子牧的身上,也不要姜子牧直接去面對。而這次股東吵架的事兒,就是出在財務核算上。以前公司股東開會,大多是關于生產經營或是人事管理上的事,和姜子牧關系不大。但在這次的股東會議上,姜子牧的話說得有點重,他是這樣說的:剛來公司不久的湯嵐都發現了公司財務核算方式存在風險,導致的稅務風險會越來越加劇,財務部門有責任。湯嵐也是冒著被公司辭退的風險,鼓起勇氣和我說的。如果公司還一直延續著以前的財務核算方式,是有著很大的稅務風險。一旦稅務局金三系統對公司經營與納稅的數據進行比對,有了風險提示,稅務局就會派人來公司開展納稅輔導與稅務風險的核實與排查,那將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偷稅、少做收入、不及時申報納稅、提供虛假的計稅依據,隨便靠上哪一條,對公司甚至每一位股東來說,都不是小事,是要坐牢的事兒,大家都要明白這個事理。增值稅遲早要繳納,企業所得稅是不同,目前的情況是公司實現的利潤并沒有體現在報送給稅務局的納稅申報表上,而是按照公司章程已經配送給了各位股東,這都是稅前利潤,沒有繳納企業所得稅和個人所得稅的。公司管理層與財務部是承擔了很大風險,我作為公司分管財務的主管,也是整日擔憂,感覺是鋼刀架到脖子上。如果有朝一日,稅務局來個“翻箱倒柜”,將公司的賬務翻個“底朝天”,偷繳的企業所得稅將不是筆小數目了,公司和每一位股東都會受牽累了。
湯嵐是看著姜子牧從封閉著的會議室里走了出來,臉色鐵青。趕忙沖了一杯咖啡端到了姜子牧的辦公室。
“你可以去報名參加公務員考試。剛剛稅務局的朋友發了一條微信,說今年省稅務局要招三百多名公務員。我覺得你的條件很適合報考。”
“姜總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怎么就提起這樣的事兒來說了。湯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我來匯報公司財務核算的事。”湯嵐心想,你提不清哪壺,自己還得擰清哪壺。
“上午財務不是開會了嗎?先更正核算方式。現在不是提出先立后破嗎?原有的核算方式哪能一下子就打破呢?”
“我已經要老袁按照正確的核算方式處理公司賬務了,安排羅會計將明顯的錯誤先糾正或是更正,你也要主動參與,還要接了老袁的總務。公司也只是暫時給你多點工作量,我相信你以后會有更多的選擇,有更好的平臺,有更合適的工作。老袁是公司元老,公司的財務制度和核算方式都是在老袁手里定下來的,他更清楚公司的情況。”
湯嵐問要不要吃點東西,食堂還留了飯菜。
“不餓,不吃。”
“姜總,您是要理順公司財務核算這一塊才行,不能真等到稅務局上門了,那時手腳都忙不開的。補稅不說,還要處罰,那實在是不劃算。”
姜子牧用眼睛挑了挑湯嵐:“你別胡思亂想了,自己嚇自己。早知道你膽子這么小,那天還真的要是沒聽到你的介紹才好。”
“我不是胡思亂想!”湯嵐說,停了片刻,聲音急劇地弱了下來,“有件事兒我不知該不該說。”
“說吧。都拐彎抹角說到這個份兒了,不說恐怕是對不起我的。”姜子牧還是頭一次認真地看著湯嵐。
“我想您不是不懂,公司長期以來這樣做賬,難道您內心就是安寧的嗎?難道您就認為是正確的,難道您就認可了嗎?”
“公司應該主動將利潤調上來,該繳納企業所得稅,還是要早去稅務局申報繳納。”
“我不是安排老袁去了嗎?還有什么不好?”
“我就是擔心老袁,老袁昨天下午在辦公室和我說,核算方式要更正,但公司以前實現的利潤,早就分配給了股東。今年的好說,就按會計準則規定的方式來核算,要是稅務局查三年五年的,恐怕不行,股東怕是會反對了。”
我從老袁的口氣中猜測,公司目前的這種核算方式,老袁恐怕是始作俑者。
湯嵐說完了,感覺自己輕松了許多,雖然并沒有誰給她壓力,但是,只要一想到姜子牧,她就有種要說出來的沖動,有了要更正的想法,雖然有時想到和自己無關。可在湯嵐的心底里,總是有如一座巨大的山峰壓住了自己,好像是非得逼姜子牧更正公司的核算方式才肯罷休,自己才有輕松的感覺。湯嵐也不知道怎么了,是跟哪根筋擰上了呢。
姜子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又在太陽穴上蹦出了兩條淡青色的血管,他和湯嵐對視片刻,平靜地說:“你這幾天去網上報名,報考稅務局的公務員。我相信你。”
湯嵐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姜子牧的眼神,也和現在的眼神是一樣。
那天和姜子牧談完,湯嵐如釋重負,姜子牧應該是知道的。在省城上班,雖然還不到一年,但與在省城讀大學時相比,她的生活理應變得更加的光明安寧,穩定向上,難道不是嗎?
湯嵐下班去往宿舍,腳步是那樣的輕快而有彈性。她發現床上竟然放了一本《申論》。是誰放在房間的呢?那個疑問只是出現了一瞬間,就被湯嵐的笑聲打破了。這還有誰,當然是自己啊,湯嵐翻開書的第一頁,非常清晰地寫著:湯嵐2022年12月,省城新華書店。
不錯,錯不了,是湯嵐去省城買的,那時,她讀大四,同學們都買了考研考公的書。湯嵐也在網上報名填報了考研信息,卻忘了填報考公信息。后來,湯嵐干脆研究生也不考了,公務員考試自然是沒有資格去考的。自己卻將會計師與注冊稅務師的最后一門都考了,通過了。
重新開始,考公。湯嵐在心里給自己打氣。說不定,姜子牧依然會給自己帶來好運氣呢?
然而,這樣的好狀態僅僅持續了幾個小時,晚上八點,姜子牧打電話過來了,湯嵐那時正在宿舍整理以前考公的書籍與筆記。
第二天,湯嵐破天荒請了假。她喝了一口熱水,然后,又捏住自己的鼻子,給老袁打了電話,謊稱自己昨晚突然間重感冒了,說話斷斷續續,還帶了很重的鼻音。
老袁接了電話,并沒問什么,只是說,多喝開水。還說年輕人,睡一覺,就會好了的,希望明天上班的時候能看到她。
既然湯嵐將公司財務核算方式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公司確實存在核算方式的錯誤。姜子牧安排老袁按照湯嵐提出來的建議進行了更正,那些糾結在湯嵐心里的問題應該不會再發生。可是,姜子牧為何要自己去報考稅務局的公務員呢?他葫蘆里到底是賣的什么藥呢?湯嵐一時半會的理不清。
羅會計也積極配合老袁按照新的財務核算方式調整公司賬務,對于湯嵐來說,應該是“把這個事情翻篇了”,湯嵐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總感覺公司又有無數的眼睛在盯住她,如同她才來公司一樣。
“在昨天的股東會議上,有幾個股東差點和姜總吵了起來。”在辦公室,老袁輕描淡寫地說著,卻好像是故意說給湯嵐聽的。股東會議上的場景在湯嵐的腦海中閃現,湯嵐想著姜子牧一個人要應對著那么多的股東,要和他們解釋。他們要是不聽解釋,不愿意再掏錢來繳稅,姜子牧又該怎么辦呢?湯嵐有時想自己是不是個“二愣子”?
股東會議又在開,時鐘已經指向了晚上九點。期間有人走出了會議室,在走廊上抽煙透氣,10多份外賣放在辦公室。湯嵐也沒有吃,她一直在辦公室,她在等著老袁散會,她希望第一眼看到老袁就是開心的,她那樣想。
終于散會了,姜子牧最后一個走出會議室,湯嵐在走廊上看到姜子牧,眼淚沒忍住,汩汩的流了出來。姜子牧的腳步很輕,一只手似乎用力地扯著后腦勺的頭發,看到姜子牧手臂上青筋暴露,湯嵐只覺得心里堵得慌,一團憤懣像包在紙里的火一樣在燃燒、在膨脹。
湯嵐到了姜子牧的辦公室,看到她卻笑了,他把一只胳膊撐在桌子上,又換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坐姿,然后用一種循循善誘的口氣和湯嵐說:“湯嵐,你要冷靜,也要理解股東的心情,已經到了他們袋子里的錢,誰又愿意心甘情愿的拿出來呢?拔鵝毛,鵝不但會叫,還會痛的。既要拔鵝毛,還不準鵝叫,這個道理似乎講不通的。股東指責財務,指責我,要理解,要接受,更何況是公司的事呢,受點委屈也就算了。
公司賬務上的事,也十來年了,一直都是那樣處理的,股東也認可。我才來公司,就接了老袁的班,發現公司那樣的賬務處理有問題是錯誤的,向公司管理層報告,希望能糾正以前錯誤的賬務處理方法。可那時的老袁說,公司的賬務一直都是這樣做的,也沒什么不好,公司又沒盈利,多點現金留給公司周轉,難道就不好嗎?我也拗不過老袁。那個時候,我和你一樣,也是新人。那時的老袁還說,只要我們內部沒人去稅務局舉報,稅務局不來檢查,是沒問題的。畢竟,增值稅還是申報繳納了,只是時間上延緩。現在我們財務要做的,就是要拿出政策依據,和股東說明利害關系,要有確鑿的證據支持,公司以前的賬務處理是有問題的,是錯誤的。
姜子牧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繼續說:“財務部門要做的就是做好股東的工作,要他們配合,把裝入了自己袋子里的錢拿出來。或者,今年實現的利潤不對股東分紅,先把這三年應該繳納的企業所得稅繳清。你現在要協助好老袁,嚴格按照財務制度與稅收制度,將公司這三年實現的利潤核算出來,每年實現了多少利潤,有多少應納稅所得額,應該繳納多少企業所得稅。算完最近三年的,你還要核算第四年第五年的,這五年,每年應該繳納的企業所得稅額是多少。五年前,公司沒有盈利,還是虧損的,應該沒有企業所得稅的。”
湯嵐邊聽邊記,不住地點頭,用一種敬畏的眼神看著姜子牧。
還有,姜子牧又喝了口水,說道:“你考公的事,你自己要抓緊,有時間要多復習,特別是申論,那是考查一個人綜合能力與素質的。”
5
湯嵐去公司上班,在公司的路上聽到股東的責怪與謾罵聲,如果湯嵐不是一個小女子,估計股東會揪住她不放了。
“你不了解公司的情況,就指出這里沒做好,那里也做錯了,是誰給了你這個權力啊。”
“還想不想在公司干,一個吃里扒外的家伙。”
“來公司才幾天啊,就捅出這么大的簍子來,誰給你這么大的膽子。”
湯嵐只等著姜總來通知她收拾東西走人。事實上,湯嵐也為自己在公司會議上的魯莽、失態而后怕。她也后悔了。又是新一輪的大學畢業生走入社會,就業形勢將是更加慘烈。如果失業的話,怎么再去面對父母呢?還有,她一個被公司炒了魷魚的人,又能去干什么?重新去找工作似乎更難了。但一整天都是風平浪靜,沒有人來多看她一眼,就如同是走廊欄桿下的那盆綠蘿,其貌不揚沒人注意。又過了幾天,湯嵐才聽老袁說起,自己能夠躲過這一劫,還是多虧了姜子牧。本來公司是打算,絕不讓湯嵐留到下個月月初。沒想到姜子牧在公司的股東大會上說:“湯嵐不是干得挺好的嗎?公司財務核算上的問題,已經存在多年了,其實大家都知道。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指出來呢?是不是如皇帝的新裝。但是,長久下來,確實是不利于公司的健康發展。”
公司出了這么大的事,那么多的股東反對,老袁開始也是不配合的,這樣的一個硬骨頭都被您啃下來了。而我,雖然被股東譏諷謾罵,但好歹也只是說說,我并沒有面對這樣的暴風驟雨。姜總您能告訴我嗎?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為了公司補繳稅款的事,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你倒好,不給我解憂,反而還要來添亂。你自己看書不就得了,你考公與公司的關系不大啊。
“姜總,您是我的貴人,您不是要我考公的嗎?我想知道您為什么要我考公?”
她覺得很有必要和姜總好好聊聊,為什么非得要她考公。考公的計劃在湯嵐的腦海中已經有了輪廓,但她還在猶豫著,沒有立即付諸行動。
湯嵐對視著姜子牧,姜子牧看到湯嵐的眼睛清澈活潑,眸子明亮,天真爛漫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姜子牧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應該和湯嵐一樣,也是二十來歲的年齡,也應該是找工作、談男朋友的時候了。
“不要問了,你沒看到我這里還有一攤子的事嗎?你只管努力復習就好,等到快要考試了,我提醒你。”
“你為何對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沒關系……就算別人不說,我心里也都一直存有疑問的啊。”
姜子牧走到辦公室的窗前,眺望遠方,長長的噓了口氣,又側過了身子,靜靜地看著湯嵐,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來。接著,他走近湯嵐,說:
“我們去公司的前坪走走吧……既然你一直在問,我也就索性說清楚。”
姜子牧走出了辦公室,湯嵐跟在后頭。兩人穿過曲折的走廊,沿著樓梯走到了前坪,那里有一個小亭子,亭子里有一張小木桌,幾條小木凳。
那是三月里的一個傍晚,姜子牧急急忙忙地從省城往家趕,下了高速,就是姜子牧生活的小城。從高速路口到新區,雙向六車道,寬敞、平坦,車流量少。到了老城區,雙向六車道變成了雙向四車道,等到能看到老城區那標志性的建筑,又是雙向兩車道,姜子牧習慣將車子停到加油站拐角的地方。這時,路邊的摩托車司機圍了過來,有一個司機還將安全帽戴在了姜子牧的頭上。姜子牧坐上了摩托車,拿出手機撥了號碼。
姜子牧從省城出發就告訴妻子,還要兩個小時才能趕到,一再說不要打電話給他。可妻子還是一個勁地撥打著他的電話,接通車載電話,妻子只是說了幾個字,女兒出事了。
等到姜子牧趕到家中時,妻子癱在地上,成了淚人,姜子牧無論怎樣再也喚不醒自己的女兒。
那時,姜子牧的女兒剛剛高中畢業,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湯嵐像是剛剛認識姜子牧一樣,又仔細盯著他看了看,姜子牧面無表情地講述著,儼然是一個局外人。
“姜總,您這是怎么了。”
湯嵐看著姜子牧臉部扭曲著,雙手緊握,眼眶迸裂。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意思……湯嵐。”
姜子牧的臉完全暗了下來,徹底的變成了那個干練冷酷的姜子牧。“自從我的女兒出事后,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到不認真,我原本以為敬業,遵守規則就能有所福報,就能有所心安,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我的女兒,那個也如你般的年華,卻因為我的疏忽,離我而去。如果那個時候我不是因為公司的事,我能早點回家,是不是就有轉機,我的女兒就有搶救的希望呢?
那天,也是公司股東大會,也是同樣的事兒。那時,公司剛剛有點盈利,股東們都非常高興、興奮,都說,熬了幾年,公司終于扭虧為盈,有了一點利潤,大家也能睡個安穩覺了。你要知道,三A公司就是幾個‘泥腿子’創辦的企業,因為其中的一個股東有專利,才一步步在市場站穩了腳跟,經過幾年的艱苦創業,產品質量才贏得了客戶的信賴,企業才換發了生機。也就是在那年年底股東大會上,我提出公司有了盈利,實現的利潤要先稅后分,也就是要申報繳納企業所得稅,還要扣繳個人所得稅。所有的股東包括老袁也是反對的,要求財務部門做好賬務處理,隱瞞利潤。直接地將公司實現的利潤分配給了股東。其實也想想,大伙兒都投入了幾百上千萬,都已經有三四年了,還不見一點紅利,不但股東急,就是每一個家庭,都希望能分點紅利回家的啊。于是,公司在老袁的運作下,延緩做收入,降低了公司實現的當期利潤。那一年,股東和員工們都拿到了最高的收入,大家也過了一個熱鬧年。”
姜子牧說的眼圈都紅了,湯嵐無言以對,跟著姜子牧嘆息著。事實從姜子牧的嘴里講了出來,的確是情有可原,也是無可爭議,不僅對于他,就是老袁和公司管理層都有苦衷。就是采用那樣的核算方式,也是經過了公司苦思冥想的結果。
但是在股東、公司和國家利益面前,又是孰輕孰重呢?
也就是姜子牧在那幾次的股東大會上據理力爭,卻耽誤了女兒最佳的治療時間。現在想起來,姜子牧也是悔恨交加,那時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能抽身能有時間帶女兒去省城的大醫院救治。胳膊又怎么能扭過大腿呢?等姜子牧辦完女兒的事情,回公司后,才知道公司的管理層已經默許那樣的賬務處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姜子牧只能遵從股東會議上的決定。
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孩,竟然意外身亡,這對父母的打擊又是怎樣的徹骨之痛呢?
“您是不是感覺我和您的女兒挺像的,您就幫我,把我招進了公司?”湯嵐有點氣惱了,她恨姜子牧,讓她背上了良心債,同時,又把自己代入姜子牧的女兒。
“您這是在用一種見不得陽光的私心在收買我,把我代入了您的女兒,您是不是覺得您的行為高尚偉大呢?”湯嵐的嘴唇在發抖。
“可以這樣的理解。”姜子牧毫不避諱。
湯嵐腦袋有點發暈,她感覺自己受了欺騙與侮辱,悲憤之情涌上心頭。湯嵐的內心里充滿著對姜子牧的鄙夷,輕輕地說著:“姜子牧,我看不起你。”她感覺面對著自己的姜子牧讓人惡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偽君子。
一直以來,湯嵐恨不得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掏給姜子牧,暗地里是下了決心,一定要在工作上不給姜子牧丟面子,不能讓他失望。湯嵐發現了公司財務核算有問題,義無反顧地告訴姜子牧,也是給了姜子牧勇氣,下定決心糾正公司錯誤的會計核算方式。湯嵐也知道,姜子牧對她的幫助是真誠的,是真心的。很多時候,姜子牧對湯嵐的關懷與愛意如一個父親對兒女的愛與關懷,湯嵐也能感受到這種關愛,也很享受著那樣的關愛,可是卻從來都沒有問過姜子牧的家庭與家人。
“你說看不起我,我即或是把你當女兒看待,難道有錯嗎?難道不好嗎?”
突然間,姜子牧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湯嵐并不是他的女兒,他還在湯嵐面前口口聲聲地說著女兒女兒。姜子牧將拳頭狠狠地砸向了自己的腦袋,無力地揚了揚手,對著湯嵐說:“你走吧,我需要安靜。”
6
湯嵐臉色憔悴地來到公司,老袁在電腦前忙碌著,微微地抬了一下頭,又將眼睛盯著電腦屏幕。對著電腦屏幕輕輕地說了一句:“上班了。”
整個財務部都顯得極其安靜,雖然也有人來來往往,但是,都表現著一種諱莫如深的表情。姜子牧發火的事兒,財務部的人知道,卻并不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兒。只是大家想不明白,姜子牧是湯嵐的靠山,沒有姜子牧,湯嵐就一文不值,甚至不會出現在這層樓的辦公室里。可為何湯嵐會讓姜子牧生氣發火呢?既然湯嵐是姜子牧的人,可湯嵐又為何質疑公司的財務核算方式,還非得要更正呢?這不是打臉姜子牧嗎?這不是湯嵐主動地撕破臉皮嗎?
大家都弄不清楚湯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
湯嵐打開電腦,桌面彈出了一個窗口,提示有一封郵件。湯嵐點開,是姜子牧發給她的。
湯嵐點開了郵件,內容很簡單,就一句話,十多個字:“簡單點,不要把事情想得復雜了。”這哪像是一個領導對下屬的說話啊,簡直就是朋友或是家人間的囑咐。湯嵐正準備回復時,窗口又彈出了一條信息,顯示又收到了一個郵件。湯嵐打開,還是姜子牧發來的。“努力復習,爭取考上稅務局的公務員。”
湯嵐想不明白。
姜子牧為何不直接來辦公室找她呢,或者要自己去他的辦公室呢?
湯嵐聽到老袁接了電話,是公司總經理打給他的,湯嵐聽到公司老總在電話里說,這半個月要老袁負責財務部門的事,又隱隱約約地聽到姜子牧休年假。
湯嵐的心沉了一沉,趕緊回了郵件給姜子牧,問他現在在哪呢?
老袁要湯嵐通知財務部的人在三樓會議室開會。會上,老袁簡單地說了,姜總這幾天不會來公司,休年假,公司決定財務部的工作暫時由他負責。老袁又說,過完年,自己就要退休了,要把位置讓給年輕人。說完,還問了其他人有什么事需要安排的嗎?大家都說沒有,老袁還特意點了湯嵐的名,問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安排的?湯嵐低著頭,說,沒什么事情,聽領導的安排就好。
老袁宣布散會。
回到辦公室,老袁把門虛掩著,湯嵐有點緊張。老袁看到湯嵐緊張的神色,趕忙地說道:“不要緊張,沒其他什么事的,姜總臨走的時候,囑咐我,要我和你好好聊聊。其實也是他的意思。”
湯嵐松了一口氣,趁機打開電腦,沒收到姜子牧發給她郵件,心里不由又緊張起來。
“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還很長,要學會冷靜與克制自己的情感。姜總要我和你說,要你在公司多看書,準備參加公務員考試。”
湯嵐咬了咬牙,沉默不語。
老袁繼續說:“姜總說了,不準你辭職,還說盡量少安排你的工作。”
湯嵐仍不說話。
湯嵐想不明白,都快年底了,公司的事多,財務部門的事更多,姜子牧干嘛這個時候休年假呢?等姜子牧回來,都快過年了。
“他干嘛非得要我報考公務員呢?難道我就是他的女兒嗎?”湯嵐竟然也懷疑起自己的身份來。
“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女兒呢?”
“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沒辦法原路退回了。你也不要刨根究底地問姜總為何對你好了。我知道,這也是你的心結。”老袁輕輕地說著。
“沒什么事了,開始工作吧。”老袁打開了電腦。
湯嵐離開辦公桌,朝老袁走來,伸出雙手,想去擁抱著老袁。老袁退了幾步,還差點摔倒在地上,忙不迭地說:“孩子,冷靜點。你們還很年輕,我和姜總也是如你父輩的年齡,都是有孩子的,都希望孩子能有一個好的工作,有一個好的歸宿。”
湯嵐下班了,從公司走在去往宿舍的道路上,堡坎邊垂落著一串串的迎春花枝條,已經開出了一朵朵鮮嫩的小黃花。
幾天前怎么就沒有看到呢?
迎春花開了,就是春天了,前面不就是春天,朝氣而又充滿希望的春天。湯嵐默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