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呂樂樂,山東菏澤人。青海民族大學文藝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公交站遇見豹子》是詩人馬海軼正式出版的第二本詩集,與第一本詩集有所不同的是,雖然詩人隨著時代的發展來到喧囂的城市,卻能在這種普遍浮躁的生活中仍舊擁有屬于自己的時區。過去的事情雖然不再存在,但回憶和意識仍然可以帶著他回到過去。過去、現在、未來都處在“綿延”的狀態之中,“綿延”不再是時間的平面展開,而是新的生長和不斷的焊接,意味著心理時間的動態和延續。馬海軼正是通過個人意識的“綿延”將自己的情感外化為形象寫進詩歌,從而讓讀者介入屬于他自己的心理時間。心理時間不同于物理空間,不是單一的線性排列,而是過去現在交織在一起,由于外在刺激和主觀頓悟,詩人的意識隨時可能回到過去特定的時間當中。那些曾經的過往,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潛藏在詩人的深層意識當中,一陣熟悉的風、一支似曾相識的樂曲都可能將詩人的記憶喚回。在詩人的心理時間,在公交站遇見豹子是大概率事件。
一
詩集第一輯“是誰把我帶到秋天的”大量引用風的意象,而風其實是時間流逝的象征,在《被風帶走》中開首寫道:“剛到秋天/風就在我的樓頂吹/那種又平又直的聲音/像一列火車/要把我帶走/已經把我帶走”。風無法將人帶走,但是時間可以,更確切地說不是物理時間,而是心理時間,也不是將人的肉體帶走,而是將人的意識帶走。緊接著,在詩的第二段就得到了印證:“但它帶不走我/我只是在家里/聽風吹過高高的樓頂時/出現短暫的幻覺”,“仿佛我曾經在海西”。這令詩人熟悉的秋風將詩人的意識帶到了曾經熟悉的地方,身處風中仿佛身處故地,記憶以新舊疊加的方式潛藏在詩人心中,當受到風的“刺激”便被風一次一次地帶到了遠方。
“去年,我在山區”是詩人在山區的記憶,記憶正是個人意識“綿延”最典型的代表,它讓我們不拘泥于物理的生命時間,在意識中實現生命的“綿延”。過去的事情并不是消失不見了,而是一直在我們的記憶深處“它們潛伏在那里,時刻等待著我們的身體和行動的召喚,從而蘇醒為我們當前的知覺(意識)。它的蘇醒將成為我們行動的創造性部分之一:在它的指引下,我們的行動盡管面臨著未來的茫然無知,卻可以立刻做出嶄新的行動,盡管這些行動看起來有可能是在重復過去。過去重新進入意識,進入身體‘感覺——運動’機制,便會產生新的行動,誕生新的事物。”(王理平《差異與綿延——柏格森哲學及其當代命運》)詩人這些曾經在山區的所見所聞,如今以回憶的方式重新被記錄下來,以現在的心境回憶過去,又產生了許多新質,如除了山區中真實存在的一些人和事物,詩人還發揮想象寫了“薩福、荷馬、李白、精靈”等。
二
“我終于趕上了那群人”和“始終走在雨里”呈現了一位在動態當中的詩人。“我終于趕上了那群人”似是詩人在旅途中的所見所聞,一直在追趕,好像在與時間賽跑,“他們走得飛快/……他們不知疲倦/因此不會停下來……他們總在我的前邊”。“他們”的速度如此的快,在詩的最后詩人終于趕上了“他們”,甚至可以超越,但是“他們”卻不再是“他們”,詩人何以會這么說呢,想必是時間,時間讓詩人追上了他們,卻也改變了他們。在這一輯里“河、海”的意象占大多數,而河流顯然也是時間流逝的象征,并且認為河流和大海可以吞噬帶走一切,河的流動,將詩人思緒和回憶一并帶到遠方。柏格森認為人的身體是宇宙這個大的形象集合里面的行動中心,而“大腦僅僅是類似于電話中心交換站的器官:其功能是讓信號通過或延遲通過。”“對于接收到的運動,大腦似乎是分析器;對于執行的運動,它又像選擇器。”(柏格森《材料與記憶》)這也就產生了意識和直覺,詩人來到河邊看著河水的流動或者欣賞大海的時候,正是通過大腦這一“選擇分析器”在記憶的長河里“選擇”,這種“選擇”不是刻意的,是有感而發,詩人的思緒隨著河流的流動而流動,“河在這里驀然轉身/命令我停下并且緘默”。河流是不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但是在詩人筆下河卻驀然轉身,并且會發出命令,事實上河流此刻不僅僅是河流,而是擁有了詩人主觀意識的投射的“河流”,當詩人注視著河流,他的意識也與河流融入在了一起,河流是無法在現實意義上消除詩人的記憶的,“我曾經的舊愛/都被布哈河帶著遠去了”,只能是詩人自己“選擇”將那些回憶懸擱,而水的不斷流動正象征著意識的不斷變化,想必這也是詩人選擇川流不息的河流或波濤洶涌的大海來將內心情感外化的原因。
“始終走在雨里”可以說是詩人個人情緒的凝結,多出現“我、一個……的人”等字眼,是詩人對自己直覺的抒寫,“直覺”強調的是一種感性思維,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作之前除去要積累“材料”,還必不可少的就是要有直覺沖動,這種直覺沖動是純粹的感性思維,將自己置于對象之內,直到與對象相交融。下雨天通常代表著一種憂郁的情緒,下雨天不宜出門,可是詩人卻說“現在我一無遮攔/走在雨里/雨傾瀉而下/把我渾身澆透/就像常言所說的落湯之雞”。詩人對待雨水的態度一反常態,認為雨水可以帶走一個世界、洗出一個世界,在淋雨,與雨水親密接觸的過程當中,通過“雨”這種刺激讓詩人產生了一種“藝術沖動”,從而擁有勢不可擋的創作激情,可以在瞬間捕捉能夠表達自己情緒的對象,“夜里的雨、白天的雨、雨聲或者直接淋在身上的雨”都帶給詩人不同程度的感受,雖然都是雨,但因時間、地點、心境的不同,所帶來的直覺感受是不一樣的,“雨”只是一個外在的刺激,真正發揮作用的是大腦這個“分析器”。
三
柏格森在《時間與自由意志》一書中區分了兩種時間,一種是物理意義上可測量的時間,一種是“真正的時間”,也就是所謂的“綿延”,是一種內在的,主觀意義上的時間,這種時間處在不斷的變化當中,現在、過去、將來都存在于一個共同的立體空間,它們不斷地相互影響,自由流動。在《歌》這首詩里向我們展示了心理時間的強大。“藏地的歌、東鄉的歌、陜北的歌、外國的歌、童年的歌”,不同歌聲和旋律總能將詩人的思緒帶到不同的場景,聲音的作用不可忽視,它可以喚醒潛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物理時間的不可改變性讓詩人可以展示心理時間的自由意境,“歌聲落下的瞬間/我發現自己還有一個內心/在歌聲的外面寂寞”。當歌聲響起,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但一經歌聲消失,我們被歌聲所感染的情緒也消失不見,便產生了落寞的感覺。在“我喜愛的事物”這一輯中詩人選取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其觸動的事物,這些事物都是我們所熟知的,或者說在我們快節奏的生活中會被遺忘的,然而詩人主動在快進的生活中慢了下來,探討生活的另一種可能,這些令詩人喜愛的事物,更像是一種象征,詩人將內心的情感寄托在這些事物身上,使原本平常的事物有了特殊的含義,所以一經觸及這些事物,詩人便可以回到第一次欣賞事物時的心境,并且這心境感受是不斷處于變化當中的,甚至有可能產生新質,這個時候便達到了前邊所提到的“綿延”狀態,當然詩人與事物之間也擁有獨特的“時間”,“蝴蝶/當然是一個象征/在永恒的時間之旅里/眼見的愛和美是短暫的/夏天過后/一去不復返”,蝴蝶在此被詩人賦予愛與美的象征,那么蝴蝶此后便成為有意識的知覺來表現。在《幸運》這首詩中顯示了詩人的人生態度,“沒有必要去看臉色/更多的時候看草色花色/北風的剃刀過后/萬里無云/天色也很不錯”。雖然現代社會很浮躁,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但是詩人卻能從另一視角看世界,擁有自己的時區,現代社會的模式化導致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仿佛都一樣,沒有太多的選擇,實際上并不是這樣,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生活的節奏,人的一生就像一天中的早中晚,把早中晚打亂的大有人在,詩人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執著于讓自己的生活符合常態,而是更加關注生活的另一面,不是用尋常人的眼光看世界而是用作為一個“詩人”獨到的眼光觀察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哪怕是一只蝴蝶或是一只小鳥。
四
在《夢里回家》這首詩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對家強烈的情感以及隱隱的不安,“功名塵與土,道路云和月”,但“故鄉一派灰色靜默的景致”,即使取得所謂的功成名就,但如果故鄉卻一片荒涼,故人也已不再,那么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只是“夢里回家”,而并非真正的家,真正的家從來不只是一個房子那么簡單,重要的是人,這也顯示出詩人對待名利這些身外之物的淡然,從詩集的其他詩也早就可以看出詩人對待“入世”的態度,詩人時常喜歡在寧靜的地方靜靜思考,在《回家的路》中,詩人寫到“直到今天/猛然覺得應該下地了/地有些荒蕪/但這沒有關系/只要開始除去雜草/丟棄瓦礫”。雖身處城市,但詩人仍舊不忘“回家的路”,處在鬧市卻擁有“出世”的態度。在《時間》這首詩當中,詩人與愛因斯坦的時間觀有著不同的看法,愛因斯坦說時間存在的理由是避免讓所有事情同時發生,而詩人卻說“時間的存在成就了各式各樣的蒙太奇”,讓事情同時發生。詩人將生活處理成橫截面的效果,每時每刻每個人處在同一時空但經歷著不同的事件,這是他對時間獨到的理解,“時間更像路過此處的風”那樣無形,卻真實存在,并且正“一絲一絲與我們剝離”。詩集的最后幾篇的用詞顯得有些“哥特”風格,不乏“裸露、拋棄、墓碑、鬼魅、死亡”等詞語,不難從中看出作者對于“死亡”本身的態度,是一種平靜淡然,甚至詩句中還透露出“浪漫”,“月亮最后送你到墓地/月亮只是照亮/墓碑和上面的文字”。在《月亮》這首詩中,月亮是一種見證,月亮以它異常地安詳注視著大地的每個角落,即使“哭泣”,也不會流下眼淚,與其說這是月亮的特征,不如說這是詩人馬海軼對待世事內心深處所有的平靜,反映了詩人擁有的豁達心態。
五
《公交站遇見豹子》總屬現代的風格,再加上詩人的詩句用詞浪漫中又帶有獨特的幽默氣質,讀來也是興味十足。詩集的名稱讓人乍一讀好像不明白作者的具體所指,但是細看下來會發現很有新意。公交車站是大家最熟悉不過的場所了,給人的第一感覺是人多、擁擠、行色匆匆,是庸常生活當中的標配,但是詩人發揮他的想象力,如若在某一個和往常一樣的日子里等待公交車,這時突然沖出一只豹子,又會發生什么呢,由此可見,詩人不甘于生活的平庸,那么聯想到詩歌創作,詩集中的詩篇何嘗不是一只闖入公交車站的豹子呢,對待往昔,詩人不愿它們如沙漠般風過無痕,所以通過寫作將那些回憶和感受留存下來,甚至是當時跳躍的意識一經藝術創作也處在了“綿延”的狀態下,那些曾經的過往云煙也經過創作被留存下來,雖然過去的事情在現實中已然逝去,但在詩歌中可以找尋到“真正的時間”,它不會逝去,一經召喚,就會出現。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每當有不同的讀者欣賞詩歌的時候,詩人的創作便會產生新質,永遠處于持續的變化當中,那么也能達到詩人所希望的那樣:回憶不會輕易消失,而且還會以疊加的方式積累起來,使曾經的歲月產生不同尋常的意義。所以這樣看上去新奇的想法是詩人對生活以及詩歌創作深刻的思考。詩歌在創作形式上是不拘一格的,尤其是詩人給每首詩的標題都簡練中不失新意,每首詩也都極富想象力,詩人善于觀察的眼睛和跳躍性的思維讓人忍不住贊嘆,詩歌的語言是詩人獨屬的幽默,這與詩人的性格相關。在創作技巧上,詩集中不乏一些想象為主的詩篇,并且很是新奇,但這些詩基于現實的前提,目的是解決現實中的問題,為現實生活尋找另一種可能,并且有些詩歌具有敘事性,這些詩歌是詩人的回憶,當詩人向我們展示他的回憶時,那些事件仿佛重現于我們眼前,這種敘事性尤其在“去年,我在山區”這一輯尤為明顯,每一篇的標題就向我們預示了詩人要向我們講述的故事。
結 語
詩人馬海軼的個人意識貫穿了整本詩集,以自身的回憶為線索將詩篇串聯起來,向讀者展示了詩人獨特的精神世界以及詩人所經歷的“真正的時間”,這種創作方法也是基于詩人對于生活的獨到思考,工業時代使生活的節奏逐漸快了起來,尤其是城市中的生活,看著行色匆匆的人群以及行人臉上死氣沉沉的表情,詩人對于這種平庸乏味類似于“流水線”上的生活感到厭倦,所以生發了改變的愿望,“公交站遇見豹子”便是這種愿望的精神外化。而詩集中的作品就像突然闖入的豹子,皮毛色彩斑斕,行動敏捷,給死氣沉沉的現實以猛烈一擊,重新喚醒被“催眠”的時間。并且因為詩人的創作讓讀者可以從詩句中介入詩人的心理時間,以旁觀者的姿態“目睹”詩人的往昔歲月,讓詩人的意識得以無限“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