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國華,河北阜城人。曾獲第五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散文金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六屆深圳十大佳著獎。已出版《街巷志:一朵云來》《街巷志:擁擠的影子》《掌上花園》等二十余部作品,作品散見《山花》《清明》《作家》《散文》等。
讀書人在中國古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階層,分布在各行各業,干什么的都有。但有一些典型性行業,一般只屬于讀書人;又有一些行業,讀書人占優勢,數量居多,可以視為讀書人賴以維生的重要方式。《儒林外史》是一本寫讀書人的小說,里面自然要寫到他們的職業。梳理一下,大概有如下幾種:
一是做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隋唐以后實行科舉制度,做官不再只拼出身,也不用憑借武功和殺戮,只要苦讀圣賢書就有一步登天的機會。再往后,不讀書考試就做官便不算正途,被人恥笑。《儒林外史》描述的時代已到明朝,官員幾乎都是八股出身。周進、范進、王惠、董知縣、向知縣、荀枚等,一旦進取,各個志得意滿,高人一等。但這部分人在讀書人中只占了很少一部分。一將功成萬骨枯,金字塔尖兒下面是無數做鋪墊的無名者。
二是做館,即教書。古代啟蒙都是從私塾開始。一般大戶人家喜歡單獨請一個名儒來教自己的孩子,此所謂私塾。在鄉村,很多人家拿不出這么多錢,就找幾戶人家一起湊錢,請一個教書先生來。讀書人由讀書轉為教書,倒也順理成章。教書人收入差別很大,碰上慷慨大方的東家,好吃好喝好招待還有大把的銀子拿;小門小戶的東家,只能讓先生湊合個溫飽。周進未發跡時,在薛家集做館,日子過得相當緊巴。范進考上秀才后,岳父胡屠戶想著在自己的行業里找一家混得過去的,替范進尋一個館,每年賺幾兩銀子養活老娘和老婆。而嚴監生的兩個大舅哥王德王仁同樣是秀才,卻“做著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余大先生(余特,字有達)在表弟虞華軒家里做館,每年四十兩銀子(是周進的三倍多)。這就是比較得意的先生了。
三是做幕僚。做幕僚也叫做館,只是服務對象發生了變化。一般人概念里,幕僚就是在主官后面出主意的。其實這只是一方面。古代中央政府任命的地方官員多是光桿司令,不給他們配助手。這些官員干工作找幫手,只好自己花錢雇一堆人,根據其特長各自安排一些活兒。幕僚一般都有專業知識,比如財務知識、法律知識等,甚至可能是“最新的知識”,在某個專業領域占有許多資料,了解許多情況,出謀劃策,無所不能。倪廷珠見到鮑廷璽時說:“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幕道,在各衙里做館……”倪廷珠自小生活困頓,估計沒讀過什么書,能做幕僚應該是仗著自己的專業知識。而絕大多數幕僚讀的是圣賢書,遭遇各類事務,處理起來只能根據個人悟性和天分,因此互相之間反差也很大。幕僚中比較出色的,也有單飛做官的機會,如左宗棠、李鴻章,原先都做過曾國藩的幕僚,后來均成朝廷大員。
四是做主編。明清兩代,出版業發達,八股盛行,各類文選主編應運而生。這個職業在其他野史或正史中比較鮮見,唯獨《儒林外史》中出現過多次,馬二先、蘧公孫(蘧來旬)、匡超人、衛體善、隨岑庵、諸葛天申、蕭金鉉、季恬逸等都是吃這碗飯的。他們大多是應書店之邀做編輯、點評選本,也有自己創業,編選兼賣書的。所謂同行是冤家,各位主編時常互相瞧不起。蘧公孫想在馬二先生選編的書上署上自己的名字,被婉拒。衛體善、隨岑庵則笑話馬二先生不通理法,衛體善甚至說“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涂掉了讀。”而匡超人則笑話馬二先生的書不如自己選編的書暢銷。
五是當賬房,做會計。楊執中拒赴淮安府沐陽縣儒學教諭一職,在鄉里一個鹽店做管事先生,但賬目混亂,虧空甚多,直至被投資人送到縣衙。楊執中代表了這樣一類人:文科出身,做理科的事兒,貌似都跟讀書有關,實則專業嚴重不對口;瞧不起這類寫寫算算的小事兒,眼高手低,害人害己。
六是做手藝人。落魄書生匡超人從杭州回到家鄉,見父親病重,便準備做點小生意養家。他先拿銀子到集上買了幾口豬,養在圈里,又買了一斗豆子。先把豬挑出一個來殺了,燙洗干凈,分肌劈理地賣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廂豆腐,也都賣了錢。第二天照舊。如此這般,家里的生活逐漸有了起色。殺豬和磨豆腐在讀書人看來,只是暫時的生存手段,一旦有了機會,立刻撒手。另一個讀書人倪霜峰的手藝比較冷門——修樂器。他二十歲就考中秀才,此后的三十多年都沒進步,窮困潦倒,六個兒子死掉一個,賣掉了五個,到死也是一直在修理樂器。
還有些家庭條件比較好的讀書人,則做起了地主,吃租維生。像嚴監生、虞華軒、杜少卿等。
以上職業,無論貴賤,還算正經人的正經營生,但有些讀書人跟別人讀同樣的書,卻要干非人的事兒。看看他們都干了什么。
一是空手套白狼,平地摳餅。典型例子是嚴貢生。他的弟弟嚴監生曾說,自家還有幾畝薄田,“家兄寸土也無……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吃窮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開了后門,換肉心包子吃。你說這事如何是好!”如果這位嚴貢生什么都沒有,僅僅當賣自己東西倒也罷了,他是“寸土也無”,卻照過花天酒地的日子,經濟來源不外乎坑蒙拐騙,敲詐勒索。鄰居、農戶和船家只要和他發生聯系,無一幸免。就連他的親弟弟嚴監生的遺產他都要霸占,逼得弟媳四處告狀。
二是混吃混喝。《儒林外史》中著實有一批人,沒什么正經營生,會寫幾個字,并無大才卻冒充才子,整天東游西逛打秋風。像牛玉圃、金東崖、辛東之、金寓劉之類。他們善于自我吹噓,借力打力,今天跑到財主家蹭飯,明天跑到官員家賦詩。在財主家說自己獲得了某官僚的青睞,在官員家里又說財主花重金買了自己的字畫。他們成了官商勾結的潤滑劑,也從中漁利。
三是裝神弄鬼。比如測字、看風水等。像余殷余敷兩兄弟,自稱風水專家,出雙入對地穿梭于中產階級家庭,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唬人騙錢。
四是利用自己的一點小才華違法亂紀,助紂為虐。這一類人最典型的例子是匡超人。匡超人出身貧家,幼時知書達理。在父親病重期間,他白天做生意,晚上照顧老人,還要擠時間讀書,完全一副忠孝男兒本色。他也因此獲得了當地李縣令的看重。李縣令拿出自己的薪金資助他的生活,同時錄取他為童生,并到學道那里為他說話:“我錄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學道認為讀書人品行第一,文辭都是末藝,遂錄取了匡超人。
但就是這么一個人,最后竟參與各種犯罪,害人不淺。而這其中起最直接作用的是惡吏潘三。潘三乃其老鄉,在杭州的衙門里謀事。有個鄉里人施美卿,弟弟死了,施美卿要把弟媳婦賣給一個叫黃祥甫的人。兩邊說定,施美卿收了銀子,但弟媳要守節,堅決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議按當地的風俗搶親。施美卿告訴媒人,每日清早他的弟媳出來到屋后抱柴,你只需帶人埋伏在那里,見到她直接搶走就行了。誰知道第二天出來抱柴的不是弟媳,而是施美卿的老婆。等施美卿發覺,為時已晚。施美卿向黃家討要老婆,黃家不肯。施美卿告了狀,但因講親的時候沒有寫婚書,沒有憑據,而今要寫一個,鄉里人不懂這些,來同潘三商議。包括衙門里的后續事宜,都托潘三料理,當然也會有些銀子。潘三滿口答應。
看上去是很龐大的工程,但有匡超人在,這一切都簡單起來。匡超人首先起草了一個婚書,讓當事人拿走,收了對方的銀子;在燈下寫了一個回批,蓋上潘三家中用豆腐干刻的假印;又取出朱筆,寫了一個趕回文書的朱簽。第二天交給對方,幾百兩銀子到手。此后,匡超人跟著潘三混日子,在罪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潘三被抓。匡超人靠著機警左躲右閃,不但逃過了一劫,反而飛黃騰達。
想來,知識若轉化為惡的能量,比沒知識的人還可怕。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讀書也可能讀好了,也可能讀壞了,所以說,最后走上哪條路,跟讀書多少沒什么關系,還是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