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于人因有涯

【作者簡介】胡笑蘭，安徽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和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字散見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北方文學》《天津文學》《廣西文學》《青年作家》《散文百家》等報刊。獲《人民文學》征文獎、廣東省“華夏杯”征文二等獎、中國林草局全國征文特等獎。散文入選《2022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皖西南文學作品精選》。散文集《拾花記》獲“方苞文學獎”。

黃花風鈴

黃花風鈴，是一個制造浪漫的使者。

二月，春光乍現。在嶺南，于植株高大的花樹而言，第一個報到的是羊蹄甲，接著便是黃花風鈴了。黃花風鈴木，樹皮有很深的皴裂紋，整個冬天，樹枝光禿禿的，粗粗細細的枝條，紛披而下，像老人家支楞著不肯服輸的倔犟的頭發。和它鐵灰色的樹干一樣緘默，很不起眼，我幾乎忽略它的存在了。忽然有一天它開了花，開得不管不顧，開得純粹，沒有一片葉子，滿目明黃。卻原來，它是在暗暗地積蓄力量，一個冬天的沉默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綻放，靜默之處也有石破天驚。這樣爆發式的綻放，給人的感覺往往愈加震撼，讓人莫名地感動。明黃，自古以來惹人青睞，先是高貴的血統，皇家的專屬，后從貴婦的對鏡貼花黃，再到民婦鬢角別上的一支發夾。物盡其用，各美其美。

細看那些花骨朵，我理解了為什么叫它黃花風鈴。可不是么！三五朵鐘型的小花扎堆兒團在一起，在細細的枝頭搖晃，很自然就讓人想起了風鈴。我的耳際滑過兒時的風鈴，由遠及近，向我而來。深圳，綠是它的主色調。我的面前，黛綠，深綠，墨綠，青綠，油潤的嫩綠無限蔓延。以綠為主題曲，加個插曲很美妙，要緊的還是這吉祥富貴的顏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豈不是多了些跌宕起伏與轉換變化。

幾個星期前，在樹下行走，風鈴木上一點沒有開花的意思。也許那腰果一樣的花苞讓行色匆匆的人忽略了。可這天，當我推開窗，走到陽臺上，一抹明黃牽扯著我的雙眸，我的眼睛一亮。那五株黃花風鈴木開花了，千朵萬朵壓枝頭了，肆意而泛浪。黃花風鈴那一抹醉人的黃已飄然而至。

每天，推開窗，第一眼看到它，那耀眼的黃像一盞燭照人間的燈火，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明媚起來。不止是我，我的鄰居也會在陽臺逗留幾分鐘，因為這些花。每天寂靜，寂靜成了固體，仿佛這三月的陽光，碎銀似的窸窸窣窣落下來。我的鄰居們都有著寂靜的表情，笑容像纖纖玉指，輕拂過透明的樹梢，花影里有了酒氣，空氣仿佛是亮麗的酒釀，散發葡萄汁的酸甜。屋子里是喁喁而談的鄰人，燈火，烹飪、燉湯……心里一片軟糯。

還有我窗前的鳥。每天叫醒我的是鳥鳴。白鹡鸰的叫聲先是“嘰、嘰……”一粒粒的，短促，它們蹲在枝上鳴叫，像孩子依傍著母親。這聲音蘊含著信任、依賴和安全感。這時的天空是灰白的，將亮未亮；“嘰，嘰嘰，嘰啾啾……”像是吹口哨，余音婉轉，震顫。太陽已經露出粉紅的嬌羞，黃風玲的花朵兒也著了柔媚之色；再過十幾分鐘，太陽振身一躍，黃花風鈴在太陽的光芒里，亮得鮮明，亮得撩人，“嘰唧唧……”鳥聲密集清脆，像河灘上一粒粒晶瑩的沙子，黃雀的叫聲也興奮起來。它們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真個是“黃花怒放詩千樹，彩蝶知音韻九春”。只是這知音是透著機靈的黃雀。

天空湛藍，微風拂過，太陽底下，眾芳搖曳，一片炫目的黃。那些早幾天開放的風鈴花開始隨風飄落，落英滿地。輕拈一瓣落黃，在一朵花瓣里追尋那漸遠的時光。看那炫目的黃，拋下過往，灑脫翩然而落，一如它開在枝頭的樣子。黃花正艷，花的離去，有點決絕，化作一縷香魂，魂歸塵土。

與它對視，我忽然惆悵起來，還有點憂傷。風在黃花風鈴間，也裹挾著悵惘而來。但我又覺得，這有什么好憂傷的呢！它來過，綻放過，輝煌過，即使用盡最后的力氣，換得這樣的芳華，這就夠了。其實，一切的生命，都在經歷著這樣的一個過程，總不能因為最后的宿命，就輕言放棄吧。

有些話不用說，但一直在生長。這樣的悵惘在小時候給過我。我知道一切在生長，一切也在流逝。母親的臉是標準的鵝蛋臉，白凈得不染瑕疵，丹鳳眼亮晶晶的，柳葉眉藏著一個女人的聰慧與柔媚。這是我還是一個文學青年時的記憶。舅爺爺不這么文縐縐的，他來得直接。他說母親年輕時的臉就是剝殼的水煮雞蛋，好看得就像門前的梔子花，他們小時候都叫母親美姐。無論是我舅爺爺的描述，還是我的親眼所見，母親都當得一個美人。我一天天長高，母親梔子花般清麗的容顏在流逝。這樣的情結有一天也來到我的心里，我的容顏也在流逝。感年華如水，青春易逝，對鏡顧影自憐，由不得生出這樣的喟嘆。回頭一顧，我看見了母親不同時段生命年輪的風景，中年的豐潤寧靜，老年的慈祥溫良。還有我生命該經歷的歷程一樣不少。這樣的美好，像清晨的黃花風鈴。

這一春，黃花風鈴就是這樣，三朵兩朵開在我的生命里，我珍惜得寸香寸金似的。

我舉目向上，見花萼處已現綠意，一絲半縷的綠道。

第二天，我再來看，已是嫩芽滿枝。我看見不到指甲片一半大的嫩芽，嫩黃色的葉子對折，毛茸茸的，像一個個雛鳥在探頭探腦，打探歡迎它們的未知世界。我發現每一朵花萼抽出一桿嫩筋，與每一只花萼對應，同樣也是毛茸茸的，尖端爆出五片葉子，仿佛也是遵循花五朵一集結的規矩，它們順著主枝延伸，葉子因花落的時間，從已見葉的張開到攏在一起，有差別。葉，是幾何級的增長。于是，葉如繁星，枝繁葉蓋，綠影婆娑。

又過一天再來，原來爆著花萼的主枝已經竄得又長又粗，依附著葉的枝叉也同樣如此，葉子長開了。樹已是枝葉扶疏，繁茂四布，高下疏密更有情致。那些新葉，水靈靈的，橢圓腰身，遍布褐色的絨毛，略帶粗糙，是它們不甘平庸的個性簽名。因了這些新枝，或者沐浴了春之甘露，原本干枯的枝也柔軟了，驕傲地挺直了腰身。我真的感嘆這樣的生長，得益于這樣的陽光，這樣的土壤，這樣的氣候。

我估摸著黃花風鈴花苞三天，花盛三天，落花又三天，這就應驗了凡十天一個花期的說法。

世上少見這種花，花與葉兩不相見。像是擦肩而過的戀人。花開，葉在彼岸。葉來，花在此岸。但她們偏又血脈相連，枝枝蔓蔓上，都是對方的氣息。吸吮同一種養分，卻各自成長著。

接著就會枝果紛繁。夏天，綠葉間掛著長條形果莢，大約20厘米左右。果，蓇葖果，開裂時果莢多重反卷，向下開裂，種子帶薄翅，有許多絨毛以利散播。風來，種子借由風插了翅膀，四散傳播。在喜熱的嶺之南，熱帶亞熱帶領地，是它們成長的天堂。這個來自南美洲巴西的入侵者，正是憑著這樣的生存智慧，很快攻城掠地，繁衍生息，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深圳公園，行道樹，小區里都遍布著她的身影，妝點著城市的容顏。在深圳，在南中國，黃花風鈴受到了禮遇，我想它是來對了地方。

冬天枝枯葉落，盡管顯滄桑古樸之美。

春華、夏實、秋綠、冬枯。它正合了這樣的植物脾性，一年四季，它不停地變換著自己的容顏，生命又完成了一場輪回。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賜，一切都保守大地的密秘，遵循萬物的定律。站在樹下，我惟有一顆敬仰的心。化作泥土更護花，黃花風鈴的花語叫感恩。最是三月春光好，黃花風鈴，以它鋪張的浪漫，絕不會辜負你，辜負這美好的時光。

我不發芽，你不開花，我不開花，你無法掛果，用盛夏秋末的一樹紫旗，展示風雨鍛打的生命韌性，才共同走入輝煌。也許是這樣的合力，才引來人們的贊嘆、關注、敬仰。于是，我面對那一地的落黃，我彎下身子，拍下它離枝的樣子，那絕世的芳華。是高高在上，還是眾生平等，俯仰之間，大有深意。

不遠處，有茅洲河流過，林蔭道下陽光斑駁，幾分涼爽，走在下面多了些寧靜。我想象的翅膀也是明黃的，張開，我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想象。

雞蛋花

雞蛋花從四月開始，一直開，開到深秋。開花的過程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枝條頂端長出花序，每一串花序抽出花蕾，漸次開放。花數朵插在枝上，擠作一堆，在葉間盛開，在那些翠綠的葉片間，不經意間就能發現一蓬。幾許清新，幾許妖嬈。乍一看，我以為是江南慣見的梔子花。靠近了看，才發現花色細微之處，卻有分別。花朵五瓣，白色，花蕊之間一點黃。像是寫意畫師給它著了一點窯黃，黃，由深到淺暈染，黃白漸變，真的有點妖嬈了。用想象的語言來形容，便是一只被戳破的荷包蛋，擁有嫩嫩的，火候恰當的蛋白，那一抹淺黃，便是那流露出來的蛋黃。這是雞蛋花最常見的花色。其實，雞蛋花家族的成員并不單調，不單單是荷包蛋這一種，它們還有粉紅色、大紅色、黃色，以及更華麗的雜色，可謂情色豐滿。葉子也不一樣，橢圓狀，其上遍布細紋，像是樹上掛滿了倒披針。葉，深綠肥厚，嫩生生的，二者并不矛盾。

不僅僅外貌不同，還有花香。又傳來花的香，雞蛋花的香似桂花又不似桂花。桂花暗香襲人，雞蛋花是有點沖動的，長驅直入你的鼻息。聞過雞蛋花的人，肯定忘不了它的味道。花香豐富，極有層次，你不能夠用一種氣味來包攬。你能從一朵花中聞出柑橘、梔子、茉莉的香味。你湊近了聞聞，真有一點熟雞蛋的香味，又似野薄荷發散出清冽的辛辣。

從形色到花香，雞蛋花名字的由來著實有道理。我才知道，它和江南的梔子花并不是一個家族，它是嶺南之花。靠近一朵花，造物主用它的奇妙之手，設計出這般精巧，這般渾然天成的結構。描畫出這般匪夷所思的色彩，調配出這般風情萬種，奪人心魄的花香。

我的鄰居旸，是個梅州客家女，她和我說著雞蛋花。說著，就像回到了她小的時候。她說這太平常了。咳嗽了，上火了，奶奶在枝上隨意薅幾只雞蛋花，給她煲花湯。人類的智慧就包含在無數個詞匯中，譬如等待和希望。花投入沸水，滾幾個來回，約十分鐘，出鍋。取一塊干凈的紗布覆在杯口上，淋下來，將熬制的渣隔離在上面，就得到清清亮亮的湯了。小孩子喜甜，奶奶會加上一勺糖，淺啜一口，甜甜的。嶺南的花花草草大多有清熱解毒，消煩渴的功效。萬物皆有靈長，它們各安天命，又抱團取暖，平衡生態。嶺南大地的萬物生靈生生不息。

我的咳嗽總不見好，我想我也試試。我摘下幾朵，才離枝的花朵，那個新鮮透著輕淺的水潤，新鮮如滴露。我如法炮制，這是一匙一羹親手精心熬制出來的味道，它和綠豆湯一樣酸酸甜甜。可清火，潤肺，平心氣，解暑祛濕，消咳嗽。倘若放到冰箱內冷藏后再飲用，那味道，不僅開胃健脾，喝完以后更是齒頰留香，一解燥熱。望著清瑩黃亮的湯水，心情便如黎明時分的天空，一點一點地明凈起來。

說林中什么東西最叫人不耐的呢？那就是蚊子和小咬。它們都是嗜血的家伙。我專心致志于一件事情時，往往忽略了。蚊子咬得厲害，特別的癢，不是蚊子，是沙蠅，也是南國才有的沙蠅。針尖一樣大小，也針尖一樣扎人。緊緊貼你的皮膚，一碾，居然有血。見腿和手臂上起滿了紅點子。幾秒鐘后，癢也難耐，這種侵襲就讓人忍無可忍了。但又想，比之自己和花的親近和獲得，這又算得什么呢？人，總是有很多的語言賦予事物特質，詞匯豐富。但有些真的不能盡意，你必須得靠近它，親近它。所以我愛它們，寫它們。

四點半后，太陽漸漸靠近地平線。西邊出現淡橘色光暈，風有些涼意。小咬也不如之前囂張了。我又可以和花們多呆一會兒。

天地涵養萬物，各有各的生存譜系，都負著使命來的。花，那么生動鮮活，能打開人的內心。交給人簡單，也交給人思考。面對它們，一個人能夠接收到來自寰宇的聲音。問題是你，是不是愿意做那個真正懂它們的人。惟有面對它們時，這生命的共同體，自如，自洽。那些平等，給他物一方水土，也給自己贏得空間，相攜共生，你會被感動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實現了。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強調的是尊重自然，順應自然。偶然地發現，燦爛的心動。令我感嘆造物主的神奇妙手。

嶺南花事，最是風情萬種。花事于人因有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