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生態文明建設進程中,充分挖掘西南少數民族生態實踐中蘊藏的生態倫理與生態智慧具有十分重要的應用價值。以西南山地民族基諾族為典型個案,從自然互動、社會生活、社群互動三方面探討當地民眾具體的生態實踐,在此基礎上從生態農業、生態教育、生態經濟三維視角闡釋傳統生態實踐的當代價值,以期為西南民族地區推進生態振興提供參考借鑒。
關鍵詞:西南山地;傳統生態觀;生態智慧;生態經濟價值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5-0105-13
一、研究緣起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大自然是人類賴以生存發展的基本條件,要推動綠色發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這無疑表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重要任務和生態文明建設的最新話語表達。生態福利主體受人類中心主義生態價值觀與非人類中心主義生態價值觀兩個二元對立的觀點影響,前者是一種狹隘的人類自我中心論,由于過度強調人類的自主性導致當前人與自然關系惡化,加劇了全球生態危機的發生,后者則注重對環境可持續發展的關切,以生態保護為基本原則,力圖在可控范圍內預防惡性生態事件的發生。假設大多數讀者已然相信地方性生態知識在發展中難以被忽視,它是任何務實發展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那些聲稱實現一定程度可持續發展的戰略,也同樣值得懷疑大多數人是否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生態智慧主張存在著天真的誤判。無論傾向于人還是傾向于自然,都不可避免犯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錯誤,人與自然的關系始終是和諧發展的關系,這正是中國式現代化生態文明建設體系的宗旨所在。馬克思主義價值論認為,價值的產生與定義應當建立在社會性、實踐性關系基礎之上。西南山地民族傳統的農業發展模式已成為歷史記憶,而中國式現代化生態文明建設體系要求生態人類學家重回歷史場景,從傳統的燒佘墾殖模式中提取生態元素,尋求少數民族傳統生態觀的生態智慧。在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人與自然不和諧因素累積增加,為滿足無止境的物質欲望,向大自然過多索取,從而導致環境問題日益突出,在這一背景下如何協調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政府和學界共同關注的問題。要有效解決環境問題,除了依靠法律、行政、經濟的手段外,更為重要的是確立一種既適應經濟社會發展需要,又有利于環境保護的新的生態倫理觀,不斷增強人們的生態環保意識,使保護環境變成人們的一種自覺行為。因此深入挖掘地域民眾生態實踐中蘊藏的生態智慧對當下中國式現代化生態文明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
在文獻梳理與田野調查基礎上,之所以選擇基諾族為典型個案緣于以下考慮:一方面基諾族作為西南山地民族的典型代表,其是我國確認的最后一個少數民族,在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期內,刀耕火種是其主要生計方式,輔之以采集、狩獵為生,他們在長期的生產勞作中摸索出了一套與當地自然環境相適應的傳統生態知識體系。當地民眾選擇的刀耕火種生計方式是一個復合可持續的生計系統,在重視民族自身發展的同時,保護了植物遺傳資源,同時也保護了生態平衡。雖然部分學者對此持有異議,但幾百年來這一生態實踐并沒有造成大范圍環境質量的急劇下降,一定程度上說明其生態實踐邏輯的合理性。有學者對此認為,許多山地民族傳統的刀耕火種,其實是人類對森林生態環境的一種適應方式,它體現了人類對生態環境高度的適應能力和生存的智慧。在社會發展中傳統刀耕火種、采集狩獵的生計方式已成為歷史,但其傳統生態實踐所蘊藏的生態智慧對現階段生態振興有著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另一方面基諾族是現代經濟轉型的典型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直接從原始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可以說其社會形態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在這一過程中一度出現生態環境的“過度適應”問題,如何在傳統與現代的雙重調適下維系地方生態可持續發展,實現民族發展與自然環境和諧共生,亟待學界開展深入研究并做出有效回應。以基諾族為個案探討西南少數民族傳統生態觀的具體實踐及當代價值,有助于加快基諾族生態環境振興的步伐,并以此為契機探索一條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國式現代化生態文明建設之路。
二、基諾族傳統生態觀的具體實踐
(一)自然互動中的生態實踐
在達致符合自然規律與人類生存發展目的的生存邏輯中,符合自然規律的人類勞動實踐貫穿著地方民眾的整套生態邏輯。人與自然之間以需要與需要的滿足、目的與目的的實現為本質的生態價值關系,必然而且只能通過勞動來建立和實現。人與自然歷來是相互依存的辯證關系,在基諾族的傳統生態實踐中亦然。在當地民眾的認知體系中,秉承眾生平等與萬物有靈的理念,認為生態環境中的每一種生物都有生命和相應的神靈庇佑,因而不會輕易破壞自然環境,幾乎沒有與自然對抗的行為,采集、狩獵和砍伐竹木等行為皆以夠用為準則,不會出現過多采集與濫砍濫伐的現象。盡管基諾山可供采集的野菜、野花、野果、塊根、竹筍、蟲類等似乎“應有盡有”“取之不盡”,但人們并不貪心,每天采集僅供一餐之需即可……采集數量不會突破自然環境的承載能力,不會影響資源的可持續性和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和美麗。即便是被部分學者所“詬病”的刀耕火種模式,從長遠看這種耕作方式保持了生態系統的平衡,保護了生物多樣性,促進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穩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基諾山有“高等”植物1 000多種、經濟作物2 000多種、“高等”動物近千種。截至20世紀末,基諾族采集食物尚存6大類近200種,其中根塊類12種,野菜類37種,筍類17種,蘑菇類16種,果類40余種,蟲類10余種。狩獵的動物,過去有野牛、豹子、老虎、熊、野豬、馬鹿、麂子、豺狗、狼、山羊、巖羊、山羚、飛貘和各種鼠、鳥。充分說明當地民眾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并沒有破壞基諾山的自然環境和生態平衡,這必定有其利用自然、保護自然的成功經驗及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高超智慧。據考證,自基諾族定居在基諾山以來便開始刀耕火種的農業生計模式,這種耕作模式在人類社會發展中已有上千年的歷史?;Z族傳統的刀耕火種模式實際上是一種輪歇耕作制,每13年輪作一次,不能亂砍濫伐超出耕作年限與土地范圍以外的植被,耕作土地時實行套種,主要糧食作物是旱稻,輔植玉米、高粱、粟、棉花、茶葉、花生、蘇子、薯類、水冬瓜樹等數十種作物,這種套種農業方式可以有效保持地力,確保農作物豐收,而且可以滿足多樣化的食物需求。但隨著新型生態環保意識教育的普及,傳統刀耕火種模式受到嚴峻挑戰。有學者認為傳統耕作方式破壞了生態環境,打破了人與自然的平衡,一定程度上導致生物多樣性的減少,應當選擇新的生計方式加以替代。隨著刀耕火種農業的消失,至20世紀末基諾山已失去陸稻品種30余個,尚存70余種。在與自然的互動過程中,基諾族還有“五林五樹”不砍的規定,“五林”即寨神林、墳林、防風林、水源林、防火林,以及大青樹、野果樹、路邊樹、棕樹和雷打樹等五樹。雖然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當地民眾與山林長期互動建立起來的資源利用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發生了變遷,但其依賴于森林的特點仍沒有改變,且這些生態習慣法在基諾族生態環境治理中依舊發揮著重要作用。
(二)社會生活中的生態實踐
生態環境對人類的影響,表現為人類對它從生理到行為的適應,并最終形成了一整套的特殊文化適應系統?;Z族在與自然環境相處過程中,除了在“改造自然”的社會實踐中體現民族生態智慧外,日常生活和行為規范中也處處體現著利用與保護并存的生態智慧,具體體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從衣物服飾看,基諾族民眾的衣物與背包幾乎全由植物構成,有些地方至今仍延續該類制作方式,用自種的棉花作為原材料制成砍刀布,再根據不同人群需要裁剪制作成衣物和筒帕(背包),據當地民眾反映在傳統基諾族社會中幾乎每一位婦女都會制作砍刀布。當然,也有部分基諾族民眾利用樹皮制作衣物,將櫟樹等樹皮割下,用錘子捶打后使其變軟,這樣就可以成為制作衣物的原材料,頗為遺憾的是在社會發展中用樹皮制作衣服的技術已基本失傳。此外,由于基諾族沒有文字,當地民眾借用自然之物作為傳情達意的媒介。例如春暖花開時,基諾族青年男女習慣采摘大朵大朵的野花送給心儀之人戴于耳洞中,藉此傳情達意。當然也有年長者將花作為飾品戴于帽間,作為受人敬重的象征物。其次,從飲食方面看,采摘植物作為生存資料是基諾族長期與自然共存的生存經驗,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當地民眾熟知哪些動植物富含營養,亦能辨別其有無毒素。在狩獵與捕魚時代,當地民眾用有毒的植物來提煉毒素,將其涂抹于箭或捕魚工具上,用于捕獲獵物和魚類,所選擇的大都是毒性不強的植物,這樣就可以使捕獲對象昏迷,同時又可以讓毒性在較短時間內消逝。例如帶刺的樹木“胡枯盧刺”、小樹“刺池”,這些植物的莖干或藤葉經敲打后流出的汁液,對河中生物具有一定的毒性,基諾族就利用這些植物的毒性來讓河中某一段的魚漂起來,從而抓住這些魚。當狩獵、捕魚被列入違禁生計后,當地民眾掌握的這些生存技能已不復存在,卻依舊保留了采集經濟的飲食習慣,例如竹蟲、山螃蟹、蜘蛛、蜂蛹、螞蚱、螞蟻蛋等是基諾族民眾最喜愛的美食。復次,從居住格局方面看,基諾族民眾的居所為大長房,每個大長房內設置多個火塘?;Z山地區年平均氣溫較高,秋冬時節容易引發火災,為有效解決火災隱患成立了青年組織——“勺考瑪”,每夜都會巡寨檢查每一戶的火塘是否熄滅,一旦發生災情立即通知全村人滅火,同時視情況對違反規定的人進行懲罰,其目的在于提高村寨集體尤其是失火家庭的防火意識,以防止火災給個體和集體帶來不可估量的經濟損失。
(三)社群互動中的生態實踐
除了在改造自然和社會生活中的生態實踐外,基諾族與其他民族或社會群體的互動交流對其生態觀念的形成同樣發揮著重要推動作用。在基諾族的生態實踐中,地方性知識不僅為社區成員灌輸著可持續發展的價值觀念,同樣形成了互動共構的文化生態單元,深深地影響著基諾族及與其相關聯的群體。首先基諾族生態觀受周邊其他少數民族群體影響。基諾族與傣族的聯系最為密切,在歷史上基諾族為完成傣族土司支派的沉重賦稅,同時還要保障本民族繁衍生息,因而一方面要提高對環境資源的利用能力,以獲得更多的生存資料;另一方面自覺保護生態環境,以確保各種資源的可持續利用。正如傣族諺語所言,“有了森林才會有水,有了水才會有田地,有了田地才會有糧食,有了糧食才會有人的生命”。同時,在與漢族的互動交流中學習了鐵器鑄造及使用技術,這無疑減少了對木、竹等生產工具的依賴,從而減少對相關植被的砍伐。此外,在基諾族社會中還存在一種傳遞信息的特殊工具——樹葉信。當地民眾利用不同樹葉擺出不同形狀,在本民族內部及與其他民族交往中扮演信息傳遞的使者。據文獻記載,每個基諾族村寨都有慣定的空間放置“樹葉信”,通常是在距寨子不遠的路口,猶如“信箱”一般。樹葉信的種類很多,常用的有掃把葉、苦馬草、橄欖樹葉尖等。但隨著信息社會的到來樹葉信逐漸被淘汰,年輕一代基本不知如何使用樹葉來傳遞信息,種種奇特的“樹葉信”,把人類最美好的感情寄托到植物身上,表現了人與自然的親密無間與和諧統一。其次是專家學者對民族文化遺產的挖掘與保護。20世紀80年代以來,部分學者(如杜玉亭、尹紹亭等)致力于對基諾山生態文化遺產的保護,在學者們的努力下得到各級政府及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爭取到項目建設經費后充分調動當地民眾的力量共建民族文化生態村和博物館,將搜集到的刀耕火種物質文化(例如砍刀、鐮刀、弓弩、小鋤、木棍等)陳列其中,建成后吸引了不少游客、研究人員前來參觀學習。2023年11月,位于巴坡村的“中國基諾族博物館”入選云南省第二批民族團結進步教育基地,這無疑為基諾鄉民族團結、生態保護、旅游發展再添新動力。隨著“他者”的到來,當地民眾在與外來群體的互動交流中意識到本民族傳統生態文化的獨特價值,以此不斷增強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再次,政府為改變傳統生計方式的探索。20世紀60年代以來,基諾族傳統的刀耕火種農業生產體系在現代化農業發展訴求中被打破,毀林開荒一度成為“發展”的標志。在此過程中,輪歇地面積三次大幅度暴增(20世紀60年代初期、末期和70年代末期),與此同時基諾山區的森林覆蓋率由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65%迅速下降至40%,而且這種情況并不限于基諾山區,整個西雙版納州甚至整個滇西南刀耕火種帶皆無例外。為扭轉這一局面,地方政府積極探索民族經濟發展的新道路,在引進橡膠種植的同時又引進砂仁、果樹、茶葉等經濟作物,并結合基諾族古老茶園走新型經濟作物混作道路,逐步實現了產業結構多元化。據不完全統計,2020年基諾鄉糧豆播種面積3.11萬畝,糧食總產量8 121.46噸;年末膠園面積18.18萬畝;年末茶園面積2.84萬畝;中藥材(砂仁)產業占地面積1.92萬畝,產量7 459公斤;水果種植面積2.5萬畝,產量6 494.8噸。此外,基諾山生態旅游也取得一定進展,以“茶”字的基諾語發音制定了“老博節”(茶園節),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特懋克節日慶祝期間每年吸引大量國內外游客。此外,其他大型節慶也吸引大批人前來基諾山地區旅游,正如巴坡村基諾大鼓制作技藝傳承人白臘先說到,“每年十月以后就開始忙了,主要是接待訪客、游客等,你們來調研可能照顧不周,因為那個時候人太多了……”隨著村寨中住宿條件的改善,徒步旅游路線的開發,以及其他配套設施的完善,將進一步推動基諾鄉民族生態旅游的發展。
三、基諾族傳統生態觀的當代價值
(一)生態農業價值
農業文化遺產的實質是傳統農業文化實踐所留下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在現代性導致傳統農業文化被嚴重割裂的情境下,現代生態學研究有向傳統農業生態文明傾斜的趨勢,這有助于將傳統農業文化從塵封的博物館中重拾到人類學視野中。西南地區濕熱多雨,土地酸性強,容易腐蝕植物根系。為改良土地酸堿度,需要通過“刀耕火種”使土壤呈堿性,但種植一季之后,土壤的堿性就會弱化,因而須“輪歇”,否則就不能種植。套種模式和輪歇耕種制在這種特殊的生態環境下應運而生,基諾族的生計方式作為西南山地民族傳統農業的典型代表,在實踐中凝練了獨特的地方性生態智慧,生發于地方農業生產體系,又具有凌駕于地方農業生產體系的生態農業價值,成為地方遵守的農業生產法則。基諾族傳統農業文化在長期的歷史作用下內化為民族生存發展的農業生態意識,成為維持和延續鄉土社會與農耕文明的基本力量。從這一層面來說,基諾族的傳統農業生態價值集中體現在資源的高效利用性與生計方式的生態性兩方面。
首先是資源的高效利用性?;Z族的套種模式和輪歇耕種制主要目的在于通過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恢復土壤肥力,一方面在不破壞土地資源和土壤環境的前提下,為土壤提供新的養分,促進作物生長和糧食產量增加。這對種植結構單一的農業生產模式有著較好的示范作用,在促進農業種植類型多元化的同時也促進增產增收;另一方面,在城市化、現代化、市場化背景下,農村因無人耕種土地拋荒現象較為嚴重,越來越多的城鎮甚至部分鄉村需要大批量農產品供給,對追求規?;慕洜I者來說,亦可采取輪歇耕種和套種方式,以此提高土地資源的利用率?;Z族的套種農業模式既最大化利用了土地資源,又保證了農作物產量最大化和農產品多元化,集中展現了當地民眾保持綠色、低碳與有機農業的生產方式。農業文化遺產從來都不是一個自證的存在物,而是需要一類“陳述”來表征與構建。如今刀耕火種的傳統農業生計方式不復存在,但在基諾族、瑤族、苗族等西南山地民族的日常生產中仍使用套種農業模式,如茶葉、果樹、時蔬等依然實行套種。
其次,生計方式的生態性。少數民族傳統的生計技術,基本上都結合小生境的自然生態特點,因地制宜,采取適應性最強的生產技術和生活技能,堪稱生存性智慧的集中體現。自然是人的衣食父母,傳統刀耕火種的耕作模式是典型的自然主義,其核心觀點是把自然看作是一切存在的最初和最根本的源頭,自然主義的農業主張適應自然,不要過多的干預自然,利用自然的生物循環,盡量少動土,肥料應先肥土再由土壤轉給作物等?;Z族傳統耕種方式基本不用化肥、農藥,耕作時依靠燒山林留下的草木灰作為肥料,不施化肥,也不用農藥防蟲,完全借憑光合作用自然生長,以此生產出綠色生態的有機農產品?;Z族傳統社會中的采集經濟更是體現出食材的原生態性,所采集的對象不用人為去種植與管理,只需充分利用森林資源便可獲得天然綠色的生態食材。正因為如此當地民眾在生活實踐中積累了一套較為完整的植物利用認知體系,以此識別出無毒性的植物作為食材來源。此外,基諾先民住的竹樓、用的桌椅板凳和鍋碗瓢盆、各種生產工具深深地打上了“自然”的烙印,這些都無一不體現出生態性。反觀現代農業,大部分農戶或農業經營者為追求規模經濟效應,進行單一化品種種植,在耕作中大量使用化肥、農藥,長期下去會導致土壤板結,肥力下降??傊?,基諾族傳統農業生計方式對現代農業生產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既要提高土地、林地資源的使用效率,又要確保品種結構的多元化;既要增加產量,又要提升質量,以此充分發揮農產品的生態優勢。
(二)生態教育價值
西南民族優秀傳統生態文化的傳承有利于整合本土生態的經濟價值、倫理價值和功能價值,強化以生態倫理為主的內驅力,促進公民環境道德的養成。生態價值觀教育是對生態價值和生態價值觀的文化啟蒙,以期在人與自然這一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關系上形成正確的知識認識和價值取舍,在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中端正我們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意義。在全球化進程中,為了保持文化的多樣性,應充分尊重與此地域相適應的基層文化傳統,這是至關重要的一種選擇。基諾族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總結了一套獨特的生產技術,形成了一系列具有民族特色的生態倫理,如保護與利用的有機統一、正確的生態價值觀、適時適度的索取原則、傳統文化的監督制約等,這些傳統的生態倫理體現出當地民眾協調天人關系的成功經驗和高超智慧,對于生存危機日益嚴重的現代社會具有諸多啟迪,尤其是對當下民族地區推進鄉村生態振興有著十分重要的教育意義。
一是保護與利用的有機統一。為滿足人類的基本生存就要從自然中索取物質資源,因而不可避免地對生態環境產生一定程度的破壞;但為了獲得持續生計,又要對所處的生境進行保護?;Z族民眾在生產生活實踐中探索了保護與利用相結合的資源利用方式。而傳統的刀耕火種生計方式則是對森林資源利用與保護相統一的生動體現。他們對土地和森林實行分類管理與運用,總體分為輪歇地、水源林、風景林、護路林、護寨林、神林等,除了輪歇地分片輪歇耕作外,其他森林嚴禁隨意砍伐,當地民眾始終秉承有計劃地進行輪歇,其具體做法是將土地分為13塊,每一塊耕種1-2年拋荒,輪歇使用,十幾年一個輪回,經過十余年休耕,最先耕種的土地已恢復植被和肥力。這一舉措無疑確保了森林資源的可持續利用。此外,為確保動植物資源的可持續利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禁忌、信仰同樣也會起到保護效果。例如飲食中的諸多禁忌(如孕婦不能吃黃牛肉、狗肉、鷹肉等)降低了對肉食的需求,在狩獵采集時代減少了對動物的捕獵,在保護這些動物繁衍生息的同時也實現了生態系統內部各要素的平衡,有利于當地民眾獲得持續的生存資源。之所以以禁忌、信仰的形式來約束人們的行為,是因為通過披上神靈的外衣,使其更具有威嚴與神性,讓人們畏懼、害怕,不敢輕易冒犯,人類對自然之所以心存敬畏,是因為自然永遠隱藏著無窮奧秘,永遠握有懲罰人類之背道妄行的無上力量,以此達到保護生態環境之目的。
二是自然主體價值觀。自然主義價值論認為,人類應當以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方式去追求自由和財富,不僅要以人權原則為依據,而且要以生態學為依據,承認人類經濟系統只是生態系統的子系統,人間秩序應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當地民眾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形塑了一套具有地域特色、民族特色的生態價值觀,充分肯定自然價值的主體地位。人類在自然界同時扮演著創造者和塑造者,雙重使命致使人類在自然中獲取為生之道時,無形中得到提升智識的機會。在基諾族傳統社會中不存在人與自然對立的思想觀念,在其思維理念中價值的主體不是人,而是自然,其表現形式為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及萬物有靈論。在這些觀念中,自然不是作為評價的客體,而是評價的主體。換言之,當地民眾認為自然也有生命,有其獨特的價值存在,它不以人的存在為前提,否定自然的價值人類就無法生存。雖然當地民眾也堅持人與自然是平等的理念,自然范圍內的所有物種都具有平等生存權利,例如認為人與自然是“同胞”或朋友的關系,人與動植物同源等。但從他們的實踐看,當地民眾更多是敬畏自然,依靠與順應自然,在自然面前秉承謙卑心態,認為人是自然之子,不以萬物之靈長自居,這種敬畏自然、以自然為本的生態理念對當下生態文明建設具有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
三是堅持適時適度的索取原則。生態倫理學的基本要求是,人必須把對自然物和自然過程的干預力度約束在生態系統的承載限度內,人不能破壞生態系統的健康。持續性是人類和自然萬物都需要堅守的基本原則。人要自覺限制對資源的消費,如此才能確保生產持續進行。當地民眾為獲得持續生計,不會過度利用自然資源,而是對村落周邊自然資源采取“取之有度,用之有度”的生存策略。例如基諾族婦女相約到山上進行采集,每次采集帶回來的野菜、果子和菌子等一般僅為一家人一至二餐的食用量,而不囤積貯藏。在春耕大忙時節來臨之際要舉行“關門節”,過了“關門節”就禁止狩獵,一方面是為了集中精力從事刀耕火種,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動物的生長繁殖。整體觀之,在傳統信仰支配下,基諾族先民的生產生活始終堅持以不超過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的承載能力為限度、以不損害子孫后代滿足其需要的能力為限度,遵循人口的適度增長、森林的適度砍伐、動物的適當狩獵、資源的適度開發。在現階段的鄉村振興中,民族地區要發展經濟不可避免地對自然資源進行開發利用,但同樣要堅持適度原則,不能竭澤而漁,殺雞取卵,而是要在一個適度的范圍內合理利用自然資源,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可持續發展之路。
四是發揮傳統文化監督作用。盡管各民族社會發展水平不同,從事的經濟生產也各不相同,但每一個民族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都有一套與本民族經濟生產相適應的生態系統和保持生態平衡的各種規章制度。在傳統基諾社會,為了村寨社會的有序運行,不僅有一套完整的村規民約制度,而且成立了村社組織——“勺考瑪”定時巡邏村寨?!吧卓棘敗苯M織由村寨的男性未婚青年組成,負責村寨公共事務管理,是村規民約的監督執行者,在執行過程中秉承人人平等的理念,對違反村社公約的人進行“處罰”,其主要目的不在于收受罰款物品,而是發揮監督與警戒作用。除了青年組織,基諾族青少年、兒童中也形成一種較為松散的組織“諾則勺考”,其由年長者領隊。“諾則勺考”的任務主要是協助“勺考瑪”發現寨中有什么“犯規”的事情,向“勺考瑪”報告,若“勺考瑪”不能解決就上報給村寨長老。例如對砍伐“五林五樹”之人進行罰款,村寨成員砍保護林的一棵樹或竹子要罰酒3碗和3個半開,砍保護林的一支樹枝罰酒1斤,無緣無故砍路面一刀罰3支煙。上述這些案例充分說明基諾族民眾十分注重對生態環境的保護,上至黃發下至垂髫都受到了生態習慣法的約束,形成互相監督、休戚與共的生態保護格局。這同時也說明生態文明建設不僅要依靠政府,更要依靠群眾自身的力量去監督與落實,否則僅僅停留在文本上的規約或法律條款難以取得實效。同時也告訴我們,若要建立生態文明教育長效機制,就要從娃娃抓起,基諾族少年組織在協助監督過程中熟悉了有關生態保護的鄉規民約,并通過“在場”的監督強化了生態意識,使其從小知法守法,長大后自覺規約自己的行為,無形中完成了生態倫理觀的代際傳遞。
(三)生態經濟價值
生態經濟的基本預設是,社會經濟系統是生態系統的子系統,經濟系統不能凌駕于生態系統之上。不同于傳統的價值判斷,生態價值是相對于消費性價值而言的一種存在性價值。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存在性價值區別于傳統生態倫理學否定人類利益與人類評價的片面性討論,它是一種既以生態為尺度又不忽視人類生存發展需要的價值評價系統。一個不可忽視的客觀事實是,人類的生存發展必定需要生態資源參與,生態環境對人類具有消費價值始終是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消費價值對人的消費來說是一種價值,但對自然界來說,這只不過是“價值”的毀滅。因此,從存在性價值意義上來說,生態價值具有一定的經濟理性,既要保障人類對生態環境利用帶來的必要損耗,又要維系生態系統的可持續運轉?;Z族傳統生態理念的存在性價值即生態經濟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對生物多樣性的開發利用。大量研究表明,采集經濟是人類最早的一種經濟類型存在,主要包括可食用的淀粉類野糧和葉綠素類野菜,其直接依賴于自然生物的周期循環,采集者把自然環境當作“家”,他們雖然是食物搜集者,但對于環境并非只是一味地索取,他們懂得善待它、照顧它、敬畏它。在傳統基諾社會中,因其獨特的地理氣候環境,生態資源尤其是食材、藥材等資源極其豐富,其種類主要包括:塊根、野菜、筍、蕈、果、蟲和魚蟹等。而每一類包含十余個甚至數十個小品種。即便在現代市場經濟社會中,野生植物、魚蟹類等不僅營養、藥用價值高,因其稀缺性價格高昂,需求量較大,甚至供不應求,這無疑是民族地區經濟振興的重要增長點。因此在保護好生態環境的同時,要充分利用生物多樣性資源,重拾傳統的采集經濟,一方面滿足家庭生存的需要;另一方面通過交換增加收入。但需要指出的是當地民眾對生物多樣性資源的開發利用依舊要堅持適度原則,不能超過其生長的速度,更不能竭澤而漁,否則就不可持續。
二是對傳統生態文化的活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基諾族在“以林為主,多種經營,綜合發展”的方針下生計方式已徹底轉型。傳統刀耕火種已退出歷史舞臺,但該套耕作系統所秉承的生態理念對當下西南民族地區經濟發展依舊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部分學者認為,保持少數民族傳統的生產方式可能會妨礙民族地區經濟發展,但事實并非如此,隨著消費觀念的轉變,綠色、生態、有機食品備受消費者喜愛,通過當地特殊的自然、生態和生產技術使其傳統生產方式可以發展有機農產品的生產,可以說對當地生態文化、生態資源的高效利用是推動當地民眾致富的有效手段。在生態環境持續惡化的背景下,民族地區農產品因其綠色、生態得到了消費者的廣泛認可(例如貴州的黔貨出山工程),部分消費者甚至愿意花高價來購買,因而具有廣闊的市場空間?;趥鹘y耕作方式的生態理念和廣闊的市場前景,基諾族乃至西南少數民族在經濟作物(例如茶葉、砂仁、水果、水稻等)的種植、加工過程中,盡可能不使用化肥、農藥,憑借自然肥力,通過提升農產品質量而提高價格,即便農產品的產量低一些,但因其綠色生態價格高而總收入也會較高,可以說以自然主義為核心理念的生產方式不僅具有可持續性,而且在保護自然環境的同時也為民族群眾帶來經濟收益的可持續性。
三是生態旅游的發展。生態旅游既是保護生態環境的有力舉措,也是推動民族地區邁向共同富裕的可行手段。在以自然主義為核心的生態經濟理念指引下,基諾族除了走采集經濟、生態農業經濟的發展道路外,還可以考慮走生態旅游的發展道路。旅游業被譽為無煙工業,具有經濟效益高、環境損耗低、就業帶動強、產業關聯度大等優勢,兼具資金密集型與勞動密集型雙重特征。對基諾族而言,氣候資源、生態資源、文化資源等旅游資源稟賦較好,具備發展生態旅游的比較優勢。當地政府、社會團體也為此做出了一定努力,例如修建了基諾族生態博物館、發展了徒步旅游、舉辦了“特懋克”民族節慶、打造了茶博園等,但總體而言仍然處在旅游生命周期的起步階段,尚未成為絕大多數基諾族生計來源的主導產業,在發展中面臨諸多問題,例如社區參與面較窄,就業帶動較弱,生態、文化與旅游的融合度較低,尤其是在宣傳營銷推介、增強旅游吸引力等方面有待進一步提升。但隨著鄉村振興的全面推進,在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心支持下將會獲得更多的物力、財力、人力,這無疑為該區域生態旅游發展帶來了新機遇,也為當地民眾增收致富帶來新機遇。
四、結論與展望
一個生態系統應當被看成一個由人類與其特定環境組成的統一體,一旦生態環境遭到破壞,那么人類自身也將受到傷害。人只有拯救環境,才能夠保存自己。在我國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中,如果不保護生態環境,不按生態規律辦事,就會破壞生態平衡,其結果將給經濟和傳統文化帶來不協調。人與自然發展關系的重點不在于以環境轉向對現代性進行責難與批評,而在于面對某些價值沖突時去重拾另一些可以與環境價值之間建立正向關聯,卻被遺忘或忽視的現代價值。生態環境在滋養人類的同時,也與人類發生了不同方式的聯系。人類在一個地方生活一段時期之后,都會通過其行為與觀念極大地改變當地環境和生態體系,對這種人與自然狀況最貼切的叫法就是社會—自然系統。作為西南山地民族典型代表的基諾族,歷來重視對其賴以生存的空間——基諾山的保護。在生態實踐中體現出萬物平等、適度發展、因地制宜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倫理,如歷史上對土地資源的利用并非一律“砍倒燒光”,而是有計劃地循環使用;在動物的捕獲上,以夠食用為準,不過度捕獲,在他們的觀念里,森林和土地是天然的保鮮庫,食用完再到山上去捕獵,對時蔬、藥材的采集也同樣如此。這種不以過度滿足物欲的生計方式保持了基諾山生物多樣性的穩定發展和生態系統的總體平衡,同時又使基諾族從不同的動植物中持續獲得豐富的營養物質?;Z族在傳統生態實踐中積累的生態經驗、生態知識、生態理念等樸素的生態倫理對當下生態文明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
當然,為了從所處的生境中獲取更多生存資料,偶爾也會發生人與自然相沖突的現象,但很快會被自然的自愈能力和當地民眾的自我懲戒意識所修復,進而重新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平衡狀態。在基諾山地區也曾一度出現“過度適應”的現象。為追求經濟效益,在政府引導下大力發展經濟林,例如橡膠、茶葉、砂仁等,向自然界過多索取物質能量,尤其是在橡膠價格持續走高的背景下,當地民眾大規模種植橡膠,甚至在海拔900米以上的山地都種上了,單一化的經濟作物產生了雙重效應:一方面是當地民眾脫貧致富的經濟法寶。隨著經濟作物尤其是橡膠的大面積種植,當地民眾收入不斷增加,這無疑改善了生活條件,提高了生活水平;另一方面是生態環境破壞的“罪魁禍首”。傳統刀耕火種生計方式被替代后,當地民眾對土地和森林“取舍有度”的原則被打破,基諾山部分區域成了綠色荒漠,水資源可利用總量減少,當地民眾的飲水困難逐漸成為新的環境問題,且水質變差;同時氣候也變得干燥,霧天逐年減少,因生存環境日益惡化部分人也因此患上了結石病?;Z族的一位長老就說:“近些年河流水位明顯下降,部分河段干涸,成片的橡膠林周邊沒有其他植物,部分村民經常熬夜割膠傷身患病?!庇袑W者對此指出,導致這一生態環境毀滅性破壞的,正是傳統的以道德自律或習慣、宗教、習俗、信仰等非強制性社會手段的失效。也正因為如此,經歷了過分實用主義傾向的現代化之后,為了反省自然與人的關系,有必要返回到過去本來的狀態中去看一看,自然對于人類而言最初是個什么東西。
在單一經濟模式下,基諾族社會形成了單一的文化變遷和適應方式。也就是說在生物多樣性逐漸減少的同時,文化多樣性也正在逐漸減少。隨著生物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的喪失,當地民眾意識到生態環境惡化帶來的嚴重后果,進而回到傳統生態文化中去尋求生存智慧,并采取了一系列的生態修復措施。所謂生態修復并非自然的生態系統次生演替,而是人類以其長期積淀起來的文化有目的地對生態系統施加作用,從而使生態系統在結構、功能、生物多樣性和可持續發展等方面得到全面修復。一方面對傳統生態理念的弘揚。在當地民眾、政府及社會組織的努力下,村民的生計方式也日益多元化,除了務工經濟和部分采集經濟外,還走上了生態農業發展之路,例如以茶葉代替橡膠、推行退膠還林等;另一方面對傳統生態文化的創造性轉化。當地民眾充分挖掘傳統生態文化,并對其資本化運作,以民族村寨為載體大力發展鄉村旅游,例如“司土老寨基諾夢想村”項目已經正式啟動,著力打造攸樂山茶文化旅游品牌等。隨著對傳統文化的弘揚與利用,當地生態環境有所好轉,人與自然的關系從沖突逐漸走向和諧與共生。總之,基諾族將維系生態環境平衡的理念貫穿于農業經濟始末,其特有的生態觀念是民族生存智慧在特殊地理環境中凝練的結果,也是當地少數民族可持續發展的智慧結晶,在構建人與自然命運共同體與加快當地生態振興的同時也為其他區域提供參考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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