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寫作及人性常數

生命中的大歡愉

網絡時期的文學閱讀，其語言的敏銳度與領悟力有時會極其糟糕和混亂。前段時間有人告訴了一件趣事：一個人偶然讀到了一位當代作家新出版的書，這位作家是貫穿新時期的老者，而這位讀者竟然說這個“新作者”寫得還不錯，“雖然是一位后起之秀”，但“這本書確實寫得好”。接著對這位作家如此評價：“這本書人物好，故事也好，各方面都好，可惜‘語言太差了’?！?/p>

且不說他將老作家當成“后起之秀”有多么可笑，只說他贊揚這本書“寫得好”，卻又說“語言太差了”，就知道這個人對文學完全不得其門而入。文學作品僅僅是一種語言藝術，“語言太差了”，怎么會“寫得好”？可見他對什么是好的語言，什么是壞的語言，壓根就無從分辨。整天追看電視連續劇，翻閱網絡文字，迷戀淺薄不通的奇幻和穿越之類，哪里還會有起碼的辨析力？他的語言鑒賞能力已經被破壞殆盡了。

語言藝術需要長期的專業訓練，而且還要具備先天因素。這二者的結合才能形成富有個人色彩的、獨一無二的、成熟的語言風格。這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有時候一個作者說自己寫了幾十萬字，卻很難長進，陷入焦慮。一般來說，幾十萬字是遠遠不夠的，起碼要寫幾百萬字，這樣一支筆才會稍稍聽話，在詞匯運用、句子結構等方面，獲得一點自由。如果能夠隨心所欲筆下生花，一片絢爛，達到這樣的語言境界，則需要終生不懈的努力和堅持，因為這種能力還會在時間里蛻化。所以沒有比語言藝術更難掌握的，也沒有比語言藝術的實踐過程更有趣、更富有吸引力的了。

唐代詩人白居易這樣說自己：“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萬緣皆已消，此病獨未去?！保ā渡街歇氁鳌罚熬瓶裼忠娔Оl，日午悲吟到日西?！保ā蹲硪鞫住ざ罚┻€有“苦吟”派的代表人物孟郊、賈島，一生潦倒卻醉心于佳句：“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保ㄙZ島《題詩后》）宋代蘇東坡因詩釀成“烏臺詩案”，在御史臺監獄里被嚴刑逼供一百三十多天，若不是司馬光、曹太后等人極力搭救，險些被殺，然而出獄后沒有多久，就手癢難耐，寫下“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國外如巴爾扎克、莫泊桑、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馬克·吐溫、杰克·倫敦、海明威等，或一生窘困、貧病交加，或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但他們一直不曾放棄。文學實在是太有魅力了。

有人總認為作家應該“耐得住寂寞”，說得對，只是有些過于悲壯了。實際上文學帶給人更多的，還是它的無限魅力、是絕大享受。表面上看寫作似乎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一種職業：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面對一張白紙，孤立無援。這是一種外在觀感。孤獨是必然的，但也許作家正在經歷一場生命中的大喧嘩。在他創造的這個世界里，萬事萬物的形貌，從命名到命運，大到一座高山、一條大河，小至一朵花、一株草、一只螻蟻，全都由他決定和掌控。他是這個世界里至高無上的“締造者”。他寂寞嗎？清苦嗎？不，沒有比他再恣意、責任再重大的了。他因為擁有無上的權力與地位，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當寫出一個好句子，描述出一種不可言喻的、精微難言的心緒、思想和場景，獲得的歡愉是他人無法想象的。詩圣杜甫說自己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可以從中窺見其快意和隱秘。

一方面文學看起來是如此寂寞，另一方面卻又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生命狂舞。旁觀者很難理解與體會這種驚險而浪漫的生命旅程。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忍受艱難困苦，嘔心瀝血和慘淡經營，這其中必有原因。創造者所得到的生命滋養與快樂，永遠是站在這扇窄門之外的人難以體味的。

時代與人性

整天穿梭、出沒于各種場合，神侃閑聊，追逐熱鬧，大概很難滋生深刻而特異的思想。頻繁的聚集一定會互相影響，造成思維同質化。《戰國策》中有一個“三人成虎”的典故，意指三個人不停地向聽者灌輸市上有虎的訛傳，那人便受其影響，信以為真。而當下我們身陷人群與網絡的各種信息包圍之中，就更有可能失去自己的獨立判斷。有人說：在某個空間里寂寞自己，直到有點不可忍受的時候，才可能產生一點點新異的、個人的思想。這一絲微薄的收益竟然因為封閉所得，而不是歡愉熱鬧的結果，多么令人深思。所以要設法安靜自己，能夠獨處，一杯茶一本書，真的是人生難得的幸福。

網絡時代，我們似乎越來越缺乏獨處的能力。與他鄉相比，我們的創造力和忍耐力都不是太高，所以我們很難有真正意義上的發現和創見。這當然也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比如還要考慮地域差別。1987年，我們去很遠的“他鄉”，下午四點半下飛機，發現街道上一眼望去停了許多汽車，只看不到人影。大家都很驚訝，一條大街看上去空空蕩蕩，頂多有一兩個人。后來我們在那里停留了近一個月，發現所有城市，除了商業與聚會場所，街上很少有三五成群的行人。人口密度這么大，他們都去了哪里？時間長了才漸漸發現，人們空閑時間都在自家陽臺上曬太陽、讀書，在家里聽音樂，或者去一片樹林里散步。這樣的生活方式，人的素質想低下來都很難。一個地方的人獨處能力差，這里的人就一定不會擁有強大的創造力，也不會有清晰透徹的判斷力，而一旦遇到事情，就只會跟熱鬧和起哄。

一位著名的宗教家曾經說過：“我每一次到人多的地方去，回來以后都覺得自己大不如從前了。”這句話說到了我們的心里?；貞浺幌伦约海康綖鯙蹉筱蟮牡胤饺ヒ淮?，回來以后就覺得耗散了大量的精力和體力，腦子變得很亂，大約需要七八天才能修復到以前的安定、飽滿和充實的狀態。所以學會獨處，與各種熱鬧保持適當的距離，留給自己一份清寂與靜謐，真的非常重要。

心理一旦喪失應有的秩序感，人就會變得浮躁，漸漸變得絕望和沮喪。當我們讀到一本經典，一本樸素、安靜和嚴肅的書，就會進入一個豐富、安詳、深邃和多趣的生命境界之中。那是落定和滿足感。可惜，市面上的書大多還是喧嘩的記錄，它們并沒有這種品質。

前幾天一個朋友推薦五十年前的一本美國書，叫《斯通納》。讀完之后覺得舒暢愜意。它將人領入一種很自然的社會環境中，人與人的關系真實而樸素，讓人產生共鳴共情，可以有充分的體味和參照。那個離我們似乎有些遙遠的人與事，讓人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五十年前發生的事情，今天看，一些本質的方面并沒有多少改變。當下人類面臨著網絡時代的無限挑戰，而五十年前的人沒有網絡，他們所面臨的一些根本性的苦惱，今天看也仍然相似。所以有些作品盡管在時空上離我們較遠，在探究、追問人性的方面，卻是大致一樣的。無論歡樂還是痛苦，都不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不要覺得千百年過去，那些文字離我們太遙遠。經過時間篩選、過濾、沉淀下來的東西往往更為可靠，更能揭示人類生存的真相。

幾千年下來，人性的變化其實是微乎其微的。人與時代交接、摩擦，好像滋生和演變出許多新的東西，其實這只是表象，從根本上看并新不到哪里去。那不過是人性中固有的東西，只是外部環境將它引誘出來、表現出來而已。人性所固有的善惡元素也就那么多，古今中外的人性千變萬化而不離其宗。什么東西在變？是時代，是客觀環境。這些變化以后，人性就要應對，其中某些東西就要表現出來。杰出的文學作品不過是深刻地寫出了人性的這種演變、這種對應。

有人問現在人怎么變得這么壞？不是現在的人變壞了，而是這個時代引導或誘發出入性中的某些元素。人要生存，就要應對環境。好東西和壞東西都一直存在于人性之中，它的總量是基本不變的。所以別說是三四千年前，即使有一部一萬年前的文學作品，讀了之后也會覺得它記錄的人性，仍然很容易被我們現代人所理解。因為人性就是那樣，它要改變是很難的。只要是人類思想與藝術的經典之作，無論離開我們多遠，它對今天的生活都會極具啟發意義。

2021年4月12日于菏澤學院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