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系列紀錄片《南京長江大橋》為紀念南京長江大橋建成五十周年而創作,全片共五集,每集30分鐘,2018年12月于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國家記憶》欄目播出后,引起很大關注,并獲得第23屆中國新聞獎國際傳播獎、廣電總局十優紀錄片、廣電總局優秀撰稿獎、江蘇省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等諸多榮譽。在今天百年未遇之大變局的國際國內形勢下,“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大橋精神”依然散發出新時代的新光輝,對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有著深遠意義。作為這部紀錄片的總撰稿和總導演之一,筆者參與了從立項、前期調研、策劃創意、文稿創作、采訪拍攝、后期剪輯乃至平臺播出、后期營銷的全過程,并承擔了制片人、導演、撰稿、制片主任等幾乎所有重要崗位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有比較深刻的體會,總結出來與同行交流,拋磚引玉,以期共同進步。
“做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脫胎于老子《道德經》中的“治大國如烹小鮮”,習近平總書記曾經用這句話來表達他的治國理念。關于這句話的意思有很多解釋,各不相同,主要就是對于“小鮮”這個詞的理解不同。“做大片如烹小鮮”這句話可以從戰術層面和戰略層面兩方面來解讀。首先說說戰術層面,也就是操作層面。做一部大型紀錄片,如同做一桌菜,需要同樣的幾個步驟,第一步是策劃定位,就是我要做成一個什么樣的東西。這一桌菜燒給誰吃,這很重要,四川人要辣,江浙人要清淡,口味各不相同,根據食客的口味制定一套營養均衡、葷素搭配的菜譜。同樣,一部片子做給誰看,你的東家是政府、企業還是個人,你的作品是想獲獎還是賣錢,口味也是各不相同的,這決定了片子的風格,這是受眾定位。媒體紀錄片主要東家是政府部門,它們有自身獨有的價值觀、審美觀、訴求點,更有獨特的話語體系,這就需要創作者熟悉這種官方話語體系,并在官方話語體系與普通觀眾的話語體系中尋求一種平衡,做到既能滿足官方的宣傳高度,又能滿足普通觀眾的觀賞寬度,還要有作者自己的思想深度。因此,策劃是一部片子的基本定位,它決定了片子的品位、風格和格局,是具有方向性意義的極為重要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前期調研。很多人認識不到調研的重要性,事實上,這個環節相當重要。一部片子能不能做好、能不能出新意,跟前期調研的深度和廣度有直接關聯。前期調研除了資料調研、看各種文本資料外,更重要的是田野調研,大量走訪,到生活中去尋找素材,考驗作者對素材的敏感程度,這就是平常所說的“腳力”和“眼力”。用做菜來打比方,就相當于根據菜譜到菜場去買菜,挑什么樣的菜直接關系到菜做得好不好吃。比如養殖的魚和河里剛釣上來的野生魚,新鮮的魚和從冰柜里拿出的冷凍魚,就算是同樣的烹飪手法和技巧,燒出來的滋味也是大不相同的。因此,前期調研中對素材的挖掘和選擇十分重要,尤其對那些做了很久的相同題材,如果不去做大量深入的前期調研,是很難出新意的。
比如筆者正在做一部關于雨花英烈的系列短片,說實話,做雨花英烈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做的人太多了,做的時間太長了,能做的都做了,能挖的也都挖了,想要創新實在是太難了。為了做這個系列短片,筆者把歷年來關于雨花英烈的大大小小片子都看了,能找到的書面材料也基本看了,相關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共產黨宣言》筆者也研讀過了,感覺已經沒辦法超越。筆者強烈感覺到必須重新調研,找到新的突破口。事實上,真正深入調研后,的確發現了不少新東西。比如鄧中夏烈士,以前大家聚焦的都是他對我黨的貢獻、他所領導的工人運動、他在獄中的英雄事跡等等,說實話,這些東西都寫過了,各種表現手段都用上了,再做已經沒有新的東西可做了。筆者在調研中發現了他的父親鄧典謨這個人物。鄧典謨是前清舉人,在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中都做過官,官職還不算太低,這個老派的知識分子對兒子鄧中夏充滿期待,暗中為他謀到一個很好的職位,連任命書都弄好了,但鄧中夏不接受,說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鄧中夏的背叛讓鄧典謨很失望,他甚至一度宣布斷絕父子關系,其失望可想而知,父子二人新舊思想交鋒的激烈程度也可想而知。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鄧中夏在雨花臺犧牲后,鄧典謨告老還鄉,回老家去修縣志。都說盛世修志,這個老人為什么在亂世中選擇了修志?他又為什么不惜賣掉全家賴以生存的田地去修志?這里面的心路歷程我們如果去體味一下,是很有東西可挖的。他修志與別人不同,別人修志都把共產黨稱為“匪”,而他主筆修的縣志,都是客觀地稱呼為“共產黨”或者直呼人名,他不僅自己這么做,還把其他人寫的內容也全部改了過來,讓歷史能夠以一種公正客觀的形態流傳下去。就這一點點不同,意味著什么?表達了這個老人什么樣的心情?這是兒子鄧中夏給他帶來的影響,而他的小兒子后來也參加了游擊隊,鄧中夏革命精神的影響可見一斑!正是因為有無數鄧中夏這樣的革命烈士的影響,才培育了一片紅色的土地,這是中國革命取得勝利的深厚基礎。如果從這個角度切入,再結合鄧中夏本身的事跡,那做出來的東西可能會不一樣。
第三步是創作,它包括構思、寫稿、采訪、拍攝、剪輯,以及音樂、色彩、包裝等,是一套全流程的事。如同廚師,買回來各種食材,需要按照菜譜進行搭配、組合,煎炒烹炸,有些買不到的食材,需要重新采購或者進行局部調整。這是考驗作者的理論水平、文化底蘊、審美品位以及實操經驗的復雜過程,需要在長期的實踐中積累和體會。在紀錄片《南京長江大橋》創作過程中,有一些具體事例令筆者感受很深。
《南京長江大橋》是一個更多涉及橋梁建設專業的紀錄片,作為文科生,盡管筆者本人看了大量的資料,但對管柱、沉井之類的專業內容,依然是一頭霧水,根本弄不清。后來采訪了許多當年的技術人員、工人和親歷者、見證者,花了大概半年時間才基本弄明白這些專業知識。但是,大橋建設過程中所有的故事都是基于專業知識的,不講清楚這些,觀眾就五法理解這些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精神內涵。比如南京長江大橋的總設計師梅煬春和蘇聯專家西林之間曾經產生過激烈的爭論,原因是他們對南京長江大橋橋墩設計的理念不同。西林是蘇聯著名橋梁專家,建設新中國第一座長江大橋——武漢長江大橋時,他是蘇聯援華專家組組長,對修建武漢長江大橋做出了開創性貢獻。在西林之前,以茅以升為代表的老一輩橋梁專家在建錢塘江大橋時,水下施工沿用的是過去傳下來的氣壓沉箱法,這種方法效率極低,死的工人很多,相傳錢塘江岸邊總是擺放著工人的尸體。西林在修建武漢長江大橋時,開創性地提出用“大型管柱鉆孔法”,但他的提議被蘇聯專家組否定了,是中國政府和專家支持他的創新,梅煬春當時是武漢長江大橋的副總工程師,是西林的堅決支持者,兩人也因此結下友誼。后來的事實證明,這種新的施工方法,大大提高了武漢長江大橋的效率,保證了工人的安全,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橋梁技術革命,西林本人因此一戰成名,回國后獲得極高的榮譽,在中國當然更是受到極大的尊敬,周總理稱他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后來習近平主席去俄羅斯訪問時,還特意提到西林。西林墓碑的背面刻的就是中國的武漢長江大橋,可見他對中國的感情之深。南京長江大橋設計之初,中蘇關系還沒有完全破裂,指揮長彭敏曾經帶著中國專家團到蘇聯去求助,請他們幫忙設計南京長江大橋的基礎部分。但蘇聯專家也不知道怎么建,因為蘇聯根本沒有像長江那樣復雜的水系,梅煬春根據長江南京段的地質勘測數據,提出了用沉井法,西林不同意,認為還是應該用灌注法,兩人爭論得非常厲害,彭敏甚至連夜派人坐飛機回國專程匯報此事。后來中蘇關系徹底破裂,南京長江大橋由中國人自己建造,梅煬春任總工程師。西林一心記掛著南京橋,專程自費到中國來看南京長江大橋的建設,兩人在工地現場又發生了分歧,一直爭論到國務院。后來鐵道部組織召開了專家聽證會,他們兩個各自陳述理由,最后經黨中央同意,還是采用了梅煬春的方案,就是“沉井加管柱”的方法。這是一個極好的故事點,但如果不能講清楚什么是“沉井”、什么“管柱”,這個故事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如果要講清楚這兩個概念,估計一集片子的時長都不夠,還會做成枯燥的科教片。怎么辦?我們當時就向橋梁專家們請教,如何用人們熟悉的事例來進行類比,讓觀眾能夠聽懂專業術語。后來我們慢慢討論,感覺管柱就像一把筷子插在河床底下的巖石上,許多根管柱用混凝土固定下來,就具有極大的承壓能力;而沉井就像一個沒有底的杯子,倒扣在巖石上,再用焊鐵焊緊,同樣十分堅固耐壓。那么南京長江大橋為什么不用管柱而用沉井呢?那是因為南京和武漢的水文狀況不一樣。武漢的江底淺,沒有什么淤泥,橋墩直接就可以打到巖石上,而南京江寬水急、江底淤泥多、地基軟,橋墩的基礎要打到淤泥底下的巖石上,管柱就會很高。如果管柱太長,頂部就會引起晃動,影響穩定,那么梅煬春提出來的沉井加管柱方法,對西林的方法是一種改良,是適合南京長江大橋實際情況的。得出這個結論,我們就請幾個專家用這種比喻來介紹管柱法和沉井法,再用三維動畫來演示,這樣深入淺出的表達,觀眾基本就能看懂了,也就能理解兩位專家爭論的原因了,進而能夠理解到,老一輩科技工作者嚴謹的科學態度和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體會到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的堅持,南京長江大橋才會這么牢固,而當時黨中央所采取的態度,也是開放和實事求是的。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創作中要想辦法讓片子做得好看好懂,既要有很強的故事性,又要讓觀眾體悟到故事背后的精神力量。就像做菜一樣,各種食材要選擇最適合的方法來烹飪,既能味道鮮美又要營養豐富。
“做大片如烹小鮮”這句話還有“道”的層面的理解,就是要以靜制動,要穩得住,這是戰略層面的解讀。對于紀錄片創作者來講,“道”是什么?套用一句時髦的話就是“創作初心”。如果讓我給紀錄片的創作初心找一個詞,那我想用的是“純粹”兩個字。紀錄片是一個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付出理想和熱情,需要甘守清貧的職業,在今天這樣一個浮躁的社會中,在現實的一地雞毛中,全社會似乎都成為一個大炒鍋,每一個人都陷入一種極度焦慮中。在這樣的氛圍中,只有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淡泊名利的人,一個能夠抵擋得住各種誘惑和壓力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的人,才能在這個領域樂此不疲地深耕下去。當然,對每一個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來說,名利是極具誘惑力的,筆者也并不鼓勵清心寡欲拒絕名利,筆者只是覺得,作為一個歷史和文化的記錄者,一個現實生活的見證者和思考者,不必過于追求名利,或者以名利為目的,我們對生活應該有更深入的思考、更透徹的理解、更長遠的目光和更寬廣的格局。《易經》上說: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如果你奔著獲獎去,不一定能獲獎,如果你奔著錢去,不一定能掙到錢。太過急功近利是做不出好作品的,自然就得不到好結果。克制住焦慮,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把做紀錄片當成一項事業的使命和人生的修行,去享受這一段生命帶來的酸甜苦辣,那就一定會真正沉下去,心無旁騖地潛心研究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細節,并且想盡辦法做到極致,觀眾從作品中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付出的智慧和汗水,這樣的作品,得獎或者掙錢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努力汲取生活中的養分,把自己長成一棵大樹,總能結出各種各樣的果實。當然,這個世界也有不公平的時候,也有付出沒有得到回報的時候,那么,不要著急,要相信,任何時候付出的任何努力,都會在未來某一個瞬間回報給你。
(作者系原南京電視臺專題部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