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矯情的人,往往不受人待見:因為凡事過于較真、鉆牛角尖,遇事不達到所期望的程度,誓不罷休,給人有強迫癥的感覺。有人勸解矯情的人說:凡事認真與不認真一目了然,認真與非常認真區別不大。很有道理!做事既要認真負責,又要有靈活的方式方法,化繁就簡,功半事倍,豈不是一種境界。
而我認為:作為一名合格的演員,在理解劇本脈絡、鉆研角色、分析人物、具體表演上,甚至一句臺詞的重音,都應該毫不避諱地、義正詞嚴地矯情。
從一段戲說起。我團優秀劇目《民生巷11號》里,兩位老發小互相關照探望,肖國慶的女兒把剛燉好的雞湯端出來給馬國慶喝,馬國慶客氣一番,但肖國慶熱情,硬要馬國慶喝下。盛情難卻,馬國慶端起喝了一大口,嘖嘖稱贊。兄弟一般的情誼交融有所表現??捎型侍岢觯弘u湯是很燙的,表面不冒熱氣,可一大口喝下不符合生活真實。于是,改成先淺淺地嘗一口,吹一吹,再慢慢地咂摸著喝下,此時無聲勝有聲地看著肖國慶父女倆,確實真實又有戲??勺屑氃僮聊ィ盒鴳c患有老年癡呆癥,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作為體貼入微的女兒,又是精巧細致的教師身份,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她肯定端出來的是一碗溫度正好的雞湯,才符合人物的身份與性格特征。除非有另外的意想不到的規定情境出現,而此時沒有。所以還是前一種處理比較合理合適,更符合這對父女間的親情關愛,此刻沒有必要追求所謂的舞臺效果。假如有質疑的觀眾,仔細一想也會釋然理解。
榮獲中國藝術節文華大獎的劇目《楓樹林》,刻畫了村支部書記向南,他為了黨的事業、群眾的利益,鞠躬盡瘁,全心全意,不惜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在向南生前不辭勞苦、精干巧干的帶領下,楓樹林的百姓終于過上了好日子,人們感激他想念他,每年用村里的風俗紀念他。戲里最后有一段超時空對話,是向南書記現身舞臺與村民交流,其中有一句:“以后別再給我送汽車了,我們那兒已經堵上啦!”這句臺詞,既有時代特征,又幽默風趣,村支書與村民之間質樸的感情躍然紙上。可是細讀劇本,卻發現原詞應該是:“以后別再給我送汽車了,我們那兒也堵上啦!”貌似一樣,區別幾乎聽不出來,但細嚼起來差距很大。前一個是已然有的事實,后一個卻是村民的作為造成的情況。前者便稀松平常,動力不夠;后者則充滿了村民們的熱情和好心造成的尷尬結果。自然第二種更有舞臺牽動力。改回之后,舞臺效果果然更好。
同樣是話劇《楓樹林》,向南知道自己得了絕癥,將不久于世,他開始反思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工作上的得失對錯。確實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疏忽大意乃至不近人情的過失,堅持原則而方式方法流于簡單粗暴。在有限生命中,他想竭力予以彌補,給良心以安慰。恰巧上級派來一位記者,想要采訪向南,寫一篇關于村支書在基層工作的情況,向南認為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把心中許多的缺憾和未竟的工作做個交代。而這位記者根本不知道向南的身體情況:正遭受病痛和心靈的糾結折磨。對于這一切復雜的心情,向南一直需要找人傾訴述說,這位記者的到來真是恰逢其時。向南感慨道:“你是上帝派來的吧!”記者莫名其妙連忙說:“上帝?不,我是縣委派來的。”在排練的過程中,演記者的演員常常隨口而出:“我不是上帝派來的,是縣委派來的?!边@么一說完全失去了此情此景兩個人物的心里境況和作者想要表現的不同心路所產生的誤解,也削減了向南的幸運感與記者身在事外的不明就里。這樣會損失戲劇的沖突和人物的神韻。好在經過探討達成了共識。我們旁觀者也啟發頗深。
一般而言,一位編劇的每一個情節、每一句臺詞,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反復推敲而成,作為演員首先應該準確表達,精確理解。否則,隨心所欲不經心的表達對劇本、人物、演出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害。
然而,百密一疏,有時候千錘百煉的劇本也難免會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參加某一抗日劇,劇中日本一文物專家搜刮到占領地的一件我國稀世珍寶,想掠為己有,又想掩飾其貪婪本性,便振振有詞,說是戰亂時期代為保護,洋洋灑灑一大通。我方文物保護者義正詞嚴予以駁斥,揭露日寇的狡辯謊言。臺詞中有一句:“你的這個道理我還頭一次聽說!”接前聯后,這句臺詞中的“道”字值得商榷,因為日本鬼子的這番狡辯根本就不是道理,既無道,更無理。所以排演時,演員把它改成了,“你這個歪理我還頭一次聽說!”一字的變動使人物的態度、立場、觀點更加有力精確,也更符合事實,更加重了人物的分量。后來,修改的劇本中,編劇也把這個字給改了過來,說明了編劇的認可。不大的動靜,同時體現了創作者應有的細心琢磨和不隨意放過任何細節的創作態度。
在此劇中,文物專家向大家介紹文物及保護文物對一個國家、民族的重要意義,并向大家展示了幾件劫后余生的文物原件。其中一件說是康熙皇帝用過的,說到此處,演員拱手向上做出一個大臣接到圣旨時的動作。此動作引起了一些演員的質疑,因為抗戰初期離五四運動并不遙遠,知識分子及熱血青年反帝反封建意識特別強烈,剛剛推翻了壓制中國人民幾千年的腐朽的封建帝制,正為走向共和在齊心努力奮斗,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不太可能像封建遺老遺少或奴才一樣下意識做出這個標志性的動作。雖然那位演員也做出了自己的一些解釋,但最終還是在大家的爭議討論中,做出了改變:去掉了這個動作。這個動作本身看似中性,也是某一類專有動作,但此時此刻用在這個人物身上顯然不太合適,不符合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特征,容易讓有識觀眾跳出戲外。
在戲劇舞臺上,人物說臺詞必定會伴有相應的動作,有些是下意識,更多應該是經過演員精心設計的。設計沒有錯,關鍵是應當自然貼切、無設計痕跡。舞臺上有過許多經典、精彩的動作設計,對表演藝術從業者啟發良多。比如我團曾演出過的經典話劇《油漆未干》,扮演醫生的是已故表演藝術家朱藝丹老師,他扮演的醫生正為一筆錢財的得失惦念糾結,久久不能掙脫而憂心忡忡,心不在焉,以至于有病人來看病,他神思恍惚地拿起聽診器聽病人的心跳,極力鎮靜下來卻驚奇發現這位病人居然沒有心跳,但還呼吸正常地坐在自己面前,他反復聽了多次,依然沒有心跳,甩甩聽診器,依然沒有。他懷疑自己,更懷疑地望著面前的病人,他近乎要瘋狂了。此時才發現是自己忘了把聽筒戴在耳朵上。這一經典的動作設計,出神入化地把這位貪欲攻心、神思游離的人物表現出來,妙不可言。這一段表演設計在我團一代代演員中間作為典范而被稱頌,并一直啟迪著我們。前輩表演大師石揮先生在《假鳳虛凰》中的一段表演,是許多表演課人物設計的經典范例。石先生扮演一位理發師,頭一次與女朋友約會吃西餐,菜上了,他拿起刀叉,拎著自己的領帶把刀叉在領帶上上下磨蹭著。別的先不用描述,就這一設計,堪稱神來之筆,人物性格、職業、心態、特性躍然銀幕上,令人回味無窮。這就是大師!
所以,準確、典型、傳神的人物動作設計,對于人物塑造是錦上添花、如虎添翼。而相反、多余、不準確的動作設計往往就會成為累贅、敗筆,畫蛇添足,損害人物的塑造。這方面特別需要演員的矯情。
有一出話劇的表現內容,是介乎現實和虛幻之間,時間與空間顛倒錯亂,人物意識中所有的景象人物都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夢如幻。其中有一人物,更是介乎人神、仙妖、虛實之間,通過他介紹背景、推進劇情發展,打破時空懸念。在排演過程中,這位演員在呈現臺詞時,我覺得說得太實,伴有未經設計的隨意自然的手勢動作,一下子把人物的神秘、虛幻打破了,失去了這個人物的特定色彩。當然,沒人說什么。也說得過去。但自己內心始終存在著深深的遺憾,覺得可惜了,太遺憾了。當然一千個人心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藝術本身也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但對人物的探索琢磨塑造是不會有窮盡的。不得過且過,不輕易地放棄,就當一個矯情的表演實踐者,矯情并快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