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的黑石頭

我的父親，是新中國成立前最后一批勇闖關東的先驅者之一。在那個充滿希望的年代，他懷揣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毅然踏上了這片神秘而肥沃的黑土地。然而，他未曾有機會擁有那心心念念的兩畝三分地，田園牧歌式的理想——守著關東這片富庶的黑土地，享受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寧靜生活，只能深埋心底。

一

父親誤打誤撞地來到撫順一處叫作西露天礦的地方，掛上屬于自己的“號頭”。當煤礦礦工是他前半生從沒想過的一件事，同時也意味著他失去了同黑土地打交道的機會，撞上了同“黑石頭”打交道的機會。自此，他成為一名采煤工、八級工匠，后來還掛上了采煤大組長的名號。三料齊全的頭銜鋪就了父親平凡的一生，成就了我后來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黑臉》的靈感，礦工在我的筆下被描繪成了黑臉人。

煤礦開采分為露天開采、井工開采兩種方式。父親所在的車間名字叫作深部井，卻是屬于露天煤礦里的礦井，這樣的煤礦結構絕對屬于特例。誰承想，父親的一次選擇，讓他在暗無天日、塵埃起伏的掌子頭刨了一輩子的黑石頭，見一次太陽都成為他奢侈的享受，也讓我一輩子與煤礦結了緣。

我出生在西露天礦礦坑的北沿。這是一處叫作西大院的棚戶區，家家面積狹小、擁擠不堪，也就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出生后，我聽到的第一聲呼喚不是來自父母的聲音，那時父親還在礦井下刨著黑石頭，母親抱著剛剛出生的我，身體虛弱到無力呼喚我的名字。但是聲音還是適時地出現了，那是礦坑里馬達的轟鳴聲，一聲連著一聲地向我呼喚，讓我稚嫩的心靈對這樣的呼喚有了揮之不去的響應與接納，以至于每每礦坑里馬達轟鳴時，我的睡相是平和的、安詳的、享受的；一旦轟鳴聲停息，我會即刻醒來，甚至哭鬧一通。

這樣祥和的生活僅享受了兩年多的光景，由于礦坑擴采的需要，屬于我的出生地被納入了紅線范疇，成了日后的礦坑。如果有誰要查找我的出生地，任他有萬般能耐，最后也會灰溜溜地說上一句：“人世間已查無此處。”我家不得已搬到礦坑南沿一處叫作古城子的地方。古城子有煤，往北走上幾分鐘的路，便可以在地表輕易撿到黑石頭。我在這里居住了17年后，便響應號召，去了農村，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了一番。

父親一直兢兢業業地在礦井里刨著黑石頭，為撫順礦務局這個共和國“煤都”的榮譽上添加著微薄的分量，與大煙囪上的醒目提示——“出大汗增產，保煤都稱號”標語交相輝映。井下勞作是辛苦至極的，父親每天升井時都處于透支狀態，這緣于當時的采煤方式仍接近原始方式，在“四塊石頭夾著一塊肉”的險惡環境里，出大力、流大汗，有時甚至流血。靠著礦車一來一去地往返，黑石頭被送到地面，再轉運到鋼廠、鋁廠、發電廠、機械廠，還有千家萬戶的爐灶里，為新中國的工業建設和百姓生活添加著能量。

那時候，我年少無知，還不知道那么多道理，只是根據大人的描繪，知道父親給這個世界送去了無數個“小太陽”，送到哪里哪里暖，送到哪里哪里亮。也知道，送去“小太陽”的父親是個大英雄，是個神仙，至少在我的心里是這樣的感覺。

給他人送去“小太陽”的父親，給我們這個家送來的卻是寒冷、暗淡和祈盼。母親的盼與我們一幫孩子的盼不一樣，孩子們盼著父親下班回家，飯盒里剩下的一點兒炒雞蛋，或是半塊白面饅頭、三兩片香腸。只要是某天帶的午飯不是窩窩頭、大咸菜，父親總會有意給孩子們剩回來一點點。孩子們總是以為父親帶的飯菜多得吃不了，剩下的一點兒也夠我們之中的某一位美餐一回，至少可以讓味蕾增加一次品味美味的機會。長大后才知道，那樣的剩飯剩菜是父親有意地吃個八分飽，留下來帶給在家祈盼的孩子們的。

母親的盼，卻是沉甸甸的盼。每天父親前腳出門上班，母親便不聲不響地跟著出門，一雙眼睛須臾不敢離開地盯著父親的背影，直到背影漸行漸遠到看不見，再把眼睛轉移到遠處井架子的摩天輪上。隨即，母親的心便會提溜到嗓子眼兒，這一天都不敢喘一口大氣，生怕提溜著的心蹦出來了，直到傍晚父親下班進到家門，母親的心才會落回到屬于心的位置。這樣的盼，不是一時二刻，不是一天兩天，只要父親離家上班，母親的心隨時都會提起來。我家這樣地盼，又有哪一個黑臉人的家屬不是成天生活在苦苦的祈盼當中。盼回來了，是自己的男人囫圇個兒地進家門；盼不回來，剩下的只會是空氣。摟著空氣過日子會是個啥滋味？整個世界都會變得虛無縹緲，鏡花水月，沒滋沒味，咀嚼苦澀。

現實中，每一個黑臉人都是在一次次險情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漢子。在井下，一個轉身可能會躲過一次頂板冒落事故，一個不留神又可能掉進皮帶罐籠，一次瓦斯爆炸可能會毀掉一整條巷道，肉體又算得了啥。剛剛還是干爽爽的掌子頭，瞬間莫名其妙噴涌而出的濁水，夾帶著泥沙而下，人被沖出去幾十米沒被嗆死算是撿著了。在煤礦險惡的生產環境中，出現事故有偶然，也有必然。即便是一次零星事故，一旦被某一個黑臉人攤上，也意味著百分之百地攤上事了，輕則流血，重則死亡。

那些年，到了下班的時間，母親就會早早地備好飯菜、沏好茶水，隨即走出家門，沖著一條小路執著地眺望，望眼欲穿。那是父親每天下班回家的路。直到遠遠地看見父親拎著飯盒的身影出現，母親才拍拍胸口，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一溜小跑地奔回家門，候著父親進家穩當地喝上一壺茶，吃上一口熱乎的飯菜。這樣的場景，也意味著一個黑臉人家庭一天的完滿。

二

我的父親一生從事著采煤工的工作，親身經歷的事故數不勝數。無論事故多么驚心動魄，回到家里從不提及一句，他怕我的母親本就脆弱的心負擔不起，怕本該平靜的家庭掀起波瀾，所有事都被他那一顆大心臟承擔了。印象中，父親身上剮破點兒皮、留下幾絲血道子都不算事故，父親攤上的兩次事故都是紙里包不住火的狀況。一次是中指被砸骨折，去醫院草草地接上后，打著石膏休息了一周，夜間疼得睡不著覺，在狹窄的屋地上直轉圈。一周后，他便誰也擋不住地回到了采煤掌子頭。

另一次事故發生在1969年1月，父親在掌子頭被頂板冒落的一塊半噸多重的煤塊砸在了后背上，兩根肋骨骨折，在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礦里派人到家通知父親在事故中受傷的消息時，正值我在家看護弟弟，我無聲地哭了。在去街道委員會找母親轉述消息的路上，我哭了一路，只是到了街道委員會大門口才擦去眼淚，如實稟報了礦上傳來的消息。

堅強的父親，在醫院躺了10多天便強行下地，咬著牙，流著汗練習走路。住了20多天的院，出院回家僅一個多月，父親便按捺不住，說啥也要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掌子頭。過安逸的日子不是父親的追求，國家建設還需要黑石頭。在掌子頭挖掘黑石頭才是父親一生的最愛。

我的父母之間的愛，更多地體現在祈盼上，體現在盼回父親后一家人這一天的完滿上。如果說礦工偉大，礦嫂不也同樣偉大嗎？如果說礦工是照亮世界的人，那么，礦嫂則是照亮礦工的人。一位又一位每天盯著井架上的摩天輪，盼著自己的男人能夠囫圇個兒地按時回家的女人，何嘗不是應該備受社會尊敬的礦嫂。

1978年末，我考取了撫順礦務局技工學校，成了那個特殊年代、學校恢復招生后的第一批新生。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了地處撫順煤田東部的老虎臺礦。它與西露天礦同屬于一塊煤田，只不過是地理位置不同、埋藏深度不同、開采方式不同而已。這也相當于子承父業，同樣掛上了礦山的“號頭”。與父親有著些許區別的是，他屬于一輩子工作在掌子頭的采煤工匠、采煤大組長，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燃燒世界的神仙；我下到掌子頭僅是偶爾為之，更不敢談及對社會的貢獻。

老虎臺礦是一座煤炭賦存條件十分典型的大型井工礦，井下水、火、瓦斯、煤巖突出等災害俱全，井工礦開采面對的災害有些是已知的，更多的則是未知。解決未知本就十分艱難，解決無限多的未知則難上加難。黑臉人不得不面對這些未知，還要解決這樣一系列未知。要想在這里挖出一噸又一噸的黑石頭，先要同這些自然災害斗爭一番。

我成為這座礦山的一名礦工，成了一名不算太黑的黑臉人。說不算太黑是因為我被分配到了礦上選煤廠工作，大號叫“鉚工匠”。鉚工匠作為一個獨特的工種，需要隨時牽著火電焊工種協同作業，所到之處焊花飛舞、火光四濺，礦井下恰恰懼火，談火色變，不允許鉚工匠隨意下井施工。

偶有特殊工程需要下井，則需要礦上保安區的瓦斯檢查員護駕，帶上儀器到井下現場搜尋檢測一番，瓦斯濃度控制到低限之內，采取臨時戒嚴措施后，鉚工匠才被允許帶著火電焊工種去井下現場施工，少則三兩天，多則一兩個月，緊鑼密鼓地施工。工程完工，拉著施工隊伍升井，井下的戒嚴措施相繼解除。平時，鉚工匠在選煤廠做日常設備維護，輔助洗煤生產。

我所在的選煤廠是礦山不可或缺的生產車間，屬于具備年洗選300萬噸黑石頭的能力、盈利突破億元的現代化選煤廠，同時也是東北地區頗有影響的選煤廠。選煤廠的主要作用是將礦井挖出來的原煤加工成洗后煤，增加煤炭的附加值，達到效益最大化。洗選后產品主要有中塊、二級精煤等，是省內外重點鋼鐵公司、化工廠、玻璃廠等企業的常年供應商。

自從當了礦工后，父親始終是為我自豪的那個人。他愛著的礦山有了嫡系傳人，他可以放心地在家安度晚年了。記得父親曾經把我叫到跟前說道：“干礦山要愛礦山，干就干到最好，干一輩子。”父親退休了，他的飯盒沒有退休。這是他曾經形影不離的“伙計”，當時，他親手把用過的飯盒交到我的手里，囑咐我，拿去用吧，啥時候也不能忘了咱是挖黑石頭的黑臉人。

從此，父親的飯盒又成了我——一個新礦工的貼身“伴侶”。飯盒還是那個飯盒，只是他的內容有了質的變化，饅頭、米飯、炒菜成了飯盒中的必備之物，不再有窩窩頭、大咸菜裝在里面，為我這個年輕人提供著每日必需的能量。

與父親不同的是我不再有意而為之地剩飯剩菜，回頭往家帶，家里也沒有人等待著這剩飯剩菜。到礦機關工作后，我由帶飯盒改為吃食堂，飯盒又傳遞到了女兒手上，成為一個初中生的小“伙伴”。妻子每天精心地謀劃著飯盒的“實質”，餃子、包子、油餅、魚肉、應季蔬菜應有盡有，能量滿滿，色香味俱全，完全可以滿足女兒長身體的需求。

再后來，大學畢業的女兒也掛上了礦工的“號頭”，成為我家的第三代礦工，形成了父子、父女在礦山的有序鏈接與傳承。只是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他老人家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如果父親地下有知，得知孫女也成為礦工，說不定該有多么高興。不過，女兒不應該算作純正的黑臉人，因為政策使然，作為女工，她不具備下井作業資格。

三

1988年5月，我到了礦長辦公室做政策調研、文字秘書工作。這樣一份工作自然不同于選煤廠鉚工匠的崗位，下井是少不了的一份工作內容，陪著礦長下井檢查，陪著客人參觀、交流，勞動紀律檢查，機關人員下井勞動等理由，都需要我接觸不同崗位的黑臉人和區隊長，掌握第一手資料、生產動態、安全現狀等，為隨時的調研報告、工作總結、對外宣傳提供文字支撐。

在礦山面臨何去何從的關鍵點上，礦黨政班子成員亟須在痛苦中做出抉擇：離開什么？追隨什么？當時，新到任的礦長與黨委書記一道發動班子成員，確立了在管理上遂行從嚴治礦、依法治礦的方針，在技術上堅持高檔普采、炮采水力運輸相結合的方式。方針一經確立必須落實，凡是有人的地方必須從嚴管理。經過幾年的從嚴運作，從人治的角度基本解決了員工由于人為違章造成的重大事故，事故率也大幅下降。一時間，礦山成為當時東北地區安全生產典型單位，1990年還被國務院安全生產委員會評為全國安全生產先進單位。

在煤礦，要想提高產量，保證安全，核心還得靠技術進步，最大限度地減少人的活動，用機械設備去掘進、去采煤、去輸送煤炭，用現代化生產方式去提供安全保障、去實現高產高效。

近30年來，這個礦同某著名大學協作，在頂板支護上改變了過去落后的木支護措施，成功摸索出錨桿掛網支護、配合噴漿的護頂技術，頂板冒落事故減少。

采煤方式嘗試“傾斜分層、下行走向長臂人工假頂普通機械化”采煤法，逐步摸索經驗的基礎上，又通過廣泛調研、反復論證，適時地推行了“分層下行、綜合機械化放頂煤”采煤法，總結出特厚煤層機械化開采的最佳方式。

按照這一采煤方式，分層高度確定在10米—15米，工作面長度為100米—200米，破煤、裝煤、運煤、支護、采空區處理等工序都實現了機械化。一個采煤工作面的人員由過去的二三十人，減少到目前的十幾個人。不僅工作效率大為提高，安全保障系數也明顯增加，人員傷害事故降低到了歷史最低點，徹底改變了礦井事故纏身、事故頻發的狀態。

如今，單臺綜采機組平均日產量可達到3000噸—5000噸，最高日產量可達到1萬噸。礦井實現了兩臺綜采機組運行、一臺綜采機組備用的良性運行方式，保障了安全生產的有效實施。

過去，全礦員工最多時多達1.2萬人，實現計劃年產量目標還非常艱難。現在，全礦僅用員工2727人，可以有序穩妥地完成原煤生產、商品煤加工任務。安全有保障了，產量上去了，生產效率也水漲船高，經濟指標節節攀升，連續出現喜人局面。

最為可喜的是老虎臺礦的安全生產難題伴隨著從嚴管理不斷加強，技術手段不斷進步，打眼、放炮、支護、破煤、采空區處理等方面都用現代化技術手段替代了人工操作，整個井下人員控制在1843人以下，為最大限度保障員工安全提供了智力支撐。智能化開采將會是這座礦井未來開采的新方式，這一天不會太遙遠。

礦山是我的根，礦山是我的情，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是礦山的人。在老虎臺礦工作18年后，我曾經一度離開了礦山，去改制后的撫順礦業集團（原撫順礦務局）下屬其他單位做管理工作。這期間，我閑暇還在關注礦山的變化、礦山的消息，為礦山的每一次可喜變化而奔走宣傳。我的內心里也期待著老虎臺礦智能化開采那一天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