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卑己尊人的禮學思想初探

歷來重視禮義道德，中國也被稱為“禮義之邦”。中華傳統經典中有關“禮”的論述是社會道德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建設中國式現代化的今天依然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論語·季氏》中講：“不學禮，無以立。”明確指出禮在人的自我成長和社會生活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講，禮是人與人交往中文明秩序的具體體現。《荀子·禮論》認為禮是一種能夠“養人之欲，給人之求”的“度量分界”。如果沒有禮的約束和限制，人的欲望就無法滿足，就會產生社會紛爭、混亂和窮困現象。在古代中國，禮不只是體現為冠禮、婚禮、喪禮、祭禮、聘禮等各種具體形式，而且還體現為一種行為規范和做人品格。《禮記·曲禮上》中講：“夫禮者，自卑而尊人。”將禮界定為一種自我謙遜和尊重他人的行為規范，是對禮在實踐中精神品格的高度概括。本文將從探究《禮記》中卑己尊人的禮學思想人手，挖掘中華禮文化的謙遜精神和內省品格，以期對我國今日的道德文明建設有所補益。

一、《禮記》中的卑己思想

《禮記》從卑己和尊人兩方面來解釋禮。什么是“卑己”呢？“卑”本是地位低下的意思，而“卑己”在這里并不是指低估自己的能力，一味地貶低自我，而是指放低自我的位置，抱著一種謙遜的態度審視自我。“卑己”是一個人不自負、不自滿，這樣才能找出并接納自己的不足之處，發現和學習他人的長處，并不斷地完善自我。《禮記》中的“卑己”與孟子的“辭讓之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首先，“卑己”體現為自我謙遜的態度。《道德經》有言：“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第66章）意思是說，江海之所以能成為河川匯聚的地方，是因為擅長處在地勢低下的地方。同樣作為禮的體現，放低自己的“卑己”，并不是使自己處于劣勢地位，而是一種主動的謙遜、包容的態度。《禮記》中說：“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曲禮上》）表明君子需要通過恭敬、節制、退讓等謙遜的方式來展示禮的涵養。《周易·謙卦·象傳》中說：“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表明謙遜不已，恭敬內修，是君子應有的品格。“卑己”使人謙遜謹慎，讓人們不會因為自我的私欲而無視禮、蔑視禮，甚至變得無禮。《荀子·禮論》中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禮是一種社會的度量分界，是人的自我約束。在社會生活中，如果每個人不論其處于什么樣的身份和地位，都能按照禮的規范來時刻要求自我，降低自我的貪求，保持謙遜的態度，從而更好地理解和包容他人，那么我們的社會將會變得越來越美好和諧。

其次，“卑己”也是尊賢禮讓的重要原則。《禮記·表記》中說：“是故君子恭儉以求役仁，信讓以求役禮，不自尚其事，不自尊其身，儉于位而寡于欲，讓于賢，卑己而尊人，小心而畏義。”真正的君子，想要做到卑己尊人，必須懂得尊賢禮讓的原則。作為君子，不苛求個人地位、不計較個人得失，能夠選賢舉能，讓有才能的人獲得其相應的職位和機會，只有這樣才是把握了禮的真諦。如果不懂得尊賢禮讓，“卑己”的自我謙遜就不能夠得到落實。尊賢禮讓是自我謙遜發展的必然結果，是用實際行動來踐行禮。做到了尊賢禮讓，不僅不會損害自我的利益，而且還會獲得更多的尊重，更有利于一個人更甚于一個社會的發展完善。正如《禮記·表記》中所言：“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處情；過行弗率，以求處厚；彰人之善而美人之功；以求下賢。是故君子雖自卑而民敬尊之。”也就是說，君子不夸大自己做過的事，不吹噓自己所立的功勞，以求合乎實際情況；雖然有了過失，但是沒有重蹈覆轍，以求人寬厚對待；表彰別人的優點，贊美別人的功勞，以求賢者能夠居于上位。這樣一來，君子盡管自我謙卑，但是民眾對他卻十分尊敬。可見，正因為君子能做到讓位給賢者，放低自己的位置，尊重、善用賢能之士，才可以讓賢者在其位，善其職；不吹噓自己的功勞并且去贊美他人的功勞，才能讓賢良之人盡力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做到人盡其才。習近平主席曾鼓勵廣大黨員干部說：“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這種奉獻精神與《禮記》中的“卑己”之禮是一致的。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必過多糾結于“在我”還是“不在我”，“有我”還是“無我”，跳出個人功績的考量，懷著為民奉獻的態度，這樣的“無我”才是最好的“有我”的證明。從“卑己”的角度來實踐禮的思想，如果一個人能夠做到禮賢下士，雖然他將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可是人們依然很愛戴他，將他的地位抬得很高，這樣謙卑禮讓的人，他的成就豈止于造福一兩人，而是造福于國家，造福于社會。將重要的位置讓給賢能之士，雖然自己舍去了權勢地位，但人們對他的敬仰則更為真切，此乃“自卑”之不卑也。

二、《禮記》中的尊人思想

《禮記》中既講卑己之禮，也講尊人之禮。什么是“尊人”呢？“尊”即是尊重，尊敬，尊崇。“尊人”就是對兄弟，父母，他人，先祖保持尊重、恭敬的態度，平等、恭敬地對待每一個人。《禮記》作為研究古代禮儀制度的重要文獻，以《曲禮》為始章，以《喪服四制》為終章，恰好體現了中國古代兩種“尊人”的觀念。《曲禮》之“尊人”是尊生者、尊世人，以恭敬、尊重的態度平等地對待他人，是與人交往的重要法則。《喪服四制》之“尊人”是尊逝者、尊祖先，以敬仰、尊崇的心境對待逝去的人，是人們對生命本源的尊崇和敬畏。

“尊人”首先要尊重生者、世人。可以概括為尊長、尊賢和尊眾生。尊長即尊重長輩和年長的人，如《禮記·曲禮上》中所說：“群居五人，則長者必異席。”如果五個人一起席地而坐，需要給年長的人安排一尊貴的席位就坐，以表示對長者的尊重。自古以來，中國人十分重視尊敬長輩的種種禮儀。直至今日，尊老愛幼、長幼有序的尊卑思想依然代代相傳，植根于每一個華夏兒女的心中。

尊賢是對賢者的尊敬和重視。《論語·子張》中說：“君子尊賢而容眾。”君子應當做到禮賢下士，尊重包容所有有才能的人。海納百川，君子不可剛愎自用。在古代中國，不僅普通百姓要做到尊敬賢能人才，德才兼備的君子更要做到對賢能之士的尊敬、愛惜，這樣的相處之道有利于招賢納士，人盡其才，聚天下英才而用之。

尊眾生就是尊重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男女老少都應當得到同等的尊重。《禮記·曲禮上》中說：“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表明即使是小攤小販也值得被人尊重，以禮相待。孟子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尊敬是相互的，只有尊敬他人的人，才能得到他人的尊敬。相互尊敬需要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換位思考，需要以謙卑的態度平等地尊重每一個人，只有這樣才能將尊眾生落到實處。

其次，尊人還應該是對祖先逝者的尊重。華夏民族很早就產生了對祖先的尊崇、敬畏之心，這也正是中華傳統文化中人文精神的體現。在原始社會，人們通常認為那些品行端正，為人正直的祖先，在去世后就會在天上監督人們，保佑自己的后輩，懲惡揚善。荀子曾詳細闡述了禮的三個根本，即：“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則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荀子·禮論》）其中就講述了祖先是禮的三本之一，也是人類的根本，是生命的來源。人們長久以來對祖先的敬畏之心何嘗不是對生命的尊重？后來發展至北宋時期，正式出現了“天地親君師”這一說法，并在民間廣為流傳，與天地并列的祖先成為人們敬仰、信奉的對象。《禮記·冠義》中說：“尊重事而不敢擅重事。不敢擅重事，所以自卑而尊先祖也。”表明之所以要重視冠禮、不敢擅自做主，其原因正在于人們常在宗廟中舉行冠禮，以示自我謙卑和對祖先的尊敬。

宗廟祭祀喪禮的盛行不僅體現出人們對祖先的尊敬，而且也體現出對生命本源的尊崇。在《禮記·曲禮下》中講到：“君子將營官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君子如果要建造房屋宮殿，首先就要建宗廟，其次是馬廄倉庫，生活起居的房間是最后才建的。宗廟是用來侍奉先祖的，所以要最先建造，得以印證古時人們對祖先的敬畏，也是對生命來源的尊重。在《禮記·中庸》中寫道：“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大致是說，用郊祭、社祭的禮制儀式來侍奉、敬仰上帝；用宗廟祭祀的禮制儀式來侍奉祖先。倘若一個君主能夠明白郊祭祭天、社祭祭地禮制的重要，能夠知曉宗廟禘祭、嘗祭的意義，那么治理好國家就像是看見自己的手掌一樣容易。古代人們對祭祀儀式的重視，包含了其對祖先逝者的尊崇敬意，也包含著對生命來源的尊崇和感恩，有助于激發人們尋根報本的感恩之情，并最終有益于治國安邦。

三、卑己尊人思想的理論價值

《禮記》中的“卑己”和“尊人”是禮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它們共同構成了禮的內容。如果一個人不能做到卑己而高傲自大，目中無人自然不能接受他人的不足，無法做到對他人包容與恭敬；同樣，如果一個人不能尊重他人，也是因為始終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與眾不同，自然也不能做到卑己。“卑己”與“尊人”也是一個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過程。降低自己的地位，看見自己的缺點自然就能發現他人比自己優秀的地方，欣賞他人，尊重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尊敬他人，善于發現他人的長處，就能相應地找到自己的短板，理解他人的不足之處，更加懷有謙卑之心地對待每一個人。卑己尊人的思想融合了中國傳統禮文化的謙遜精神和內省品格，在社會道德文明的建設方面，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卑己尊人是個人道德提升的橋梁。《論語·為政》中講：“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是說禮樂教化比政令刑法更容易培養人自覺自律的精神品格。如果用高尚的道德教育人，用規范的禮儀約束人，人們就會有羞恥心并且主動糾正錯誤，自卑尊人之禮恰好符合這樣的思想。人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禮，以禮而行則可以提升道德修養，在謙卑中找到自尊。一個人通過卑己、謙遜來認識自己的不足，接納自己的缺陷，而后通過尊人發現他人的長處。這種自卑不但不是消極的不作為，而且正好相反，它是以積極的心態通過尊重他人來發現自身的缺點，彌補自我的不足，取長補短，提升自我的道德修養。人們通過實踐卑己尊人之禮，能夠在相互學習、相互借鑒中共同進步。

卑己尊人還能促進社會道德的良性循環。卑己尊人不僅有利于個人道德進步與發展，還有助于社會的和諧與穩定。卑己尊人不僅是個人的自謙和尊人，還是一種社會開放、包容的精神，但這里的包容是符合“禮”的規范的包容，個人行為與社會互動不能與禮相違背。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強調了在禮的實踐過程中完成個人與社會的互動，推行這樣的禮，通過對禮的理解與遵循，使人們更好地理解彼此，尊重彼此，減少社會摩擦，做到以和為貴，和而不同，形成一種共生的道德共識，使每個人都可以在發展中尋求平衡，在謙卑中獲得尊重，使得社會更加和諧穩定。

卑己尊人是一種社會道德的良性循環。如果每個人都肯定卑己尊人的思想，遵循卑己尊人的原則，那么無論身份高低貴賤都可以在生活中尊重別人并且得到別人的尊重。《禮記·曲禮上》中說：“富貴而知好禮，則不驕不淫；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富貴的人知曉并且喜好禮，就不會驕奢淫逸，貧苦的人知曉并喜好禮，他們的意志就不會輕易被震懾。身居高位的人，謙遜節制會受到人們稱贊；身份低微的人，性格堅毅剛硬，即使地位低下也能擁有自尊并被人尊重。自我謙卑，尊重他人，當你在自身強大時不會對別人頤指氣使，仗勢欺人，保持謙卑，即使弱小的人也能受到尊重，那么在自己弱小的時候別人也能保持溫和的態度，與自己禮貌相處。由此形成一個良性循環，人人都受禮的約束，人人也享受禮的積極影響，在知禮懂禮遵禮、尊重他人的同時，也會被人尊重。社會中的每個人都認可接納禮的思想，行為規范都在禮的尺度內，則整個社會的道德水平會不斷提升。

當前，我國正處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新時代，急需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一些精神文明建設的養料。《禮記》卑己尊人的禮學思想，發揮了中國文化中謙遜禮讓、尊重他人的道德修養理念，無論是對于個人道德修養的提升，還是對于整個社會道德的良性循環都有著積極的啟發和影響。希望本文對卑己尊人這一禮學思想的初步探析能引起更多有識之士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