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皆史”概念的提出具有十分深刻的歷史意義。人們往往把“六經皆史”作為章學誠學術思想的核心,但在對其學術著作進行梳理的時候,發現通過“六經皆史”無法有效把握其學術的全部。這不是說“六經皆史”在章學誠的學術體系中不重要,而是需要進一步探索章學誠學術的內在理路,找到其思想發展的邏輯才能真正把握章學誠思想的全貌,明確“六經皆史”在其學術體系中的位置。
一、道與道的歷史化
道是章學誠思想發展的邏輯起點。然而章學誠的道并非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道家之道,而是天然具有了社會性、歷史性的道。人類社會產生伊始,就處于道的環繞與包圍之中,只不過先民尚在蒙昧無知時期,無法理解道的運行。人不可單獨生存,“三人居室”必然有社會屬性;為了滿足生存發展的需要,于是在采集、狩獵階段開始有社會分工。社會分工的出現,意味著人類社會開始有了均平秩序的需求。為了防止無序競爭,必須有長者出來維護秩序,于是又有了長幼尊卑。隨著文明往高級的秩序演進,人類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小共同體式的組織形式,早期國家出現了。此后有君師政教出焉,劃州分野,行封建之法、立井田之制。章學誠認為,這就是道呈現的方式,完全出于事勢自然,漸形漸著,無所窒礙;每一種歷史現象的出現都是事勢的不得已而為之,非圣人智力所能為。倪德衛指出:“章學誠的道似乎是人類本性中傾向于一種有秩序的、文明的生活的基本潛能,這一潛能在歷史中逐漸將自己寫出,在那些人們必將認為是正確的和真實的東西中實現自身。”章學誠所說的道完全展現在歷史的進程之中,以一種歷史化的、一往無前的方式成其為道。
章學誠否認了圣人與道的同構性,他認為圣人在歷史中的作用是合乎道,而非道本身。作為人類“立法者”的圣人,被剝離出了“道成肉身”的形象。圣人合乎道的方式就是面對事勢的變化而不得不然。那么他是怎么認識道的呢?在于學。道在普羅大眾之中,他們面對歷史發展的時與勢常常不知不覺發生變化。圣人學于眾人的不知其然而然,體認一陰一陽變化之跡,就是學于道。道是萬事萬物發展的原因與動力,絕非僅僅是事物呈現出來的表象。眾人之于道,代表著一種中介性,在他們身上呈現的是道的歷史化地自在自為,是一陰一陽變化的成跡。圣人對道之“跡”的學,就是尋找當下的現實性背后的推動力。道不指向某種目的,不向人類承諾什么,它是且如其所是地推動著歷史的發展;圣人根據道的變化,積極而剛健地安排人類的秩序。
章學誠認為,周公就是一個能夠在歷史中把握道的人。周公集堯、舜、禹、湯、文、武諸圣王之道法,真正創造了周代的政治與社會秩序,達到了人類文明所能發展的新高度。周公就是最后一個創造文明且臻于完滿的圣人,集千古之大成,在他的身上呈現出道法的大備。孟子以來,把孔子當作集大成者,乃是一種誤解。孔子有德無位,無制作之權,便無由成為集大成者。孔子之所以為圣,亦是學周公集大成之道。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盡其道以明其教。對章學誠而言,周公代表了行動和治理,孔子代表了知識和教化,而“治見實事,教則垂空言矣”。過度推崇孔子有“崇性命而薄事功”的危險。周公與孔子都是圣人,不存在孰高孰低的問題,后世之人,要知其所以為圣的原因,明白道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不應該計較圣人間的高下。
二、道與器
道不可空轉,需有載道之器。道不離器,如影不離形。三代理想政治,就是官師政教合一,即器而存道,天下聰明才智皆規范于圣王所傳之道。而時勢變遷,官師政教因為現實原因無法合一,即有了莊子所謂的“道術將為天下裂”。章學誠認為,官師政教分而大道隱沒,隱沒的標志恰恰就是人人可以言道。大道仍然在世間庸愚之人之中以不知其然而然的方式運行著,而那些所謂的賢智之倫所言之道,皆非大道。這個時候,孔子的作用顯現出來,他述而不作,表章六藝,存周公舊典,不敢舍器而言道。夫子之不得已亦是道之發展的不得已。他在大道離散之日,守持、整理周公舊典,將歷代圣王相傳之道延續了下去。百家雜出,儒家亦不得已自鳴一家。與諸家不同,儒家才是真正遵守了大道。
孔子和儒家傳道的依據在六經。在章學誠看來,六經皆器,每一門經典的背后都有王官之守,如《易》掌于太卜,《書》在外史,《詩》領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六經的內容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人倫日用之常,是圣人在歷史中體道而制作,不得不然之事。六經為先王之道的載體,道必須在六經中被直覺地加以把握,它們并不只是所有時代的規范書籍:“經旨宏深,非可限于隅曲也。”章學誠認為,六經自身并不足以完整地揭示道,正是歷史本身在揭示道,六經只是涵蓋了它的一部分。器是官司典守、國家政教、天下事物、人倫日用,是道運行不息的承載者;而六經典籍,則是孔子整理的一時官司典故,揭示的是道在當時之器的運行狀態,從中可見當時的先王之道。六經毋寧說呈現出來的是三代道器合一的理想狀態,有其歷史性,徒守六經而不見道之流變,則是將道凝滯于六經,不足以言道。
三、六經皆史
六經皆史是章學誠道論自然推進之所至,是章學誠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環節。道在時間與流變中被歷史化,三代之道載于六經之器。六經皆史即六經皆器。六經記載著三代興盛之由,是三代道器合一的明證。“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于政教行事之實,而非圣人有意作為文字以傳后世也”。章學誠認為,《周官》中的五史,即“今之所謂內閣六科、翰林中書之屬”,守掌故,法先王之道。史原初的本意即是記事之官。《說文解字》:“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三代官師政教合一,六經為“官司掌故”,掌管這些典策的王官之屬就叫“史”。六經皆史其實寄托著官師政教合一的理想,是道器合一的理想狀態。章學誠所說的史學,并非梁啟超所謂賣豬肉鋪柜上的帷簿也可以作史料的學問,不是所謂現代的歷史學。要在道器合一、官師政教合一的維度上把握六經皆史的內涵。史學在章學誠的思想邏輯中毋寧就是道器合一之學,在理想的政治形態中史官隨時撰述道在時間中不得不發生的變化。生生不息之道依賴官師政教合一的政治形態得以完滿地呈現。史就是不斷保存也不斷生成的道。經載的就是三代之道,亦是三代之史。要懂得從現代政府的官司掌故中去尋求道,不要專在古代經書的文字訓詁故紙堆中去尋求,這些是三代政治的陳跡,已不切于實用。要關注時王之制度,“昧于知時,動矜博古”不是經學。經學所蘊含著三代道器合一、官師政教合一的理想,就是三代史學的精神,是道歷史化的呈現。章學誠說:“夫道備于六經,義匿于前者,章句訓詁是以發明之;事變之于后者,六經不能用言,因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章學誠沒有貶低經的地位,而是把它當作三代盛時道器合一的完美呈現。乾嘉時代的學術風氣,把經學做成了考據學,不切于人倫日用,亦無補于國家實用,只因其不知六經皆史,不懂得官司掌故,知古而不通今。真正懂得經學的人要明白大道的變化,從六經中體會三代遺意,隨時撰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經學才要通古今之變。經學史學,同歸于道。
六經皆史背后的道器合一、官師政教合一才是章學誠所有著作一以貫之的思想。他認為“盈天地間,凡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圣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子集諸家,其源皆出于史”。不只是經即史,后世四部中的子與集都是來源于史。三代之后,官師政教分,諸子各以其私學名道,文字始有私門著述,說到底都是王官之學的流衍。六經即是三代史學,它所寄托的道器合一、官師政教合一的政治理想,對于大道離散、官師政教分的時代而言,彌足珍貴。然而大道是生生不息的,它就在官司掌故、天下事物和人倫日用之中;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才能在現實政治中以一種合理的方式安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