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喝咖啡時，我們在喝什么？

“我經常感覺分不清楚現實和夢。你會這樣嗎？”

“還好，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你不覺得很多經歷的場景都似曾相識嗎，就像以前到過這里。”

“我偶爾也會，你說那是因為什么？”

“我感覺是看似早已忘記，卻深藏的記憶。”

“潛意識？”

“潛意識或者說是大腦里控制我們行為的慣性思維。現在我就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繁星下，食堂的燈光透過落地窗照得廣場像黑夜中的一抹白，耳邊蟬鳴聲伴著蛙叫聲，微風帶來一絲清涼。賽珍和卓瑪坐在長凳上，手里各拿著冰涼的珍珠奶茶，吸到最后一滴，用吸管掏出杯底的珍珠，嚼呀嚼，軟糯的珍珠調皮地在嘴里滑，留下一口淡淡的清甜。

“今天好幾個同學讓我解釋我的名字，可我并沒有解釋清楚。”賽珍說。

“我們同學也讓我解釋，不過仁青卓瑪倒是好解釋，就是寶貴的度母，只是老師念到我的名字時，所有人的腦袋都會齊刷刷地看向我，讓我有點尷尬。”

“誰叫咱們的名字都有四個字呢。不過，你知道度母真正的含義嗎？”

……

夢，很清晰。賽珍醒來，腦海中模糊地閃現著度母的面容，那眼睛安詳自在，她的內心輕盈如一片羽毛飄揚在空中。這一刻，世界是寧靜的。她給卓瑪發了一條微信，約好中午十二點在karma咖啡廳見面。

近兩年，拉薩城的大街小巷除了人頭攢動的甜茶館，突然冒出一家一家咖啡廳，有人說這座城市本就包容，對于新鮮事物總是給予熱情的擁抱，也有人說這是延續了我們喝甜茶的習俗，咖啡廳是年輕人的甜茶館。不論什么原因，賽珍喜歡咖啡廳，喜歡這座城市的美好變化，當然，她鐘愛的還是拉薩的老牌咖啡廳karma。

十二點整，卓瑪已坐在karma靠窗的位置，桌上一杯心形拿鐵，她從包里拿出《局外人》，等待賽珍。

十二點十五，賽珍緩緩來遲，身著寬松牛仔裙。

“對不起，我遲到了。”

“沒事，你先點咖啡，我再看會兒。”卓瑪的眼睛沒離開書。

賽珍剛坐下，只見窗外桃花怒放，藍天、白云和雪山，讓人仿佛置身宮崎駿筆下的動畫世界，四月的拉薩！

“請問需要點什么咖啡？”服務生將她拉回現實。

“一杯肉桂拿鐵，謝謝！”

咖啡廳不像從前只有女服務員，男服務員也越來越多了。點單的男生皮膚白凈，眼睛明亮有神，他急步走進吧臺，制作咖啡。

“這個男孩看著好精神！”賽珍跟卓瑪說。

卓瑪這才放下手中的書，看了一眼男生：“確實看著很能干的樣子，這么大的大廳，就他一個服務員。你有沒有注意到，最近咖啡廳里看起來像大學生的服務員也越來越多了。”

“就是，很多大學創業者都在經營咖啡廳。”賽珍拿起卓瑪放在桌上的書，問：“你在看《局外人》？好看嘛？”

“有點意思。”

“我上次看到一半沒看下去。”

“為什么？”

“感覺男主有點冷漠。”

“你得往下看，看完整個故事才能下結論。”

……

男孩把咖啡杯輕放在桌上，賽珍微笑以示感謝。她手捧起杯子，閉眼深吸肉桂的味道，內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感，她喜歡細數生活中的小幸福。

“你更喜歡哪種口味的咖啡？”她問卓瑪。

“我嗎？對我來說，咖啡就是用來提神的，味道我覺得都差不多。”

“那可太對不起咖啡了。”

“對不起咖啡？”

“是啊！你有沒有留意咖啡店主在精挑細選這款咖啡豆之前，這些豆子經歷了怎樣的旅程？”

“豆子的環球之旅？”

“是呀！你想象一下，在非洲盧旺達的小山村，今年四十歲的咖農大衛，從十三歲開始就跟著父母種植咖啡，如今，他和老婆，八個孩子，全家從事咖啡種植業。小山村的其他居民也以種植咖啡為生，他們多年來栽種的咖啡樹已遍布整個山脈。

“到了采摘的季節，咖農們從咖啡樹上一粒一粒地采摘成熟的咖啡果，婦女們頭頂裝滿咖啡果的籃子來到處理間，將豆子倒入水池，篩豆，發酵……男孩們跳入池中唱著歌，隨著歌聲扭動身體，腳踩豆子，讓豆子與果膠充分分離，再晾曬數日。之后，男人們扛著一袋袋處理好的生豆放入倉庫。咖啡貿易商前來采購這批豆子，把它們運輸到另一個國家。在烘豆工廠，生豆經過烘焙，由綠色變成褐色，最終被人打包成袋。”

“你這么一說，我似乎看到了這杯咖啡背后的一幅圖景，它將人與自然萬物相連，將人與人連接。”

“還沒完，經過采摘、處理、運輸、烘焙，咖啡豆終于完成使命般被店主擺在這家咖啡廳的吧臺。接著，年輕的咖啡師用25秒把豆子磨成18克粉，萃取，打發牛奶，將濃縮咖啡與牛奶充分融合，制作出一杯心形拿鐵，呈現在你面前。看似簡單的一杯咖啡承載了無數人的辛勞，將你我與自然、他人相連，只是我們平時很少注意到這背后的故事。”

“所以，帶著敬畏與感恩品嘗這杯咖啡，才能對得起它？”

“對，我覺得這才是所謂的儀式感：與他者用心的交流。”

“你的故事進展得怎么樣？你不會把這個也寫進去吧？”

“有可能哦，你呢？雅思準備得怎么樣？”

“下班之后，每天晚上都在復習，過兩天就要考試了。”

“加把勁，然后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

咖啡廳的木門“當”的一聲被人猛地推開，一位身著黑色緊身夾克的男生徑直走進了吧臺，吧臺內波浪長發的女生卻沒有抬頭。

“拉珍，他們太欺負人了！經營了這么多年的店，突然要收什么轉讓費，還要四十萬！”男孩的臉漲得通紅。

女孩緩緩抬起頭，似乎還沒從書中緩過神。

“我說，他們要四十萬轉讓費！”男孩抬高了聲音再次重復。

女生這才合上書，瞪大眼，“什么？四十萬？！”

一旁的男服務生喊出聲來：“哥，你說什么？！他們要四十萬轉讓費！簡直是無理取鬧！如果咱們剛開店的時候要轉讓費還有道理，咱們在這兒都快十年了，要什么轉讓費？！”

“噓……小點聲。”女孩把食指放在嘴上。

賽珍和卓瑪無意間聽到了她們的對話。此時，店里的音樂突然變大了，播放的是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

穿黑夾克的男生叫尼瑪，是店主拉珍的男朋友。拉珍大學畢業后給自己放了一年的假期，游歷美洲、歐洲、亞洲的二十幾個國家，她說：“把生命浪費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上就不算浪費。”她把臉曬成了古銅色，長發卷成了波浪型，任它們隨意散落。回拉薩后，在父母的資助下，拉珍經營起這家咖啡館，取名karma——業，她很喜歡這個詞，因為它讓拉珍在無常的世事中找到了一種掌控自我的方向感。

Karma咖啡廳坐落在八廓街，這里是拉珍的父母一輩子生活的地方。她曾站在老宅門口想象曾經的主人如果知道祖輩留下的宅子在幾十年后成為了時下流行的咖啡廳，會有怎樣的感觸？從外觀上看，這是一座藏式老宅，三層，屋子上方窄，底端寬，墻面上噴撒白灰，黑框內鑲嵌彩色的格紋木窗。推開咖啡廳的實木大門，一股咖啡的香氣鋪面而來。房間靠馬路一面是落地窗，其他三面墻都是書架，上面擺滿了書，頂上標識著歷史，哲學，文學，兒童繪本……除了書，大廳里擺著幾張實木桌配咖啡色皮椅，大小綠植散落各處，有文竹、龜背葉、幸福樹……

賽珍喝了一口咖啡，看見杯子里刻著白色的karma一詞，“我媽媽跟我說，我跟男朋友都已經談了四年了，明年最好結婚。”

“為什么？”

“她覺得我和男朋友從大學談到現在，再不結婚可能就會散了。而且，我男朋友也這么跟我說。”

“那你想結婚嗎？”

“我不知道。”賽珍從未想過結婚的事，她一臉茫然，“你說，畢業那年，如果不是因為男朋友，加上我自己厭學，如果當時聽了我媽的話去留學，不知道現在我會在哪里？做什么？”

“最近不是經常聽人說有平行宇宙嗎？只是我們的雙眼觀察不到，如果哪天有幸，說不定就能看看平行空間中的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你相信有平行宇宙嗎？”

“我相信。”

“那你覺得平行宇宙里的你此刻會在做什么？”

“應該從加州碩士畢業，回拉薩，在大學當老師吧！你呢？”

“我？我在環游世界，一邊旅行，一邊寫作。”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咱們還是停止想象，相信眼前的一切是最好的安排吧！”

“接受現實，心態樂觀，過好眼前的每一天？”

“對，我們不可能活在過去或想象里。”

“不過，你有沒有覺得，實際上，我們也并沒有真正活在當下，而是在無意識地回憶過去，想象未來，眼前的每一刻就這樣消逝而去。”

……

兩個閨蜜之間無話不談的交流始于十八歲那年的夏天。

二人同時考取了南方的同一所大學，整個學校只有十個藏族學生，盡管兩人的專業不同，同鄉的她們自然成為了好朋友，經常相約一起逛街，自習。剛入學時，賽珍由于對家人的思念，心里總有種空落落的感覺，但很快，新朋友卓瑪的出現讓她不再覺得孤單。卓瑪留著短發，任何時候，她都不急不躁，就好像時光的流逝與她無關。她很少評判他人，更不在意他人對自己的眼光，賽珍越接觸她，就越被她的個性所吸引。

除此之外，校園里郁郁蔥蔥的綠色也裝點了賽珍的心。她喜歡學校教學樓外綠油油的草坪，沒有圍墻，沒有大門，經過馬路，大海就在眼前，一望無際。開放的校園與外界沒有任何人為的界限，這在少女賽珍的眼里簡直美得不可思議。越過一座小山丘，就到了圖書館——一座打開的書型建筑。在這里，一天過得飛快，吃完晚飯，她和卓瑪喜歡坐在廣場的長木凳上，喝著珍珠奶茶，談論著彼此的生活，就像此刻。

咖啡喝到了一半，肉桂的香氣猶存。此時，吧臺里的三個人不停地聊著什么，直到咖啡廳的門再次“當”的一聲巨響，門前站著兩位老太太，一位身著深藍色藏裝，另一位穿著鮮艷的粉紅色繡花毛衣。

“你們就是不愿意付轉讓費的商家吧？”穿毛衣的老人嗓門很大，邊朝吧臺走邊問。

“對呀！就是我們，你們這不是欺負人嗎？”尼瑪擼起袖子，幾乎要從吧臺里跳出來，拉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臂：“你慢慢說，人家畢竟是老人！”

“拿轉讓費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老太太扯著嗓門，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著尼瑪，看那架勢仿佛要干一架。一同來的老太太站在門口，一言不發。賽珍覺得那位安靜的老人很眼熟，仔細一想，原來是自己兒時大院里的鄰居——桑珍奶奶。

花毛衣老太太喋喋不休，尼瑪也不甘示弱，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著。桑珍奶奶在原地，一言不發，來回走動，賽珍看著她焦急的樣子，實在不忍心，起身走到跟前打招呼，告訴老人自己是次仁奶奶的孫女，并請她過來坐一會兒。

花毛衣老人看自己說不過尼瑪，便示意拉珍過去聊，兩人面對面站在吧臺前。

“姑娘，您們到底什么時候交轉讓費？”

“奶奶，您先消消氣！先坐一會兒，我們慢慢說。”拉珍把心中的不滿與怒氣壓了下來。“您看，我給您們準備甜茶，我們邊喝茶邊聊好嗎？”

“行！你才是老板吧！”老人對女孩的態度似乎還算滿意，她看到同伴坐在賽珍這一桌，自己也坐了過來。

拉珍走近吧臺，對尼瑪說了什么，他猛地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喘著粗氣。

不一會兒，拉珍端來兩杯飄香的甜茶：“兩位奶奶，請喝！”她自己站在一旁。卓瑪起身把一旁的凳子推過來請拉珍一起坐。

“姑娘，你不知道，這一帶的門面屬于我們居委會，大家商量好了拿到轉讓費后分發給各家各戶，但是你們幾個商戶一直不交錢。你也清楚，這么多年，我們就沒漲過房租。早上你們那小伙子找到我們領導，”老人的眼睛掃了一眼尼瑪，說：“不交轉讓費。主任就讓我當面找你們聊。”老太太語速飛快。“好的，奶奶，好的。”拉珍的語氣卻異常平和，說：“我們也不知道轉讓費是要分給大院里的居民們。但奶奶您也想想，讓我們一下子拿出四十萬，確實也有點難。”拉珍說完嘆了一口氣。

賽珍看著鎮定自若的老板，她的眼神清澈，鼻子堅挺，嘴唇厚實，嘴角微微上揚，中分的波浪長發將她的半個臉遮住，露出的下巴像是被硬線條勾勒一般。

桑珍奶奶這才發聲：“姑娘，我們知道你們做生意也不容易，但你們商家也要替我們想一想。”老人的聲音微微顫抖，合十的手在胸前晃動著，滿是皺紋青筋。

一桌人陷入了沉默。

賽珍想起兒時奶奶家的大院，桑珍奶奶就住在一樓的角落。每次她回外婆家，經過那兒就會聞到一股青稞酒的酸味。賽珍只見過老人家里有個二十來歲的姐姐和兩個小男孩，奶奶在大院門口一側擺上小木桌，上面擺著自釀的青稞酒和瓶裝白酒。大院最里層是間護法神殿，每周三清晨，祭拜護法的人們從四處蜂擁而至，他們從這兒買酒，酒比平時賣的多，大院內就會時不時地傳來奶奶的召喚聲：“央金，再拿幾瓶酒來。”“央金，多拿點青稞酒。”……聽說，奶奶賣酒養大的兩個孩子還算爭氣，總是留著兩行黃鼻涕的小胖弟上了大學，當上了公務員，他那老實巴交的哥哥上完初中就沒繼續上學，像奶奶一樣做起了小生意……兒時大院生活的片段像一場老電影在賽珍的腦海中播放著，她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段美好的時空了。

“奶奶們，請喝茶吧，要不茶都涼了。”拉珍打破了一時的尷尬。

兩位老人沒喝幾口，花毛衣老太太依舊沒能平復情緒，說話語氣急促：“我們還是先走了，姑娘，要是交不了轉讓費，后面還有很多商家等著租呢。”她起身，準備離開。桑珍奶奶也跟著告辭。拉珍把她們送到了門口，轉身朝著賽珍和卓瑪微微一笑，走進吧臺，跟男朋友尼瑪說了什么，他看上去很氣憤，急匆匆走出咖啡廳。

賽珍嘆了一口氣：“這年頭，所有人都不容易！”說完沉默了半晌。

“就像我正在看的這本書，我們始終只是他人人生的局外人。不論再怎么了解一個人或一件事，我們聽到的、看到的、知道的終究只是某個片段。”

“是啊，我們不僅是他人人生的局外人，有時候，我們甚至像自己人生的局外人。”

咖啡已近杯底，杯壁上的karma二字更加顯眼了。

賽珍看著殘留的咖啡液問卓瑪：

“你看我的咖啡像什么？”

“看起來像片樹葉。”

“不是說，有人能通過咖啡渣預測命運嗎？”

“命運？你覺得能預測嗎？”

……

就在這對閨蜜一起品嘗這杯咖啡的二十一年前，她們出生了，同年不同月。

卓瑪出生的地方是個半牧半農的小山村。大四那年，賽珍來到卓瑪的老家，在賽珍的想象中，那是一片綠油油山坡，穿過農田的小徑就是朋友的家——一間白色的，兩層高的土木建筑，二樓住人，一樓的院子里是來回踱步的山羊和牦牛……然而，當汽車駛過一座座光禿禿的山丘，卓瑪指著灰色山谷中的三座房屋，興奮地告訴她，藍色屋頂那間就是她家時，賽珍的內心一陣心酸，她不知該說些什么，五月了，這里依舊一片冬日的景象。

卓瑪告訴賽珍，母親二十歲那年懷胎九月，依舊像往日一樣在農田里干活，某一天，她突然覺得肚子疼得難以忍受，沒來得回家就在外婆的助產下，在農田邊生下了自己。她出生的五月，家里的母羊也生了小羊，它全身雪白，因此，給它取名白雪。再后來，母親又生了一個妹妹和弟弟。卓瑪四歲時，開始背著弟弟，照料牛羊。同歲的白雪是她最好的玩伴，每當去山上放羊時，她都會讓白雪睡在身旁，再往自己頭上套個塑料袋，躺在暖陽下的草坪上，一躺就是幾個小時。

同年賽珍出生，十月的拉薩已入冬，但她的到來卻給小家增添了溫暖，隨著她的出生，家里多了一個姐姐幫助母親照料家務。姐姐把及腰的長發編成馬尾，盤在頭上，她的心性溫柔善良，姐姐曾對著一個石頭教小賽珍喊“多啦”，賽珍便喊一句“多啦”。多少年后，她才意識到把用在人名后的敬語，用在一個石頭上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她很感恩自己曾被心性如此柔善之人養育。后來，賽珍一家搬到了父母單位大院，她和一群伙伴經常到院子最角落的小河邊玩耍，抓蜻蜓，捉弄青蛙，還跟著男孩們偷偷敲鄰居家大門，然后撒腿就跑……到了周末，一家人去外婆家，賽珍跟著大院的伙伴們在小巷子里跳格子、玩皮筋……

卓瑪的母親認為自己沒能上學，一輩子只能困在家里，因此她不論如何都要堅持讓自己的三個孩子上大學。卓瑪收到大學通知書的那一天，母親趕著自家的牦牛到縣城，回來后，她把一疊錢放在卓瑪手上，告訴她：“媽媽有你這樣的孩子，很驕傲！這是你的學費，你要好好上大學！”卓瑪說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原來她的母親為了湊足學費，把家里的兩頭牦牛賣了。

賽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媽媽告訴她，她唯一的職責是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后，她第一次缺錢是因為騎自行車時黃色錢包從兜里滑了出去。一通電話，母親沒有責怪她，而是立即給她寄錢，賽珍從未意識到錢可能是生活中的一個問題。

大學生活讓卓瑪和賽珍的人生軌跡有了交集，從此她們走進了彼此的世界。

畢業離開學校前，賽珍和卓瑪像往常一樣來到校外的東北人家餐廳，桌上是她們最喜歡的菠蘿咕咾肉和拔絲地瓜，但兩人的心里一點也甜不起來，卓瑪因托福兩分之差，失去了留學的機會。賽珍不知該如何安慰朋友，自己的未來同樣一片迷茫，她不僅和男友分分合合，也不知道畢業后到底要做什么工作。兩個人默默地吃著，那一餐，她們吃得很安靜。再后來，兩人都被安排進入事業單位。

轉眼，畢業已經三年了。卓瑪在畢業第二年就跟談了七年的同學結了婚，今年她的弟弟妹妹也都相續大學畢業，不再需要她的幫襯，因此她又重拾了自己大學時的夢想——準備考試，出國留學。此時的賽珍卻感覺自己深陷泥潭，她不知道應該聽從母親和男友的話步入所謂的婚姻，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繼續自由自在地生活。

兩點半，咖啡廳陸陸續續坐滿了人，旁邊一桌五個年輕的男生，看起來像是附近的上班族，各個身著筆直的藍色套裝，他們點完咖啡，一直在玩手機，另一桌兩個女孩打扮時尚，拿著手機不停地拍照。卓瑪喝完咖啡，感嘆道：“我這段時間每天晚上一兩點才睡，現在喝完咖啡還是很困。”

“你好好準備考試，但也不要累壞了身體，對了，你老公同意你考試嗎？

“同意！他一直都很支持我。”

“那太好了。”

“我下午還要開會，你要繼續待一會兒嗎？”

“我想再待一會兒。”

“好，那我先回去了，咱們有空再約。”

卓瑪匆匆離開，留下賽珍。

賽珍喝了一口咖啡，環顧四周，看見吧臺上方擺著透明的花瓶，里面插著淡黃色的牡丹花，旁邊是一尊綠度母像和一排銀質凈水杯，奇怪的是，旁邊還掛著一條細鐵鏈，一環扣著一環。賽珍心想這鐵鏈意味著什么？難道這位年輕的女老板也期待掙脫鐵鏈般命運的束縛？她又想起自己與卓瑪的對話，通過咖啡渣預測命運？命運能被預測嗎？此時，店主拉珍從吧臺后面走了出來。原來，這兒是通向二樓的樓梯，賽珍很好奇二樓究竟是什么？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走到吧臺前問拉珍，二樓是否開放？自己能否上去參觀？拉珍微微一笑，示意賽珍走進吧臺。“您可以從這兒上二樓，我就不上去了。這個您拿著。”說完遞給賽珍一個小電燈。

賽珍走進吧臺，一拐彎，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她的心“咯噔”一跳，一陣恐懼襲過心頭。通往二樓的木梯只能容下一人。雙腳剛踩上去，木梯就開始咯吱咯吱作響，梯子的間隔很大，她握住扶梯，每往上邁出一步，梯子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順著梯子，爬呀爬，感覺爬了很長時間卻怎么也到不了二樓。此時，她看見深紅色的墻壁上密密麻麻地畫著一些圖案，仔細一看，描繪的是戰爭的場景：烈焰燃燒的大地上，軍人們騎著戰馬和大象，手持利劍與長刀，隊伍最中間的將領身型魁梧，騎著深藍色戰馬，身披鎧甲，手持長槍，槍心正刺穿馬蹄下的敵方將領……賽珍心跳加速，她想退縮，往回一看腳下一片漆黑，梯子像是矗立在山崖口，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入無底深淵，這個想法差點讓她暈眩過去，她只能繼續往上爬。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忽然出現的一束光給了她莫大的安慰，爬到最后一節樓梯時，賽珍早已氣喘吁吁，她倚靠著墻，累癱在地。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微風讓她緩過神來。掛在落地窗上的白窗簾隨風飄舞，她走到窗前，看見藍天下青青群山，座座相連，山腳下的吉曲河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她深吸一口氣，僵硬的心似乎跟著眼前的河水緩緩流動起來。她聽見遠處的布谷鳥鳴，想起母親曾在每年的這個季節帶著他們到林卡，只為讓外婆實現聽布谷鳥鳴叫的愿望。

她轉過身，環顧屋內，右手邊是一張長木桌，透明花瓶內的紫百合散發著淡淡的花香，浸泡在水里的根部裹著一層細密的水泡。一堆書，有她看過的：《一間自己的房子》《能斷金剛》《你當象鳥飛往你的山》《風箏》《悉達多》……

房子另一邊是堆滿了書的三排書架，她游走在書海中，讀著書名，偶爾抽出一本，看看目錄，再繼續讀，忽然，一本包在橘黃布袋的書滑落在她眼前，她拿起書，放到桌上，打開布袋，里面是沒有裝訂成冊的長條紙張，封面上的字模糊不清，她吃力地閱讀著上面的文字：穿越層層雪山，沙漠，江河，湖泊與森林，終將抵達坐落蓮花之心的城市，金銀珠寶砌成的宮殿，光芒照耀天地十方。城里的人們無需擔憂衣食，盡享智慧之果。

“那是未來的時空？還是某個早已存在的時空？”賽珍的腦海劃過這樣的念頭，她仿佛融入了文字描繪的時空，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在一家咖啡廳的二樓……

此刻，一樓的男服務生依舊在大廳與吧臺間忙碌著，尼瑪的憤怒離去讓拉珍心情很糟糕，面對巨額的轉讓費，她也很為難，但她最終還是說服自己，錢并非真正屬于誰，流動才是它的本質，她認為如果這些錢能分給居民大院的老人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賽珍走下樓時，看見拉珍坐在吧臺。

“二樓的書真多，我很喜歡，謝謝你讓我上去參觀。”

“不客氣，如果你喜歡，歡迎常來。”拉珍靦腆一笑。

走出咖啡屋，經過沿街的商鋪，賽珍看見兩位老人還在旁邊一家小超市，花毛衣老太太跟店主說著什么。看著老人年邁的身影，她輕嘆了一口氣，不知這位老人經歷過怎樣的人生？人的苦惱與心酸，不論大小，唯有自己能感受，但所謂痛苦哪一個不是自己所造？只是我們在種下因時，毫不自覺。

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馬路兩邊桃花盛放，一陣微風吹落了花瓣，湛藍的天空下，花雨飄落，如夢如幻。眼前是拉薩八大吉祥山之一——寶傘山，山峰宛若巨傘矗立在天地之間，賽珍心想：“我的母親，父親，還有祖輩們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我，因為看到這座山，心生自我的渺小感，被護佑的喜悅感？”

她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每次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都會遲疑，但心中一定會有某個力牽引著她朝命定的方向走去，就像昨晚的那場夢牽引她，讓她在karma見到了朋友，成為他人生活中的匆匆過客，期待的，未曾期待的，都在到來，而她唯有守護自心的方寸，觀察自己的起心動念，她深信不遠處一定有一座綠色的燈塔指引著人們前行的路！

責任編輯：康松達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