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路上與故鄉相逢

藏族是一個有強大的詩歌傳統的民族，從雪域西藏到甘南草原，從康巴山水到云南邊地，美麗博大、蒼涼神秘的青藏高原以其獨特的自然地理和深厚的歷史文化，以地理和文化中恒定的詩性和神性，培育了一代代優秀詩人?？梢哉f，藏族詩歌在中國詩壇上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存在。一直以來，出于熱愛，也出于一種使命，我曾經長久地關注藏族漢語詩歌的發展。但近年來，因為年齡的差異，已經沒有心力跟蹤了解太多的新人新作了，甚或，常常陷于一種消極的疑惑：在這樣一個短視頻時代，當大家都沉迷于碎片化的信息、快餐化的知識、可視化的閱讀中，可還有年輕人真正需要詩歌？當他們憑借一部手機就可以無限地消費“詩和遠方”時，心靈還能諦聽到來自真正的詩歌的召喚嗎？

然而，近日讀到一部青年詩人的詩集《紫色風馬》，不免覺得眼前一亮。查閱資料得知，《紫色風馬》的作者土登晉美，四川鄉城人，是日益龐大、炫目的“康巴作家群”中新增的一員。他生于1998年，才剛剛結束求學階段，走向校園外的世界?？吹贸鰜?，因為年輕，經歷單薄，他筆下表現的“生活”簡單而天真，但這并未影響到他對生活的多重感受，他對身處現代社會的焦慮、孤獨、迷茫的貼切表達。無論社會如何發達，時代如何喧囂，詩人永遠是那種一個人在黑暗中走遍大地、一個人在星空下孤獨地面對自己的內心的人?？梢哉f，土登晉美具備詩人特有的這種敏銳和靈性，“痛苦”“悲傷”“空曠”“孤寂”，這些詞頻頻出現在他的《紫色風馬》的詩篇中，卻并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而是恰如其分地寫出了青春少年特有的詩性的悒郁。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做浮泛的喟嘆和抒情，筆下沒有可有可無的辭藻和修辭，用詞簡約，語言克制，富有張力，這使得他的詩句充滿了內在的現代特質。他有細微的觀察力，善于捕捉自然的意象，常常在日常場景中完成思緒的承接轉換，讓一個人在完全的寂靜和孤獨中所感受到的思緒，飛躍上升到對生命、空間的觸摸和覺悟，對意義和本質的挖掘和追索：“遠方有狗聲呼喚/家里有嘈雜對話……/所有存在都具有玄妙/所有聲音都潛入無限”；“房間無意義/窗外無意義/而行人會于勞累時/仰望天空”。

土登晉美在《夜曲》一詩中說：“很不幸/還未走入愛情/還未成長/還未寫下一首分手的詩”。但事實上，誰能在美麗的戀愛花季，拒絕愛情的誘惑呢？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神奇的情感，也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之一，文學評論家莫達爾說，“若不敘述愛的興趣，文學便簡直不能存在”，誠如此言，文學，尤其是詩歌，素來是表達愛情最為完美的方式之一。從被譽為“詩之始，歌之本”的《詩經》，到琳瑯滿目的外國詩歌，我們從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中領略到了最純粹、最真實、最豐富的愛情之情?？梢钥隙?，土登晉美和大多數年輕詩人一樣，寫作大抵也是從寫愛情詩起步的。在《紫色風馬》中，他用《如果有一個紫色的下午》《暗夜追尋著愛你》《假設》《初戀的肩膀》《婚》《昌平》《2.14的禮物》《情人節》等等如許多的詩篇，執著地表現了熾熱的暗戀，相思的甜蜜，愛情的誓約。我非常欣喜地看到，面對在愛情這個古老的命題中如何更好地面對本能、體驗人生、重塑人性，這個年輕的吟唱者，做出了自己獨到的回答。

很喜歡《雪下了一早上》這首詩。簡單明了、短小輕巧的口語，卻蘊蓄著言有盡意無窮的溫柔、含蓄情感：“雪下了一早上/來勢很猛/但沒能撐到晚上/我說要一心工作/可到了晚上/雪停了/還是按捺不住/給你發消息的心/‘今天我們這里下雪了，剛剛才?！?。同樣風格的還有《梨樹和你的化身》：“我只想和你/坐在巨大美麗的梨樹下/你看著茂密梨花的白/而我/想象著——你/一切安靜/陽光照著我們”。這是多么美好、純粹的詩句，像是從校園民謠的琴弦上彈奏出來的旋律，寥寥幾筆簡單、平實的想象，卻勾勒出了一幅極致的畫面：“白衣飄飄的年代”，一對干凈、青澀的人兒，在他們的頭頂，陽光清澈，梨花如雪正在簌簌地落下……

古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緣情而綺靡”，是的，詩貴以情，誰能不喜愛這樣的初心如日月昭昭的詩句呢？它讓人想起曾經的美的年華，美的人，想起所有年輕的，珍愛的，遺憾的，蹉跎的。純真之情，為這些貌似平淡的詩章鑄上了魂。寫出這樣的詩的人，我相信他“是成年后也能夠害羞的/那種無可比擬的美好之人”。

統讀《紫色風馬》，以及土登晉美另外一些詩作，不難得出一個數據學的分析結論：在他目前為止的創作中，其實比“愛情”比重更大的另一個關鍵詞，是“故鄉”。有關故鄉有關康巴的詩篇，在詩集中占三分之二以上篇幅。譬如“紫色風馬”系列，《黑色湖》《冰雪》《大渡河畔》《噶絨》《雪山》《去康定》《暗藍侵襲的傍晚康定》《擁有荒原》《每一條河流都將月光化為女神》》《渴望》》《景物》……等等，太多了，無法一一列出。從這個年輕詩人的筆下，我讀到康巴作家詩人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一串串熟悉的地名：達折多，跑馬山，大渡河，亞丁，理塘；我在他徜徉的詩思里，與曾涉足過的青藏山河、甘孜草原再度重逢，我曾被那樣蒼茫的天地之美一次次擊中，如今依然沉陷。海德格爾說，歸鄉是詩人的天職。作為在20世紀末日新月異的城市里出生的新新人類，作為在遠離母語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藏族人，土登晉美卻能像父輩作家們一樣，執著地踐行對民族文化的認同、追尋，深情地敘說對故鄉的眷戀、摯愛，這很是讓人感慨，感動。他說：“我像一個長滿皺紋的孤兒/堅信某個轉角忽然通往我的故鄉”；他說：“雪啊，我多么想讓我的眼淚一起化掉/流過我父親眷戀的我祖輩永遠的村莊/我希望摸一摸故土的石頭/再回到故土的冬天擁抱雪白的故事”；他說：“我在水泥的城市/卻召喚草原奔涌的血馬/請讓我的心靈歇歇”；當他遠渡重洋，看見異域他國“雪山頂上的星星”，他說：“我仿佛回到每一個西南邊陲高海拔的故鄉”。

饒有意味的是，我們從《紫色風馬》的字里行間，可以清楚地看到土登晉美雖然有發自心底的樸素真摯的熱愛之情，但關于古老、神奇的藏文化，關于廣闊、瑰麗的草原文明，他幾乎沒有做直觀地呈現，他的筆下，也較少出現“村寨”“草地”“牛羊”“蒼鷹”諸如此類富有高原風情的詩歌意象。如何從這些司空見慣的語境中抓住、提煉出真正貼近那片大地貼近詩人靈魂的東西？如何從外在抵達事物的本質？我想年輕的詩人是做過這樣的思考的。他摒棄了民族性和地域性顯性的標簽和符號，無意涂抹這樣的地理和文化標簽制造出來的神秘的宏大，荒涼的崇高?？蛋凸枢l，以及更廣大的藏文化，這是他的根，他在寫作語境和心靈情感上，對此天然地沒有他者的隔膜感和獵奇心，因此也沒有那種潛在的具有功利性的對外的美學展示。他追求詩歌的寫實，注重情感的在場，著力于對自身的探究。應該說，土登晉美的故鄉書寫在現階段依然是清淺的，尚待進一步掘進，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以一個遠離故土的孩子的原生態的生存體驗，原發性的生命體驗，寫出了一個真實的溫熱的故鄉：“鄉城，我回去定曲的村莊/我是在18歲的夢幻中，第一次走在爺爺埋葬的地方/沒有特別的月亮，沒有燦爛的星光/只有耳邊的碩曲河簌簌著……”

沒有特別的月亮和星光，卻有感悟自然和靈魂的現實感情，直達生命內在的詩意，這是土登晉美作為一個年輕的詩人可持續性發展的潛質。躋身于地域、民族特色濃郁的康巴作家群，他以自己的書寫方式，以不同于父輩前人的自我表達，呼應了他們身處其中的廣袤壯麗的自然山河，譜寫著屬于康巴大地的獨特文化景觀。正如著名作家阿來在“康巴作家群”書系的序言中所說：“在康巴廣闊雄奇的高原上，有越來越多的各族作家，以這片大地主人的面貌，來書寫這片大地，來書寫這片大地上前所未有的激變，前所未有的生活……”

是的，土登晉美這一代人，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生活，他們起點高，眼界廣，有比較，有容納。他們剛剛起步，他們已然出發，從白雪覆蓋的鄉村，從草木返青的高原，從城市人聲喧騰的某個轉角。而無論行至何處，他們都是有根的人，他們在不斷的遠離中抵近著故鄉，他們在所有的路上與故鄉相逢。他們正在培植足夠的自信審視故鄉大地和民族歷史，他們更有執著的熱愛傳承民族文化的真善美。我們有理由確信：未來，他們必將走向更廣遠的世界。因為，廣袤壯麗的青藏高原，五千年燦爛文化的偉大祖國，是他們永遠書寫不盡的家園。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