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疼痛的聲音

王鵬程，1979年6月生，陜西永壽人。清華大學中文系畢業，文學博士。南京大學博士后。現為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文學評論》等報刊發表論文百余篇。主持國家級、省部級科研項目數項。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獎、陜西文藝評論獎一等獎等獎項多次。

西藏這片圣潔的雪域高原，正如阿多尼斯所言：“只有詩歌，知道迎娶這片天空”。沙冒智化用詩歌“迎娶”著這片天空。他駕駛著汽車，穿過雪山、大地、湖泊與牦牛群，在現代化與傳統的沖突中吟詠，我們能夠深切地感受到現代化給純凈高原帶來的巨大沖擊和心靈震蕩。他虔誠地守護著雪域高原的“心靈之城”，在焦灼和糾結中紓解著現代化和世俗化帶來的心靈焦慮，撫摸著靈魂的傷口。

首先，“詩”是“寺中之言”，這個漢字，或許一舉造就了詩人的命運——“像一名巫師，在混沌中發掘萬物的關聯，又在關聯中醒悟真諦。”①然而，“現在的語言同事物的知覺外觀之間存在的疏離與日俱增，給詩人設置了難題。”（魯道夫·阿恩海姆語）沙冒智化的特別在于，他剝離了神靈的神秘主義，為一切具體的現象，找到了客觀對應物，為其披上情感的外衣，象征化地用意象來塑造知覺，用知覺來表現思想，“使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下呈現在心靈面前。”（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不僅題材如此，語言也是這樣。

在他的筆下，“天空是一座黑色的花園，下著星星的花瓣”（《天的白》），聲音被“唱干”（《看村口》），語言被“抽筋”（《酒瓶里》），“鎖在內心的鋼鐵/從城市搬到牧場/在水泥的面孔上/給牛羊之間/用一座墻壁/暗藏著夜的冷”（《牦牛說》），“拆遷的土墻后面/坐著一塊石頭/土墻上有她的痕跡/粘不上去/傷口里住進了/一只鴿子的家”（《背面》）。在現代的時間之下，一切被扭曲、變形，靈魂被腐蝕、煎熬，他用詩行來抗拒這一切，走在一條更深、更美境界的路上。

其次，“月光”“紐扣”“螞蟻”“骨頭”是其詩歌中常用的意象。“月亮”是溫潤美好的神祇（這兩本詩集都以月亮命名，足見月亮在詩人心中的位置），“月亮是看神話的一扇窗戶”（《縫月亮》），安妥著受傷的疲憊的一切，月亮盛開在夜空，月亮被裝進酒瓶，月亮被拿在手里，“月亮搬到身上來”，把月亮倒進了心里（《不小心把月亮倒了進去》）月亮“掉在碗里”說：“人只能拯救半個人/我讓火，/安靜下來了”（《掉在碗里的月亮說》）一切都可以“紐扣”是心靈的門扉，“我尋思一顆能當作紐扣的星星/把雙眼藏在胸口/咽下你無處不在的味道/拿起酒杯干了夜”（《物體》）。詩人“扣上心骨上的紐扣”，但卻“被黑夜吃得只剩半顆”（《半顆紐扣》）。“紐扣”是家園，“走動在唱干的聲音里”，“卡在心里咳不出話”（《看村口》）。“螞蟻”是倔強的姿態，“我想讓自己的傲慢/如一只螞蟻，在骨頭里流淌”（《夜里》），然而“最大的空洞是螞蟻洞/不是海洋”（《多余》）。“骨頭”，如“燈光長在深夜的體內”（《蛻變的時間》），“白了根的頭發”也能“刺痛我的骨頭”（《失眠曲》），“在淚的骨頭上/開出美的謊言”（《人間情》）。

在他的詩行里，生活讓我們疼痛起來，我們“看著太陽流淚/嘴里啃著骨頭/咬碎了舌尖”（《上云》），能聽到靈魂骨頭疼痛的聲音——“心骨間溢出的水分/向萬物密語愛的濕度”（《一葉綠松石》），“通過骨頭/痛到淚”，我卻“未能燦爛地痛”（《不眠的夜》），“包著骨頭續命”，（《不眠的夜》）他用殘忍的詩意，進行著個人美學上的反抗。

最后，沙冒智化善于在藏族文化現代化與傳統的對撞中尋找安身立命之地，尋找著古老文化的鮮活的能源。他有屬于自己的雪山、大地、湖泊和神靈，有自己的疆域、土地和稟賦。我們能從他的詩行里讀出疼痛、惶惑、不安、震蕩、追尋，感受到了時間的痛苦、時代的痛苦、靈魂的痛苦，“嚴酷的脈搏猛擊著，血液的激流鞭打著，鐵鍬均勻地敲打在它們之中，通過溫柔的繆斯產生，因為生命如此獨特，它們來自凡人的嘴唇，聲音比草包牧師更清澈。”①對此，沙冒智化坦言：“在我看來，詩歌給人類帶來的是一種超脫現實生活之外的心境，這種心境與幾千年前高原上的岡底斯山文明和雅礱文明中早已有之并延續至今的生死觀有關。這是構成藏民族古老的建筑藝術、繪畫藝術、心理哲學、生態教育、民俗風情的文化底蘊，是其獨特魅力所在，也是藏族詩歌存在的意義，是詩人要傳承下去的重要部分。”②可見作為青年藏族詩人沙冒智化對詩歌傳承使命的認領與自覺性。

于詩歌寫作的意義，沙冒智化從詩的本體、意象建構和民族精神傳承等向度做著持之以恒的堅守與追尋，由此形成他詩美風格的獨特和異質性，并同步體現在他的散文詩和跨文體寫作中，而成為當下詩壇值得關注的特別存在。比如《一個人》（組章）：“陽光的毒，只能用花草來解”“夏日的眼睛，在土地上完全開放式，你在我的胸口，挖個空間，種上你！/你能接上，我的精神！”沙冒智化是從沙冒村向詩的無邊世界進發的人！毋庸諱言，沙冒智化是一位苦吟派詩人。但也有一些作品為詩而詩，缺少樸實天成的自然感。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