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記》的編撰中,司馬遷首創合傳之體。后來,班固借鑒了這種方法并熔進了自己的編纂理念,對《漢書》的編撰體例進行了一次創新性的嘗試。班固的這種做法,使《漢書》從體例上得以整齊劃一,從人物著錄上更為完整,為后世史書的編撰提供了范例,具有重要的史學研究價值。相較于《史記》合傳的研究成果,對《漢書》合傳的討論仍顯不足,有些問題仍有深入討論的空間:例如,《漢書》對《史記》的合傳分類有何承繼?《漢書》中人物合傳的次第安排與司馬遷的《史記》有何不同,原因何在?《漢書》中人物合傳的衡量標準究竟為何?對這些問題進行考辨分析,有助于進一步了解班固的史書著錄理念、《漢書》的體例創新以及對人物傳記的書寫方式等。筆者通過查閱相關史料,就這些問題作一分析。
一、《漢書》對《史記》合傳類型撰寫方式的調整
合傳是我國古代史書中的常見體例,其作用主要體現在能將所著錄的人物進行歸類和對比記載,有學者稱其“在傳記中最為良好。因為他是把歷史性質相同的人物,或者互有關系的人物,聚在一處,加以說明,比較單獨敘述一人,更能表示歷史真相”1。這從《史記》撰寫的不少合傳中“可以看出不少的特別意味”1,便是明證;相較于史書中的人物別傳,合傳的優勢在于“能夠包括許多夠不上作專傳而有相當的貢獻,可以附見于合傳中的人。其作用不單為人,而且可以看當時狀況”2。從以上分析來看,這應當是班固承繼司馬遷合傳編撰理念的原因,其具體的撰寫方式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漢書》將《史記》中單獨立傳或二人合傳的人物,囊括于一篇之中,設立多人合傳的篇目,極大地擴充單篇傳記的信息容載量,如《公孫弘卜式兒寬傳》《楊胡朱梅云傳》《匡張孔馬傳》《竇田灌韓傳》等,均屬此類。第二類,《漢書》為《史記》中未能詳載的人物立傳,其中包括將《史記》中的附載人物變為合傳的單寫人物,如《史記》中,蒯通附見于《史記·淮陰侯列傳》,伍被附載于《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對此,班固將二人與江充、息夫躬一起編入《漢書·蒯伍江息夫傳》;同時,班固還將應立傳而未立傳的人物進行合傳,如《史記》中無蘇武傳,其父蘇建則附載于《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班固為便于附載蘇武,便將蘇建與《史記·李廣傳》合為《漢書·李廣蘇建傳》。第三類,班固將附載于《史記》合傳中的人物抽出,并為之單獨立傳。例如,張湯原載《史記·酷吏列傳》,東方朔原載《史記·滑稽列傳》,班固將他們提出合傳,分別為其單獨立傳,編撰為《漢書·張湯傳》《漢書·東方朔傳》;同時,又在《酷吏傳》中加入一些《史記》未立之人,使人物分類更加清晰,內容更為詳實。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漢書》承襲了《史記》的傳記體例和人物記載方式,但在具體的著錄人物中,班固增加了西漢時期人物的傳記,如《史記·循吏列傳》所載皆為春秋戰國時期的人物,《漢書·循吏傳》所載則增加了西漢時期的人物,這也顯示出《漢書》對《史記》所載有補充之意。
當然,班固對《史記》的傳記體例和對人物的記載方式主要是承繼,但在承繼過程中,也進行了創新,這也和兩部史籍所載史事的時間跨度和側重點不同有關。兩相比較,《史記》的時間跨度更長,記載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西漢初年的史事;而《漢書》則側重記載西漢時期的史事。因此,作為東漢時期的學者,班固是有條件在《史記》的基礎上對《漢書》的內容進行擴充和對史書的記載方式作出調整的。從多年來學界對《漢書》的研究結論看,班固的這種做法有助于史書傳記功能的增強。一方面,擴大了單篇傳記的容載量,豐富了傳主的人物信息,凸顯出合傳的體裁優勢;另一方面,將同一時期或有相同經歷的人物同載一篇傳記之內,方便讀者在研究時比對這些人物的不同特點,從而更加綜合地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等。同時,由于《漢書》主要記載了西漢時期的史事,班固詳細記載了不少西漢時期的歷史人物,使后世學者更能比較直觀地了解西漢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情況以及社會風貌和生活習俗,這對于后世學者研究西漢歷史有著重要作用。雖然如此,歷代的學者對班固此舉仍有一些爭議,集中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漢書》中為合傳人物立傳的方式是否合理?另一方面,其調整是否發揮了合傳的優勢?
其一,關于《漢書》中為人物立傳的具體方式,曾有學者進行質疑。趙翼認為,班固“不知蒯通本非必應立傳之人,載其語于《淮陰傳》,則淮陰之心跡見,而通之為辨士亦附見。史遷所以不更立《蒯通傳》,正以明淮陰之心,兼省卻無限筆墨。班掾則轉因此語而特為通立傳,反略其語于《韓信傳》中,是舍所重而重所輕,且開后世史家一事一傳之例,宜乎后世之史日益繁也”3。在趙氏看來,班固為不當立傳的附傳人物專門立傳,便相對減少了應詳述人物的筆墨,這也成為后世史書事無巨細、典籍浩繁的濫觴。此觀點看似合理,其實是值得商榷的。班固之所以這么做,乃是與《漢書》詳述一代歷史的體例有關。《漢書》斷代為史,自應詳于《史記》所敘。《韓信傳》不詳載蒯通之語,然蒯通說韓信之事本為史實,蒯通之詞也在此書中,而將蒯通提出與數人合傳,乃是為了突出辯士在此事中的特殊作用,這是寫作上互見手法的運用。況且,就蒯通在西漢初年的經歷而言,其與當時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有關,通過詳記其事,也可以讓史書所載內容變得更為詳實。
也有學者認為,《漢書》合傳中的人物安排欠妥,即班固將不屬于同類的人物強行合傳。如劉知幾認為:“江充、息夫躬讒諂惑上,使禍延儲后,毒及忠良。論其奸兇,過于石顯遠矣。而固敘之,不列佞幸。楊王孫裸葬悖禮,狂狷之徒,考其一生,更無他事,而與朱云同列,冠之傳首,不其穢歟?”1全祖望也認為,蒯通、伍被、江充、息夫躬不屬一類,蒯通、伍被也只宜附見于淮陰、淮南二傳,“要之,蒯生尚可,伍則下矣,江則更下矣,息則無賴耳,原不合作特傳”2。顧炎武認為,《漢書》“以蒯、伍合江充、息夫躬為一傳,蒯最冤,伍次之,二淮傳寥落不堪讀矣”3。朱東潤的觀點也與之近似,“淮陰侯、淮南王二傳,提出蒯、伍二人,頓覺黯然寡色。蒯、伍二人除與韓信、淮南王安相連之事實以外,亦后無可敘述,合諸江充、息夫躬,亦覺不倫”4。他們的觀點主要是針對《漢書》所安排的傳主位置不當而言的,確有一定的合理之處,但“史家立傳,以明一時事風,或以事連,或以品同,本無定格,本不以立傳與否為褒貶,尤不以同傳與否為褒貶”5。在《漢書》中,班固之所以如此安排,乃是其史家視角使然。西漢初年,尚有戰國馀風,辯士這一特殊群體對當時的諸侯王影響很大,且屬性難辨。班固將其合傳,乃是為了言說游士之末流必為饞譖及其危害,在此傳之末,班氏自言:“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奸,東平誅:皆自小覆大,繇疏陷親,可不懼哉!可不懼哉!”6在此著明其為列傳之意,乃是為了后世之人當以此為鑒。
《漢書·游俠傳》的人物安排,也有后世學者認為存在爭議之處。王應麟認為:“樓護之執呂寬,小人之不義者也,不當傳于《游俠》。”7凌稚隆認為:“(陳)遵不過沉酒自縱耳,亡若朱家輩振人不瞻,而陰脫人于厄也,概名曰俠,恐非其倫。”8盧舜治認為:“陳遵非游俠也,乃酒俠爾,首尾自照應。”9呂祖謙曰:“護之執呂寬,乃鄉者朱家之所羞。故游俠,漢之罪人也;樓護,游俠之罪人也。”10牛運震認為,班固不了解司馬遷為游俠立傳之本意,以致入選《漢書·游俠傳》的人物不當,“萭章倚石顯,樓護附五侯,此乃趨利附勢之徒,去朱家、郭解遠甚,何得謂俠?陳遵嗜酒好客,亦與游俠不類”11。其實,仔細分析,他們之所以認為此篇中的人物安排不妥,乃是對游俠身份的不同認知所致,“俠不盡任,亦不盡在閭里交通,游民即俠,士大夫亦為之”12。在司馬遷眼中,俠客的范圍很廣,比如延陵季子以其掛劍贈故人,即可視其為有俠士之風;陳遵、樓護、原涉等也與司馬遷所敘述游俠的經歷有相近之處,班固將其歸入《漢書·游俠傳》,與司馬遷對游俠的看法也沒有沖突之處。《史記》《漢書》之所以對游俠采取不同的著錄方式,蓋因“太史公望救于人,故多憤激之詞;班氏欲歸之正,故為探本之論”1。究其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是司馬遷與班固所處的時期、個人經歷和在撰寫史書時對材料取舍的方式有所不同使然,沒有必要在這些問題上過分糾結。
關于《漢書》合傳中的人物分類和排列安排,也是一些學者質疑的一個關鍵點。漢武帝時期,經過“文景之治”,漢朝國力強盛,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領域均出現人才匯聚之勢,如史料所載:“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嚴助、朱買臣,歷數則唐都、洛下閎,協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青、霍去病,受遺則霍光、金日?,其馀不可勝紀。是以興造功業,制度遺文,后世莫及。”2對于史書撰寫而言,如何將眾多人物著錄其中,自然會出現多種分類和排列方式,換言之,由于編撰理念、著錄側重以及材料占有等方面的不同,體現在具體的史書中,自然會出現不同的編撰特點。王應麟認為,《漢書》合傳中人物的分類和排列安排不清,“班固敘武帝名臣,李延年、桑弘羊亦與焉。若儒雅,則列董仲舒于公孫弘、兒寬之間。汲黯之直,豈卜式之儔哉!史筆之褒貶,萬世之榮辱,而薰蕕渾殽如此,謂之比良遷、董,可乎?”3齊召南亦言:“卜式始末本無足稱,班氏但節取《平準書》中數段為傳,與《食貨志》復矣。且贊語以(卜)式質直配汲黯,尤覺不倫。”4這些觀點看似合理,其實也是值得商榷的。此處所言的人物,大多是漢武帝時期與不少歷史事件相關涉的人物,且其平生所經歷的事件不止一起,而且個人在這些歷史事件中的行為表現和所得到的評價也不相同,對史書撰者而言,大多會以擇其要、取其長的方式來記錄,不可能面面俱到。比如,張湯、趙禹皆為酷吏,但《漢書》著錄時則側重取其“定令”一面,這并非班固疏漏,而是為了突出傳主的主要特征,可以視為寫人互見法的一種使用。
其二,班固的改造是否發揮出合傳體裁的優勢?對此亦有兩種觀點:其一,《漢書》合傳中出現的人物事跡未盡一篇、分為兩傳的做法是否合理?其二,《漢書》是否單純為了節省篇幅而強行合并傳主,致使一些應具體詳述的人物,僅以附載了結;同時,是否有未能完全依照實征的規則,出現應傳人物失載的情況呢?本文作如下分析:
第一,有學者質疑《漢書》中的同一人物分列兩傳的做法。凌稚隆曰:“《史記·陳平傳》內附見王陵,班掾既分作兩傳,則自言‘我多陰謀’一段,不當仍贅于陵尾云。”5又稱:“不敘平丞相事,載之《王陵傳》也,作未了。案劉須溪謂《漢書》析平傳為兩傳,徒使首尾不合,誠然。”6曾國藩也稱:“《史記》王陵、周勃等事,皆列入《陳平世家》中‘始平曰’。以下我多陰謀云云,接上文‘何坐略人妻棄市’,皆陳平事也。《漢書》別分為《王陵傳》,以周勃、陳平問獄訟錢谷事闌入陵傳,已失其義矣。而‘何坐略人妻棄市’之下,‘始平曰’之上又闌入王陵、審食其后嗣一段,遂使審平與陳平之名混淆。”1這些觀點各有其理,主要是受后世史書體例影響所致。《史記》本非以王陵、周勃附載于《陳丞相世家》,《漢書》也不是刻意分陳平、王陵為兩傳,二者敘述雖略有差異,然其主要目的仍是為了合為一篇,從而達到史書編撰與人物書寫的圓融狀態。《漢書·儒林傳》也有與人物本傳之記載重復的情況,凌稚隆認為:“夏侯勝、京房業有本傳,而《儒行傳》復詳次之,近于重復。若張禹、兒寬輩,僅志姓名與所師爾。”2誠然如此,但《儒林傳》與人物本傳的敘述重心有所不同,其體“以經為綱,以人為緯,非若尋常列傳,詳一人之生平者也”3。本傳是以敘述人物的生平事跡為主,而《儒林傳》則“以六藝為綱,師儒傳授”4為主,其目的是“明師法之相承,溯淵源于不替者也”5。由此可知,雖為兩處記載,但非重復敘述,此為互見法的實例運用。可以說,班固此舉是有自己考慮的,意在將人物傳記的書寫與學術源流的梳理相結合,體現其在體例上追求精細的理念。正如蘇輿所言:“(京)房與夏侯勝復于儒林中著小傳以明學派,此班氏創例之精。”6以此來看,對《漢書》一人兩傳的質疑也是值得商榷的。
在編撰《漢書》之時,班固盡量避免出現同一人物分列兩傳的情況,他在一篇之內最大限度容納人物,能為一篇者多不兩分。其實,《漢書》之所以出現一人兩傳的情況,乃是因斷代史書體例之需所致,鄭樵曾對此說道:“自班固以斷代為史,無復相因之義。雖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損益,會通之道,自此失矣。語其同也,則紀而復紀,一帝而有數紀;傳而復傳,一人而有數傳。”7可以說,在《漢書》的列傳中,出現一人兩傳的情況,實屬于正常現象。因為“斷代之史,每值兩朝嬗代之時,重復在所難免,此鄭樵、章學誠所為力主修輯通史也”8。若班固撰修兩漢通史,亦能避免一人兩傳的情況,但體例所限,勢必不得不如此;況且在這其中,也包含著班固自身的史學理念。以此來看,《漢書》之所以出現一人兩傳的情況,應是斷代史體例的需要使然,不應據此否定其對《漢書》合傳的編撰考慮。
第二,有學者認為,《漢書》合傳中存在著人物失載的問題。王應麟曾言:“西漢末,郭欽、蔣詡、栗融、禽慶、蘇章、曹竟不仕于莽。卓茂與孔休、蔡勛、劉宣、龔勝、鮑宣同志,不仕莽時。王皓、王嘉并棄官。漢史不能表而揚之為《清節傳》,而僅附見其名氏。”9此說有些失之偏頗,沒有考慮到史官立傳需要依據。“史之列傳,本以書事,非以表人,傳中諸人,無分正附,標目與否,不關褒貶,無事者自無可書,事少者自不特書”10。在史學尚未完全脫離于文學之際,其自身的規則仍較為疏散,此時編撰史書的目標,乃是為了記載當時的風俗故事,這與后世史書必求不漏一人的做法有所不同。若是史料不足或傳主無可傳之事,自然可以附載傳中,乃至直接省略。班固就此問題曾言:“春秋列國卿大夫及至漢興將相名臣,懷祿耽寵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節之士于是為貴。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王、貢之材,優于龔、鮑。守死善道,勝實蹈焉。貞而不諒,薛方近之。郭欽、蔣詡好遁不污,絕紀、唐矣。”11由此來看,班氏之所以不立《清節傳》,乃是因為他認為史料不足或傳主無可傳之事。因為在敘述史事中,班氏尤重史料的來源是否可靠,同時又將自己的觀點滲透其中,他說:“何、王、師合傳而忠節著,匡、張、孔、馬合傳而佞諛彰,實足見消長之機,何待標忠奸之目?”1從《漢書》的內容看,確實如此,在諸傳中,雖未明標其目,但褒貶之義已然彰顯,故不用贅增此篇。一些后來的學者之所以據此責備《漢書》記載有缺,主要是與對班固的編撰觀念和《漢書》的著錄特點以及對其時史書的著錄情況了解不夠有關。況且,從《史記》來看,司馬遷并未設立此傳,其在著錄中采用了通過對人物綜合評價的方式以體現其對人物的“褒貶之義”;班固也采用了和司馬遷相同的書寫方式,將對人物的褒貶寓于敘事之中,故沒有再增設此傳。由此來看,質疑《漢書》諸傳中遺漏人物的觀點也是值得商榷的。
綜上所述,班固對《史記》合傳著錄方式的重新設置,擴充了人物傳記的容載量,擴大了單篇傳記的容載量,使《漢書》對人物的著錄更為詳實,從而使讀者能從中更為直觀地了解西漢歷史的演變過程。
二、《漢書》合傳的順序安排
班固對合傳體裁著錄方式的重新設置,還體現在對古代史書列傳順序的安排調整方面。關于《史記》的編排順序,后世學者也提出過不同的觀點。趙翼認為:“《史記》列傳次序,蓋成一篇即編入一篇,不待撰成全書后重為排比。”2“其次第皆無意義,可知其隨得隨編也。”3崔適也認為:“酷吏皆今人,循吏皆古人,太史公非愛古薄今者,不宜有此。二傳不相屬,中隔《汲鄭》《儒林》二傳,亦甚不倫。”4 他還提到,《史記·汲鄭列傳》本是別傳,“不當在《循吏》《儒林》兩總傳之間,猶《大宛傳》當在《匈奴》之次,不當列《酷吏》《游俠》之間也”5。徐復觀也認為,《史記》中的傳記編次存在著難以解釋的地方,其稱:“由《伯夷列傳》第一,至《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皆按年代先后為次序。在《匈奴列傳》第五十與《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間,出有《衛將軍驃騎列傳》及《平津侯主父列傳》。在南越、東越、朝鮮、西南夷四列傳后,出有司馬相如、淮南衡山兩列傳。在《循吏列傳》第五十九后,出有《汲鄭列傳》。都看不出他這種次序的意義,便引起許多爭論。趙翼謂‘《史記》列傳次序,蓋成一篇即編入一篇’‘其次第皆無意義’。此不僅不合于《李將軍列傳》以前之情實,且匈奴等外夷六列傳的先后,大體上系按照與漢發生關系,或得到解決之先后為次。”6此說較為調和,既肯定其中有“年代先后為次序”“與漢發生關系,或得到解決之先后”安排的合理之處,也指出了“看不出他這種次序的意義”的不合理之處。
關于史書列傳的常規順序,學者一般認為應是“先別傳,后總傳,各史皆然,法當創自《史記》”7。盡管如此,但司馬遷也沒有完全依照自己設定的規則列傳。《漢書》合傳承接《史記》而來,若欲對其進行重新設置,傳記間的順序安排是后來史家不能繞開的問題。相較于《史記》順序安排的率性自如,《漢書》的傳記順序顯得更為整齊劃一,班固基本上按照時間順序來排列各傳,同時依照別傳在前、合傳其次、類傳最后的通則,使之盡可能地有據可循。例如,他將季布、欒布、田叔立合傳,將其由在《高五王傳》之后調整為在韓、彭之后,原因是他“蓋以其為群雄之馀也”1。班固采用這種安排方式的意圖為,一方面意欲彰顯其氣節,另一方面他認為這種安排比較合乎歷史事實。又如,《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的位次安排,“馬本次于武帝時傳中,蓋從安、賜兄弟敘之,班次之此,則以長次之,然不入之《高五王》者,蓋以此傳文長,故不并耳”2。這里所說的是班固在安排人物傳記的位次時,也非一成不變,對于文字篇幅比較長的,也有單獨的考慮。又如,《漢書·儒林傳》的次序安排也體現了班固注重史事中時間先后順序的特點,因為漢武帝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前,故將此傳的位次放在相應的時間范圍之內,他的意思是應按照時間順序,由先而后體現西漢歷史的脈絡。由此可見,班固在敘述傳中人物和安排傳記先后順序方面,既注重表現人物的特點,又注重與史實相一致,這也體現出他在史書著錄中的編撰特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評:“其述《外戚傳》第六十七,《元后傳》第六十八,《王莽傳》第六十九,明以王莽之勢成于元后,史家微意寓焉。”3
不僅傳記之間的順序次第體現出班固的史書著錄特點,即既注重表現人物的特點,又注重與史實相一致,其內部安排亦是如此。以《漢書·儒林傳》《滑稽傳》等類傳為例,在此類傳中,班固將列于《史記》類傳中的部分傳主移出并單獨列傳,凸顯出其對此類傳主群像的不同定義。《史記》之所以設立人物類傳,如前所述,是因為自先秦以來至西漢時期出現了眾多頗有影響的人物,而這些人物在不同的歷史事件中又有不同的表現。在對不同人物的著錄中,班固也有著自己的取材和分類觀點。比如在《史記》中,“儒林諸公皆取其廉直而異于公孫弘者。太史公以為武帝雖好文學,而所重者公孫弘、張湯而已。張固刑名法律,而公孫弘乃曲學也,適足以亂道,而圣人又不在區區書卷間,故命之曰儒林而已。此蓋對公孫弘而發,下卷酷吏則為張湯而發矣,其次第條理不爽毫發如此”4。《漢書》大致也是如此,但班固將董仲舒、東方朔移出《儒林》《滑稽》等傳,也有自己的思考:“傳例既寬,便可載瑰特之行于法律之外;行相似者,比而附之;文章多者,錄而入之。但以庸濫徇情為戒,不以篇幅廣狹為拘,乃屬善之善耳。”5同時,為了保證類傳中的人物群像更加趨近,班固將從業特點相近的人物歸類;但又依據這些人物的不同專長和才干為之單獨立傳,以更好地體現出這些人物的個人特點。比如,董仲舒潛心儒學,為西漢時期儒學的代表人物,在漢代儒學研究中極具影響。為了凸顯他的學術成就,班固收錄其《天人三策》全文,并為之單獨立傳,未將其歸入《儒林傳》;東方朔的才干得到漢武帝的賞識和朝廷大臣以及文人學者的認可,但又好滑稽詼諧,班固側重著錄其具有較強辦理政務能力的一面,不以東方朔“滑稽之雄”的稱號為意,故而,沒有將其編入《滑稽傳》。由此可知,盡管《史記》《漢書》著錄的人物大致相同,然“立意各殊,不得雷同視之”6。
與此同時,班固也調整了《儒林傳》中所敘儒家“五經”的順序,使之符合西漢時期學術源流的發展狀況。在《史記·儒林列傳》中,“五經”敘列順序依次是:《詩》《書》《禮》《易》《春秋》,這與《史記》中其他地方提及“六藝”的順序有所不同。有學者認為,“這是以建立五經博士時的序列為根據的”7。關于漢代“五經博士”設立的順序,《漢書·儒林傳》曰:“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復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復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1再加上漢文帝時期已經設立的《詩經》博士,這個順序與《史記·儒林列傳》所言的“五經”順序相同。但另一方面,《漢書·儒林傳》所敘的“五經”順序是《易》《書》《詩》《禮》《春秋》,并沒有因循《史記·儒林列傳》的順序,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與班固所受劉歆的影響有關。相關學者研究認為,“劉歆的《三統歷》把律、歷、《易》三者糅合在一起以作天道的具體存在,所以在《七略》的《六藝略》中說《易》為《詩》《書》《禮》《樂》《春秋》之原,便把《易》位置于六藝之首。這是劉歆以前所沒有的新說”2;《漢書·儒林傳》采取了《漢志·六藝略》所敘的五經順序,而《漢志》正是由班固刪改《七略》而成,此處又以《七略》中《六藝略》的順序為此序列,這種重新排列五經的序列,為后世經學家所因承,沒有發生過改變。以此來看,兩書之所以在敘述上有如此差異,這與西漢時期經學的發展狀況有關。在司馬遷之時,“五經博士”設立不久,其存在的問題尚不明顯,“故史公秉五經博士的成規以創立《儒林列傳》。及五經博士之弊端日益顯著,為劉歆、揚雄們所輕視,班氏受劉歆的影響,因而在秉承中有所突破,使其更切近客觀事實,這一點應當算是難能可貴的”3。在這個過程中,班氏既調整了《史記·儒林列傳》中“五經”的敘述順序,又呈現出西漢時期經學發展的實際狀況,體現出其考辨經學脈絡的學術特征,極具史學研究價值。
雖然如此,仍有學者質疑《漢書》傳記安排的合理性,《四庫全書總目》曾提及《漢書》中西漢諸王合傳的命名和次序有誤:“諸王既以代相承,宜總題諸王傳。何以《敘傳》作《高五王傳》第八,《文三王傳》第十七,《景十三王傳》第二十三,《武五子傳》第三十三,《宣元六王傳》第五十耶?”4劉之遴亦認為《漢書》中的諸傳記次序存在紕誤之處:“今本紀及表、志、列傳不相合為次,而古本相合為次,總成三十八卷。又今本《外戚》在《西域》后,古本《外戚》次《帝紀》下。又今本《高五子》《文三王》《景十三王》《武五子》《宣元六王》雜在諸傳秩中,古本諸王悉次《外戚》下,在《陳項傳》前。”5對此問題,全祖望認為:“所謂古本者,偽也。《外戚傳》以《元后傳》與《莽》接,有深意焉,則必無升在列傳首卷之理。《外戚傳》不列于《陳項》之上,則《諸王傳》亦不次《外戚》也。蓋陳、項是群雄,其不為諸王屈也,是史法也。之遴妄信而仍之。”6翁元圻也對劉氏進行批評說:“如之遴所述,則傳次于紀,而表、志反在傳后。”“若移《外戚傳》次于本紀,是惡知史法哉!”7這兩種觀點以史法論《漢書》傳記的次第安排,認可了班固的觀點,但論說依據仍以《史記》為參照標準,沒有仔細分析《漢書》在《史記》基礎上對合傳排列的重新調整。故而劉咸炘進一步地展開論說:“《外戚》不在前,不足證諸王亦不在前;改紀、世家為傳,亦不足證其必當在首。其必在首者,史篇次序,本非朝儀,傳以釋紀,當依時敘。諸王既不別為世家,則與諸臣雜編,固其宜也。”8這個觀點是比較中肯的。雖然《漢書》的敘述安排不似《史記》那般明顯,但其傳記次第體現了班固在《史記》基礎上對合傳排列方式的整合之意。
此外,傳記名稱也是班固整齊合傳的一個重要方面,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班固將《史記》中記載相同人物內容的傳記名稱進行修改,使之名實相副。例如,《史記·梁孝王世家》即文三王世家,班固將此相關內容整理出來,且詳于標目,命名為《漢書·文三王傳》,使人看后一目了然;另一方面,他將合傳的名稱盡可能地整齊劃一,使之有據可循。《史記》列傳側重敘述人物的一生始末,但對其標目則沒有統一的標準,“或述其名,或稱其字,或兼其姓,或舉其官”1,除了諸王傳之外,在《史記》中,其人物傳記的名稱大都無一定之規,這也體現了司馬遷在著錄中把重點放在“存史”上,首先注重對相關人物的經歷進行詳細描寫,而把標目放在其次。到班固編撰《漢書》之時,時間已過百年有馀,閱讀史書的人自然會對方便查找檢索等方面提出不少新的訴求,作為經常使用文獻典籍的學者,班固本人也應當會有這方面的體會。因此,班固在承襲司馬遷注重“存史”等理念的同時,更為注重史書格式體例甚至標目等方面的整齊劃一,“概自篇端總其姓字,后但著名,遂為定體,百世咸遵”2。誠如章學誠所言:“太史標題,不拘繩尺;蓋春秋諸子以意命篇之遺旨也。至班氏列傳,而名稱無假借矣。”3另外,《史記》《漢書》各篇之所以采取不同的做法,還與兩人所處的時代有關。司馬遷上承戰國諸子之馀風,以傳主的人名、爵名等作為篇名,致使《史記》合傳的名稱較為隨意,多無規矩可循;然班氏編撰《漢書》之時,史學觀念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更加注重“其義例纖悉”,故而班固也受此觀念影響,在著錄史書時盡可能地使體例格式趨于整齊。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史之體制遷實創之,而其義例纖悉班始備也。”4盡管如此,仍有學者對《漢書》某些傳記的名稱提出異議,沈欽韓認為,《漢書·萬石衛直周張傳》的篇名并不恰當,“萬石,非史例也。史遷之謬,班當改正”5。浦起龍也曾對此表示不解:“班氏奉詔勒為國史,既皆以名書,而萬石君題獨留口號,亦失檢也。”6兩說認為,班固應當更正《史記》中的紕誤之處,而班固沒有更正,是一種失檢。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史家標目不必皆取整齊,班氏整齊,而猶存此題曰萬石,兼舉父子,著其家聲,亦何不可”7。《史記》編撰之時,文學與史學尚未完全分離,至《漢書》完成才使得史學逐漸從文學中獨立出來,在此過程中,出現尚未盡善的地方,實屬正常現象。通過這些調整,可以看到《漢書》在《史記》基礎之上的調整,不是一種隨意性的行為,而是在史書著錄的過程中充分吸收眾多史學研究的成果使然,其對合傳著錄方式的調整,體現了班固在治學方面嚴謹細致的態度。
三、《漢書》合傳的著錄規則
關于古代史書合傳的常規分類,主要有兩類:第一類,被認為是在當時比較出類拔萃的人物,在與諸多人物作比較之下,可作合傳。第二類,在當時社會中比較有影響的普通人物,在與諸多人物作比較之下,可作合傳。8第一類是常見于史書中的不同人物的合傳,《史記》《漢書》皆有此類;第二類是某一類型人物的合傳,其中傳主之間的情況存在著某種相似性或者共同性,他們是生活在當時社會中的普通人物,正史中的儒林、文苑、游俠、刺客、循吏、獨行等列傳,就為他們而立。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不亞于那些影響很大的人物,“作這種合傳,是專寫某團體或某階級的情狀;其所注意之點,不在個人的事業而在社會的趨勢;需要立傳與否,因時代而不同”1。這兩種類型是古代史書中合傳的主體,但后一類被稱呼為類傳,或許更為妥帖。在《史記》《漢書》中,此類傳記都有存在,但司馬遷沒有明確辨析兩者之間的差異。司馬遷之所以為游俠立傳,主要是因為秦漢之際,朱家、郭解等人在社會上有相當的影響力,而編纂《刺客列傳》,則是因為荊軻、專諸等的刺殺行為對當時的歷史走向產生了重大影響。對于這些歷史人物,司馬遷是比較關注的,不僅詳細描寫了他們的經歷,而且也突出了他們的個性,其中也自然包含了司馬遷對這些歷史人物的評價,這可能與司馬遷所處的時代離這些人物所處的時代較近有關,當然也與司馬遷參閱前代史家對這些人物的評價和在生活中了解到這些人物的特征有關。而班固所處的時代則不同,距離這些人物所處的時代較遠,加之其更加傾向于分類應當整齊劃一,于是在具體著錄時常常將兩者之間的界限加以明確,在類傳中更側重凸顯該群體所反應的社會現象和人物群像,而非側重書寫這些人物單獨的生活軌跡,體現出類傳與合傳的效果差異。
面對相同的書寫對象,《漢書》運用了不同于《史記》的傳記方式,其人物安排和次第順序都有其特殊含義,呈現出其獨特的合傳特點。總體來說,班固之所以將數位傳主合傳,乃是基于人物之間所存在的某種共通性,“列傳中數人一傳者,或以學術同,或以事功同,或以官職同,或以高潔同,或以讒諂同,或以黨言獲罪同,班掾雖不摽立別名,如《儒林》《循吏》例,而同傳之意自見”2。盡管每篇合傳的具體成因有所不同,但人物之間的共性特征仍是合傳與否的關鍵因素,這一規則是班固承接司馬遷而得。由于《史記》通貫歷代,其合傳主要“以事類分,不以時代分。屈原與賈誼同傳,曹沫與荊軻并編,皆取其行事相類耳”3。這種做法使具有相似特點的人物得以合傳,不僅縮減了傳記篇幅,還能在對比中體現出人物的個性特征和時代背景,極具史學研究價值。班固承繼司馬遷的這種著錄手法,使合傳中的人物最大程度地符合以類相從的規則;不僅如此,他在此前提下,綜合衡量比較其他多種因素,對人物進行了歸類著錄。不同于《史記》通貫古今歷代史事的著錄體例,《漢書》著錄范圍是比較固定的,僅記有漢一代之史事。因此,按時間的先后順序著錄,也是班固傳記書寫的規則之一。比如,他在為陳勝、項羽立傳之時,便是如此安排的。正如服虔所言:“傳次其時之先后耳,不以賢智功之大小也。”4盡管如此,他同時也認為,時間順序與以類相從的規則并不矛盾,“雖次時之先后,亦以事類相從。如江充、息夫躬與蒯通同傳,賈山與路溫舒同傳,嚴助與賈捐之同傳之類是也”5。這也體現出后世的史學家比較認同《漢書》這種“經緯交錯,兩相交織”的合傳著錄方式。
此外,在《漢書》的傳記中,還體現出班固欲為后世著錄史書提供某種范式的想法。在文學創作中,他比較注重對前代學者創作經驗的吸收,但又不會一成不變,尤其是在辭賦的創作上,班固既吸納西漢時期的辭賦家司馬相如、揚雄等講究辭章修辭的手法,又注重追求文章的切于實用,避免只顧個性張揚而空洞無物,強調實際生活與藝術形式的融合。在史書編纂過程中,班固也不自覺地滲透了這種理念和寫作手法,使史書具有切于實用的借鑒價值。在《漢書》合傳的人物品評中,也可以看出他的相關理念,比如《漢書·韓彭英盧吳傳》,此傳贊曰:“昔高祖定天下,功臣異姓而王者八國。張耳、吳芮、彭越、黥布、臧荼、盧綰與兩韓信,皆徼一時之權變,以詐力成功,咸得裂土,南面稱孤。見疑強大,懷不自安,事窮勢迫,卒謀叛逆,終于滅亡。張耳以智全,至子亦失國。唯吳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傳號五世,以無嗣絕,慶流支庶。有以矣夫,著于甲令而稱忠也!”1班固將漢初異姓王侯并傳于此,在對比中敘述他們的生活軌跡及失敗原因,進而指出這些異姓侯王得到封地以后,不思安分守已,妄自尊大,卒謀叛逆,以致招來滅國之禍;而“吳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傳號五世,以無嗣絕,慶流支庶。有以矣夫,著于甲令而稱忠也!”班固的這種著錄態度,意在勸戒后世之人應當謹守忠信之道,以史為鑒。正如黃震所評:“班史以此同傳者,謂韓、彭、英以大功,盧以舊恩,皆不克終,惟吳芮傳國五世者,得人心有道也。垂訓之意深矣。”2值得一提的是,班固的這種著錄理念,還在其他篇章中有所體現,這可以蕭望之、蘇武為例。班氏作為東漢時期的經學大家,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對合傳人物的衡量評價多以儒家的理念為標準。例如,他評價蕭望之曰:“望之堂堂,折而不橈,身為儒宗,有輔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3班固竭力稱贊蕭望之的儒學成就和理政才能,體現出他對類似人物的評價取向。又如,他評價蘇武曰:“孔子稱‘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蘇武有之矣。”4班固引用孔子的言語,贊揚蘇武在匈奴歷經十九年,被發配到北海牧羊,仍然拒不降服,不辱使命的氣節,這也體現出他對人物的評價取向。正如黃震所評:“子卿之節,千古一人。”5此外,除了在著錄史書時班固以儒家的理念作為評價人物的標準外,他本人也是東漢時期的經學大家,他所編撰的《白虎通義》被稱為集當時經學之大成,從班固的著書活動中,也可以看出漢代經學發展的階段特征與歷史過程。
在承繼前人著錄史書方法的基礎上,班固亦梳理出自己的合傳規則,呈現出比較成熟的合傳著錄方法。不僅如此,其在合傳的具體篇章中,也對司馬遷的著史經驗進行了汲取和創新。具體來說,司馬遷判定人物是否合傳的因素主要有五種,即學術相關、功業相似、行事相涉、志節相類、宗親關系等;班固將此全部承繼的同時,還將傳主的個人際遇經歷也納入了分析范圍,使入傳標準更為細化和規范。關于著錄人物的經歷,主要有兩個方面的特點:出身或經歷。基于出身或經歷類似的人物合傳,以《魏豹田儋韓王信傳》《韓彭英盧吳傳》等為例,魏豹、韓信、田儋等與漢初的異姓諸侯王一樣,都是在特定歷史時期出現的經歷較為豐富的歷史人物,這些人物的經歷具有其他傳主所不可比擬的特殊性,但他們之間又有相似的出身乃至人生遭遇,班固自言:“楚漢之際,豪桀相王,唯魏豹、韓信、田儋兄弟為舊國之后,然皆及身而絕。”6他們身上所共同具有的特定因素,使之具有合傳的可能性。而從仕宦經歷方面來看,班固以其在漢廷擔任官職情況以及做官經歷作為參考要素,此可以以《蕭何曹參傳》《張周趙任申屠傳》《公孫弘卜式兒寬傳》《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雋疏于薛平彭傳》《魏相丙吉傳》《薛宣朱博傳》《趙尹韓張兩王傳》為例。這類傳記中的人物往往在漢朝建立前后的過程中具有重要影響,班固自言:“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以信謹守管籥,參與韓信俱征伐。天下既定,因民之疾秦法,順流與之更始,二人同心,遂安海內。淮陰、黥布等已滅,唯何、參擅功名,位冠群臣,聲施后世,為一代之宗臣,慶流苗裔,盛矣哉!”1班固在這里首先論述蕭何和曹參在漢朝建立過程中所建立的功業和所取得的地位,講明了二人合傳的原因。又自言曰:“孝宣中興,丙、魏有聲。是時黜陟有序,眾職修理,公卿多稱其位,海內興于禮讓。覽其行事,豈虛虖哉!”2后來又談及了漢宣帝時期的大臣魏相、丙吉稱職禮讓,因此,便將魏相、丙吉合為一傳。又因“薛宣、朱博皆起佐史,歷位以登宰相”3,便將二人合為一傳。由此可以看出,班固在立傳時,強調人物仕宦經歷和所任官職的相似性,這樣有助于閱讀時對人物進行比較對照;同時,他對這些經歷和職位具有相似性的人物進行詳細的描寫,突出這些相似性人物的不同特征,這在書寫操作上是有難度的,但在班固筆下,均能展現出這些人物的不同特點,體現了班固對史料的精細把握和很強的文字駕馭能力。當然,如此安排,會使得合傳的篇章數量和單篇傳中的人物和文字大幅增加,但也能使讀者更加方便地在對比中了解人物的不同特點。
班固此舉不僅明確了合傳的規則和要素,更使其在體例上得以整齊規劃、規則謹嚴;從語言文字上更為精當和閱讀上更為方便。其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漢書》解決了《史記》中傳記體例尚不明確的問題。對此問題,前代學者已經有所關注。劉知幾認為,《史記》傳記本以人物故事為主,“至于龜策異物,不類肖形,而輒與黔首同科,俱謂之傳,不其怪乎?”4他進一步提出,其中還存在著“樸略猶存,區分未盡”5的問題;章學誠也認為,《史記》對人物的安排考慮并未充分,不過“因名定體,非有深文。即楚之屈原,將漢之賈生合傳;談天鄒衍,綴大儒孟荀之篇;因人征類,品藻無方,詠嘆激昂,抑亦呂氏六論之遺也”6。當然,章學誠認為《史記》是受到了《呂氏春秋》筆法的影響。仔細分析,確實如此,《史記》立傳本以因人為設、以傳述人的方式為主,《索隱》云:“列傳者,謂敘列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故曰列傳。”7《正義》亦曰:“其人行跡可序列,故云列傳。”8即使這些記載指的是列傳的大多數情況,其標準也略顯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司馬遷對其列傳的書寫對象曾有明確認知,但由于他撰寫時間跨度如此之長、涉及史事和人物又如此之多,加之身體上所承受的痛苦,已經實屬不易,自然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面面俱到,他沒有將這些問題完全解決,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班固在承繼司馬遷著錄理念的基礎上,結合西漢以來史書著錄的經驗和做法,將此問題重新梳理,進一步明確了人物入傳的規則與要素,使《漢書》的志與傳分類明晰,成為后世史書的范例,這不能不說是班固在史書著錄方面的一次大的創新。這一做法使傳記成為專門傳人的載體,且有規可依,有例可循,對后世的史書著錄產生了深遠影響,誠如章學誠所言:“遷《史》不可為定法,固《書》因遷之體,而為一成之義例,遂為后世不祧之宗焉。”9
另一方面,在《漢書》合傳中,班固尤其注重對人物社會關系和家族譜系的書寫,使著錄人物的生平顯得更為完整,更加立體地展示了西漢時期的歷史人物所處的社會和生活環境。便于學者在研究某個或某類人物時能夠查找到其較為完整的資料,也利于對這些人物進行綜合的比較分析;不僅如此,通過記錄這些人物的社會關系和家族譜系,還使許多反映漢朝官吏、文人學者和普通百姓生活的史料得以入載。有學者提到,“父子祖孫,合為一傳,變成家譜的性質,一家一族的歷史可以由其中看出。此種合傳的方法,為著歷史的開了許多方便。許多人附見在一個人傳中,因一個重要的而其馀次要的都可記載下去”1,對研究西漢時期的歷史人物所處的社會和生活環境提供了方便。當然,這又與后代單純記錄家族譜系的做法不同,班氏安排人物是否別傳的標準,也要看其后世子孫是否賢明發達等,如“楚元王、張湯、杜周、韋賢、蕭望之、翟方進輩皆以有賢子孫可紀,故自為傳”2。如此安排,既能展現出其家族血緣關系的延續發展脈絡,又可體現其家族歷史的更迭變遷。盡管《漢書》是斷代史,但其所載內容上自漢高祖、下至王莽時期,從體例上看,實為包括漢朝在長安建都以后二百三十年的通史。以此來看,其整個著錄特點也可以說是將通史的著錄理念與斷代史體裁相結合的一部史籍,而在這種安排中,包含了班固個人獨特的史書著錄視角。同時,《漢書》也不同于單純地敘述家世源流的史籍,這是《漢書》著錄的另一個特征,其作用在于在改進合傳著錄方式中,豐富了史書著錄的體例。
《漢書》對《史記》合傳的繼承與改進,不僅擴充了單篇合傳的信息容載量,還增加了《漢書》合傳的總體數量,發揮了合傳體例的書寫優勢,使其成為后世史書參考并運用的重要載體。在此過程中,班固還調整和改進了《史記》傳記次序和命名方式等,為后世學者比較系統地了解和研究西漢歷史提供了幫助。
On the Inheritance and Improvement of the Composite Biography Style in the Han Shu Based on the Shi Ji
Bai Shaoxiong
Abstract:In the compilation of historical books in ancient China, Sima Qian initiated the style of joint biography, which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subsequent ban Gu. When Ban Gu recorded the history books, he not only changed the two-person joint biography in Historical Records into a multi-person joint biography, but also combined his biographies that should have been passed down but were not detailed. This expanded the capacity of a single biography and made the description of characters in Hanshu more detailed. In this process, Ban also adjusted the shortcomings of biographical order and chapter naming in previous history books, and determined that the recording rules should be in chronological order, similar events and instructive. Ban Gu's practices make Hanshu uniform in style and more complete in the description of characters, which provides an example for the description of later historical books and has important historical research value.
Key words:Han Shu;Composite Biography;Categorize;Order
責任編輯:朱偉華
作者簡介:白少雄,1989年生,河北石家莊人,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
1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3頁。
1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4頁。
2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2頁。
3 趙翼撰,曹光甫校點:《陔馀叢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頁。
1 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174頁。
2 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4頁。
3 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440頁。
4 朱東潤著:《史記考索(外二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13頁。
5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頁。
6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89頁。
7 王應麟著,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困學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60頁。
8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卷九十二,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第9頁a。
9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卷九十二,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第9頁b。
10 呂祖謙著,黃靈庚、吳戰壘主編:《東萊呂太史集》,《呂祖謙全集》第二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27頁。
11 牛運震著,李念孔等點校:《讀史糾謬》,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117頁。
12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7頁。
1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卷九十二,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第1頁a、b。
2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九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34頁。
3 王應麟著,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困學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08頁。
4 班固撰,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第九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225頁。
5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卷四十,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第11頁b。
6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卷四十,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第17頁b。
1 曾國藩撰:《讀書錄》,《曾國藩全集》第十五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51~152頁。
2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卷八十八,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第11頁a。
3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89頁。
4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89頁。
5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89頁。
6 班固撰,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第十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878頁。
7 鄭樵撰:《通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
8 張舜徽著:《周秦道論發微·史學三書平議》,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8頁。
9 王應麟著,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困學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3頁。
10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頁。
11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十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097頁。
1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8頁。
2 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
3 趙翼撰,曹光甫校點:《廿二史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頁。
4 崔適著,張烈點校:《史記探源》,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2頁。
5 崔適著,張烈點校:《史記探源》,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3頁。
6 徐復觀著:《兩漢思想史(三)》,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53頁。
7 崔適著,張烈點校:《史記探源》,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3頁。
1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頁。
2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頁。
3 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401頁。
4 何焯著,崔高維點校:《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31頁。
5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962頁。
6 何焯著,崔高維點校:《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31頁。
7 徐復觀著:《中國經學史的基礎·〈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76頁。
1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十一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620~3621頁。
2 徐復觀著:《中國經學史的基礎·〈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頁。
3 徐復觀著:《中國經學史的基礎·〈周官〉成立之時代及其思想性格》,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77~78頁。
4 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401頁。
5 姚思廉撰:《梁書》第二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573頁。
6 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2頁。
7 王應麟著,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困學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0頁。
8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199頁。
1 胡應麟撰:《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頁。
2 胡應麟撰:《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頁。
3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92頁。
4 胡應麟撰:《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頁。
5 沈欽韓等撰:《漢書疏證(外二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84頁。
6 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39頁。
7 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頁。
8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5~76頁。
1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8頁。
2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目錄列傳部分眉批,目錄第12頁b。
3 張舜徽著:《周秦道論發微·史學三書平議》,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9頁。
4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85頁。
5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85頁。
1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895頁。
2 黃震撰:《黃氏日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七〇八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96頁。
3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十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92頁。
4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八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469頁。
5 黃震撰:《黃氏日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七〇八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95頁。
6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858頁。
1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七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021~2022頁。
2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十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151頁。
3 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十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409頁。
4 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頁。
5 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頁。
6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74頁。
7 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第七冊,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581頁。
8 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第七冊,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581頁。
9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59頁。
1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2頁。
2 凌稚隆輯校:《漢書評林》,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九年(1581)刻本,目錄列傳部分眉批,目錄第5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