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巴人崇蛇習俗拾零

一

關于“巴”字，《說文解字》釋：“蟲也。或曰食象蛇。象形。”小篆的字，就是一個大腦袋、長身子、張著大嘴的蛇，而甲骨文的字，我們還能看到它嘴里的牙齒。若以“它”論，不論是甲骨文還是小篆，“它”也是一個大腦袋長身子的蛇。說到“巴”、巴人圖騰，任乃強先生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論述：“這里說的巴蛇，明明說的熱帶的蟒蛇……中華不產如此巨蟒，而很早就有巴字，并以巴蛇為圖騰，巴字是依據其圖騰造形而用其民族自稱。巴族的圖騰造形沒有出土文物佐證，此說只是揣測得合理而已，巴人自稱巴是可以用其它民族語言來證實的。”（任乃強：《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他不僅解讀了“巴”，還猜想了巴人的來源，但是，還是有人懷疑“巴”就是巨蛇，巴人是以巨蛇為圖騰的氏族。

楊先生說某一氏族以某物為圖騰，他們會用某物為氏族命名，會認為自己與某物有血緣關系，并崇拜某物，而且禁殺、禁食某物。那么，巴人對蛇有這樣的行為嗎？如果有這些行為，是否可以證明巴人是以蛇為圖騰的氏族？下面就此問題作一簡述。

二

20世紀80年代，有人在巴縣（今巴南）木洞收集到蛇祖宗的民間故事《蛇祖》（《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重慶市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重慶分社，1990年）和《雷二老爺是根蛇》，據研究者說，這是一個故事的兩個版本。后來，有報道說馬家鄉（今并入豐盛鎮）也有類似的事情。

傳說木洞雙河口雷家，主人叫雷萬石，他們家財神什么的都不供，偏偏要畫條蛇來供起。如果有人問，雷家人就會講一個故事：在很久以前，雷家有個當家人，不管春夏秋冬，天天都要洗冷水澡。他不在河頭洗，而是在一個山洞里洗。他洗澡，連他堂客都不能看。有一天，男人去洗澡，女人就在后頭打吊線（暗地跟蹤）。結果差點把她嚇死了！原來男人洗澡時，脫掉衣服變成了一條蛇。女人的驚叫聲被男人聽到了，男人變回了人形，非常生氣。從此男人就生病了，不久就死了。男人死了，女人好后悔，不久就病入膏肓了。臨終，她把事情告訴了兒女們，并要兒女們畫條蛇來供起。當她看到蛇像供起來的時候，兩只眼一閉，就“走”了。從此以后，她的子子孫孫，都把蛇當成祖先來供起。

故事的講述人楊仲良一再聲稱，他講的這個故事確有其人，實有其事，故事中提到的雷家，木洞雙河口一帶還有后人。巴縣的民俗調查，也提到他們在雙河口聽人講到，民國年間，雙河口還有人在家中供奉蛇像。2007年4月，《重慶晚報》記者專門前往木洞雙河口去調查，還找到幾個見過、聽說過祭拜蛇祖的見證人；被調查者還說，祭拜蛇祖一事，直至20世紀七八十年代才接近尾聲。

這幾十年來，直接說自己是蛇的后代的人少，但拐著彎說自己是蛇的子孫的人多。

以前，重慶人都愛說，蛇進屋是祖先回來了，不能打。人們一旦發現蛇進了屋，總是想方設法將蛇“請”出屋子，絕不傷害。我童年生活在城鄉接合部，聽大人講，我們后背坡上的吳家，有一次家里來了兩條烏梢蛇，纏在屋梁上，怎么送也送不走，甚至拿晾衣竿也挑不走，于是，一家人就到鄰居家借住了幾天，等蛇走了全家人才回到家里。

其實，不只是家里，就是屋周圍的蛇也是要受到“優待”的。比如，修房造屋，挖開地基發現蛇，也是不能打的，俗話說“屋基蛇打不得”，所謂屋基蛇，也是與祖宗沾邊的。

重慶人在野外，最怕看到蛇殺烏（交配），大家都認為這是兇兆。一旦遇到這種狀況，有人說，要趕緊閉眼，并迅速調臉；也有人說，要趕緊把自己的外衣或者腰帶等物品拴在竹子上或者樹上，民間稱這種方法叫“寄”，就是讓竹子或樹替你倒霉——民間傳說，倒霉的竹子，要遭黃幾年，才能轉綠。《遵義民間禁忌》上記載的方法與重慶相差不大：“‘見蛇性交者，不死都要脫層皮。’于是就說‘大石頭，你看蛇在干事嘞’來禳解。千萬別喊同伴，否則要損害同伴。據說災禍、福氣是可以轉移的。這是一種原始巫術的思想遺跡。”其實，這也是一種“寄”——把災難轉移到石頭上去了。

人見蛇殺烏，為什么會有如此深沉的恐懼？有人解釋說：子孫見到祖先在干事，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羞愧感，所以會有如此感覺。

與見到蛇殺烏一樣，凡是見到蛇蛻皮，都認為是兇兆，民謠說：見到蛇蛻皮，不死脫層皮。人們在野外見到蛇蛻皮，都會迅速地脫掉自己的外衣，掛在竹子上，或者樹丫上，并且盡快地離開現場。至于見到蛇蛻皮為什么如此恐懼，有解釋者說，你見到祖先赤身裸體，難道不應該羞愧嗎？這種解釋很難說正確。

三

重慶人啥都敢吃，卻怕吃蛇。不但不吃蛇，而且不打蛇，還對死蛇恐懼。小時候媽媽就告訴我，見了死蛇要趕快離開，若是蒼蠅爬了死蛇然后爬人，人要得飛蛇丹。飛蛇丹生在人腰上，圍滿一周，人就要死。因而，我特別怕死蛇，每每在田間地頭，一看到死蛇，就會屏住呼吸，一口氣跑老遠，好像是怕死蛇的毒氣會隨著呼吸進入人體內部一樣。大人就不同了。鄰居鄧家的老三，聽說有死蛇，就扛著鋤頭，跟著孩子們到發現死蛇的地方，挖一個一尺來深的坑，將死蛇埋在里面。

長大了，我才知道，飛蛇丹其實是“帶狀皰疹”，與蒼蠅爬蛇再爬人無關。

人們對死蛇的恐懼，應該是來源于蛇是祖先的觀念吧。打蛇是一種罪過，見了死蛇不掩埋也是一種罪過。更有甚者，人們甚至不能直呼蛇的名字——蛇。

我小時候，都不說蛇，而是稱代稱，最常見的代稱是（音lāng）頸、巴頸。，在我的記憶里，是細小的意思，之所以稱蛇為頸，主要原因就是蛇的頸部特別細。后來我才知道，讀léng，意思是身子。而四川方言讀lāng，意為細小，有時也指身體小，如巴、巴豬兒。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我一直沒弄明白。苗語黔東方言的nang，就是蛇。lāng和nang，在四川方言里沒有區別，它倆誰是源，誰是流？大概永遠沒人能說清楚。

有時，重慶人也稱蛇為“梭老二”

“老梭”，有時還稱“金串子”。以前重慶做生意的人，最喜歡夢到蛇了，他們稱夢中的蛇是金串子，還說夢蛇是吉兆。民間還說，父母夢見了蛇然后生兒，就說此子是龍子。

四

我小時候喜歡和小朋友玩一種叫“蛇抱蛋”的游戲。游戲時，在地上畫一個三角形，在三角形的每一個角放一砣鵝卵石（有的地方用石塊）作為蛋，活動開始后，由一人四肢著地當“貓”護蛋，其余的人就去搶“蛋”。“貓”的手不能離地，只能用腳去碰觸人。若是“貓”的腳碰觸到了某人，某人便與“貓”交換，活動重新開始；若是蛋被搶光，活動便進入懲罰“貓”的階段。處罰前，由“貓”在風、雨、雷中選擇一樣接受處罰。獲勝的孩子們，高舉雙手搭建起拱門狀的通道，讓“貓”從中通過——若是選擇的“風”，在“貓”通過拱門時，孩子們就使勁吹氣，當然，氣里往往會夾雜著雨（唾沫），“貓”會使出全力，以最快的速度通過拱門。若是選擇的“雨”，孩子們就吐唾沫，當然，一般都不會選擇“雨”；若是選擇的“雷”，在“貓”通過拱門時，孩子們就用拳頭捶打“貓”的背，冬天穿著大棉襖，會有人選“雷”。

當時，沒有想過這個游戲是怎么來的，也沒有想過這個游戲里有什么內涵，但是，到了我研究巴文化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這個游戲極有可能是巴人祈子習俗的變體。于是，我寫下了《蛇抱蛋——巴人祈子儀式的遺存》一文，1992年發表在《重慶文化報》上。解開這個游戲之謎有幾個重點：一是地上畫的那個三角形，三角形在原始文化中是女陰的象征；二是女陰（三角形）旁邊的蛋，它是生命的象征，古人相信我們是從蛋中來的；三是護蛋的貓是巫師。最初的儀式是在地上畫一個三角形，然后在三角形上放雞蛋（有的地區不止三個），然后由巫師扮成蛇（圖騰神）對蛋施魔法——使蛋受精，然后讓婦女吃下這些蛋，達到多生多育的目的。隨著社會的進步，人的宗教意識逐漸淡薄，這一儀式就漸次變為一種純粹的娛樂活動了。蛇抱蛋這一游戲，在長江流域及以南地區廣泛存在。

后來，我發現重慶的民俗專家也認為“蛇抱蛋”是“蛇祖”觀念的再現：“‘蛇’祖宗生育、保護‘蛇’子孫的民族精神。在世界民間文化中，圓圈、三角形可代表女根，其中的小石子兒表示蛇蛋，匍匐其上的人便是母系社會時期祖宗的化身——她正伏身蛋上并孵化后代……‘蛇抱蛋’，是一種罕見的、典型的圖騰游戲。”（余云華：《巴渝民俗風情》，重慶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