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畫《巨荷》，張大千專門造一間大畫室

1956年4月，張大千在日本舉行“張大千臨模敦煌石窟壁畫展”，展出近四十件作品，參觀人潮如織。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Musée Cernuschi）館長瓦迪姆·葉理綏（Vadime Elisseeff）此時正游歷東京，觀展后深受打動，現場便親邀畫家赴巴黎舉辦個展。畫家雄心勃勃，欲借此機會，尋求突破，進軍西方藝壇。

1960年，張大千取珍藏乾隆內庫紙六張、明末清初之吳天章墨，專門興建大畫室，不惜工本畫就《巨荷》六連屏，高逾三米，寬八米，屬畫家傳世尺幅最大之作。創作的整個過程，畫家特委托攝影記者、好友王之一拍攝記錄。王氏日后在《我的朋友張大千》書中“畫巨荷建大屋”一章，即細述親睹畫家繪此六屏之籌備及經過，讀來深感有趣。

“畫畫真不心疼磨墨的人”

大千先生常說：“我飯桌大，畫桌大，畫室還不夠大。”

為了畫這幅《巨荷》，便想著另造一間大畫室。大千先生說做就做，只要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動工，他恨不得一晚上就能造起一間畫室。對于動工建造需要花多少錢？銀行存款夠不夠？這些“小”問題，他從不考慮。

大千先生督工建造大畫室，早晚也必到新開辟的荷花塘邊徘徊幾個小時。有時坐在塘邊深思，有時仔細觀察。

大畫室造好，二十米長、十米寬，遠看像間大倉庫，近看有點像宮殿屋脊，上下兩層，樓下兩旁是睡房，最后一間是裱畫室；樓上除了幾間儲藏室以外，就是一大通間畫室，全部鋪上地毯，盡頭放著一張大畫桌，畫室內沒有任何裝飾，空空蕩蕩像一個小運動場。

大千先生將畫室布置好了以后，就要家中所有人幫忙將磨好的墨汁倒在一個大盆里，又將紙張從儲藏室中取出來鋪在地毯上，開始籌劃他的巨幅荷花。

一天下午，大千先生卷起衣袖，將磨好的墨汁，一碗一碗地倒在紙上，王之一在旁看得提心吊膽，無法想象該如何處理。墨潑完以后，他將畫室門鎖上，不許任何人入內走動。大千先生即下樓捧起一個蓋碗茶杯獨自飲起茶來。平常愛擺龍門陣的他，突然安靜下來，閉目深思。

他自從目疾以后，畫風大變，以前的工筆繪畫不能再畫，現在大氣磅礴的畫，不僅只用眼力，更是用心眼來畫，這次大畫的腹稿早就打好了。翌日清早，畫室打開，一塊一塊的墨團團、宣紙，都縐在一起。大千先生不慌不忙地將每張宣紙整理以后，又將早就準備好的石青一碗一碗地潑上去，畫室門又關了一天。這樣一連幾天，仍舊看不出什么眉目，只看見新地毯上東一塊墨漬，西一堆顏料水漬。

數日后，大千先生的夫人和兒子葆蘿將墨團團的宣紙一張一張抬到畫桌上，大千先生又用毛筆將每個墨團團連接起來，荷花一朵一朵點綴上去，再將六張宣紙拼在一起，一幅構圖完整的巨荷圖躍然眼前。

《巨荷》完成后，大家松了一口氣。張夫人說：“下次再畫這樣的大畫，最好能訂做一臺磨墨的機器吧！看你一碗一碗墨倒下去，一點也不心痛，哪里知道磨墨人的辛苦，磨得兩手發酸，心里發毛，這個罪真不好受。”

大千先生笑著說：“其實，墨汁在中國、日本都有制造，只是不放心他們用的是些什么化學原料，因為有些用墨汁的畫經過裝裱后容易暈開，破壞畫面，那不是前功盡棄了嗎？所以委屈你們辛苦點吧！”

“《巨荷》完成后，大千先生又恢復往日的神情，繼續擺龍門陣。我從旁觀察他老人家，體重至少減輕五公斤，胡子也白了不少。不過，他愉快的心情，補償了這些天的辛苦。作畫的過程，我都一一攝入鏡頭，日后也帶到法國去，舉行稀世罕見的一幅畫展覽；印制目錄時，也將作畫過程的照片刊入。”王之一記錄。

事后，大千先生對好友王之一說：“你照的這些照片在巴黎深得名畫家常玉的贊許；他是最早留學法國的畫家，有中國馬蒂斯的稱號，他的資格比趙無極要老得多了，只是脾氣古怪；這次編印《巨荷》圖的目錄，完全由他設計。他特別稱贊你的照片每張都把握住繪畫過程的精神，所以才將其全部編入目錄內；常玉難得贊揚別人的作品，你要引以為榮。”

“一幅畫”展覽轟動了歐陸

畫畢，未及裝裱，僅貼背紙，大千便匆匆攜赴巴黎展覽，不料臨近開展，卻要求延期。當中原委，當時留學巴黎的女畫家林藹在《大成》雜志第185 期《張大千在巴黎》專文中曾披露：

“一天，大千先生打電話叫我載他去巴黎的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MuséeCernuschi）。他說：‘林小姐，請你來幫幫忙，把這些畫熨平，過幾日就要開展覽會了。’我與心一（張葆蘿）就在博物院一個偏室里，用熨斗去熨那些大畫。原來張先生畫了六張大水墨荷花，用的是乾隆紙，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邀他參加展覽，但未經裝裱的畫，是有許多皺紋的。我問張先生：‘為什么不裱好了再展覽呢？’他說：‘沒有人會裱這樣大的畫，只有拿到日本東京才有人裱，而且在短期內也不可能裱好。’我說：‘張先生，這樣一張偉大的作品，不裝裱而釘在墻上展覽，對它的美感未免大打折扣，也恐怕會給外國人笑話，怎么中國的畫家這么寒酸呀！’當時張先生不作聲，我們仍然用熨斗在熨。不久，他命我們停止工作，決定拿去東京裝裱。聽說東京某裱畫店，因為地方不夠大，特地造了一座房子來裱這六幅大墨荷呢。過了年他再來巴黎時，這六連屏大水墨荷花，在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出，轟動一時。”

同年五月，大千先生再次回到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巨荷》六連屏隆重登場。同場亦展出1945年作《墨荷》四聯屏（ 現藏中國臺北歷史博物館）。館長瓦迪姆· 葉理綏于展覽序言云：

“張大千希望超越他1945年的作品（《墨荷》四聯屏），于1960年創作了一件更巨型的作品，轉而強調神韻及筆墨的抽象表現。……完成的作品為六屏，覆蓋了8米寬，3.6米高的面積。這件作品的特殊性在于它的主題。實際上，它不是于眼前展開的廣闊風景，而是一塘荷花。荷花象征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是畫家最鐘愛的植物，只有細致入微地了解才可以創作出如此瑰奇的形象。將這件巨制與1945 年的《墨荷》并置同觀頗為有趣，二者的比對可以幫助我們厘清畫家十五年來的藝術歷程：色彩的簡化及更為大膽的構圖，再也無法被題字平衡，因為畫面本身張力十足。這兩件作品的對比也向我們揭示了長久以來中國人對待繪畫的傳統，將它視為鮮活且變化的事物……因為畫家在完成作品的當下盡量避免修飾，但他仍會為自己保留在數年后修飾的權利。同樣地，張大千于1960年重寫了他1945年的作品，帶來新的氣象。盡管這種重寫和對比，顯示出兩件作品創作技法的顯著不同，后者較少突出色彩，而在線條表現方面更堅實。”

是次展覽大獲成功，《巨荷》震撼了西方觀眾，掙脫了中國畫的固有形象。在時尚之都巴黎，這場展覽還牽引中國藝術與世界潮流結合，模特兒身穿時裝，在畫前拍照，刊載于潮流雜志《VOGUE》。張大千亦形容經此展覽，自己“成名世界！”

1931年6月12日，大千致三哥張麗誠信札即提及是次展覽：“弟此次在巴黎博物館展覽，頗得好評，可惜目錄不能與哥嫂寄回。哥嫂見了，一定是歡喜，你的小兄弟成名世界了。”

一幅畫展覽轟動了歐陸，也傳遍了世界各地的藝術界及美術館。展覽邀約紛至沓來，同年年底參加巴西圣保羅“雙年藝展”、1963年又亮相于紐約赫希爾· 艾德勒畫廊舉辦之首場美國個展，再創佳績。

大千好友、資深新聞工作者黃天才在《張大千的后半生》一書中，憶述畫家對此事之感悟：“大千知道畫作全部賣光，心里很高興，這表示美國人已懂得欣賞中國傳統水墨畫了；只是，對《巨荷》也被私人藏家買去一事，心中覺得有點‘可惜’。這幅巨構，他用了六大張乾隆紙，一錠明朝墨，還特別造了一間大畫室，費了他很大很大的心思力氣才完成的，他原準備在歐洲各國巡回展出后，再拿到南、北美各國展覽，然后再帶回亞洲，在日本、中國香港和臺灣等處展出。不料，只在巴黎、圣保羅、紐約三地露面就被收藏家買去了，心中難免有點悵然若失……大千接著向我解釋，說他畫《巨荷》，目的并不在賣錢，主要是想在海外多向外國人介紹中國傳統水墨畫；畫這么大一幅畫，是要引起西方人注意及重視。《巨荷》已經在歐洲，南、北美洲展覽過，都很轟動，得到好評，他很高興；在紐約展出，原不在他的預計之中，居然展品全部賣出，《巨荷》還賣了這么高的價錢，而且買畫的是美國文化界的重要人物，這些都是畫廊的本事，畫廊的功勞，中國傳統水墨在西方藝壇算是揚眉吐氣了……”

《巨荷》在紐約赫希爾· 艾德勒畫廊被美國《讀者文摘》社以14萬美元購入。1982年，作品于紐約蘇富比釋出，轉入“補拙齋”收藏，后未再示人。2024年9月方首度亮相亞洲，在香港中環置地遮打的蘇富比旗艦藝廊展出，再度盛況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