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 曹知白 《貞松白雪軒圖》軸 《松窗樂趣圖》軸 辨偽 題跋
一、題跋與鈐印的真偽
曹知白善詩文,精繪畫。其山水畫宗李成、郭熙一脈,清新淡雅,松秀疏朗,不落凡塵。元以降,其畫作便被世人所珍視。在書畫之外,他還精通水利,造福地方。早年,曹知白曾游歷京師,王侯巨公多與之交往。然而,他卻不欲仕進,晚年寓居鄉里,治園種花,招攬賓客。于是,彼時的雅士名賢常匯聚松江,對酒漫歌,相互唱和。
盛名之下,曹知白宅第本身也成為繪畫母題之一,如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群山雪霽圖》軸就是其中一幅。依照曹知白的署款與黃公望的題跋可知,此軸是至正十年(1350)曹知白79 歲時為阿里木八刺繪制,畫面呈現的是一處依山傍水的書齋。[1] 曹知白在題跋中自署的“洼盈軒”正是其“洼盈”“潔芳”二軒的其中一座。
在《群山雪霽圖》軸上,白雪覆蓋下的高山占據了畫面的大半篇幅,本應是主角的書齋只出現在畫面右下角,占據了很小的篇幅。仔細觀察,方知曹知白將書齋刻畫得細致入微。畫面中,書齋的主體建筑位于水中。屋宇周圍最為醒目的是書齋側面三棵高聳的松樹。書齋的附屬建筑建于岸邊,其中之一是倪瓚畫中常出現的亭子,周圍有枯木數棵。寒山石徑、屋宇樓臺之內既無行旅,又無主人侍從,整體給人以孤寒料峭之感。
相較之下,《貞松白雪軒圖》軸的氣質截然不同。畫面沒有那么清冷含蓄,也沒有白雪覆蓋的巍峨峰巒和寬闊河面等過多元素,只有一個如特寫鏡頭般的畫面——前景處是蒼郁的古松,主體部分有一位文士在書齋讀書。畫面上方有張雨、倪瓚、楊維楨、曹知白四家題跋。此圖名稱見于曹知白署款之中。張雨的跋文中也提到了“貞松白雪軒”:
至正十二年正月,句曲張雨與云林會于貞松白雪軒。其地林石奇勝,窗牖明潔。軒中主人抱奇才,守冰操。款坐劇談,嘯詠竟日。云西作圖,各賦詩以贈。
境靜塵慮清,雨余山光變。池館閟虛閑,琴酌申繾綣。蔚哉春木榮,憩我飛翮倦。石間有題字,苔蝕已難辨。方外張雨。
張雨記述了此次雅集的時間為至正十二年(1352)正月,赴會者有張雨和倪瓚,地點在“貞松白雪軒”。而后,他贊美了軒內的林木賞石、屋宇陳設以及主人的高潔德性。通過“云西作圖”一句,我們得知此軸為曹知白所繪。不過,此圖完成之后是贈予他人還是作者自藏,張雨并未說明。最后,張雨又補充,參與雅集者“各賦詩以贈”。那么,所作詩歌贈予何人?是否為曹知白?張雨對此含糊其詞,并未明言。題跋通篇只出現了倪瓚、張雨、曹知白三人,只字不提好友楊維楨,也沒有寫明活動的具體日期,這顯得不合情理。當然,也或許是楊維楨晚至,并未參加當日的聚會。更為蹊蹺的是,成書于明代的《清閟閣遺稿》將張雨的題跋收錄在了倪瓚名下,只是內容略有不同:
至正二十三年正月廿日,余與諸友集于貞松白雪軒。其地林石奇勝,窗牖明潔,且主人好文尚古,有文武材。款坐設肴醴,相與嘯詠,以小謝“云中辨江樹”分韻各賦,得“辨”字。
境靜塵慮清,雨余山光變。池館閟虛閑,琴酌申繾綣。蔚哉春木榮,憩我飛翮倦。石間有題字,苔蝕已難辨。
文中寫明了日期為至正二十三年(1363)農歷正月二十日。那天,倪瓚與友人于“貞松白雪軒”聚會。與張雨一樣,倪瓚也用“林石奇勝,窗牖明潔”來形容“貞松白雪軒”內的景致,不過他并未盛贊主人的“奇才”與“冰操”,只是說“主人好文尚古,有文武材”。自古文人雅集總要題詩唱和、相與嘯詠一番方才盡興。倪瓚此次以謝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詩中“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2] 一句里的“辨”字為韻,創作了這首詩。
清代葉夢龍刻《友石齋法帖》錄有《元倪瓚詩稿》,其中也有一首詩與之雷同。較之《清閟閣遺稿》本,此詩添加了詩名,詩序與詩句中的個別詞匯也較《清閟閣遺稿》所錄略有差異,不過詩篇主體相差不多:
《貞松白雪軒分韻賦》軒前多古松,是夜大雪作,因以名軒。至正二十三年正月廿日,句吳倪瓚與某某會于貞松白雪軒。其地林石奇勝,窗牖明潔。軒中主人好文尚古,有文武材。款坐設酒饌,相與嘯詠,以小謝“云中辨江樹”分韻各賦,得“辨”字。
境靜塵慮消,雨余山光變。池館虛閑,琴酌申繾綣。蔚哉春木榮,憩我飛翮倦。石間有題字,苔蝕已難辨。[3]
在此版本中,“貞松白雪軒”這一名稱是因倪瓚與友人聚會時值大雪紛飛,于軒前古松觸景生情所起。因是臨時的名稱,事后軒主并未沿用,故文獻記載寥寥。此外,這一版本將《清閟閣遺稿》記載的“余與諸友集于貞松白雪軒”改為了“句吳倪瓚與某某會于貞松白雪軒”。這一變化使得倪瓚與友人的一次群體性雅集成了其與某位密友的單獨聚會。
相比較而言,筆者認為《清閟閣遺稿》中的內容更加可靠。《友石齋法帖》成書時間太晚,其文獻來源的準確性尚待進一步研究。《貞松白雪軒圖》軸中張雨跋文提到的作詩原因也不是很可信。其實,肖燕翼早在1998 年就發現了這一問題,并以此認定《貞松白雪軒圖》軸是偽作。[4] 不過,依舊有學人認為“至正二十三年正月廿日時曹知白已故,加之倪瓚以‘辨’字韻所賦之詩全同至正十二年《貞松白雪軒圖》上的張雨題詩”[5],故《清閟閣遺稿》中的記載存在錯訛。
這些學者并沒有深究兩則詩序內容的諸多不同,便草率地得出《清閟閣遺稿》著錄年代有誤的結論,其原因是先入為主地認定“貞松白雪軒”指的是曹知白的書齋,也認定《貞松白雪軒圖》軸是曹知白自畫、自藏的佳作。依據這樣的邏輯,張雨在《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題跋內容才說得通。然而,這一切是否經得起推敲?筆者下面將從張雨、倪瓚、楊維楨的鈐印和書風出發,對此展開更為細致的研究。
(一)張雨題跋與鈐印
張雨在《貞松白雪軒圖》軸中鈐蓋有三方印章,分別是“幻仙”朱文橢圓印,“句曲外史”朱文方印和“張伯雨印”白文方印 ,其中“幻仙”朱文橢圓印還可見于故宮博物院藏倪瓚《梧竹秀石圖》軸中。這幅畫是倪瓚為寓居常熟的好友繆貞所繪。彼時,張雨恰巧欲往常熟拜會好友王珪,倪瓚便請其將此軸順路捎給繆貞。倪瓚在署款中說:“貞居道師將往常熟山中訪王君章高士,余因寫梧竹秀石奉寄仲素孝廉。”
《梧竹秀石圖》軸上的“幻仙”印在張雨題跋的右上方,雖有多處橫向破損,但好在修補得當,整體印文依舊婉轉流暢、清晰可辨——“幻”字結構寬博疏朗。“仙”字左側“人”部為一條優美的弧線,右側上方“囟”部與“臼”部及字形中部的“廾”部結構相接緊密,下側的“卩”部在“廾”部之間,形態流暢自然。《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幻仙”印是一個不規整的橢圓形,左下方略往內收。印文線條整體粗細不勻,缺乏流暢美,尤其“仙”字結構松散,線條方折僵硬。整體來看,此印與《梧竹秀石圖》軸上的“幻仙”印存在許多明顯的差異。這方“幻仙”朱文印也出現在故宮博物院藏張雨《行書題畫詩帖頁》卷上。此印上部缺損,下部保存完好,與《梧竹秀石圖》軸上的“幻仙”印相對比,可認定是同一方。
“句曲外史”朱文方印是張雨的常用印之一。不過通過比較,筆者發現《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句曲外史”印與上海博物館藏錢選《浮玉山居圖》卷上的“句曲外史”印也有明顯不同。《浮玉山居圖》卷中“句曲外史”印的“外”字左側“夕”部兩撇平行向下并自然彎曲,《貞松白雪軒圖》軸中“句曲外史”印的“外”字左側“夕”部則開口外擴。《浮玉山居圖》卷中“句曲外史”印的“史”字“又”部上側橫筆不與印章左側邊緣線相接,“又”部中間的筆畫從印章左邊緣線出發,向右平緩上升,然后柔和地下落,與印章下邊緣線相接。《貞松白雪軒圖》軸中“句曲外史”印的“史”字“又”部上側橫筆與印章左邊緣線相接,“又”部中間筆畫為平行的直線,轉折處偏方。此外,兩方印章中“史”字的位置也不太相同。《貞松白雪軒圖》軸中“句曲外史”印的“史”字更靠近印章左側邊緣。故宮博物院藏《行草書翰札》卷之張雨信札中也有此印,與《浮玉山居圖》卷上的“句曲外史”印基本相同。此兩件張雨墨跡均為公認的真跡。因此,《貞松白雪軒圖》軸上張雨的“幻仙”“句曲外史”兩印應該是摹刻的偽印。
《浮玉山居圖》卷上的張雨題跋書于至正八年(1348),書風為張雨成熟時期的樣貌。張雨的楷書得趙孟親授,筆力遒勁,收筆扎實有力,結體緊湊,整體風格穩健自然、淡雅清逸。《貞松白雪軒圖》軸上張雨題跋的小楷結構松散,收筆草率,線條僵硬羸弱、缺少變化,字與字之間也缺乏呼應,尤其是張雨署款中“張”字右側的三個短橫筆風稚嫩。由此可見,此題跋的書寫者只是一味地模仿張雨字跡,卻不得其神。更何況,至正十二年(1352)時張雨已去世兩年,是不可能書寫此題跋的。
(二)倪瓚題跋與鈐印
在張雨偽題的左側,倪瓚所書絕句也寫得并不高明,更似一首打油詩,只是在描述書齋館深窗幽的同時贊頌了曹知白的繪畫技藝。[6] 在倪瓚題跋的左下方有一枚“云林子”朱文方印。此印還可見于至元五年(1339)倪瓚39 歲時所作《秋林野興圖》軸中。相同的鈐印亦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陸繼善《摹褉帖》冊的倪瓚題跋中。此題跋書于至正二年(1342)。將《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云林子”印與上述兩印相比較,可以發現此印結構疏松,“云”字上部卷曲處過扁,“林”字右側與“云”字不相接,左側與“子”字上部也不相接,是一枚刻制極為粗糙的偽印。
不過,倪瓚使用過的“云林子”印不止一方。故宮博物院藏張遜《勾勒竹石圖》卷后的倪瓚題跋為至正二十二年(1362)其62 歲時所書,其中也有一方“云林子”印。通過仔細對照,筆者發現此印與倪瓚題陸繼善《摹褉帖》冊和《秋林野興圖》軸上的鈐印有些許不同。前者“林”字左側與“子”字相接處在“口”部上端,后兩者“林”字與“子”字相接處在“口”部中間,前者“云”字整體稍向左傾斜。因此,從現有資料來判斷,倪瓚使用過的“云林子”朱文方印有兩枚。
倪瓚的楷書有著濃厚的隸書氣息。他早年的楷書,如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水竹居圖》軸上書于至正三年(1343)的署款字形結構工整,行筆拘謹,與在陸繼善《摹褉帖》冊上的題跋筆跡基本一致。中年時,倪瓚楷書中的波折之態逐漸明顯,字與字之間的呼應關系較早年更為自然,具體可見于故宮博物院藏倪瓚《五株煙樹圖》軸中的題款。中年之后,其楷書行筆更為流暢,單字的最后一筆常有行書筆意,欲與下一字相接以形成映帶的關系。以其書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現藏于上海博物館的元佚名《百尺梧桐軒圖》卷中的題跋為例,其中的“珮”“黃”“床”“臥”“巳”“七”等字都與下一字有映帶關系。遼寧省博物館藏《周文英詩志傳》后的倪瓚題跋分別書于明洪武五年(1372)和洪武六年(1373), 其中洪武五年(1372) 題跋中的“真”“道”字及洪武六年(1373)題跋中的“七”“廿”“又”等字也具備這一特點。
《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倪瓚題跋書于至正十二年(1352),整體行筆狂放,結構松散,這些特征既不符合倪瓚早年穩健的作書風格,又與其晚年的筆法風格大相徑庭,因此可以判斷其為偽作。
(三)楊維楨題跋與鈐印
楊維楨在《貞松白雪軒圖》軸的題跋中強調了此作是曹知白的作品:“雪作寒花滿院開,亭亭勁質倚天栽。曹君用筆能瀟灑,獨鶴飛來印綠苔。鐵笛道人。”這則題詩的用筆涂有章草之形,單字筆畫之間的拼接痕跡十分明顯,字形七扭八歪,應是偽作。雖然在楊維楨的存世墨跡中并無可供參照的范本,但在至正九年(1349),旅居松江拜訪隱士楊謙的楊維楨曾為《竹西草堂記》題跋。從此題跋中可以看出,楊維楨的行書受康里巎巎影響,參以章草的結體和筆法,字體大小錯落有致,行筆節奏快,筆力遒勁。此外,鈐于《貞松白雪軒圖》軸楊維楨題跋左下方的“會稽楊維禎印”朱文方印與張雨題跋左側的“張伯雨印”白文方印也是后人憑空捏造的偽印。
(四)項元汴鈐印
無獨有偶,與上述兩枚鑒藏印相似的偽印還出現在很多作品中。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元佚名《緙絲觀音像》軸、元佚名《鵪鶉與蜀葵圖》軸、明仇英《仿李晞古山水》卷等作品上都出現有“子京所藏”白文方印或“項元汴印”朱文方印。它們的印文與真印極其接近,不過細節處又各有不同。這是一種有趣的現象。從晚明至清代,甚至在更長的時間內,作偽者都喜愛依據真印制造相似的偽印。
綜上所述,《貞松白雪軒圖》軸上元代張雨、倪瓚、楊維楨的題跋與鈐印以及明代項元汴的鑒藏印均為偽造,楊維楨的墨跡和鈐印甚至屬于臆造。那么,至正十二年(1352)正月某日,曹知白與好友張雨、倪瓚、楊維楨于曹氏“貞松白雪軒”聚會的故事自然也是作偽者杜撰,被作偽者張冠李戴的“貞松白雪軒”也并非曹知白的書齋。不過,這個書齋應該確實存在,只是目前其主人的身份依舊待考。
二、曹知白的署款真偽與雙胞案
(一)《貞松白雪軒圖》軸中曹知白的署款與鈐印
上文論證了“貞松白雪軒”不是曹知白的書齋,《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張雨、倪瓚、楊維楨題跋也均為偽書。而且,按照《清閟閣遺稿》的記載,倪瓚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到“貞松白雪軒”參加雅集時,曹知白已經去世,[7] 因而書于畫心左上側的曹知白署款必然也是偽書。[8]
曹知白本不善書,未有書家之名。其中年時的草書可見于泰定二年(1325)54歲時所作故宮博物院藏《寒林圖》頁,晚年的行書、楷書可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群山雪霽圖》軸和故宮博物院藏《疏松幽岫圖》軸等作品的題款中。這些傳世作品中都沒有出現曹知白的篆書。《貞松白雪軒圖》軸署款中的篆書筆法輕佻隨意,與元代篆書追求工穩勻整的風格大不相同,從這一方面也能證明此署款應是偽書。
曹知白存世的書畫真跡不多。故宮博物院藏《疏松幽岫圖》軸是曹知白80歲時繪制的重要畫作,不僅畫面上的署款代表了其晚年時的楷書樣貌,畫中的鈐印也展現得比較全。署款內容為:“壬申生人。時年八十歲。至正辛卯仲春。云西志。”在署款左側,曹知白鈐蓋了“云西”白文長方印、“有以自娛”朱文正方印和“素軒”朱文長方印。在畫心右側中部,曹知白書有一小段自題,可惜已經破損難辨。在此處下方,殘損了一枚“貞素”朱文橢圓印。
《疏松幽岫圖》軸上沒有出現的曹知白鈐印還有“萬世之余”朱文正方印、“白云”朱文長方印等。“萬世之余”印除了能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曹知白《群山雪霽圖》軸、《雙松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曹知白《雪山圖》軸上見到外,也能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藏曹知白《寒林圖扇面》上見到。“白云”印目前僅見于《雙松圖》軸中。此外,曹知白稍早時使用的“甲叟”朱文長方印、“聽松齋”朱文正方印和“聊復珍耳”朱文正方印可見于《寒林圖》頁中。
《疏松幽岫圖》軸上的“貞素”朱文橢圓印雖然部分殘破,但是左側大部分保存完好,印文清晰。對比《貞松白雪軒圖》軸上的“貞素”印,二者印文結構差異巨大,共同特征只有文字內容相同和外輪廓都是橢圓形。《貞松白雪軒圖》軸“貞素”印下方還有一枚“云西小隱”白文方印,此前從未在曹知白的傳世真跡上見到,應該也是一方臆造的偽印。曹知白字貞素,所以“貞素”二字應源于此。在曹氏存世作品中,與“素”字相關的印章還有“素軒”朱文長方印,其中的“素”字結構及線條表現形式與“貞素”印中的“素”字幾乎一樣。此印出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群山雪霽圖》軸中。
(二)《貞松白雪軒圖》軸與《松窗樂趣圖》軸
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曹知白《松窗樂趣圖》軸也曾是清宮舊藏,上有“寶笈重編”等數枚清內府印。畫心右下側有曹知白署款“懶窩道人”,另有一枚“云西小館”白文長方室名印。在筆者收集到的所有或真或偽的曹知白畫作中,出現“懶窩道人”這一別號的僅此一例。不過,《石渠寶笈》中著錄有一套《歷代名繪》冊。全冊共三十一開,其中包括王維、韓滉、巨然、趙大年等煊赫畫史的巨擘:“第二十一幅,素箋本墨畫《喬柯亭子》。款識云:‘懶窩道人為彬之作。至正甲午。’下有云西一印。”[9] 這里也出現了“懶窩道人”。只是此冊不知現存何處,不過就其收錄的名家條目來看,可靠性存疑。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群山雪霽圖》軸是曹知白為號“懶云窩”者所作。黃公望在《群山雪霽圖》軸上的題跋內容透露了“懶云窩”為何人。曹知白好友阿里木八刺,字西瑛,號“懶云窩”。阿里木八刺曾作《殿前歡·懶云窩》:“懶云窩,醒時詩酒醉時歌。瑤琴不理拋書臥,無夢南柯。得清閑盡快活,日月似攛梭,過富貴比花開落,青春去也,不樂如何?”[10] 詞注曰:“西瑛有居,號‘懶云窩’。以《殿前歡》調歌此,以自述酸齋等。”這首詞后有貫云石、喬夢符、衛立中、吳西逸四位友人的和詞。由此可見,“懶云窩”之號對彼時的文人來說并不陌生。因此,曹知白自降身份,將“懶云窩”中的“云”字去除而自號“懶窩道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應是作偽者用相近的名號迷惑鑒藏家的一種手段。
曹知白不以書名世,且現存曹氏作品的時間跨度較大,這些都對研究其書法風格的演變造成了困難。目前較為可靠的曹氏書法見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雙松圖》軸上曹知白58 歲時(1329)所書署款。署款為行書,整體有蔡襄遺風,用筆迅捷,筆勢跳躍。曹知白79 歲時(1350)所書《群山雪霽圖》軸署款呈現出其晚年行書風貌,整體溫婉持重,比《雙松圖》軸上的署款要平和很多。關于故宮博物院藏曹知白《雪山圖》軸,其在署款中沒有注明確切年份,不過從字形和筆勢上看,此畫的創作年份應是在繪制《雙松圖》軸與《群山雪霽圖》軸之間,時間上更接近于《群山雪霽圖》軸,因為《雪山圖》軸署款中“云”字的“雨”部和“作”字與《群山雪霽圖》軸署款中“雪”字的“雨”部和“作”字的書寫方式相同。曹知白晚年的楷書署款見于他80歲時(1351)所繪《疏松幽岫圖》軸中。署款中的“壬”“時”“年”“十”等字中長橫入筆略重,中段纖細,收筆果斷沉穩。這些特點和其早一年在《群山雪霽圖》軸上書寫的行書略有不同。
上述作品中的曹氏署款勾勒出了曹知白中晚年時期行書與楷書的樣貌。《松窗樂趣圖》軸中未署年款,楷書署款風格接近“顏體”,字形方正外擴,與存世曹知白真跡均有差異,因此并非曹知白所書。其署款之下的“云西小館”白文長方印也是一枚臆造的偽印。
在此基礎上,筆者發現《松窗樂趣圖》軸與《貞松白雪軒圖》軸在畫面構圖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前者較后者在不少畫面細節上都進行了減省處理。據此可以推斷,《松窗樂趣圖》軸是根據《貞松白雪軒圖》軸臨摹而成。下面筆者將具體分析兩幅繪畫的相同與不同之處。
《貞松白雪軒圖》軸遠景處隱現于樹梢后的山巒,在《松窗樂趣圖》軸上消失了。兩件畫作右側分別繪有兩株松樹,左側樹木的樹梢形態基本相同。《貞松白雪軒圖》軸左側的松樹較右側稍高,松樹上端的右側枝丫又延伸出一條長長的枝干,直接伸到書齋屋頂上方。《松窗樂趣圖》或許是為了填補遠山消失后畫面的空白。畫中松樹的枝干彎曲、發達,書齋上方的空間幾乎都被樹木枝葉所覆蓋。
《貞松白雪軒圖》軸中的書齋在一處由石塊層層壘砌的高臺之上。屋檐下,主人坐于南官帽椅之上,雙手持卷仰望窗外的美景。案頭放置有香爐等清供之物和很多手卷、書冊。內室有一供主人休息之榻。在主人身后,站立著一位手持盒狀物的童子。童子身后的側室空空如也,畫師并未對此進行描繪。書齋右側有一個幾乎與書齋臺基等高的水壩,流水從水壩低矮處流淌出來,近乎垂直地傾瀉在下游的澗石上,之后匯入較為開闊的水面。《松窗樂趣圖》軸上的文士形象與《貞松白雪軒圖》軸并無差別,桌案上的陳設也幾乎一樣,只是個別器物的位置稍有變化——文士身后的童子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墻的書架和堆放整齊的書冊。書架后面的側室也被改造為了儲藏書籍的場所。原先布置臥榻的內室被減省為一堵墻。書齋臺基的右側變得空無一物。在臺基下側,流水穿過高低錯落的石塊緩緩流淌而下。
兩圖中兩株松樹的樹干均位于畫面前景處,然而《松窗樂趣圖》軸相比《貞松白雪軒圖》軸而言,樹木的根系與樹枝更為發達,且描繪石塊、屋宇、枝葉的用筆以枯筆為多,有版畫的效果。若論二者的筆墨精巧程度,《貞松白雪軒圖》軸更勝一籌。當然,從文人畫追求古拙意味的角度出發,《松窗樂趣圖》軸也有其獨到之處。
肖燕翼在判斷《貞松白雪軒圖》軸的作偽年代時認為:“該圖上鈐有項元汴藏印以及偽張雨詩題有類文徵明小楷書,此圖的偽作時間應在明末。”[11] 肖燕翼認定該圖作于明末的依據是其中的項元汴鑒藏印為真。然而上文已經論證,畫中的兩方項氏鈐印均為偽印。其實,《貞松白雪軒圖》軸的作偽時間并不是項元汴所生活的晚明時期,而是在其逝世后的近一個半世紀。從描畫山石樹木的筆墨特征來看,《貞松白雪軒圖》軸更符合清初王翚一路山水畫的特點,與以文徵明為代表的吳門畫派風格迥異。
值得注意的是,《松窗樂趣圖》軸與《貞松白雪軒圖》軸均沒有收錄在元明兩代的其他著錄中,直到清代的《石渠寶笈》才有所記錄。除了《石渠寶笈》外,在清初劉獻廷撰寫的《廣陽雜記》中,與《貞松白雪軒圖》軸同名的一幅作品出現在古玩店“憩閑堂”出版物的商品條目之內:
張岫民之《丁卯編》,乃紀是年所見之古人書畫名跡也。書則論其筆法,畫則列其圖狀,凡宋、元、明名人題跋詩歌,悉載于后,而殿之以顧維岳之品目次第,前后附之以詩,奇書也。晉王右軍《氣力帖》卷一,晉王右軍《二謝帖》卷二……趙彝齋《花卉》卷子八,趙松雪《飲馬圖》卷九……梅花道人《水墨山水》大軸十一……曹云西《貞松白雪軒圖》卷十五,沈石田《夜雨止宿圖》軸十六,沈石田《設色自壽圖》軸十七……蓋是年枝安顧維岳延岫民于家校訂經史時,出其所藏,共為欣賞焉。維岳吳中第一收藏家,故所見之博如此。[12]
勵俊認為,“《丁卯編》并非詩文著述,而是‘憩閑堂’的廣告。這本奇書出自顧維岳策劃,體例頗為超前,可稱今日拍賣圖錄的祖師爺”[13]。顧維岳是清初知名的書畫商人,與徐乾學、高士奇、宋犖等鑒藏大家來往密切。古代文獻中雖然常出現卷、軸不分的情況,但從《丁卯編》所列文物條目看,此書對卷、軸的區分是很嚴謹的。其所記載的《貞松白雪軒圖》是一件手卷,而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貞松白雪軒圖》是一件立軸,二者形制不同。這說明以“貞松白雪軒”為題材的曹知白偽作不止一件,且都創作于清初。因為這些偽作在市場上流通的時間較短,所以才導致在著錄中罕見。至于《貞松白雪軒圖》軸和《松窗樂趣圖》軸之后為什么會出現在清內府,可能與清初的書畫商與鑒藏家有關。他們在鑒賞這類元代繪畫時難免出錯,因而導致這些偽作順利地進入了清內府。
三、結語
通過上述論證可以確認,《貞松白雪軒圖》軸、《松窗樂趣圖》軸和以“貞松白雪軒”為題材的署名為曹知白的畫作均是偽作。《貞松白雪軒圖》軸的作偽者臆造了曹知白、楊維楨的署款題跋,并篡改倪瓚的詩詞,繼而冠名給張雨。通過這些方式,作偽者將本身毫不相關的文字串聯為一個令人信服并可以互相印證的整體,以此以假亂真。因此,曹知白、張雨、倪瓚、楊維楨于至正十二年(1352)正月在曹氏“貞松白雪軒”參加雅集的經歷完全是作偽者編造出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