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勒·柯布西耶作為現代建筑開創者與旗手,奠定了現代建筑美學基礎并推動了20世紀世界建筑的發展。隨著時代的發展與個人認知的深入,其建筑風格與思想也發生著轉變。早期他在機器美學、純粹立體主義思想的引導下,創建了現代建筑的理性原則與幾何語匯,成為現代主義建筑的標準范式;中期迎來他創作的高峰期,在功能主義設計基礎上重新審視自然與地域因素,強調城市與自然的融合。晚期他天才的創造力再次令世人嘆服,朗香教堂等現代宗教建筑設計以其獨特的造型,粗野主義的形象影響力及精神空間的營造,再次樹立了他現代建筑先鋒旗手的地位。勒·柯布西耶理論體系形成的過程中不乏受眾多理論的影響,但1920-30年代勒·柯布西耶與蘇聯的交流卻鮮為人知,新興的社會主義國家政體與勒·柯布西耶“設計服務大眾”的理念如出一轍,促成了他們之間流年似水的往事。此時期正值勒·柯布西耶建筑體系由基礎到成熟的過程,蘇聯的建筑實踐與先鋒派建筑思想對他后期粗野主義風格的形成與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
本文立足于研究和解密勒·柯布西耶20世紀20-30年代與蘇聯交流合作的歷史,通過系統分析他與蘇聯交往的歷史信息與背景,客觀評價蘇聯先鋒派建筑思想在勒·柯布西耶建筑理論體系形成過程中的作用,并結合兩者建筑作品的對比探討,從設計手法與思想等多方面探究蘇聯先鋒派建筑對勒·柯布西耶建筑理論及設計風格的影響,深究從純粹主義到粗野主義建筑創作思想和設計方法演進中現代建筑的變化,進而較全面地揭示現代建筑開創者勒·柯布西耶的世界貢獻。
關鍵詞:勒·柯布西耶,蘇聯先鋒派建筑,粗野主義,純粹主義,現代建筑
Abstract: As the pioneer and standard bearer of modern architecture, Le Corbusier laid the foundation of modern architectural aesthetics and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world architec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 and the deepening of personal cognition, its architectural style and thinking have also undergone changes.In the early days, under the guidance of machine aesthetics and pure cubism, he created the rational principles and geometric vocabulary of modern architecture, which became the standard paradigm of modern architecture; The mid-term ushered in the peak period of his creation. On the basis of functionalism, he re-examined the factors of nature and region, emphasized the integration of city and nature. In the late period, his genius creativity once again made the world admire. The design of modern religious buildings such as Langchamps Church, with its unique shape, the image influence of rough materials and the creation of spiritual space, once again established his position as a pioneer standard bearer of modern architecture. The formation of Le Corbusier's theoretical system was influenced by many theories, but the exchange between Le Corbusier and the Soviet Union in the 1920s and 1930s was little known. The emerging socialist state regime was exactly the same as Le Corbusier's concept of \"design for the masses\", which contributed to the fleeting past between them. During this period, Le Corbusier's architectural system was in the process from foundation to maturity, and the architectural practice and avant-garde architectural thought of the Soviet Union had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formation and creation of his later brutish style.
Based on the research and decryption of the historical information of Le Corbusier's exchange and cooperation with the Soviet Union in the 1920s and 1930s, through the systematic analysis of the historical information and background of his communication with the Soviet Union, the objective evaluation of the role of the Soviet avant-garde architectural thought in the formation of Le Corbusier's architectural theory system, and combined with the comparison of the two architectural works, the paper explores the influence of the Soviet avant-garde architecture on Le Corbusier's architectural theory and design style from many aspects such as design ideas and techniques, and deeply studies the changes of modern architecture in the evolution of architectural creation ideas and design methods from purism to boorishness, and then reveals the world contribution of Le Corbusier, the founder of modern architecture.
Keywords: Le Corbusier, Soviet avant-garde architecture, boorism, purism, modern architecture
1" 1920-30年代蘇聯先鋒派建筑的發展
十月革命后,蘇聯前衛建筑藝術家們掀起一場蘇聯建筑史上意義深遠的革命,這場具有創新精神的新建筑運動動搖了俄國古典建筑的根基,并席卷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新建筑與工業革命時代下的社會技術相結合,與各種復古思潮相對峙。理性主義、構成主義、未來主義等前衛的建筑思潮由此誕生,這些前衛建筑流派將先進的技術、社會主義理想與建筑結合在一起,雖然在創作方式與藝術主張上存在不同,但是都創造出許多先鋒派建筑作品,對蘇聯建筑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
1.1" 20世紀初蘇俄現代建筑探索背景
歐洲工業革命推動著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促進各個領域的現代思想開始萌芽。新藝術運動擺脫了歷史主義,探索使用新材料、新形式,成為現代主義設計的橋梁。源于19世紀80年代比利時的新藝術運動浪潮波及整個歐洲,同樣也影響著蘇俄藝術家們進行新藝術的探索。此時期俄國社會危機重重,民不聊生,經濟受戰爭影響受損嚴重,社會的動蕩催生了藝術思想的變革。現代藝術思潮在十月革命前夕來到俄國,使得本土的藝術呈現由“歷史主義”向現代主義過渡的狀態。
十月革命后,舊制度下感到孤單、隔絕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迅速與布爾什維克的社會革命事業相聯系,將自己的思想、知識和熱情投入到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生活中。這場革命為藝術家們提供了在國民生活中發揮作用的機會。各個藝術領域在這個階段達到了完美的結合,彼此交融、相互影響。十月革命后,蘇俄的先鋒派成員放下內部分歧,暫時性凝聚成一股力量,毫不猶豫地支持革命,致力于把藝術作為推動社會變革的力量。動蕩的政治局勢和舊體制的清除,意味著蘇聯政府允許先鋒派藝術家進行自己的創作,這也催生了20世紀20年代蘇聯先鋒派建筑與藝術繁榮發展的景象。
1.2" 20世紀初蘇俄前衛藝術運動
19世紀末,俄國大地上推翻封建帝制的運動日益高漲,但都以失敗告終,人民對現實不滿,并對未來世界充滿幻想。[1]在藝術領域中,寫實主義逐漸失去魅力,強調感覺上的現實和超現實相結合的象征主義躍而成為這個時期的文化主流。其中,俄國具有前衛思想的藝術家們聚集起來,組成名為“藝術世界”(Мирискусства)的藝術組織,通過綜合多種戲劇形式(包括劇院,裝飾和書本藝術)來促進俄羅斯藝術更新。隨后“俄羅斯藝術家聯盟”(Союз художников России)、“藍玫瑰”(голубая роза)等藝術團體相繼出現,在不同的方向探索新時代藝術的發展道路。[2] 1913年卡西米爾·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代表作《黑色正方塊》問世,標志著俄羅斯前衛藝術運動的開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俄羅斯匯集了康定斯基、埃爾·利西茨基(Эль Лиси?цкий)等前衛藝術家,進一步掀起俄羅斯未來主義、立體主義前衛運動。(圖1)
隨著十月革命的勝利,新的國家體制建立,為前衛藝術運動注入新的血液與動力,前衛藝術家們結合社會主義思想與體制,演化出獨特的風格。(圖2, 3)馬列維奇將至上主義藝術表現出革命的形態;以弗拉基米爾·塔特林(Влади?мир Та?тлин)1為代表的構成主義藝術家,強調真實材料與形體之間的構成關系,創造出空間中形體的新秩序,并在后期跟隨社會革命主張藝術為社會服務。(圖3, 4)政府方面的鼓勵也極大的促進前衛藝術的發展,1918年蘇聯人民教育委員會成立“全蘇造型藝術委員會”,專門領導新藝術創作,并委派盧納察爾斯基 2主持工作,他本著開放的態度鼓勵藝術家自由創作。[3]此時期馬列維奇、塔特林等前衛藝術家進行豐富的理論與實踐創作,并逐步消除二維繪畫與三維建筑的界限。包括利西斯基的“普魯恩”空間3、塔特林的“反浮雕”4等,在藝術家與建筑師的共同努力下,前衛運動的主戰場轉向建筑藝術,蘇聯先鋒派建筑理論與實踐由此發展。
蘇聯前衛藝術思潮在特定的歷史環境與社會格局下孕育而生,并在短時間內取得極高的成就,這是19世紀末藝術史變革力量在蘇俄的體現。另外,對于特殊社會格局的蘇聯,藝術的發展也迸發出具有社會特征的模樣,在一系列前衛藝術家的推動下,成為世界現代建筑與藝術獨具特色的一部分。
1.3" 蘇聯先鋒派建筑理論與實踐
20世紀20至30年代是蘇聯前衛建筑繁榮發展的時期,諸多建筑流派興起,在所有前衛建筑流派中,構成主義建筑是最具有代表性與影響力的一派。構成主義建筑注重建筑結構與空間的表現,在混凝土、玻璃、鋼鐵的組合下形成純粹的幾何外觀,又創造了技術實用的功能空間,內外皆展現工業的現代化與社會主義國家的烏托邦特色;極具張力的建筑造型,是在滿足建筑功能與結構的基礎上進行的,具有實驗性的建筑形體成為構成主義獨特的性格,以抽象的幾何展現一種全新的自由性。(圖5)塔特林設計的第三國際紀念碑是構成主義建筑的開端,現代技術、材料與構成主義造型藝術完美融合,成為具有跨時代意義的建筑。(圖6)另外,維斯寧三兄弟5 、莫伊塞·金茲堡(Моисе?й Ги?нзбург)等建筑師以杰出的理論與作品成為構成主義建筑的旗手。在所有的蘇聯先鋒派建筑理論中,構成主義對勒·柯布西耶影響最多,諸如社會集體化住宅、“社會凝聚器”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對他后來的理論與實踐產生影響。(圖7)
以尼古拉·拉多夫斯基(Николай Ладовский)為代表的理性主義是蘇聯先鋒派建筑的另一大流派,1923年成立的新建筑師協會(ASNOVA)成為理性主義建筑的陣營,與西歐理性主義建筑相似,ASNOVA以理性主義原則作為創作基點,注重建筑空間與形式的組織邏輯。理性主義建筑師參與大量設計競賽,雖有少部分落地,但仍對蘇聯前衛建筑的探索與發展做出重要貢獻。建筑師雅科夫·切爾尼霍夫(Чернихов, Яков Георгиевич)的機器主義建筑構想以簡單的線條、直觀的色彩表達現代建筑的技術與抽象美學。其作品主題包含建筑、城市空間等,并附加各類工業構件元素,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效果。(圖8)機器主義建筑的創作體現著蘇聯先鋒派建筑對未來建筑的探索以及蘇聯獨特的烏托邦式社會思想。
蘇聯先鋒派建筑在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下由一群具有創新精神的建筑師、藝術家們孕育而出,雖各個流派之間有很大分歧,但都體現了對現代建筑的探索與新認識。對于他們而言,建筑包含著對時代、國家與社會的新解。他們從視覺上“摧毀”舊城市的枯滯,重新命名街道和廣場,天真激情但鼓舞人心的規劃嘗試,將它們變成一種未來的城市。同時,在空間與功能上所體現的“社會公共性”也體現著現代建筑回歸建筑本體的認識,符合社會主義建設的思想與方式。這也與勒·柯布西耶“為大眾設計”的思想不謀而合。
2" 1920-30年代勒·柯布西耶與蘇聯交往的回顧
勒·柯布西耶是二十世紀影響最為廣泛的建筑師,是現代主義建筑的奠基人。其“住宅是居住的機器”思想展現著他設計服務于大眾的理想情懷,實現建筑居住層面的人人平等。他的設計思想具有強烈的社會精神從而與蘇聯集體主義的國家制度相一致。另外,剛剛經歷日內瓦國際聯盟宮競賽失敗的勒·柯布西耶也正尋求一個施展宏偉理想的平臺。1928年勒·柯布西耶首次到訪莫斯科,此后四年內曾三次前往蘇聯,期間也是他與蘇聯建筑界交往最為密切的時候,兩者在學術、教育以及建筑實踐都有著深層次友好的合作,這對勒·柯布西耶后來的建筑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圖9)
2.1 勒·柯布西耶蘇聯之旅的基礎背景
1920年,蘇聯出臺新經濟政策(NEP)6,向全世界開放。其中與法國的交流最為頻繁,歷史上,早在沙皇彼得一世時期,俄國就對法國語言和文化相當推崇。二十世紀法國的文化藝術界也是無比繁榮,杜尚(Marcel Duchamp)、馬蒂斯(Henri Matisse)、巴雷斯(Maurice Barrès)等巴黎的知識分子都極力通過各自的思想和行動影響整個時代,法國的文化藝術思想再次處于世界的主導地位。即使法國在1924年才與蘇聯政府建立外交關系,但蘇聯文藝界仍對法國的文化思想保持高度興趣。勒·柯布西耶憑借在巴黎的身份、地位與影響力自然受到蘇聯方面的關注。
20世紀20年代末,勒·柯布西耶為日內瓦國際聯盟宮做的方案贏得一等獎,但遭到主辦方的拒絕,并改用亨利·內諾(Henri-Paul Nénot)的新古典主義方案。自此勒·柯布西耶與西歐決裂,將目光投向了東方。當時正在重建蘇聯,追求新材料、新技術與新思想的先鋒派建筑師非常崇拜勒·柯布西耶,希望以他的作品為鑒建造共產主義式功能性建筑。勒·柯布西耶認定社會主義蘇聯正是自己實現宏大建筑的理想平臺,兩者一拍即合,一場美麗的邂逅呼之欲出。1928年勒·柯布西耶便受到了蘇聯中央消費者大廈的方案征集信,并在接下來的幾年與蘇聯保持著深度的交流。[4]
此外,在勒·柯布西耶1928年到訪蘇聯之前,就曾與蘇聯的建筑師有過交流與合作。他與利西斯基通過《新建筑》雜志確立了相同的建筑主張,此后通過書信來往建立了較好的私人關系。利西斯基給勒·柯布西耶的信中提到:“我們的目標是團結所有的理性主義建筑師和所有在建筑思想領域上傾向于他們的人,以便將建筑作為一種藝術,提高到與現代技術和科學相對應的水平。[5] ”另外,得益于莫·金茲堡對勒·柯布西耶現代建筑思想的賞識,勒·柯布西耶曾擔任蘇聯期刊《現代建筑》(金茲堡任主編)的編委。蘇聯先鋒派雜志《事物(VESHCH)》早已將勒·柯布西耶的思想在蘇聯傳播,(圖10-12)除此之外,《紅色涅瓦》(Krasnaia Niva)、《建筑學雜志(Arkhitektu)》等蘇聯刊物都曾發表過勒·柯布西耶的文章,他的《走向新建筑》一文被蘇聯前衛的建筑師、評論家大為稱贊。鮑里斯·科爾舒諾夫(Борис Коршунов) 7接連發表數篇文章贊揚勒·柯布西耶,“雖然我們的建筑師對柯布西耶的書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但是我們與這個年輕法國人的聯系活動仍舊非常微弱。”[6]這便為勒·柯布西耶到訪蘇聯,與蘇聯進行深度合作奠定了基礎。
2.2 勒·柯布西耶在蘇聯的見聞與交流
1928年5月,勒·柯布西耶收到中央消費者聯合會大廈的競賽邀請函。同年10月,他在蘇聯官方建筑師的協助下贏得了中央消費者大廈的建筑競賽。10月10日,勒·柯布西耶經過華沙抵達莫斯科,其意在為莫斯科的中央消費者大廈做設計解釋,這場交流對于勒·柯布西耶和蘇聯建筑界都是期待已久的。
蘇聯《真理報》于10月13日宣布:“一位具有最前沿建筑思想、歐洲當代建筑最突出的代表勒·柯布西耶來到了莫斯科”[7]。蘇聯各界都非常歡迎勒·柯布西耶的到來,并紛紛宴請他。他甚至受到了蘇聯政府副主席的接見。受到明星般的待遇,這令勒·柯布西耶對雙方的合作充滿信心。
“蘇聯的青年們對我的建筑思想非常感興趣,除了公開的講座,我幾乎每天都要去各地進行演講。[8]”
在這次旅行中,勒柯布西耶分別于莫斯科國家藝術科學院和莫斯科工藝技術博物館進行兩次公開講座,宣揚他的新精神建筑思想。此外他還提到莫斯科古典建筑保護問題,他主張保護古典建筑,并作為現代建筑創新的參考。這在當時引起蘇聯建筑師的極大興趣。(圖13, 14, 15)
在蘇聯建筑師的陪同下,勒柯布西耶游覽了莫斯科城,他了解到莫斯科城市的生活節奏,這和資本主義政府的宣傳大不相同,例如他很喜歡莫斯科市民緊密的、充滿活力和自由時間規范化的組織方式,他不僅記錄著城市的街道空間,而且記錄著郊外鄉村木構房屋里的風土人情。在他的游歷過程中,他經常在安德列·布洛夫(Андре Блов)的陪同下,偷偷畫一些街頭速寫。這對他后來莫斯科城市規劃意見的提出有很大幫助。(當時的莫斯科禁止外國人在街上繪畫)。(圖17, 18)
在回國以后,他將此次的所見所聞整理成書籍《莫斯科的建筑》(L' architecture à Moscou),他滿懷激情的描繪莫斯科城市建設的未來圖景:“那個國家需要被建設。從鄉村到城市的各個地方都需要被建設,尤其是莫斯科和列寧格勒,整個都需要適宜的氣氛。那里宮殿建筑的誕生對已經沒落的貴族來炫耀過去是沒有問題的,但勢必需要為國家日夜操勞的建筑,工廠、車間、大壩、之后是俱樂部(這里指開會討論和學習的地方),最后還有解決住房危機的公寓。”[9]
2.3 勒·柯布西耶在莫斯科的建筑實踐
在20世紀20-30年代,勒柯布西耶與蘇聯建筑界交往尤為密切,其現代建筑思想在蘇聯備受青睞。勒柯布西耶本人也定不會放過蘇聯大建設時期的機會,將自己的建筑理想在蘇聯付諸實踐。1928年中央消費者大廈成為他首個建成落地的大型建筑,在設計、施工的過程中,他在公共建筑的設計邏輯上更為成熟;1930年勒柯布西耶為莫斯科城市設計競賽“綠色城市”做的方案奠定了他“光輝城市”的理論基礎;勒柯布西耶的參賽方案在結構、造型與城市融合上獨具智慧,為勒柯布西耶后期的建筑創作奠定了功能理性與思想創新基礎。此時期勒柯布西耶的建筑思想與體系正逐漸成型,蘇聯的體驗使他的思想與作品更加完善與成熟。與蘇聯先鋒派建筑與規劃理論的交流也深刻影響著他的下一步宏偉建筑計劃。(圖19)
中央消費者大廈
中央消費者大廈是蘇聯中央消費者聯盟的辦公場所,在蘇聯農業集體化運動8的促使下,消費者聯盟的公務日漸繁重,隨之原有的辦公場地無法容納更多的職工,迫切需要一個新的辦公樓。中央消費者聯盟大廈的建筑競賽第一輪競賽由32個蘇聯設計團隊參賽,并評選出了一二三等獎。但主辦方以及以盧那察爾斯基為代表的人民教育委員會提議讓西方建筑師也參與進來,于是一場“封閉式”的競賽被策劃。勒·柯布西耶在1928年5月19號收到了官方的競賽邀請函,并附帶法文翻譯任務書。
1928年7月勒·柯布西耶將第一版方案送到莫斯科(圖20),在公布比賽結果之前,該方案就受到蘇聯同行和各個專業人士的歡迎。這一點在同年9月份出版的《工業建筑》的封面便可以證明。(圖21)次月的第二輪競賽,勒·柯布西耶的方案就被“內定”為實施方案。首版方案后,勒·柯布西耶對方案進行完善和提升,讓建筑兼顧最初現代主義特征與實用性。在技術委員會看來,其方案的很多修改仍是模糊、錯誤的。但包括維斯寧兄弟在內的其他參賽者等人都為勒·柯布西耶進行辯護。部分人認為“勒·柯布西耶的方案中所有基本的觀念都應該被接受,所有進一步的修改只是表達經濟和技術的限制,絕不應該破壞方案的整體。”[10]他們也認為蘇聯與西方科技的接觸可以通過中央消費者大廈的落成來促成。(圖22)
最后,技術委員會要求其再提交一份方案。在返回巴黎后,勒·柯布西耶就著手對方案進行修改,最終經過委員會的又一次修改才算結束。在方案獲勝后,勒·柯布西耶寫道:“我將把在建筑學上學到的所有知識都帶到這項工作中。我非常高興地將自己所擁有的知識貢獻給這個國家”。[11] (圖23)
勒·柯布西耶的方案采用大體塊式的盒式形狀,便于自然光線的滲透;因為場地關系,整個建筑沒有考慮主立面的設置,建筑體塊穿插形成自由平面布局;建筑中布置了大量坡道和樓梯,在整體上滿足交通要求;建筑屋頂采用平屋頂結構,上面設計了附帶有籃球場和跑道的屋頂花園;結合莫斯科的氣候環境,諸如供暖、排水等很多技術問題也被考慮。這所建筑延續了勒·柯布西耶的“建筑五項原則”,同時又結合蘇聯氣候特征與社會文化。(圖24, 25)
中央消費者大廈是當時歐洲最大的辦公樓,是勒·柯布西耶結合社會理念,創造的開放式辦公空間,這也是他追求建筑中集體生活的一次探索。幾何式的造型與新材料的表皮彰顯工業時代的技術文明;自由平面、底層架空及社會形態下的新功能代表了勒·柯布西耶對于辦公空間的定義;建筑內部漫步的坡道與流暢的廊道是勒·柯布西耶建筑詩意的表達,也是他追求空間藝術的初心。[12]
莫斯科“綠城”城市規劃方案
1930年,蘇聯當局意識到莫斯科城市建設的問題,在城市建設委員會負責人米·科爾佐夫(М.Кольцов)的號召下,組織一場名為“綠色城市”的設計競賽。基地位于莫斯科城市中心東北方向37公里處,要求為十萬居民提供一個“社會主義花園城市”的綜合平面。
勒·柯布西耶基于蘇聯規劃師提出的“去城市化”思想,構想一種三位一體的城市格局,中心聚集區域是辦公區,“內環”是居住空間,外部環境舒適及交通便利的位置是市民的休憩區,整個城市如同一個機器式的運作系統。所有房屋被重新布局,由中心放射的道路將主城區與郊區串聯起來。(圖26)金茲堡認為勒·柯布西耶的方案對城市中很多根本性問題進行了解決,是最為完善的。
同年5月,莫斯科未來規劃局的行政主席謝爾蓋·戈爾尼(Сергей Горный)發布了一份關于莫斯科城市規劃的調查問卷,并邀請勒·柯布西耶回答問卷中“莫斯科生活與發展的眾多問題”。對此,勒·柯布西耶提供了一個66頁的規劃報告作為“回應莫斯科”的計劃。該計劃體現了城市集中主義思想,試圖將莫斯科打造為一個現代化大都市,方案將城市劃分為獨立發展的片區,成為若干個平行帶。交通樞紐、綠地、行政區等構成城市軸線,兩側為高密度住宅區。(圖27)
在1931年6月莫斯科的建設委員會對勒柯布西耶的規劃方案作出回應,他們明確指出社會主義城市應考慮城市建設的經濟問題,決不能不計一切代價脫離原有城市格局進行重建。莫斯科新聞界也將勒柯布西耶的方案作為反面案例進行批評;蘇聯規劃師尼古拉·米留金(Николай Милютин) 9認為勒柯布西耶的方案可能導致莫斯科成為一個酒店式的城市。顯然,勒柯布西耶的規劃理論所暴露出的問題也是明了的,即使雙方擁有多么親密的關系,莫斯科也不會成為勒柯布西耶實行規劃構想的實驗場。另外,蘇聯作為社會主義大國在城市規劃理論的走向上自然不會遵循資本主義國家集中式大都市模式。
勒·柯布西耶后來在“莫斯科回應計劃”圖紙和模型的基礎上加以完善,成為了著名的城市規劃理論“光輝城市”。[13] (圖28)勒·柯布西耶的“莫斯科回應計劃”實際上是他規劃理論的一次整理與更新,從1922年勒·柯布西耶在“三百萬人口的城市”構想中熱情吶喊他的“集中主義”城市論,直到1933年《光輝城市》的出版,勒·柯布西耶不斷完善他的城市規劃理論體系,并竭力推廣該計劃并有朝一日付出實踐。
蘇維埃宮的設計風波
1931年,蘇聯在第一個五年計劃上取得了突破性成就,逐步邁向世界強國。2月份,蘇聯政府舉行了代表著蘇聯共產黨最高等級的設計競賽,計劃拆除原俄羅斯東正教的豐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在其基礎上建設一座代表“共產國際中心”的標志性建筑。因建設項目具有重要意義,競賽委員會組織多次國內國際設計競賽,前后共收到了來自24個國家272份設計方案。勒·柯布西耶受邀參加了1931年9月的公開國際競賽,受到邀請還有格羅皮烏斯、門德爾松、邁耶等西方建筑師。
對于這個具有宏大歷史意義的宮殿,勒柯布西耶團隊飽含激情,在緊張的時間內完成了一個在理論與技術層面都具有創新意義的方案。方案整體造型以巨大的“拱形門”為骨架,塑造了蘇維埃宮嶄新的現代形象,其現代的形象是理性主義的表現。另外,大拱門作為純粹的構筑物,富有獨特的紀念性,是現代建筑紀念性表達的獨特藝術創造。勒柯布西耶將結構技術作為這種藝術創造的表現方式,與蘇聯前衛建筑師所創造的構成美學理念相似。在大拱門的下方,觀演大廳、辦公區、多功能廳等建筑體塊依次排布,總體來說這是一個造型前衛,空間獨特,結構理性,建造便捷,功能復合的巨型現代建筑綜合體。(圖29, 30, 31)
1933年5月蘇維埃宮競賽委員會決定以鮑里斯·約凡(БОРИС ИОФАН)的方案為最終方案的基礎。(圖32)蘇聯領袖斯大林出席了此次評審會議并提出指令性的修改意見,增高基座與頂部的雕像并改成列寧像。競賽之初斯大林就指出“建筑要代表著宏偉的共產主義事業”。因此在整個競賽過程中,評委會也一直具有歷史主義的傾向。這也宣告著蘇聯社會主義現代主義建筑運動的開始。(圖33)
勒·柯布西耶曾多次向主辦方申訴,除了向盧那察爾斯基尋求幫助外,還通過CIAM以協會的名義向主辦方提出建議,但都無濟于事。勒·柯布西耶對蘇聯充滿失望,隨著蘇聯國內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運動的推行,先鋒派建筑師喪失了創作的自由。蘇聯政府也限制民眾與西方國家的交流,自此勒·柯布西耶與蘇聯持續數年的美好交往徹底斷絕。
“蘇維埃宮,應蘇聯政府第一個五年計劃的最高成果并以此向全世界展示一個新的國度的風貌,用的卻是舊君主專制的樣式。這是對近代科技文化的藐視,更是對蘇聯政治的背叛。”[14]
蘇維埃宮方案是勒·柯布西耶對于現代主義理念與手法在宮殿建筑應用的一次探索。雖然他并沒有成為競賽的獲勝者,但是蘇維埃宮方案的創新意義,在全世界的范圍內產生了巨大影響。
3" 勒·柯布西耶對蘇聯建筑先鋒派理論的接受與反思
二戰后,勒·柯布西耶的建筑風格由純粹主義向粗野主義過渡,造型表達上更加粗獷,他結合以往從未考慮的自然、人文等要素,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建筑風格。但勒·柯布西耶在后期建筑風格中仍延續著他基本的建筑形式與追求,對原有的建筑理念反復打磨再演繹。不斷豐富與完善著自我理論體系。
1920年代與蘇聯先鋒派的思想碰撞,對建筑體系完善階段的勒·柯布西耶產生啟發,為他后期的粗野主義表達提供新的參考。在現代主義建筑應用于大型政府建筑的議題上,勒·柯布西耶潛移默化的受到蘇聯構成主義建筑美學的影響,其形式邏輯、空間秩序等都與1920年代構成主義建筑師的創作存在諸多聯系。如集合住宅、社會凝聚器、構成主義造型美學等方面,這在巴黎的大學城瑞士館、馬賽公寓、拉圖萊特修道院等作品上皆有體現。
3.1 “社會凝聚器”理念的應用
1920年代,莫·金茲堡在著名雜志《當代建筑》中提出“社會凝聚器”(俄文:социальный конденсатор,英文:The social condenser)理念,倡導社會主義建筑要實現人人平等,在建筑空間內鼓勵人類的集體意識,引導人們進行共產主義模式的生活方式。它并不是某個具體的建筑形式,而是一種“塑造一種新的社會主義生活方式”的理念,它在外界政治力量的指導下,重新定義社會建筑的空間與功能。
社會凝聚器是蘇聯先鋒派最重要的建筑思想之一,這和勒·柯布西耶所倡導的大眾化設計思想在價值層面互通,這也是勒·柯布西耶與蘇聯交好的原因之一。同樣,蘇聯建筑師在公共住宅、城市設計等方面對“社會凝聚器”的應用為勒·柯布西耶提供新的參考。其中,納康芬住宅樓是最代表“社會凝聚器”理念的建筑,是莫·金茲堡和建筑師伊·米利尼斯(Игнатий Милинис)于1928年為蘇聯財政人民委員員工設計的住宅樓。在蘇聯“住房再分配”的政策下,莫·金茲堡以空間經濟、生活舒適為目標,設計了A-G六種公寓單元,納康芬公寓則是典型的D型(也稱為K型)和F型公寓。(圖34, 35, 36)D型單元遵循傳統家庭模式,F型則為單身或情侶設計。在集體生活模式下,樓內集中了廚房、洗衣房、育兒所、圖書館等公共設施,公共區域與居住區由通廊連接。[15] 納康芬住宅是蘇聯國家重點實驗項目,將原有個人或家庭為中心的傳統居住模式轉化變為與社會體制相符的集體模式。
受“社會凝聚器”理念影響,勒柯布西耶在中央消費者大廈建筑內部探索性的設置了大量的公共空間,促進“同志”式的工作狀態。中央消費者大廈對于“社會凝聚器”的應用可能只是初步嘗試,后來勒柯布西耶在馬賽公寓項目中完全注入“社會凝聚器”理念。1928年勒·柯布西耶在蘇聯建筑師的陪同下參考了納康芬住宅,并將住宅樓的全套圖紙帶回巴黎。有了納康芬住宅的基礎資料,二十年后的勒·柯布西耶以其為模板開啟住宅建筑的新模式——馬賽公寓。公寓內部和納康芬住宅模式一致,布置各類公共生活空間,滿足居民集體生活的需要,包括理發店、食品店、藥房等。和納康芬住宅樓的D型、F型居住單元思路相似,馬賽公寓居住區也是單元式,來滿足不同住戶的需求。另外,兩者在單元的空間形式、通廊式的平面結構以及外部簡潔的造型都存在著相似之處。(圖37, 38)
馬賽公寓受蘇聯納康芬住宅的影響很大,實際上也是“社會凝聚器”理論在城市微社區形態下的建筑設計應用。[16]
勒·柯布西耶在居住建筑中所提出的“住宅是居住機器”理念是在工業革命的影響下倡導居住建筑的產品化。一方面以現代的工業技術同傳統古典建筑相抗衡,另一方面通過工業裝配式的手段解決緊張的居住問題。[17]暫不論勒·柯布西耶博取眼球、自我營銷的因素,其“住宅是居住機器”理念也代表了他“設計服務于大眾”的思想,現代建筑相對于傳統建筑有著不同的服務對象,這也是現代主義建筑具有社會意義的地方。“社會凝聚器”像是一種實現途徑,為勒·柯布西耶提供解決問題的思路,同時,其較“住宅是居住的機器”更具有人情化特征,建筑以群體需求為主,更加關注人與空間的互動。“社會凝聚器”理念在勒·柯布西耶后期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運用,也逐漸成為他理論體系的一部分。
3.2 構成主義造型美學的體現
在與蘇聯交往期間,勒·柯布西耶不僅通過期刊文章、書籍了解到蘇聯先鋒派建筑師的作品與設計思想,而且還借著中央消費者大廈項目的機會三次到往莫斯科,在蘇聯建筑師的陪同下參觀莫斯科的前衛藝術展覽與構成主義建筑。此時期的莫斯科街頭涌現出大量構成主義作品,由現代建筑材料創造的具有實驗性的建筑造型,以抽象與幾何展現出一種全新的創作理念,這給游覽在莫斯科街頭的勒·柯布西耶帶來強大的震撼。
20世紀20年代,蘇聯先鋒派的建筑師將鋼鐵、玻璃、混凝土等現代建筑材料進行革命性的創造,并作為建筑造型的一部分。這種新材料、新技術的創作同舊時代相抗衡,作為工業革命時代的新代表。蘇聯先鋒派建筑由至上主義及構成主義等蘇聯前衛藝術演化,這樣的建筑風格自誕生起就充滿抽象藝術的本質魅力。在構成主義的語境下,巨大的結構與夸張的尺度并不是設計的最終目的,而是在新材料、技術抽象創作的過程中形成的。革命讓這些構成主義建筑師更具有創作的激情,成為了建筑師中的“左傾”者。當最終結果不受生產條件的限制而出現時,藝術家們也就不需要用傳統的造型藝術與技術來創造現實的幻覺。[18]他們突破建筑的傳統邏輯打造一種全新的建筑體系,努力創造出社會主義國家獨有的建筑。諸如莫伊塞·金茲堡、梅爾尼科夫(Дом Мельникова)等建筑師,在實踐上創造完整的構成主義美學語言,簡潔有力的造型表達社會主義的堅定信念,材料的真實裸露表達了無產階級團結力量的厚重,紅色的材質代表了革命的信心和對革命先烈的紀念和尊敬。(圖39, 40)這種對于材料理性的追求和材料原本精神的表達。勒·柯布西耶借鑒了蘇聯的這些手法,通過結構與材料的真實表達,采用厚重的混凝土構件和粗糙的表皮材質,成為其創造后期的粗野主義風格。(圖41)
勒·柯布西耶最初宣揚的是“純粹主義”的玻璃立方體盒子建筑,而在1930年莫斯科的中央消費者大廈開始嘗試材料材質的自由表達,直到1947年的馬賽公寓,勒·柯布西耶采用純粹的混凝土材質,表現出粗野的建筑質感,延續了構成主義的美學。從純粹簡潔到暴露粗放,勒·柯布西耶被冠以“粗野主義”的稱號。(圖42)昌迪加爾行政中心以巨構式的建筑造型與粗獷的混凝土外表,體現著政府建筑的紀念性與儀式感。昌迪加爾高等法院的屋頂是一個巨大的混凝土頂棚,30多米的巨柱從大地中生長出來,與混凝土實墻組成整體的結構框架,建筑表皮仍保留著澆筑模板的紋樣,帶給建筑無盡的粗獷感。昌迪加爾建筑群怪誕的建筑造型、粗狂的表皮給整個建筑帶來超乎尋常的藝術表現力。這種構成式的建筑語言雖是勒·柯布西耶營造公共建筑氛圍的現代手法,卻和幾十年前構成主義建筑師們的創作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圖43)
3.3" 東方傳統木屋的自然主義情懷
1928年勒·柯布西耶首次到往莫斯科,不僅與蘇聯先鋒派建筑師廣泛而深入的交流,而且體會到了東方鄉村的風土人情。勒·柯布西耶在謝爾蓋·科志恩10的推薦與陪同下到莫斯科郊外鄉村考察傳統民居。勒·柯布西耶與當地村民相談融洽,并對莫斯科傳統木構建筑所營造的鄉土風情產生親切感。(圖44)他對莫斯科郊外的鄉土建筑十分感興趣,接連參觀了其他木屋、木質教堂等。這些木建筑將自然材料恰當應用,承載著地域性的鄉土風情,這給勒·柯布西耶留下深刻的印象。
1950年勒·柯布西耶在《模度》中提出一個2.26立方米的立方體盒子,作為“完美的居住尺寸”,符合他“住宅是居住機器”的初衷。[19]然而在1951年,勒·柯布西耶為自己建造了一具有自然主義風情的小木屋,坐落在馬丁角的海邊。(圖45)這顛覆了他混凝土、玻璃盒子的建筑形象,其反差令人大跌眼鏡。勒·柯布西耶尤其鐘愛這座平平無奇的小房子,將其稱為“度假小屋”(Le Cabanon de Vacances)。在一次訪談中他聲稱:“在我的小屋里我感覺非常好,毫無疑問,我愿意死在這。”勒·柯布西耶后來每年都會有半年的時間在小木屋中度過,晚年的他也時常休憩在此。他赤裸著身子,愜意的坐在窗前,創作了諸如朗香教堂、圣皮埃爾教堂等經典作品。(圖46, 47)
“度假小屋”是勒·柯布西耶對自然期盼的表現,與他混凝土大廈風格截然不同。整個木屋皆由粗加工的木頭、木制的板材作為主要的建筑材料,外墻與屋頂的原木保留著原始的樹皮,與周圍自然林木相融合,營造出一幅自然、原始的視覺畫面。對比莫斯科郊外的鄉村建筑,兩者在建筑材料的與屋頂、門窗形式等外部形象方面存在眾多一致性。另外,勒·柯布西耶小木屋與俄羅斯傳統木建筑都體現著設計者對建筑自然美學的追求,這樣的追求使得整個空間極具親和的居住感受,勒·柯布西耶也間接承認了這種自然風情的建筑才適宜人居住。俄羅斯傳統木建筑對勒·柯布西耶潛移默化的影響,促使他設計中對自然、人文要素的考慮。
純粹主義階段的勒·柯布西耶崇尚機器美學,強調建筑向飛機、汽車等工業產品學習,成為功能理性的產物。機器的理性主義是時代的產物,隨著時代的變化自然會遭受淘汰的危機,早期現代主義建筑中過度的理性異化了建筑功能與人的關系,建筑缺失了人性化與精神價值的考慮。二戰后勒·柯布西耶轉變建筑的表現風格,由純粹走向粗野,在功能理性的基礎上加入自然與人文的情懷。這種情懷也是在他成長過程中逐漸沉淀與積累的,小鎮拉紹德封的田園式童年生活、東方之旅中古典建筑人本精神的熏染以及莫斯科郊外傳統木屋的見聞。勒·柯布西耶的內心并不缺少溫情的一面,隨著社會時局的改變他內心這份溫情進而被喚醒。他的建筑也不再是供人居住的機器,而是理性與感性相結合的空間。“度假小屋”便是如此,后來的朗香教堂、日本國立博物館等作品無不體現著他對自然美學的推崇和空間精神的塑造能力。
從“度假小屋”來看,1930年代蘇聯對勒·柯布西耶的影響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他自始至終都是一位現代主義、功能主義大師。俄羅斯東方的自然色彩使得他從純粹的功能主義者成長為具有辯證思想的功能主義建筑師,這里的“辯證”使勒·柯布西耶的建筑更具有包容性與人文特征。晚年的勒·柯布西耶將自己托付于自然主義,在一方平靜的木屋中安置自己的靈魂,他也早已意識到現代技術與人、自然、與情感、歷史的聯系,純粹的機器主義美學也完成了質的提升,如涅槃般升華。(圖48)
3.4 城市主義與去城市主義的爭論
20世紀20年代末,蘇聯去城市主義者反思資本主義城市化帶來的社會、人口與環境等問題,在馬克思“消除一切城鄉差別”思想的指導下,提出摒棄城市化的概念。在1930年莫斯科規劃方案中,以勒·柯布西耶為代表的城市主義規劃師與去城市主義者陷入激烈的爭論中。(表1)城市主義和去城市主義分別代表了雙方對城市問題的不同理解和解決思路,在交流與碰撞中,勒·柯布西耶也逐漸對去城市主義思想進行反思與接受,這對他后期的城市實踐提供了新的啟示。
城市主義與去城市主義由于各自所處歷史和社會背景不同、城市規劃理念與價值觀的差異等,導致兩者在城市規劃的視角與方法上有著極大的區別。勒·柯布西耶將機器美學思想引入城市主義規劃中,強調城市的空間與功能的效率,其主張的是中心化的大都市發展模式;去城市主義者希望消除城鄉發展差異,通過傳統城市布局與模式的改變實現工農產業、城鄉區域的融合,并回歸自然的生活方式,他們提倡城市分散聚點的發展模式。[20] (圖49)1930年莫斯科規劃競賽,勒·柯布西耶的方案提出要重建莫斯科,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大城市;去城市主義者莫·金茲堡的方案提出一種線性分布的空間模式,所有城市功能沿城際道路分布,中心區域為超大尺度的公園,并保留了莫斯科老城的街巷結構,他的方案表達了對傳統城市延續式的再創造和對自然環境的重視。[21](圖50)
在這場爭論中,勒·柯布西耶開始深入蘇聯國情探索社會主義城市的發展模式,并逐漸減弱城市集中化的堅持,他開始接受城市中有序布置的工業和為城市近郊配備衛星城市的理念。[22]對于蘇聯提出的“第五天休息日”概念,勒·柯布西耶將休憩需求視為城市規劃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意識到綠色空間對于人健康生活的重要性。
去城市主義者米留金的“線性城市”理論,提倡的城市布局將為運輸、生產、生活、教育和學習提供最有利的條件。城市將按照一定序列的功能進行分區。(圖51, 52)“線性城市”基于對原有城市結構的尊重和未來發展空間的預留,實現城市無限制的發展增長,這種無限發展的模式引導城市與鄉村的融合,消除貧富差距。這對于勒·柯布西耶是極具吸引力的,他的城市原型由“層次”形的現代都市轉變為1930年“無產階級”的“光輝城市”。[23]勒·柯布西耶1935年規劃捷克Zlin谷地區時,依靠山谷形式采用線性理論作為方案的基礎。(圖53)在爭論與思想碰撞的過程中,勒·柯布西耶實現了從只強調城市集中化到重視城市與自然的共存關系。這些思想轉變直接影響了1933年《雅典憲章》中居住、工作、游憩與交通四大功能的形成,為功能主義城市規劃提供新的觀察視角。
4" 總結
勒·柯布西耶是一位充滿激情又具有革命精神的建筑師與藝術家,其前后設計思想的轉折也是一位經歷豐富的藝術家的必然結果。他在工業時代的洪流中掀起一場現代建筑的革命,創造新的建筑語言影響著現代建筑起源階段的發展與走向;后期帶有自然主義、人文精神的粗野主義以獨特的手法與風格延續著現代主義建筑的生命力。當然其中轉折因素也受到多方面影響,勒·柯布西耶自身理論體系形成的過程也是多方理論交融再創新的過程,東方之旅的古典藝術、德國工業的機器美學、奧古斯·佩雷的混凝土藝術等都是他建筑理論基礎的一部分。同樣,在20世紀20年代與蘇聯美好的交往,也是勒·柯布西耶對蘇聯先鋒派建筑思想接受與反思的過程,在盡力實現自我建筑理想的同時,他也見識到了特殊政治背景下的由構成主義建筑師創造的東方現代建筑理論,在后來的建筑實踐中加以融合創新。蘇聯集體住宅的空間構成與生活組織在他后來的馬賽公寓中清晰可見,他的居住建筑理論在“建筑五項原則”的基礎上進行了一次創新;中央消費者大廈是他首個大型公共建筑的項目,其完整的設計與建設過程為他后來公共建筑的原型積累經驗;構成主義的造型美學也為他粗野主義風格提供形式的參考;城市主義與去城市主義的爭論在啟發他對于城市集中主義的多方面的考慮,融合人文、自然環境色彩。勒·柯布西耶20世紀20年代與蘇聯交往是他建筑成長重要的一環,是他初入仕途、實現理想的試驗場,他完成了從單體住宅到大型公建的躍變,也促使他對于集體與個人、藝術與社會、空間與造型等方面進行不同政治背景下的反思。勒·柯布西耶也是一位不斷思考、自我創新的藝術家,其豐富的一生也都折射到他多樣的建筑風格中,從純粹主義到粗野主義,勒·柯布西耶融合多方理念,完成了他建筑體系的自我顛覆,是他現代主義理論的創新性的體現,其不斷學習與思辨的精神,也是他經久不衰、備受后人敬仰的緣由。
注釋:
1" 弗拉基米爾·塔特林(Vladimir Tatlin,1885—1953),構成主義運動的主要發起者。
2" 阿納托利·盧納察爾斯基(Анатоли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Луначарский),蘇聯教育家、藝術理論家、政論家等,是20世紀俄羅斯文論界最具美學與藝術修養的學者之一。他的理論學說為蘇聯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藝術評論與藝術理論、美學和蘇維埃社會的審美教育,奠定了方法論基礎。
3" 在馬列維奇的影響下,利西斯基發展出自己的至上主義風格,早期的普魯恩(Proun)作品主要以平面、蝕刻版畫為主,后期則轉向三維空間創作。
4" 1914年塔特林開始了從先鋒派畫家向革命性藝術家的轉變。反浮雕將鋼鐵、木塊等工業材料直接作為審美創作的對象,不加修飾與打磨。他的反雕塑全都具有偶發藝術的某種特征,給人一種漂浮在高張力狀態中的感覺。
5 維斯寧兄弟是蘇聯建筑師和建筑教育家,分別是Леонид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Веснин(列昂尼德·維斯寧,1880~1933), Вик-то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Веснин (維克托爾·維斯寧,1882~1950)和 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Веснин (亞歷克桑德·維斯寧,1883~1959)。從20世紀20年代初期起,維斯寧三兄弟分別在莫斯科技術學校、莫斯科高等技術學院和莫斯科建筑學院任教。
6" 1921年,隨著內戰接近尾聲,列寧提出了新經濟政策(NEP),這是一種國家資本主義制度,開啟了工業化和戰后復蘇的進程。
7" 鮑里斯·科爾舒諾夫(1885–1961),蘇聯著名的建筑師與規劃師,后任莫斯科建筑學院教授。
8" 1929-1933年間,為適應社會主義工業化發展的要求,蘇聯決定加快農業集體化步伐,通過合作社把個體的小農經濟改造成為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過程。
9" 尼古拉·米留金(1889-1942)蘇聯著名的城市規劃師,參與十月革命后任社會保障、城市規劃等相關的行政職務。
10" 謝爾蓋·科志恩(Кожин, Сергей Владимич),呼捷瑪斯建筑系學生,受勒柯布西耶邀請,擔任他在蘇聯訪問期間的助手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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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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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作者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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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9 作者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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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3 作者改繪
圖24-25 作者自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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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27 同上P138-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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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3 https://pinterest. com. au/
圖34 https://tumblr. com
圖35-36 СОВРЕМЕННАЯАРХИТЕКТУРА, No4, [J]1930.
圖37 作者改繪(底圖來源:有方空間)
圖38 作者改繪(底圖來源:СОВРЕМЕННАЯАРХИТЕКТУРА, No4, [J]1930. /有方空間)
圖39-40 Denis Esakov
圖41 作者改繪(底圖來源:有方空間)
圖42 作者改繪(底圖來源:有方空間)
圖43 有方空間
圖45 同10,P217-218
圖46 https://corbusier.totalarch.com/
圖47 同10,P215-216
圖48 https://corbusier.totalarch.com/
圖49參考文獻20/作者自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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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2 作者自繪
圖 53作者改繪,底圖來源:W.Boesiger et O. Stonorov. Le Corbusier Oeuvre complète Vol. 3 [M], 1995, P116
表1 作者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