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江寧織造,多數時候人們會想到清代康雍年間執掌織造的曹氏家族。特別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任時,江寧織造迎來發展的巔峰。然而,清代晚期,李鴻章等重建織造局,恢復南京地區官營織造業生產的歷史卻少有人知。本文通過李鴻章的一封奏折,揭示晚清朝廷整頓江南織務的過程和影響。
江寧織造的地位及整頓織務的背景
清代在江寧(今南京)設立官局負責織造事務,是沿襲自宋以來官方在這一地區經營絲織工業的舊制。早在10世紀八九十年代,宋朝在江寧就設有織務。13世紀七八十年代,元朝在南京亦設有織染局。14世紀60年代,明朝在南京設有內織染局、神帛堂和供應機房。[1]清代順治初年,在明代絲織生產最突出的三個城市江寧、蘇州和杭州恢復重建了織造局,負責清廷所需緞匹的采辦、督造。清代早中期,江南三家織造幾乎承辦了清王朝所需的全部絲織精品,地位極其重要。[2]53其中江寧織造又以地處東南要地南京,重點織造上用緞匹(清雍正《大清會典》記載“凡上用緞匹,內織染局及江寧局織造;賞賜緞匹,蘇杭織造”),工藝精良而長期居于江南三織造之首。清朝前期,江寧織造局的生產為先向衙署支取錢糧采買材料,招徠工匠,再按照規定樣式進行生產,即“照額設錢糧,買絲招匠,按式織造”[3]。鴉片戰爭后,清政府陷入內有太平軍、捻軍起義,外有列強侵犯的憂患困局。因物力逐步艱難,江寧織造逐漸衰落,生產方式也開始發生變更。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占領南京后,江寧織造受到致命沖擊,織局片瓦無存,織機毀壞殆盡,織工作鳥獸散,生產完全停頓,南京官營和民間織造業均受到嚴重打擊。
同治四年(1865),太平天國失敗,清廷重新控制了南京。同年,戶部、內務府派辦大運綢緞,江寧織造需完成10余萬兩的織造任務。大運綢緞,作為官辦織局的江寧織造向清廷貢納本局織造或采辦的高檔絲織品,辦理大運綢緞原是江寧織造的本職所在,自順治年間至咸豐初年,已施行多年。然此時,毀于戰火的江寧織造尚未重新設立,根本無法組織生產。江寧布政使司撥銀兩萬兩,欲向民間富戶采買,以完成大運綢緞的任務,但織造官員在一番察訪后上報,由于戰爭的破壞,民間已經找不到大規模開織的富商,且上用緞匹和其他一些高等級緞匹歷來只有官營織造局準許生產,根本無法從民間采買。為盡快擺脫困境,完成大運任務,署理兩江總督李鴻章和新任江南織造(清道光帝旻寧登基后,為避帝諱,將“江寧織造”改稱“江南織造”)祥佑等開始整頓織務。
李鴻章等整頓江寧織務
清代后期,清政府統治階級內部產生分歧,逐漸形成堅持現有發展節奏的頑固派以及希望通過對外學習革新生產技術、強兵富國的洋務派。李鴻章正是洋務派的重要領導人之一。同治四年(1865),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面對清廷在鎮壓太平天國后派辦的大運綢緞任務,這一年七月二十二日,李鴻章上《籌設織造機房折》,提出從長遠計,應重建織造局。奏折中,李鴻章首先開門見山指出朝廷派辦的大運任務難以完成,然后擺出無法完成的兩個主要原因是無處采買和經費困難,繼而提出“采買本權宜之計,既多窒礙難行,而設局實久遠之謀,自應酌量趕辦”。
據〔同治〕《上江兩縣志》記載,太平軍進入南京前,江寧織造局有三處工場:一是漢府機房,因位于西華門外的明漢府故地而得名,是明代內織染局舊址,有生產紗、綢、緞、妝蟒(即妝花蟒緞,云錦工藝的一種)等的織機554張;二是位于常府街的倭緞機房,有專門生產倭絨、素緞的織機46張;三是位于駐防城北安門內的誥帛機房,即明代神帛堂,設有誥命神帛機65張。[4]李鴻章的奏折印證了這一記載,“江寧城西華門內外、常府街向設織局三處,鋪機六百余張”[5],但戰后織局已經“片瓦無存”“機具亦盡毀失”,他認為,在經費極端緊張的情況下,修復原織局已經沒有意義。他命織造官員另擇新址,在內橋附近的珠寶廊(古街巷名,1930年后,以中山南路為界分別并入白下路和建鄴路。即白下路自內橋向西至建鄴路鴿子橋東一段)購買了一處民宅。這處住宅有房屋20余間,緊鄰河水,便于漂絲,非常適合用作建設新織局。同時,在附近的空地又加蓋了50間機房,五間庫房。
按照李鴻章的計劃,珠寶廊的新織局竣工后,祥佑等織造官員將抓緊時間采辦織造原料,挑制花本(南京云錦織造工序之一),優先完成民間無法采買的上用緞匹等生產任務。同時,春綢、紡絲等可以從民間采買的,將根據上級撥款的數目進行采買。李鴻章在奏折中頗有信心地展望到,雖然當年的大運任務不能按時按量完成,但新織局建成后,相信情況很快就會得到改觀。
李鴻章上奏后不久,江南織造祥佑也上了一封奏折,匯報了新織局工程進度及進一步整頓織務的做法。[2]181祥佑等人勸諭機戶復業,從歸籍的機匠中挑選熟習挑花、搖紡、織挽等織錦各工序的工匠600多名,發放執照諭單,造冊存檔。又“擇其從前熟諳織務之人,優給工食,分充三局案書堂總”。現藏于南京博物院的一張清末“領機執照”,便是同治四年(1865)江南織造祥佑頒發的。從這張執照上可以看到,熟諳織務的柳天培被任命為“漢府堂總”,其名下的一張上用暗花緞機以及領機蘇炳,散匠陳之、戴玉均按規定詳細記錄在案。執照的正文中,祥佑自述道:“本部堂奉命蒞任,整頓織務,改建機局,事同創始。”足見這一時期織造官員對整頓織務的重視。
整頓織務的效果及影響
署理兩江總督李鴻章、江南織造祥佑等整頓織務的努力,在較短時間內取得了積極成效和影響。
一是提振了南京原本瀕臨崩潰的官營織造業。整頓織務當年,即同治四年(1865),江寧織造就恢復了因太平天國運動而中斷多年的綢緞大運,解交上用、官用緞匹310匹,部派緞匹300匹。次年,解交部派緞匹400匹,上用、官用緞匹更翻了一番,達到620匹。同治六年(1867),上用、官用緞匹解交量達665匹。[2]221雖然產量遠遠無法與戰前江寧織造鼎盛時期相比,但至少可以看出,經過整頓織務,南京的官辦織造業已經開始逐步恢復生產,回到了正軌。
二是重建織局,接續了江寧織造的歷史生命。從同治四年(1865)重建到光緒三十年(1904)奉旨裁撤,江寧織造又延續了近40年。李鴻章《籌設織造機房折》提到,“擬此后織造各局即改置于珠寶廊,不再移回西華門等處”。1956年,南京博物院民族組調查清末南京云錦織造業的歷史情況時,曾在廳后街當時的中山南路小學后墻基上發現一塊石碑,上刻“織局北界止此”六字,后尋訪老織工得知,這一帶正是清末織局所在地,織局南接白下路,北鄰廳后街,東邊是祠堂巷,西邊是跑馬巷。[6]這一位置與李鴻章奏折中的描述相符。當時工作人員訪查時,還發現一臺織機,“專門織寬幅織品,機子上雕著雙龍,漆紅色”[6]。遺憾的是,60多年后的今天,不僅原來的織局蕩然無存,石碑及織機難覓其蹤,就連織局所在的珠寶廊一帶也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找不到任何遺跡。
此外,同治年間整頓織務,帶動了南京民間織造業的發展。重建后的江南織局生產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因為無力恢復戰前織造局的龐大規模,為完成清廷交派的織造任務,織造官員只得改變以往單純依靠官辦織局的做法,采用局織和采買相結合的策略。資本雄厚的富家大戶借此擴大生產規模,到光緒末年,當時南京絲織業商號中,擁有織機500至600臺的有3家,300至400臺的有13家,100至200臺的有9家,50至100臺的有3家,20至40臺的有6家,5至15臺的有10家,共計44家,織機總數達8000臺左右。[6]這樣的規模顯然遠遠超過了當時的官辦織局。
在這樣的背景下,南京城出現了許多著名的織造業商號。這些商號的創辦者有很多本身就有官方身份或功名,他們既與官辦織局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密切的合作,又將商品廣泛推向市場。如魏廣興商號,由紅頂商人魏家驊創辦,據說其鼎盛時期擁有織機三千張,產品因質量上乘而享譽全國,“客居金陵久者,當無不知魏八先生”[7]。再如于啟泰,在南京城西釣魚臺附近開設“于啟泰德記”和“于啟泰濮記”兩大商號,“于啟泰德記”生產的元花緞和元緞還在宣統元年(1909)獲江寧物產會一等金牌。
光緒三十年(1904),清廷以“物力艱難”和“江寧、蘇州兩織造同在一省”為由,宣布將江寧織造裁撤。[8]江寧織造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南京官辦織造業的歷史就此終止,民間織造業也在短暫興盛后一度走向式微。但以李鴻章的《籌設織造機房折》為線索,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同治年間清廷官員整頓織務的歷史,還可在波詭云譎的歷史變革中,找尋到南京織造業興衰的波瀾。
(作者簡介:鎖蕾,南京市博物總館渡江勝利紀念館辦公室主任,文博館員。)
欄目編輯:張" 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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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莫祥芝,等.〔同治〕上江兩縣志:卷13[M].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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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京博物院民族組.清末南京絲織業的初步調查[J].近代史資料,1958(2).
[7]盧前.冶城話舊·東山瑣綴[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6.
[8]朱壽朋.東華續錄:187卷[M].光緒十三年(1887)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