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起于清末,在五四運動時期始成規模。本文梳理了美國詩歌自五四運動以來的百年譯介與傳播歷史,重點清理了改革開放以來的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史,認為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經歷了從20世紀上半葉的模仿與化用、20世紀末期的學習與成長、21世紀之初的借鑒與對話到新時代的中美并行與自主創新的成長之路。這一方面反映出中國在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方面堅持為己所用的文化傳統,也反映出新時代的中國學術已然走進了文化自信與自主創新的新階段。
關鍵詞:美國詩歌;譯介;研究;中國學術
作者簡介:羅良功,博士,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英語詩歌、族裔文學和文學翻譯。
Title: Towards Independent Innovation: A Century of the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American Poetry in China
Abstract: American poetry was firstly and sporadically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to China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and an obvious increase in amount did not happen until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period. This paper presents a review of the history of the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American poetry since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with its emphasis on the period since the opening-up of China, and believes that the 100 years’ history witnesses Chinese academia’s imitating and absorbing i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period, learning and growing in the late 20th century, borrowing and dialoging in the opening of the 21st century, and equally exchanging and independently innovating in the New Era. This paper reveals the scholarly tradition of China’s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American poetry for its own use on the one hand, and the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and spirit of independent innovation of Chinese scholarship in the New Era.
Key words: American poetry; translation; poetry study; Chinese scholarship
Author: Luo Lianggong, Ph. D. in literature, is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His research is mainly focused on English poetry, ethnic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ranslation study. E-mail: luolianggong@163.com
1864年,不懂英語的滿清總理衙門大臣董恂與時任英國公使的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合作翻譯了美國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的《人生頌》(“A Psalm of Life”),這首被錢鐘書先生稱為“漢語第一首英語詩”①的漢譯詩作成為美國詩歌進入中國文化視野的開端。此后百余年間,美國詩歌在中國譯介、傳播、研究,從靜默無聲逐漸走向波瀾壯闊。在中國逐漸走向世界舞臺中央的新時代,有必要對百余年來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進行學術回溯與反思,為新時代中國的學術發展與世界文化交流提供資鑒與動力。
一、五四時期至1949年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
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起于清末,在五四運動時期始成規模。隨著新文化運動者把革新的目光投向西方,美國文學,尤其是美國詩歌吸引了一大批有識之士的關注,越來越多的美國詩歌開始進入中國人的視野。這一時期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一方面延續了清末以來中國“睜眼看世界”的文化訴求,另一方面回應了五四運動時期中國新文化運動、新詩運動的文化革命訴求和藝術變革需要。五四運動時期的美國詩歌譯介媒介主要有《新青年》《小說月報》《詩》《東方雜志》。這些期刊通過介紹美國詩人、作品,登載美國詩歌譯文,積極推動了中國新詩的發展。五四運動時期主要譯介的美國詩人之一是惠特曼(Walt Whitman)。田漢在《少年中國》創刊號上首次介紹了惠特曼和《草葉集》,從此拉開了惠特曼在中國的傳播歷程;郭沫若翻譯并模仿惠特曼進行詩歌創作,成為中國新詩運動的一股力量。五四運動時期,惠特曼詩中的民主、自由精神,以及自由詩體對新詩的創作,對中國詩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0世紀20-30年代,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成為促進中國詩歌觀念與創作現代化轉型的一個重要力量。在這一時期,大量重要的美國詩人被譯介到中國,中國的詩人和學者也開始對美國詩歌及其詩學觀念進行反思和借鑒。從歷史角度來看,正是在這一時期,中國開始廣泛接觸、了解、反思、吸收包括美國在內的歐美詩歌,對中國詩歌發展和中國的詩歌研究具有奠基性意義。在這一時期,美國19世紀的女詩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20世紀以龐德、艾略特、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弗羅斯特(Robert Frost)等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詩人,以及以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為代表的美國少數族裔詩人都首次被譯介到中國。狄金森于1926年被鄭振鐸首次介紹到中國,葉公超、邵洵美等人隨后撰文推薦,認為狄金森是美國詩歌的分界線。龐德是這一時期被譯介到中國的最重要的美國詩人之一。劉延陵于1922年2月在《詩》雜志發表了《美國的新詩運動》一文,將龐德作為美國新詩運動的領袖介紹到中國。②隨后,施蟄存首次翻譯并發表了龐德的詩作;1934年,徐遲發表文章介紹意象派詩歌和龐德,確立了以龐德為意象派中心的地位,而不同于聞一多、劉延陵、郁達夫等人以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為中心的觀點。弗羅斯特于1924年被畢樹棠首次介紹到中國,梁實秋、陳勺水等都發表文章評介其詩歌,施蜇存則是翻譯弗羅斯特詩歌的第一位譯者。艾略特(T. S. Eliot)的《荒原》于1937年被趙蘿蕤首次翻譯并發表,此后,更多的中國學者和詩人譯介,并被納入西南聯大的教學內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則于1932年首次被作為英美新興詩派成員介紹到中國,徐遲、邵洵美、薛惠等人發表威廉斯的評介和漢譯詩歌作品。
這一時期,美國非裔詩歌也得以在中國譯介。1933年7月,蘭斯頓·休斯訪問中國上海,掀起了一個美國非裔詩歌和文學在中國傳播的小高潮。③傅東華發表了《休士在中國》,首次介紹休斯的文學生涯、文學觀點與風格等,谷風、楊任等人發表了休斯的詩歌和散文譯作以及康提·卡倫(Countee Cullen)等其他美國黑人詩人的作品。這一時期美國非裔詩人作品在中國的譯介具有多重意義:不僅向中國展示了美國詩歌的多樣性,彌補了中國只關注美國經典和現代主義詩歌的不足,而且更新了中國知識界關于美國國家民族的文化觀念,開啟了美國少數族裔詩歌/文學在中國的譯介、傳播和研究,也促進了中國左翼文學與美國民族抗爭文學的呼應。
抗戰時期至1949年,美國詩歌譯介不多。偶有惠特曼、狄金森、弗羅斯特等人作品的新譯發表,如楚圖南翻譯的惠特曼詩歌《大路之歌》(1939)由重慶讀書出版社出版,徐遲、方平偶有零星翻譯的惠特曼和弗羅斯特詩歌發表。新引介的詩人主要有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erg)、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詹姆斯·紐加斯(James Neugass)等。被譽為“人民的詩人”的桑德堡在抗戰時期被譯介到中國,呼應了中國抗日救亡的時代主題。1946年,鄒荻帆翻譯出版了中國第一本卡爾·桑德堡詩選;袁水拍翻譯發表了反法西斯詩人紐加斯的詩歌。④
總體而言,五四運動之后中國對美國詩歌的譯介與評價主要有三個聚焦點,即美國傳統經典詩歌、美國現代主義詩歌、美國少數族裔詩歌,反映了四個文化意圖,即:了解美國詩歌,借鑒美國詩歌經驗、促進中國詩歌改革創新,服務中國抗戰需要,建構中國左翼文學。在客觀上,這一時期的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無疑具有服務中國社會和文化建設的務實意圖,同時也促進了中國詩歌觀念和創作藝術的現代化,并推動了中國革命文學的發展。
二、新中國成立至21世紀初的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
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的三十年,是新中國政治重建、社會重建、文化重建的時期,這一時期的國家重大需要決定了意識形態主導的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范式。這一時期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即從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爆發的“十七年”和文化大革命至改革開放的十三年。
在前“十七年”階段,由于國內政治環境的變化和對外文化交流的限制,美國詩歌的翻譯和傳播活動較少。受到建國后文藝思想的影響,當時的翻譯界主要秉持了現實主義原則,側重于對美國現實主義小說和左翼作家作品的譯介,⑤這段時期的美國詩歌翻譯或評論主要涉及艾略特、弗羅斯特、威廉斯等重要詩人,龐德很少被談及。1963年,袁可嘉《略論英美“現代派”詩歌》一文對現代派大體持批評態度,認為現代派“只是歪曲生活的哈哈鏡,它反映了五十年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所經歷的深刻的精神危機和藝術危機”⑥。
在這一階段,美國非裔文學被視為揭露和批判美國帝國主義、種族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無產階級同盟力量得到了中國學術界的重視。例如,施咸榮先生在50年代翻譯和出版了兩本非裔文學選集,具有代表性:《黑人短篇小說選》(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7),包括休斯的3篇短篇小說;《黑人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反映美國下層黑人民眾的悲苦生活和黑人的自由民主理想,其中《讓美國重新成為美國》一詩則是休斯在30年代受蘇聯社會主義影響而創作的激進的政治抒情詩。⑦
文革期間,中國學者在外國文學領域并非毫無建樹,但鮮有美國詩歌的譯介。謝天振曾梳理文革時期的美國文學作品譯介,當代美國文學作品5種6部,但均為小說,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仍是空白。
改革開放以后,外國文學研究領域取得了長足的發展,美國詩歌的譯介與研究迎來了一個繁盛時期。在20世紀80-90年代,中國學者在美國詩歌譯介與研究主要呈現以下特點:
首先,美國詩歌譯介復蘇并逐漸系統化。趙毅衡、裘小龍、江楓、湯永寬、陳桂容、鄭敏、江冰華等比較活躍的翻譯家在20世紀80-90年代出版了多種美國現代派詩歌選集。趙毅衡編譯的《美國現代詩選》(上下冊)(1985)是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并成為一時經典的漢譯詩集。該書上冊收錄了弗羅斯特、龐德、H. D.、弗萊徹(John Gould Fletcher)、威廉斯、桑德堡、艾略特、卡明斯(e. e. cummings)、休斯、沃倫(Robert Penn Warren)、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金斯堡(Allen Ginsberg)等26位現代派詩人的265首詩的漢譯,下冊則提供了意象派、黑山派、新批評派、重農派、新超現實主義派等不同流派詩歌的漢譯,較完整地呈現出美國現代派詩歌的基本風貌。此后,趙毅衡又翻譯出版了《桑德堡詩選》(1987)。同一時期,裘小龍翻譯出版了彼德·瓊斯編著的《意象派詩選》(1986),其中包含了英美意象派詩人的簡介和代表詩作。申奧編譯了《美國現代六詩人選集》(1985),在國內首次將非裔詩人休斯的作品與龐德、弗羅斯特、桑德堡、卡明斯、威廉斯等現代派詩人相并列。20世紀上半葉引介過的美國詩人再一次進入中國的文化和學術視野。例如,80-90年代先后就出版了江楓、張蕓、關天晞等人翻譯的4部狄金森詩集。
其次,20世紀80-90年代對美國詩歌的譯介催生了美國詩歌的批評與研究。例如,這一時期在大量譯介意象派詩歌時,也產生了豐富的研究成果。楊熙齡、趙毅衡、豐華瞻、馮國忠、袁若娟、黃正平、張子清、李偉民等學者都探討了意象派詩歌運動的綱領、特征、影響及其中國文化淵源。這一時期,袁可嘉不僅翻譯威廉斯的詩歌,而且還發表了一系列論文,探討威廉斯的詩學思想及其與美國現代詩歌傳統的關系。總體來講,惠特曼、狄金森以及20世紀美國現代主義詩歌受到這一時期中國學者的高度矚目,美國當代詩歌也開始得到學界較高的關注,如涂壽鵬、曹國臣、涂壽鵬等人撰文對二戰以來的美國詩歌進行了探討。
第三,20世紀末期也見證了中國在美國詩歌史研究與編撰方面的突破。董衡巽等人編著的《美國文學簡史》上冊(1978)和下冊(1986)在美國文學的架構下較系統地介紹了美國歷史上的重要詩人和詩歌發展進程。特別難能可貴的是,該著以開放的史學觀在美國文學史框架內辟專節介紹美國非裔詩人,如休斯、麥凱、卡倫等,體現出獨立的中國立場。常耀信等學者也編寫美國文學史著作,介紹了美國詩歌史和主要詩人。張子清還出版了90余萬字的《20世紀美國詩歌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是中國學者在美國詩歌史研究方面的具有開創性和里程碑意義的著作。
21世紀之初,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在改革開放以來的學術基礎上開始走向繁榮。21世紀初,一方面,中國學界繼續推進美國詩歌翻譯,在翻譯對象方面強調詩人的代表性和詩人作品的代表性。例如,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共計50本,其中包括畢肖普、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默溫(W. S. Merwin)以及美國當代先鋒詩人,對此前的美國詩歌翻譯形成有益的補充。另一方面,更加豐富的譯介極大地拓展了美國詩歌研究的對象。除了繼續深化此前備受關注的重要詩人(如狄金森、惠特曼、弗洛斯特、龐德、威廉斯、金斯堡)外,中國學者進一步拓展美國自白派詩歌、后自白派詩歌、后垮掉派詩歌、紐約派詩歌、語言派詩歌、新形式主義詩歌等詩歌流派的探討。例如,彭予在美國自白詩的研究方面成果顯著,共發表一本論著《美國自白詩探索》和數篇論文;聶珍釗、羅良功、周昕等人發表了關于語言派詩歌的研究文章;陳許、袁憲軍、劉生、脫劍鳴發表論文探討新形式主義詩歌。此外,美國少數族裔詩歌正式進入中國的學術視域之中,印第安詩歌研究論文開始出現,非裔詩歌逐漸開始形成熱點,研究的詩人從先前僅受關注的蘭斯頓·休斯逐漸拓展到格溫多琳·布魯克斯(Gwendolyn Brooks)、麗塔·達夫(Rita Dove)、索尼婭·桑切斯(Sonia Sanchez)、阿米力·巴拉卡(Amiri Baraka)等。
新世紀之初,中國在美國詩歌史研究方面進一步突破美國和中國既有的美國文學史觀。劉海平、王守仁主編的四卷本《新編美國文學史》將殖民地時期前的印第安文學/詩歌作為美國文學/詩歌的最早源流之一,拓展了美國詩歌歷史的時間縱深,突破了關于美國和美國文學史的固有觀念,對新世紀美國詩歌和文學研究具有深遠影響。
在這一時期,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理論方法更加多元,學者們更加自覺地運用歐美文學批評理論方法開展詩歌批評。生態批評、精神分析、神話原型批評、新歷史主義、后殖民批評、女性主義、酷兒理論等歐美主要理論方法幾乎都應用于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這一方面增加了美國詩歌研究的豐富性,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一定的局限性,即劉雪嵐在總結“十五”期間美國文學研究時所說的,“國內美國詩歌研究存在的問題還在于缺乏批評意識和本土視角”⑧。
不過,這一情形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后期有了較明顯的改觀。中國學者在美國詩歌研究中的兩種意識開始覺醒。一是中國意識。中國學者開始自覺地從中國視角考察美國詩歌。例如,蔣洪新對龐德與湖湘文化關系的探究,區鉷等學者探討中國傳統文化對美國詩歌的影響,都反映出這一時期中國學術界開始自覺探討美國詩歌中的中國文化元素以及中美詩歌文化交匯問題。二是時代意識。中國學者一方面強調從中國新世紀的社會文化立場出發,探討美國傳統詩歌、經典詩人,同時也開始關注同時期的美國詩歌發展。例如,陶潔的論文《論20世紀晚期的美國詩歌》梳理了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詩歌的發展及其影響;聶珍釗、羅良功、彭予等學者與同時代美國重要詩人開展互動,在文化和學術的時代前沿開展對話和研究。這一時期,中國學者跟蹤美國詩歌最新動態、積極推動中美詩人和詩歌學者實時交流,是時代進步在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領域的體現。這一趨勢雖然總體上比較薄弱,但為新時代開辟了一個充滿自信的學術路線。
三、新時代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
進入新時代以來的十年間,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成績斐然,特色鮮明。新時期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已經形成一個較完整的生態,在詩歌與詩學論著譯介、詩歌研究、中美詩人和學者交流、學術組織和平臺建設齊頭并進,形成了良好的學術生態,促進了美國詩歌研究的發展與創新。
這一時期詩歌譯介和詩學論著譯介成果不菲。中國學者和詩人不僅重譯或補譯了此前已有譯介的重要詩人,如惠特曼、狄金森、龐德、艾略特、威廉斯、弗羅斯特的作品,出版了一些詩人的詩歌全集翻譯,包括《布羅茨基詩歌全集》(婁自良譯,2021)、《瑪麗安·摩爾詩全集》(陳東飚譯,2020)等;而且還翻譯出版了一批此前沒有譯介到中國的重要詩人作品,如弗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等的詩歌作品。與此同時,中國還翻譯出版了露易絲·格呂克(Louise Glück)、麗塔·達夫等諸多與中國新時代同時期的重要詩人的詩歌作品,從而保證了中國對美國詩歌關注的同步性,并形成了中美詩歌詩學交流的新基礎。
美國詩歌研究全面覆蓋了詩歌批評、詩歌史研究、理論方法研究的多個研究層面。在詩歌批評方面,詩歌批評的對象有了新拓展,除惠特曼、愛默生、狄金森、龐德、弗羅斯特等傳統經典詩人及其作品之外,新時代中國學者對美國當代詩人、少數族裔詩人、流散詩人及其作品給予了更多關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格呂克、普利策詩歌獎獲得者喬伊·哈喬(Joy Harjo)等美國獲獎詩人與此前的獲獎詩人一樣受到了中國學者和翻譯者的青睞,但美國少數族裔詩人和流散詩人也是中國學術熱點之一。西班牙語裔詩歌與非裔詩歌、印第安詩歌、華裔詩歌一同成為中國學術的新寵,而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osz)、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等流散詩人也受到中國學界的關切,產出了一批高水平有新意的研究成果。這一時期的另一個熱點是與中國有文化思想關聯的詩人詩作。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等深受中國文化影響、陳美玲(Marilyn Chen)等具有中華文化血脈的美國華裔詩人以及與中國交往較多的美國詩人成為很多中國學者的研究對象,產生了不少學術成果。在這一時期,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涉及的論題豐富多樣,其中,美國詩歌的倫理、族裔問題以及中美詩歌/文化交匯是這一時期中國學術研究較為聚焦的主題。
作為國別文學史的一部分,新時代中國學者對美國詩歌史給予了高度重視,產出了豐碩的成果,體現了中國學界關于美國詩歌和文化歷史的新認知。這一時期,中國學者重新修訂此前的美國詩歌史和包含有美國詩歌史的美國文學史著作,進一步強化了美國詩歌(文學)史以殖民地時期之前美洲印第安文學為源頭的史學觀念,同時將美國詩歌史敘述一致延展到當下,形成了美國詩歌通史時間架構的創新拓展和完整描述。同時,中國學者加強了斷代詩歌史研究,對美國文藝復興至20世紀中后期的“主流”詩歌傳統流變、20世紀現代主義詩歌史發表了較多的論文和著作,并圍繞特定主題產生了專題性詩歌史論著。此外,在新時代十年,中國學者特別關注美國少數族裔詩歌史研究,發表了關于美國非裔、華裔、印第安裔和猶太裔詩歌歷史的專著或相關論文,成為這一時期美國詩歌史研究的一大特色。
在理論建設方面,新時期中國學者不僅重視研究和引進美國詩學理論方法和詩歌批評論著,翻譯出版了關于美國現代主義詩歌、當代詩歌的理論著作,推動了中國在詩歌批評和詩歌理論研究,而且在開展詩歌批評實踐和詩學理論研究的過程中,開始自覺吸收消化并進行本土化改造,結合中國傳統文化和當下話語進行理論創新。例如,學者們將中國本土生長的文學倫理學批評加以拓展運用于美國詩歌批評,不僅豐富了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和方法,而且促進了詩歌研究理論方法的創新和多元;利用歐美后殖民理論和文化批評理論方法,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族裔詩歌批評理論方法;通過化用美國詩歌理論家瑪喬瑞·帕洛夫(Marjorie Perloff)的“辨微閱讀”(differential reading)理論,逐漸形成中國特色的詩歌多維文本批評理論;中國學者還開始獨立建立“詩歌敘事學”,嘗試結合敘事學理論方法開創性地進行詩歌研究。新時代中國的詩歌研究理論方法的創新與實踐在很大程度上標志著美國詩歌研究領域的中國學術自信。
新時代中國在推進美國詩歌研究的同時,還以不同形式開展中美詩人學者交流,形成雙向互動。進入新時代以來,中美詩人學者之間的線下往來和以信息技術為平臺的線上交流日益頻繁,以零散式或組團式兩種形式進行,常常與學術研討或報告、詩歌朗誦和創作分享、創作或翻譯工作坊、著作(譯著)發布會等。例如,2016年,美國普利策詩歌獎獲得者莎朗·奧茲(Sharon Olds)參加上海書展及其中文版詩集發布會,魯迅文學獎獲獎詩人李元勝應邀訪問洛杉磯;2017年3月美國全國圖書獎獲得者丹尼爾·博祖斯基(Daniel Borzutzky)、普利策詩歌獎獲得者格里高利·帕德羅(Gregory Pardlo)等詩人應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之邀訪問中國,中國詩人于堅與美國詩歌批評家瑪喬瑞·帕洛夫(Marjorie Perloff)對談;2018年,美國非裔詩人、普利策詩歌獎獲得者泰辛巴·杰斯(Tyehimba Jess)參加在武漢舉辦的第七屆中美詩歌詩學國際研討會。這類交流以生動鮮活而又豐富直觀的方式促進了中美詩人和學者的相互了解,推進了中美詩歌研究同步的節奏。
中美之間詩人學者的交流日盛推動了常態化的交流平臺建設,包括與美國詩歌相關的研究組織、學術會議平臺、工作坊等。進入新時代以來的十年間,中國新建或優化了多個由中國發起或主導的具有較大影響力和學術價值的美國詩歌相關學術組織和其他類型的交流平臺,如:中美詩歌詩學學會及中美詩歌詩學系列國際性學術研討會;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詩歌研究專業委員會;中國外國文學學會英語文學研究分會英語詩歌研究專業委員會;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奇境譯坊:復旦大學文學翻譯工作坊;華中師范大學中外詩歌高層論壇、中國青海湖國際詩歌節、上海國際詩歌節、杭州師范大學跨藝術跨媒介研究系列學術活動等。這些交流平臺一方面活躍和深化了中美學者、翻譯家、詩人之間的交流,促進了中美詩歌界與學術界交流機制的常態化;另一方面,常態化的交流機制及相關活動促進了中國在美國詩歌研究領域的學術繁榮與成果產出,也促進了中國在這一領域與美國的詩歌創作及研究的同步發展。
進入新時代以來,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堅持中國立場中國視角,堅持中美詩歌詩學對話推動,堅持學術創新引領,深入開展美國詩歌研究,形成了新時代突出的學術風格。
通過對中國的美國詩歌百年譯介與研究不難發現,美國詩歌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經歷了從20世紀上半葉的譯介與學習、20世紀末期的模仿與成長、21世紀之初的借鑒與對話到新時代的中美并行與自主創新的成長之路。這一方面反映出中國的美國詩歌研究與整個外國文學研究一樣,始終與中國的社會文化需要相契合、與中國的詩歌藝術發展方向相適應,也反映出中國新時代的美國文學文化研究開始進入與世界學術界對話、合作借鑒、自主創新的新階段。因此,站在新時代的歷史節點,對美國詩歌在中國譯介與研究百年歷史及其得失進行回溯和評價,不僅反映了新時代中國學術自我審視和學術史建設的需要,而且有助于中國當下建構自主知識體系和話語體系、為未來的中國學術發展與國際交流提供資鑒,具有深遠的學術和文化意義。
注釋【Notes】
①參見連真然主編,《譯苑新譚》(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380。
②參見蔣洪新、鄭燕虹,龐德與中國的情緣以及華人學者的龐德研究——龐德學術史研究,《東吳學術》3(2011):122-134。
③See Luo Lianggong, “Langston Hughes’s Visit to China: Its Facts and Impacts,” Interdisciplinary Study of Literature 4 (2017): 28-43.
④參見徐驚奇,抗戰時期重慶《文藝陣地》對外國文學的譯介,《外國語文》6(2009):112-115。
⑤參見哈旭嫻,藝術與政治的角力——論“十七年”美國文學譯介與研究,《山東社會科學》4(2013):111-114。
⑥參見袁可嘉,略論美英“現代派”詩歌,《文學評論》3(1963):64-85。
⑦參見羅良功,從獨語走向對話:中國的蘭斯頓·休斯研究三十年,《世界文學評論》1(2010):93-99。
⑧參見劉雪嵐、丁曉君、肖靜,中國“十五”期間美國詩歌與戲劇研究,《外國文學研究》3(2005):11-21。
責任編輯:黃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