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理論與國家認同視角下美國非裔詩歌研究的新開拓

內容摘要：格溫朵琳·布魯克斯是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非裔詩人之一，其藝術成就不僅代表著兩百多年非裔詩歌的高峰之一，并且對非裔詩歌傳統產生了深遠影響。史麗玲的專著《空間敘事與國家認同》以空間書寫和國家認同動態關系貫穿，對詩人的詩歌美學和社會思想進行系統闡釋；空間理論將空間維度與國家政治學結合，對美國的國家認同問題做出深刻剖析。全書結構嚴謹，學理基礎合理，在該領域提出了中國學者的獨立見解和學術表達。

關鍵詞：《空間敘事與國家認同》；美國非裔詩歌；空間理論；國家認同

基金信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美國黑人藝術運動的左翼話語體系與大眾文藝生產研究”（編號：22BWW067）。

作者簡介：郝桂蓮，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和英美文學研究。

美國非裔詩歌被譽為是“一部種族的美學編年史”（Gabbin 585）。從18世紀最早的黑人女詩人菲利斯·惠特利不得不在法庭上當場作詩，為自己的智性和人性辯護開始，到重建時期黑人詩人勞倫斯·鄧巴以迎合白人的方言詩，發出自己的種族聲音和藝術聲音，再到20世紀初黑人詩人們期望塑造新黑人形象，尋求種族提升的道路，以及二戰后黑人詩人們對不平等的公民權發出抗議，渴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直到藝術運動后黑人詩人們摒棄白人中產價值觀，尋求多元化的種族身份和文化身份，美國非裔詩歌創作一直與種族的斗爭史和發展史密切交織。《牛津美國非裔文學指南》在概述美國非裔詩歌歷史時，借用了格溫朵琳·布魯克斯詩歌中的“狂怒之花”（Gabbin 585）作為美國非裔詩歌的隱喻性象征，喻指非裔詩歌一方面秉持激進的黑人解放思想和社會介入，另一方面融合了主流詩歌傳統和黑人文化傳統的藝術審美。“狂怒之花”不僅是美國非裔詩歌史的隱喻性象征，同時也是詩人布魯克斯詩歌創作生涯濃縮的表達。

作為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非裔詩人之一，布魯克斯取得了多項文學殊榮。1950年，布魯克斯成為第一位獲普利策獎的黑人作家，1968年起擔任伊利諾伊州桂冠詩人三十余載，1985年擔任國家圖書館詩歌顧問，1994年獲美國人文社科領域最高榮譽——國家人文基金會杰弗遜講席。同年，非裔詩人舉行了規模盛大的“狂怒之花會議”，致敬布魯克斯的同時探討非裔詩歌未來的發展。新世紀2017年，在布魯克斯誕辰百年之際，芝加哥大學和伊利諾伊大學為她舉辦紀念活動，多位當代非裔普利策獎詩人出席。學術界和詩人群體發起的活動見證了布魯克斯作為非裔詩人的豐碑之一，其文學遺產和精神遺產在美國非裔詩歌傳統中的延綿與發展。史麗玲教授的新著《空間敘事與國家認同：格溫朵琳·布魯克斯詩歌研究》以布魯克斯為研究對象，梳理了詩人跨越20世紀40至90年代的詩歌創作，并結合不同歷史時期美國的黑人社會運動、種族政治思潮、文學藝術運動，概括出詩人的詩歌美學形式、詩學理念以及社會思想，是一部既有社會、歷史的縱深感和厚重感，又有堅實的詩歌學理基礎和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理論基礎的學術著作。

一、視角新穎：布魯克斯空間書寫的全新闡釋

美國學界圍繞布魯克斯的詩人身份定位、藝術形式選擇、種族思想轉變等諸多問題進行了深度的探討，產出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在前者研究的基礎上，該著作另辟蹊徑，敏銳地捕捉到以空間作為切入布魯克斯研究的有利視點。作者在緒論中指出，選擇空間視點首先是從詩人自身的生活經歷考慮，布魯克斯居住于芝加哥黑人集聚區，見證了黑人城市社區的興起與衰敗；其次是從美國黑人的種族史考慮，黑人經歷了販奴貿易、蓄奴制、吉姆克勞法案、大遷移、種族隔離等，無一不與空間密切相關；再者是從美國的種族主義權力宰制來看，“美國正是依賴于從宏觀的蓄奴制到微觀的種族隔離的空間生產模式建立起白人至上的社會關系結構”（史麗玲 28）。因此，“空間敘事是一個既能突出布魯克斯詩歌文本的內在肌理，又能兼顧其文本生成的相關重要因素的研究范疇和研究視角”（史麗玲 28）。

在研究思路上，作者對其“空間視點”進行了清晰的學理界定——作為研究范疇和研究方法。首先，空間作為研究范疇。作者將布魯克斯的創作結合黑人的社會歷史變遷劃分為20世紀40至60年代初、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初、70年代、以及80至90年代四個階段，反映了民權運動到黑人藝術運動的轉變、藝術運動的衰退、多元主義的興起等黑人社會思潮更替。在此基礎上，作者以布魯克斯的詩歌文本為核心，將其不同階段的空間書寫歸納為：芝加哥黑人大都市、內城區黑人貧民窟、黑人內部社區、黑人流散空間，恰當地描述出布魯克斯對不同空間形態的感知、思考和認知，及其詩歌中的空間表征。作者對每一種空間類型及其政治文化內涵都進行了深入挖掘。例如，“芝加哥黑人大都市”以芝加哥種族隔離制度下產生的黑人集聚區“布朗茲維爾”為原型，依據布魯克斯的三部詩集《布朗茲維爾的一條街》《安妮·艾倫》《食豆者》，闡述了美國城市通過種族主義的空間產生方式規訓黑人群體，但與此同時，黑人通過日常生活中的流行服飾獲得黑人都市空間表征的主動權。

其次，空間作為研究方法。作者借鑒了列斐伏爾、福柯、德勒茲、哈貝馬斯等人的空間理論，但在具體運用上并非空間概念的生搬硬套，而是從理論生成的語境以及理論試圖解答的問題入手，辨析空間理論與布魯克斯的空間書寫和空間思想的相通與差異之處，借助空間理論細致、恰當、深入地闡發布魯克斯的空間想象和空間建構。例如，在運用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和福柯的“異質空間”時，作者認為，布魯克斯與哈貝馬斯在現代性危機解決方案方面都是致力于重建具有批判性功能的公共領域，但在具體路徑方面，哈貝馬斯傾向于資產階級改良模式，布魯克斯則更接近于福柯具有反叛性和顛覆性的異質空間（史麗玲 109）。

二、立意深遠：布魯克斯社會思想的系統概括

除了對布魯克斯的空間表征進行深入觀察和系統梳理之外，作者還將視野拓展到對詩人的社會思想研究上。作者首先引用了杜波伊斯的經典闡釋，即美國性與黑人性的雙重意識在黑人靈魂深處的對抗。但是，杜波伊斯的雙重意識是黑人靈魂深處最重要的心理機制，它如何轉化一種分析社會行為的理論工具呢？作者富有創見性地將其放在現代社會語境中，轉換成族裔身份認同與國家身份認同之間的張力關系，基于此，作者以空間書寫形成一條縱軸，以國族身份認同形成另一條縱軸，特定時期的空間書寫指向國族認同特定層面的思想訴求，兩者之間的動態關系架構起全書的研究框架。

以往對黑人族裔身份與美國國家身份之間的張力關系大多概括為種族融合主義與分裂主義兩股相互交織、沖突的力量，但在文本的具體分析中，非此即彼的結論既不符合文學藝術的復雜性和多義性，也簡化了詩人的社會思想。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作者將其對空間的概念深入到對美國政治模式的理解中。依據哈貝馬斯對“公共領域”的闡釋，這并不是一個簡單劃分公與私的物理空間，“公共性”才是其精髓所在。“公共性”在西方政治思想中經歷了盧梭的“公意”，康德的“理性的公共運用”，阿倫特的“桌子”比喻等思想演變，到了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其實是公共性產生和實踐的場域，是政治國家與公民個人的理性商談的中介性地帶。作者依據這一思想脈絡將空間理論從具體的空間維度上升為抽象的社會政治維度，為美國國家對黑人的排斥與吸納，以及黑人對美國的融合與分離找到了雙向作用的機制。

在以西方政治學作為國族認同理論的基礎上，作者還考慮到了黑人族群自身的政治思想特點，將黑人民族主義、黑人社群主義、黑人泛非主義等納入影響因素，以布魯克斯的空間書寫為核心，將詩人的國族認同歸納為黑人公民社會、黑人國度、黑人社群、黑人流散。尤為重要的是，在每章的小結部分，作者圍繞著詩人對黑白詩學傳統的吸收、從白人讀者到黑人讀者的轉變、轉向詩歌的表演性和社會功能等重要詩學問題，歸納了詩人在特定時期的詩歌藝術特征和詩學思想。

三、立場鮮明：對美國國家認同問題的深入探討

中國學者研究外國文學應立足中國、放眼世界，既秉持開放和對話的立場，又能堅持中國視角，發出中國聲音。作者在系統把握國外布魯克斯學術史的基礎上，探索不同于西方學者的研究路徑和范式，在準確運用當代西方理論話語的同時，注重對西方學術話語的反思和批判，提出了中國學者對布魯克斯藝術創作和社會思想的獨立見解和學術表達。

作者不僅勾勒了布魯克斯對于美國非裔的種族身份認同和國家身份認同演變過程的思考與再現，并以此為棱鏡，試圖探討一個更深刻的學術問題，即美國的國家認同。作者認為，一方面美國的國家認同包含公民身份認同與民族身份認同，其長期堅持WASP（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作為民族身份的正統性，并且依照少數族裔的歸化程度授予其公民身份，使國家成為排斥性和等級性的政治共同體，造成非裔美國人在國家認同中的沖突；另一方面，以族裔為中心的社會政治模式使美國身份形成了巴爾干化，加之美國的核心價值帶有極大的欺騙性和不公正性，難以真正形成強大的國家認同凝聚力。作者在肯定邊緣族裔作家艱辛探索種族平等、自由的同時，提出：“少數族裔作家以族裔為中心的身份建構如何凝聚族裔群體團結性的同時，與其他族裔進行更好的協商與合作，如何在喚醒族裔意識的同時，兼顧其他族裔以及國家的整體利益，這些都是美國少數族裔作家面臨的迫切課題”（史麗玲 270）。

總體而言，該著作對布魯克斯的詩歌美學和社會思想做出了創見性的探討；以空間理論和國家認同為視角，展現了貫穿詩人創作生涯的藝術張力與思想張力，為該領域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對美國少數族裔國家認同的心理機制和文化機制，以及美國國家政權對國家身份操控的政治機制做出了深刻的剖析。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Gabbin， Joanne V. “Furious Flower： African American Poetry： An Overview.” Oxford Companion to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Eds. William Andrews， Trudier Harris and Frances Foster. Oxford： Oxford UP， 1997. 585-592.

史麗玲：《空間敘事與國家認同：格溫朵琳·布魯克斯詩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3。

[Shi， Liling. Spatial Narration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Gwendolyn Brooks’ Poetry. Beijing： China Social Science Press， 2023.]

責任編輯：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