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律師獨立辯護權的限度與規則調適

摘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刑事訴訟領域的一項重要制度設置，承擔著節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的職能。律師辯護是保障司法公正的重要屏障。通過審判實踐發現，二者存在一定的對立緊張關系。認罪認罰案件中獨立辯護的恣意行使將不可避免對案件審理效率帶來實質性損害，進而影響該制度的有效施行。在保障律師庭前有效參與等配套制度完善的基礎上，獨立辯護應當有所限制，進而推動形成廣泛司法共識，推動形成立足于認罪認罰制度下的辯護規則。

關鍵詞：認罪認罰 獨立辯護 對立沖突 相對獨立辯護人

中圖分類號：D92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557（2024）04-0111-10

一、引言：從一場座談會的爭論說起

2022年5月，筆者應邀參加了一場由本市法院、檢察院、律師代表參加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座談會，與會的律師代表就認罪認罰案件提出了10余條建議，其中半數以上反映律師獨立辯護權在審查起訴階段、庭審階段受到種種限制，未能得到充分保障，建議司法機關充分尊重、保障辯護律師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獨立辯護權。而法檢代表的發言又一致認為，認罪認罰案件辦理過程中并未剝奪律師的辯護權，但也提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律師的獨立辯護權不能過分突顯，應當合理行使。一場認罪認罰座談會儼然成為了“權利”宣誓會，無法達成統一共識。在司法理論和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獨立辯護問題同樣呈現出悖反現象，即法學理論層面鮮有探討，而在司法實踐中卻常常成為熱議話題。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辯護權如何有效行使，事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穩步有序開展，亟需理論、規則制度完善解決。

二、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辯護現狀及類型

2016年9月3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全國18個城市作為全國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首批試點城市。2018年《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寫入國家法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入常態化實施階段。刑事案件適用認罪認罰數量呈不斷上升態勢，特別是2021年以來，適用案件數呈“井噴式”增長，適用比高達88%，比2017年試點開始階段增加37個百分點。但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片繁榮發展”的背后，各種問題也隨之而來，其中辯護律師行使獨立辯護權成為人民法院審理認罪認罰案件中不得不直面的突出問題。

辯護律師獨立辯護權是一個法理上的概念，我國法律文件并沒有明文規定。《刑事訴訟法》第37條規定：“辯護人的責任是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該條款被律師界認為是確立律師獨立辯護權的直接法律淵源。而全國律師協會自行制定的《律師辦理刑事案件規范》第5條關于“律師擔任辯護人，應當依法獨立履行辯護職責”的規定，則被認為是對律師獨立辯護權最明確的界定。實際上，無論規范性法律文件對律師獨立辯護權有無明文規定，作為一種司法傳統和法律共識，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對維護司法公正的重要作用是毋庸置疑的，理應予以保障。但在實踐中，辯護權有愈加擴展之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也概莫能外。從經濟成本和法律道義角度，律師辯護基本不受約束，幾乎零成本、零風險，無非是法院采納與否的問題。

筆者通過對X市中級人民法院和X市H區人民法院2022年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人辯護意見進行分析統計后發現，無論是在中院還是區法院， 辯護人僅在認罪認罰具結書達成合意的范圍內發表辯護意見的占比不高，絕大多數情況下，辯護人均提出了與合意不同的意見；中院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人對案件事實、定性發表獨立辯護意見的情況占比要高于區法院同類情況占比；辯護人就量刑情節及量刑發表獨立辯護意見的情況占比在兩級法院間沒有明顯差異。這可能是由于由中院審理的一審案件通常案情較為復雜，起刑點較高，被告人及辯護人往往會選擇更為謹慎、投機的辯護策略。從案件樣本來看，辯護的內容包括以下三類。

一是事實方面的辯護。辯護人對案件事實提出獨立意見既包括犯罪數量方面，也包括被告人行為的次數方面，且主要集中在前者。我國刑法規定中數量型犯罪占比較高，特別是經濟犯罪案件中，數量起決定性作用。數額型犯罪中數額不僅涉及到罪之有無，還關乎被告人量刑檔次的確定。因此，犯罪數額往往成為被告人辯護策略關注和突破的重點。一些事實上的辯護意見，明顯依據不夠充分，被告人已承認指控事實，但辯護人有獨立辯護權的加持，法庭也不便當庭駁回，不得不為此開展調查、辯論，并在裁判文書說理中予以評判。

二是定性方面的辯護。辯護人對行為定性提出獨立辯護意見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是被告人的行為無罪。《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第35條規定：“被告人認罪認罰而庭審中辯護人作無罪辯護的，人民檢察院應當核實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真實性、自愿性。被告人仍然愿意認罪認罰的，可以繼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該指導意見被認為是最高司法機關賦予辯護律師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出無罪獨立辯護意見的有力依據。從X市中級法院審理情況看，被告人認罪認罰而辯護人提出無罪辯護意見的有7件10人，占同期案件數的2.3%。其中2件2人公訴人當庭撤回與被告人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按照普通程序進行審理。多數處理方式是尊重律師的獨立辯護權，在征求被告人意見后仍然依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審理，對于律師的無罪獨立辯護意見，公訴人在庭審中進行回應，法院在裁判文書中亦專門進行評判說理。另一方面是被告人的行為構成指控罪名以外的彼罪。《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司法解釋》）第347條規定：“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上所指的認罪，是被告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并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并不要求對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沒有異議。因此，即便被告人認罪仍然可以對案件行為性質提出不同的辯解。以此類推，在被告人對指控罪名無異議且認罪認罰的情況下，作為被告人的委托律師，對案件行為性質提出獨立于被告人的不同意見，沒有超出法律規定的“認罪”范疇，辯護人對此提出辯護具有更加充分的法律正當性。

三是量刑方面的辯護。在統計的獨立辯護意見中，辯護律師對量刑情節提出獨立辯護意見占比較高。常見辯護意見包括被告人具有自首、立功、坦白情節，被告人在共同犯罪中系從犯或者系作用較小的主犯等。辯護律師對于量刑方面的辯護意見，既包括對公訴機關量刑建議范圍內的辯護意見，也包括超出認罪認罰具結書量刑建議范圍的辯護意見。純粹在量刑建議內的辯護意見，未超出公訴機關、被告人、辯護人量刑協商的范疇，不屬于發表的獨立辯護意見。真正意義上的量刑獨立辯護意見，是指辯護人提出的在被告人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中載明的量刑建議之外的辯護意見。該獨立辯護情形在司法實踐中占比不在少數，其中，建議對被告人從輕減輕處罰并適用緩刑占絕大多數。

三、獨立辯護權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對立沖突

（一）公平與效益的價值沖突

在法律世界中，公平與效益是公正司法的基本價值取向，也是司法改革的兩大主題，同時也是一對較難處理的矛盾體，側重其中一點必然對另外一點有所偏頗。始終遵循一套公平公正的程序，是正義之法的應有之義。但另一方面，正義還包含著效益維度，“在一個資源有限的世界中，效益是一個公認的法律價值”【陳瑞華：《程序正義理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頁。】。從法律經濟學角度看，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以效益為中心展開，法律運行也存在成本問題。在執法過程中，必須認真考慮如何使法律能夠選擇一種成本較低的權利配置形式和實施程序。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一項全新的制度設計，目的是“節省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以便集中有限的司法資源審理那些重大疑難復雜而被告人不認罪的案件”【卞建林：《認罪認罰案件審理程序的若干問題》，載《中國刑事法學雜志》2022年第1期。】，更多關注司法效率的一面，如果沒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目前的辦案力量，司法機關辦案人員工作將難堪其重。正如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前首席大法官伯格所說的那樣：“假如將適用辯訴交易的案件比例降低一個百分點，那么，美國聯邦和各州的刑事偵查、公訴和審判資源就需要增加一倍，否則，這種刑事司法制度將變得不堪重負。”【陳瑞華：《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與美國辯訴交易之比較》，載《政法論壇》1995年第4期。】而律師獨立辯護權的過度彰顯，無疑抵消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倡司法效率的目的。因為獨立辯護，發問、舉證、辯論和后續裁判等環節均會不同程度受到影響，其所耗費的時間因為不同辯護類型存在差異。一般來說，事實及定罪辯護會對庭審節奏帶來顯著影響。

認罪認罰側重于效率，追求“簡便易行，避免繁瑣”【楊立新：《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量刑建議問題的思考》，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1期。】。認罪認罰案件獨立辯護是否足以匹配其在司法資源上的耗費？數據分析可以發現，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情況下，采納辯護人事實、定性的意見幾無出現，而在量刑情節、量刑建議方面的辯護能夠發揮一定的效用。而獨立辯護意見一旦被認為是明顯的虛假認罪，將面臨兩種后果：一是不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二是即便是繼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被告人的從寬幅度將會有所限縮。即便律師的獨立辯護作用未能有效發揮，司法審判仍然能夠通過中國特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框架下法院“全面的實質審查”實現自我糾錯的目的。因此，認罪認罰案件不需要與普通案件等同的辯護路徑，任意的獨立辯護并不能實現當事人利益的最大化。

（二）“騎墻式”認罪與真誠悔罪依法從寬的沖突

隨著認罪認罰案件的不斷增加，尋求當事人利益最大化的“騎墻式”辯護策略也隨之盛行。“騎墻式”辯護策略通常是指，一方面，被告人認罪認罰，爭取較好的認罪態度；另一方面，被告人在與辯護人商洽評估后，認為仍有獲得無罪或者輕罪的機會，故而利用辯護律師“獨立辯護權”，選擇由律師提出無罪或者其他輕罪的意見。在“騎墻式”認罪認罰辯護策略中，被告人所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被稱之為“陰陽協議”，該具結書雖然是在律師的見證下簽署了，但不影響辯護律師在法院庭審中提出事實、無罪、罪輕的不同辯護意見。根據司法實踐，只要被告人堅持了認罪認罰供述不變，不管最終是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審理，最終仍然會認可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表現。“騎墻式”認罪認罰，被告人獲得了從寬處理的紅利，而另一方面又通過辯護律師表達完全不同的意見，這何嘗不是對認罪認罰制度的一種“濫用”。由于認罪認罰的結果只能通過審判活動才能確認，而在上文所述情況下，被告人是否是真正的認罪認罰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參見王曉東：《貪污賄賂——瀆職犯罪司法實務疑難問題解析》，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31-32頁。】在最終的量刑上，“會產生相互抵消的效果，使被告人承受不利的法律后果”【陳瑞華：《論刑事辯護的理論分類》，載《法學》2016年第7期。】。根據實踐中類案對比，“騎墻式”認罪策略對被告人的量刑影響雖然不會體現在判決書文本中，但處刑一般比徹底認罪認罰略重也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三）辦案機關與律師辯護的對立

在經濟學領域，社會中每一個體都是“理性經濟人”，目標是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在參與社會各項活動中都會選擇有利于自己的利益考量。該定律同樣適用于刑事訴訟領域。當前，中國正處于劇烈的社會轉型期，社會沖突日益增多，案件呈“爆炸式”增長，但司法資源供給上遠遠跟不上時代。當前乃至今后相當一段時期，我國各地“案多人少”的矛盾并不能得到有效解決。

以X市中級法院近幾年刑事案件辦案人員及案件數為例，一方面，隨著員額制改革的推進，刑事一線辦案法官急劇減少；另一方面，在劇烈社會轉型大背景下，刑事案件日益增多，人均辦案量由改革前人均不足50件上升至100余件，多數法官常年處于超負荷運轉狀態。這種情況同樣反映在公安、檢察機關辦案領域。在“訴訟爆炸”“案多人少”的大背景下，理性經濟人必然會對復雜程序呈現“內在厭惡”。對于偵查機關而言，“以認罪認罰作為‘交易’砝碼，能夠更快地從犯罪嫌疑人處獲取認罪口供，盡快完成破案和辦案指標”【林秀冰、沈威：《認罪認罰從寬視野下自愿虛假認罪的識別與排除》，載《海峽法學》2019年第4期。】。被告人認罪認罰，如實穩定供述所犯罪行，意味著訊問次數減少，調查取證廣度、強度大幅度降低；在審查起訴階段對于公訴機關而言，被告人認罪認罰、如實穩定供述，辯護人未提出不同的獨立辯護意見，意味著公訴機關減少反復訊問，降低退回補充偵查幾率，能夠提升辦案效能，優化個人量化考核指標；在法庭庭審階段，獨立辯護權的過度發揮，增加案件辦理難度，對于公訴人而言，無異于訴訟“突襲”；對于法院而言，不僅庭審更加復雜，而且文書制作更加繁雜化。由此可見，在一起認罪認罰案件中，如果辯護人以獨立辯護權為名提出諸多意見，辦案人員辦案策略不得不進行相應的被動調整，反而成為了程序中的“弱勢群體”。這種“人為將程序復雜化”的后果就是公檢法辦案人員對辯護律師的警惕與排斥，庭審內外容易引發對立。

四、獨立辯護權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構融合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律師如何合理行使獨立辯護，使其更好地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融合，在司法效率與獨立辯護之間尋找最佳的平衡點，從而最大限度發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功能作用，是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緊迫任務。“法律制度變遷的過程，實際上是它沿著制度均衡—制度非均衡—制度均衡的路線循環往復、螺旋上升、無限發展的歷史時續”【吳強軍、鄭亞莉：《對法律制度的一種經濟學理解》，載《政法論壇》2000年第1期。】。我國認罪認罰制度仍然是一項全新的制度設計，在實踐中難免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所涉及的律師辯護問題亦是如此，需要通過實踐不斷發現解決問題，提升制度效能，實現立法初衷。

目前，全球有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建立了鼓勵被告人認罪、放棄完整審判權的制度。從美國的辯訴交易到德國的量刑協商，“放棄審判制度”在大部分程序中取消了以直接言詞原則為核心的證據調查。在追求案件實質真實方面，“真實符合論”讓位于“真實共識論”。【參見卞建林：《認罪認罰案件審理程序的若干問題》，載《中國刑事法學雜志》2022年第1期。】大陸法系的認罪協商和英美法系的“辯訴交易”制度，在追求效率、處理刑事案件激增與司法資源相對有限的矛盾方面提供了借鑒范本。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雖然沒有放棄審判程序，但無疑確立了一種區別于不認罪案件的審理程序。這本質上是在應對“訴訟爆炸”“案多人少”困境下的一種合理的“法律移植”。我國刑事訴訟領域通過引進吸收，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意味著對傳統刑事審判程序作出某種變通甚至放棄，即建立起一種認罪案件替代程序。【卞建林：《認罪認罰案件審理程序的若干問題》，載《中國刑事法學雜志》2022年第1期。 】但是，“一項制度轉化的成功與否不僅取決于制度化主體對制度轉化客體的熱情，更取決于制度轉化接受國家的制度遺產和制度環境對擬接受制度的相容程度，即制度轉化過程的本土化力度”【吳強軍、鄭亞莉：《對法律制度的一種經濟學理解》，載《政法論壇》2000年第1期。】。任何與現實、本土實際不符的設計，即使其理論構造上再縝密，也可能會出現水土不服。因此必須結合中國實際，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整體完善。在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過程中，辯護人的辯護職能既不能一味強調獨立，也不能忽視，而應該尋求一條能夠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契合的中間路線，使之在公平與效率、權利與限度之間保持適當的張力與平衡。

（一）“相對獨立辯護人”角色定位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踐面臨的各種問題中，相比于控審之間量刑權等問題，辯護律師獨立辯護權問題不屬于公權力可以協調解決的事項，但不能因此無所限制，否則將會對認罪認罰制度帶來損害。從宏觀上看，我國的律師制度理應屬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一部分，其運行也應服務于司法改革的大局。如前文所言，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設計中，節約司法資源、提高司法效率無疑是更為重要的價值追求。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律師獨立辯護間尋求合理、適度的平衡顯得格外重要。在處理兩者平衡的過程中，律師獨立辯護具有道義上的制高點，因此制定明確的規則不是最佳選擇，最優選擇是“法律共同體”形成一種“司法共識”，即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應當自覺作為“相對獨立訴訟地位的辯護人”角色，這不是徹底否定律師的獨立辯護，而是要更加注重對當事人的誠信、溝通和有效辯護。【參見陳瑞華：《刑事辯護的理念》，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8頁。】

1.“相對獨立辯護人”角色的可能性。律師辯護權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可以有所限制，最有力的依托便是中國特色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無論是我國的《刑事訴訟法》還是與之配套的規定，審判機關需要對案件事實和法律進行實質審查。因此，在防止冤假錯案中，審判機關“防火墻”角色沒有缺失，辯護律師獨立辯護權具有限縮的前提條件。此外，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賦予了被告人知情權、法律幫助權，實體處理上獲得從寬，部分權利進行讓渡，審理程序從簡理應包含辯護人獨立辯護權的部分讓渡。很多案件，辯護律師在偵查或者審查起訴階段就已經介入，對案件情況有足夠充分的了解，對于案件可能的處理結果，被告人也與律師進行了充分的溝通，控辯雙方通過協商對案件處理達成了一致意見，在律師在場情況下，被告人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庭審中，法庭仍然會確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及法律后果。被告人基本權利能夠得到足夠的保障，辯護人在法庭中的獨立辯護權過度彰顯已無必要。

2.“相對獨立辯護人”角色的行使。與制度上的完善不同，操作的改進更多是技術層面，更多是通過法律職業共同體的司法共識，以“行動中的法”形式指導司法實踐，成為律師辯護時的自我約束規范，合理行使認罪認罰案件中“相對獨立訴訟地位的辯護人”角色。

（1）事實方面的獨立辯護。案件的基礎事實問題，屬于客觀的、正常人均可進行判斷、理解的事項，不需要專業的智識支持。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已經在律師在場下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認可了起訴指控事實，獲得了從寬處罰的紅利。因此，審理中辯護人不得再就案件基礎事實提出不同的獨立辯護意見，有效杜絕辯護人、被告人兩方在事實方面的“騎墻式”態度。如果辯護人擬對基礎事實提出獨立辯護意見，庭審將不得不進行事實方面的法庭調查和舉證，認罪認罰制度程序從簡的目標將不復存在。對此，辯護人應當事先或者當庭征得被告人同意，法庭或者公訴方應當根據具體情況決定或者建議轉為不認罪的普通程序進行審理。

（2）定性方面的獨立辯護。辯護人對案件定性的獨立辯護意見又可分為兩個層次。一是無罪的獨立辯護意見。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是被告人接受自己有罪的指控，而無罪的意見顯然已經超出了認罪認罰的范疇，認罪認罰已經沒有適用的基礎。因此，無罪的意見屬于認罪認罰是否能夠適用的根本性事項，辯護律師提出該獨立辯護意見應當事先或者當庭征得被告人同意，法庭或者公訴方應當根據具體情形決定或者建議轉為不認罪的普通程序進行審理。二是不同于指控罪名的獨立辯護意見。《刑訴法司法解釋》第347條規定，“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可見，被告人認罪認罰并未強行要求認可指控的罪名，只需承認自己有罪即可，至于構成何種罪名，仍屬于可以辯解的范疇。從這個意義上說，認罪認罰案件自然也沒有理由排斥辯護律師對構成何種罪名提出不同辯護意見。

（3）量刑方面的獨立辯護。對于辯護律師在當事人地位作用以及坦白、自首等量刑情節方面提出獨立辯護意見，由于此類意見并未動搖到認罪認罰的適用條件的根基，應當允許，但辯護人應當至少在開庭前提交上述書面意見及相應證據，公訴機關收到上述材料后進行相應核查，以免在庭審中形成“證據突襲”，遲滯庭審節奏。對于認罪認罰具結書且已經提出精準量刑的情況，如果沒有新的事實情節，原則上不應再提出量刑建議之外的量刑辯護意見。

（二）完善配套機制

從局部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追求“司法效率”征途中無疑前進了一大步。但從整體上看，仍然存在系統匹配性和協調性不足的問題。“在考慮移植某一外國規則的時候，當務之急是首先仔細考察本國的制度背景中是否存在使此項外國規則能夠發揮實際效用的先決條件”【［美］達馬斯卡：《司法和國家權利的多種面孔》，鄭戈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引言。】。要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初衷，還需要一系列機制優化，優化庭前程序，實現庭審高效化。

1.提升庭前有效辯護。在前述座談會上，律師代表普遍反映未能提前閱卷，導致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中律師見證流于形式，律師難以提供有效辯護意見。這種情況在被告人未委托辯護人的情況中具有一定典型性，被告人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通常采取值班律師見證形式，但鑒于值班律師未閱卷，對案件事實、證據了解不完整，無法全面了解案情并給出專業性法律意見，導致見證流于形式，未發揮律師見證之實質作用。該情形也是后續程序中當事人、辯護人提出諸多辯解、辯護意見的主要依據之一。因此，需要轉變律師角色和定位，改變讓律師僅作見證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角色的定位，將有效辯護納入認罪認罰案件的審查中，賦予、保障律師閱卷權，讓律師充分了解案情，為被告人提供詳實、專業的法律意見，保證律師在認罪認罰過程中的有效參與，而不僅是見證作用。目前，值班律師的定位和角色是法律幫助和咨詢，無法充分保障被追訴人的辯護權和律師認在罪協商中的參與度。因此，對于需要律師辯護的被告人，值班律師可直接轉換為辯護人，律師參與認罪認罰案件全流程，與被告人就認罪認罰事項進行充分的溝通，審理過程中再提出不同辯護意見的正當性也隨之降低。

2.充分保障量刑協商。認罪協商過程透明度不足，存在于司法實踐之中。根據最高檢《開展認罪認罰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檢察機關在審查案件的基礎上應當提出量刑建議，聽取當事人、辯護人的意見，控辯雙方達成一致意見的，應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司法實踐中，一些律師普遍反映檢察官在審查起訴階段拒絕或抵觸與辯護律師溝通，未認真聽取當事人和辯護人意見，當事人和辯護人只有“接受”和“不接受”兩個選項，毫無協商余地，控辯雙方缺乏認罪認罰量刑協商的過程。因此，需要強化保障有效、平等的量刑協商。在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協商過程中，檢察機關除了聽取辯護律師的意見外，還應持續與辯護律師保持溝通，就量刑進行公開協商，以實現量刑協商的有效性。協商過程可以記錄并附卷，協商過程和結果進行公開，同案人及其辯護律師也有權知曉結果。其次是強化認罪協商監督。公訴機關量刑依據應當附卷移送法院，接受司法審查，實現量刑協商過程“相互監督、有序銜接”。

3.強化刑事契約理念。在辯訴交易體系中，律師是被告人的代理人，為被告人利益與控方就罪名、罪數、量刑等事項開展全方位的認罪協商，為被告人提供最佳建議，法官后續對基礎事實僅進行形式上的審查。大陸法系中的“認罪協商是以相互信任為基礎的，檢察官、法官和辯護律師強調合作而非對抗”【宋善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證分析與模式選擇》，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71頁。】。很難想象在辯護人提出各種對立意見的情況下能夠達成合意，或者達成合意后又另行提出其他不同辯護意見。可見域外有罪答辯對被告方具有極高的約束力，“通過辯訴交易達成的協議與民事契約并無實質性區別，辯訴交易尊重當事人的社會主體身份和處分權，增加了交易結果的理性和效益”【宋善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證分析與模式選擇》，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9-20頁。】。盡管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刑事和解制度初步反映了刑事案件契約化的理念，但是這一理念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適用范圍有限，直接導致了我國認罪認罰制度構建中契約精神不足，任意反悔、推翻認罪協商結果，任意提出上訴，表面認罪實質上卻通過律師發表不認罪意見的現象屢見不鮮。根據某地司法機關統計上訴案件，“一審判決有期徒刑一年以下的案件67件，占比78.83%。可見，大部分認罪認罰上訴人為被判處短期自由刑的輕刑犯，其上訴的真正目的在于通過上訴拖延案件生效時間，最終可以留在當地看守所服刑”【蔡福華、范志鴻：《認罪認罰案件上訴問題的對策研究》，載《海峽法學》2020年第3期。】。甚至有的被告人還提出事實意見，導致“一審簡單審，二審復雜審”的悖論。以上種種，反映認罪認罰領域當事人遵守合意的信用嚴重缺失。針對上述問題，可通過檢察機關抗訴對抗當事人任意上訴，強化契約理念，通過立法適度規制上訴權等方式，引導當事人遵守認罪協商結果。

4.制定量刑指南引導合理預期。“一套系統化、精細化、科學化的認罪認罰量刑指南應該是認罪協商制度的標配。”【宋善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證分析與模式選擇》，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23頁。】公開、透明的量刑過程，有利于協商的達成，引導被告人認罪伏法，減少訴累。近些年，人民法院推動量刑規范化建設，取得顯著成果。但目前個罪量刑規范化僅限于法院系統內部使用，不對檢察機關和律師公開、共享。司法實踐中缺少統一的量刑指導標準，導致檢察機關與被告方達成量刑合意難度增大，與審判機關就量刑準確性問題產生爭執。在美國的辯訴交易體系中，量刑建議的制作主要是依據美國量刑委員會發布的《量刑指南》，由于《量刑指南》規定量刑幅度的最大差值僅有6個月或者25%，所以檢察官制作的量刑建議相當精確，即使不是確定刑，量刑建議幅度的差值也非常之小。【參見楊先德：《認罪認罰從寬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域外啟示》，載《檢察日報》2019年7月16日，第3版。】該做法值得借鑒，檢察機關在推進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同時，還需要制定統一施行的量刑指導意見。司法機關應當聯合成立專門的量刑工作委員會，統一制定有關罪名的量刑指導意見。量刑指導意見應堅持定性分析結合定量分析，量刑情節考慮應盡量全面且具有可操作性，量刑幅度的最高值與最低值之間差距應當減小，使量刑結果能夠相對精確。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時，應當同時提交相應的量刑規范化表格，載明量刑情節以及所適用的幅度，確保量刑公開、透明。

五、結語

在人權保障日益凸顯的當代社會，律師獨立辯護應得到保障，但該權利應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語境下開展合理適用。如果脫離上述語境，固守與普通刑事案件等同的辯護范式，一味強調獨立辯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會失去其應有的活力。法律人的目標是一致的，既要追求公平公正，但也不能忽視認罪認罰提高司法效率的維度，后者在案多人少的大背景下更顯得彌足珍貴。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辯護權的行使限度，需要通過制定規則約束引導，更需要“法律共同體”自覺的司法共識，從而形成更加有序、良性的控審辯關系互動，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日臻完善，行穩致遠。

（責任編輯：趙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