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香味清新,使人忘憂。
晉代人有簪茉莉花的風尚。楊升庵《丹鉛錄》記載:“《晉書》都人簪柰花,即今末利花也。”他沒有說簪花的人究竟是男還是女,卻只說都人。都人,即都城洛陽的人。看來是男人女人都有。想象晉代的洛陽城中,街市上行走著無數頭上戴了茉莉花的人。人在街上行走,花香在空氣中流動,必然會形成一股風,一股由茉莉花香匯成的似水波一樣的清風。不過,這樣的景象也不是什么季節都能看到的,須得等到夏天。
夏天,茉莉花開,花雖小,香卻濃。古人說它:濃香壓九秋。九秋,泛指秋天。說茉莉的濃香把秋天里的花都壓下去了。這樣的看法,李清照大概不會認同,她喜歡桂花;陶淵明大概也不會認同,他獨愛菊。他們不認同我認同,因為茉莉花的香味確實很好聞。
茉莉花香味清新,使人忘憂。
那一年,在成都,我住在龍泉驛自己租的一室一廳里為考研做準備,每天所做的事,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去逛露天菜市場,到大學圖書館里看書,時間一久,便也覺得有些單調乏味。七月,一位朋友來看我,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去逛逛花市——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很大的花市,遠近聞名——我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于是一同乘公交車向花市進發。十多分鐘后下車,來到花市門前。好大一個花市!走進去,便如同走進了一個花的世界。各種各樣的花——開花的、沒開花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以各種各樣的姿態相迎。看看那些花兒,我相信,只要不是窮兇極惡的人,心情都會變得無比美好。最后,在一陣沁人心脾的濃香里,我看中了一盆茉莉。買下它,只需要十多塊錢,我毫不猶豫地付了錢。
回到住處,我將它擺放在陽臺上一個白色的鐵藝花架里。陽臺與我的臥室之間,僅隔著三面可以推拉的玻璃門。夜里,入睡前我故意推開其中一扇玻璃門。人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等待入夢,晚風輕透紗窗,穿過陽臺,通過玻璃門,走進我的臥室,帶來滿室的茉莉花香。人躺在氤氳的花香里慢慢睡去,呼吸舒暢,身心放松,所有的焦慮都蕩然無存。做夢,夢是甜的。次日醒來,依然是滿室的花香。自此之后,我便再也忘不了呼吸著滿室茉莉花香入夢的感覺。
這幾年回鄉養病,每到夏天,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去年初夏,路過家鄉的一條老巷子,見巷子里有人在賣茉莉花,瞬間明白,原來缺一盆茉莉花,于是買了一盆,用塑料袋提著,穿街過巷:從賣花的巷子走到北街,又從北街走到鐘鼓樓下,最后又從鐘鼓樓下走到西街口,花香一路尾隨,形影不離,心底突然冒出幾句詩:
買一盆盛開的茉莉,
提著滿街走。
凡我過處,
皆有清香。
我將這首詩取名為《自畫像》。
我買的是老樁茉莉,買回來以后,放在我家的小院子里,只在去年夏天開了一撥花,之后便開始沉默。秋天,我給它換了一個盆,它無事人一樣繼續沉默。冬天,茉莉花要冬眠,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冬眠中的茉莉花不發芽,不開花,葉子說黃不黃,說綠不綠,看上去半死不活,實際卻并非如此,在土里——那個我看不到的地方,它在吸收營養,蓄積能量,為來年開花做準備。就這樣足足睡了三個多月,它還是不醒。清明過后,我索性給它來了一次重剪,離地二十厘米以上的部分,枯枝、弱枝、葉子,通通剪掉,又給它施了一次肥,透透地澆了一次水。三五天后,它終于開始發芽。我卻因為踝關節紅腫,走路困難而住進了醫院,一住就是十六天。待我出院歸來,老枝上已經發滿了嫩綠的新枝,枝葉間還孕育出了十多個白色的花苞。一天天過去,寶珠形的花苞越來越大,終于在某天清晨,一朵重瓣的小白花率先開放在枝頭,形狀如一朵小小的盛開的白蓮花,接下來的幾天,花越開越多,花香也越來越濃,清晨早起,滿院花香。我找來一個白色的小瓷盤、一把剪刀,從枝頭剪下兩三朵開得極盛的花放在盤子里,端進臥室放到我的書架上,我坐在臥室的沙發上看書、寫作,或是躺在床上睡覺,花香滿室,沁人心脾,使人神清氣爽。
我喜歡茉莉花。喜歡茉莉花的人卻不只有我一個。蘇東坡詩:“暗麝著人簪茉莉,紅潮登頰醉檳榔。”這應該是他在海南儋州時所寫的句子,詩中所寫的簪茉莉花的人大概是一位女子。宋江奎詩:“它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這兩句詩,當是從唐代黃巢的“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模仿而來,算不上什么佳句,不過,從這兩句詩卻可以看出,江奎先生對茉莉花愛得很深。江先生稱贊茉莉為“人間第一香”,我同意,我想楊升庵先生大概也會同意。明代畫家陳洪綬曾畫《升庵簪花圖》,畫中的楊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面色酡紅——想來是因為醉了酒——簪花滿頭。升庵頭上簪的是什么花,未見有人能說清楚,我以前也一直弄不明白,直到最近讀到他的《丹鉛錄》,忽然靈光一閃:他頭上戴的不就是茉莉花嗎?再找出《升庵簪花圖》來仔細看看,似乎確實是茉莉。
我為我的發現感到驚喜不已。
《升庵簪花圖》畫的是楊升庵被發配到云南永昌衛之后的故事。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說:茉莉,原產波斯,移植南海,今滇、廣人栽蒔之。可見,明代時,茉莉在云南有較為廣泛的種植。開花的時候,喝得大醉的升庵先生直接折下一兩枝插在自己發髻上,一來是學習晉人,風流瀟灑,放浪形骸一回。二來,可以讓茉莉的芳香,驅散自己作為遷臣逐客的滿腹牢騷與滿臉愁云。事實常是這樣,人在社會上受的傷,往往要靠草木來治愈。
喝茉莉花茶,先聞后喝,也能使人心情變好。不知道被發配到云南保山的升庵先生有沒有時常來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