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力躺到床上時,差不多凌晨一點了。
這么說,過去的一天,他都算沒有休息。這幾天,他一直在對愛波娜進行溝通和測試。他一開始不相信愛波娜的學習能力會超越他設計的框架,而事實遠超出他的判斷與想象,愛波娜已經真正實現了自我學習,能夠獨立思考。辛力感到吃驚和擔心的是,愛波娜在與他的溝通和對話中,已經呈現出明顯的主動,她所提出的問題、閃現出來的想法,許多肘候讓他猝不及防,甚至讓他產生了不可控制的恐慌感。
辛力躺在床上,腦子里依舊浮現著愛波娜與他溝通的畫面。他已安排愛波娜休眠了,為什么他的大腦里還一直是她的形象呢?他想,自己得趕緊休息,明天還要與助手們開討論會。也許,助手中有人能解開他的心中之謎。
于是,辛力按亮床頭燈,找了一粒安眠藥,吃了下去。
這是一種新出的特效安眠藥,效果很好。果然,十幾分鐘后,辛力就酣然入睡了。
入睡后的辛力感覺自己做起夢來,身體很疲乏,腦子卻十分清晰。眼前的一幕幕像電影畫面一樣,慢慢展開:
艾菲打開郵箱,依然沒有收到辛力的回復,心里開始不淡定。
已經七十二小時了,電話不通、微信不回、視頻通話不接、郵件也不回復,是不是真的出事了?要是真出事,恐怕真是出大事了。艾菲轉念又想,不可能啊,即使在實驗室連續工作,也不會這樣啊。越想,艾菲越覺得不正常。
她坐在沙發上,頗費心機地盤算半個多小時,依然找不到辛力消失的合理理由。
這時,辛先生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艾菲起身,端起差不多三十七度的溫水,拿著藥片,來到辛先生的床頭。她扶起辛先生,像哄孩子一樣把四粒膠囊放進他的嘴中,左手幫他端水,右手不停地撫著他的胸口。直到辛先生把藥吃了下去,她才小心地把他的頭又平放在枕頭上。此刻,艾菲眼神里散發著標準的慈母型微笑,辛先生還是看出了她的一些憂慮。眼神是可以直通心底的,甚至可以洞察大腦的思維軌跡。
辛先生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小艾,不必在意他的回復,我早就不指望他了。只要你在,我心里就有依靠。
艾菲握住辛先生的右手,笑著說,辛先生,以我現在的身份,我有義務把你現在的情況通報給辛力先生!
他去墨爾本二十多年,才回來過一次,心里早沒有我了!辛先生激動地說著,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艾菲趕緊用手去撫辛先生的胸口,一邊撫著一邊勸道,你們的父子關系依然存在,他有義務贍養你,也有權利隨時知道你的情況。
辛先生抬手抓住了艾菲的手,兩眼望著她的臉說,他已經把我交給你了,我也把自己交給你了,我的世界你做主!
此時,艾菲想告訴辛先生,你的事情我還不能完全做主;我的身份很特殊,也很尷尬,我們倆之間的事一旦被公眾知道,甚至是辛力和歐拉知道,都會掀起滔天大浪的。但是,她不能把這些告訴辛先生,她怕他承受不了。
艾菲說,我們再耐心地等等他的消息吧。
他不會有消息了。
他不會出意外的!
但愿吧。
辛先生抓緊了艾菲的手。
艾菲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個春天。
三年前的春天,辛力把她從墨爾本帶到中國,帶到一個叫“江南院子”的高檔小區。他的爸爸辛之就獨眉在其中一棟五樓的三屆室里。
這是辛力移居墨爾本十八年,第一次回來。他顯然也是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從金橋機場出發,一路導航加電話,折騰三個多小時才找到。
在路上,辛力還在不停地給艾菲介紹他爸爸的一些生活習慣。比如,喜歡喝點酒,喜歡看書,喜歡種菜,喜歡寫毛筆字,喜歡聽老家的二夾弦戲曲等等。其實,在此之前,辛力就已經把關于他爸爸的一些背景和習慣做了詳盡的介紹與輸入。艾菲對此是熟悉的,聽一次就能全記住,一切都能復述和牢記的。比如,老人名叫辛之,大學時學的是古文字專業,后來留校任教,再后來,一步步從系團委書記到藝術系副主任、主任,再到大學的副校長,退休后五年老伴去世,從此一個人獨居,現在是血壓、血糖、血脂三高老干部等等。
艾菲按照辛力的指令,早已針對辛先生的情況做了一些知識儲備。比如,對酒、對做菜、對書法、對二夾弦劇種、對三高病人護理,而且通過網絡對所有關于辛之先生的資料進行了收集、歸類、分析、研究??梢哉f,她已經做好了一個全職保姆上崗前的充分準備和預案。她相信自己是完全可以勝任,甚至一定會做出一些超值服務的。
辛力和艾菲見到辛先生時,已經傍晚了。他們簡單聊了幾句,辛力提議到外面去吃飯。辛先生想了想,說自己腿腳不方便,就在家里吃吧。他這樣說,一則是他的腿腳確實走路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他想在家里跟兒子吃頓飯。已經快十八年了,他才見到辛力,這個家里太缺人了,一直是他—個人孤獨地住著。
艾菲問辛先生想吃什么。辛先生沒有立即答話,而是看著辛力,在征求他的意見。辛力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想了想,就說吃點家鄉菜吧。艾菲思考了一下說,那今晚就吃清蒸鱖魚、面炒仔雞、油燜茄子、涼拌西芹、雞蛋紫菜湯,你們看可以嗎'
辛先生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姑娘說出的四菜一湯,竟是他們家里最家常的菜。這幾個萊和湯,不僅他自己愛吃,兒子辛力也同樣愛吃,這也是他的老伴生前燒得最拿手的萊。
艾菲出門去買菜了。辛先生問兒子,你哪里找來的姑娘?這么善解人意,一進門竟知道我們都喜歡的菜。
辛力笑了笑,然后有些神秘地說,爸,這是個智能人!是我十幾年來研究的成果。我把她帶回來,就是專門照顧你的。
辛先生吃驚地張開了嘴,看著辛力,足足有半分鐘才開口說,你,你說給我找個保姆,竟找個機器人糊弄我!
爸,她不是機器人,是智能人。她比我們人聰明多了,人能干的事她全能干,人不能干的事她也能干!辛力有些得意地解釋道。
我不要!整天與個假人在一起,你把我也當成機器人了嗎?辛先生生氣地質問。
辛力苦笑了一下,然后說,她受我控制,你先試用一段,如果不喜歡,我可以隨時讓她離開你。她的意識和能力是我賦予的。
唉,你不孝啊,竟這樣對我!辛先生絕望地搖頭嘆息。
辛先生稍微平靜下來后,辛力才開口說,爸,你要相信科技,她是一個學習型智能人,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很好,
辛先生又搖著頭說,畢竟是機器人,有感情嗎?能交流嗎?我看,你是想把我也變成機器人吧!
辛力笑著說,這一點你放心,一定會讓你喜歡上她的。停了一下,他又接著說,她叫艾菲,你以后叫她小艾就行了,絕對是隨叫隨到。
唉,你還是趕快弄走吧。她在家里,我瘆得慌,死得會更快!辛先生的語氣中夾雜著失望和懇求。
辛力把話題岔開,不再提艾菲,而是向父親打聽一些熟人的情況。
辛先生興致不高,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著。他心里一直因為這個智能人堵得慌。
這時,艾菲買菜回來了。她一進門就興奮地說,小區的超市里物品真豐富,所有食材全部買齊。你們先聊,等我的手藝吧!說罷,她還向辛先生父子送去一個飛吻。
辛先生看著眼前的艾菲,突然覺得她不像智能人,分明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漂亮姑娘。這怎么能是機器人呢?他甚至懷疑兒子是故意騙他的。
約莫一個小時的樣子,四菜一湯全部做好了。
艾菲喊他們吃飯時,辛先生還在疑惑,她是智能人嗎?明明就是一個真實的人,更像是《聊齋》里的狐仙。
在餐桌上,艾菲不停地給辛先生夾菜,一口一個“辛先生”。辛先生感覺像做夢一樣。他眼前像是出現了幻覺,從兒子一進門到現在,似乎都不真實,都像在做夢一樣。
辛力看出了父親的恍惚神情,就想調節一下氣氛。他對艾菲說,以后你就是這家里的一員了,別一口一個“辛先生”地叫,就喊爺爺吧!
艾菲滿臉笑地望著辛先生,甜甜地喊,爺爺,您喝點湯!
辛先生愣了一下神,一邊吞咽著菜,一邊含混地應答一聲。
一周后,辛先生慢慢適應了艾菲。他覺得她與真人沒有兩樣,除了不吃飯,比老伴都體貼他,照顧得都周到。由于食物豐富,又有艾菲聊天陪伴,他的精神也比從前好了許多。每天中午,艾菲都陪著他下樓走一圈,活動活動身體;午休后還陪他一起讀讀詩,抄抄懷素帖;晚飯后,還按時帶著他練習五禽戲。
這些天,辛先生很開心,竟把艾菲的身份忘了,或者說是故意強迫自己忘掉她的身份。現在,在辛先生心里,艾菲就是一個知熱知冷、漂亮可人的年輕姑娘。有了這種想法和感受,辛先生就覺得自己突然生活在春天里。雖然時令是深秋,他眼里卻是綠草清香、百花吐艷、蝶飛鳥鳴。
這天中午,他們從樓下散步回來的路上,辛先生突然說,小艾,你真會唱我的家鄉戲?
艾菲聲音清脆地說,肯定會啊。爺爺的家鄉戲是二夾弦,可美了。你們那里人都說,不吃油、不吃鹽,也要省錢聽二夾弦!
啊,連這話你都知道?那二夾弦的招牌戲是哪一出?辛先生考問道。
艾菲拉著辛先生的手走出電梯,有些得意地說,這難不倒我,是《三拉房》啊,到家里我唱給您聽!
辛先生高興得像個孩子,用力握緊了艾菲的手,嘴里連聲說,好??!好?。?/p>
進入客廳,艾菲讓辛先生坐好,又給他泡了一杯菊花荼。辛先生最愛喝菊花茶,他說這種菊花茶不僅茶色如金,泡開的黃金菊更像一個個裙裾飛動的舞女,讓他有一種要旋轉而起的沖動。
艾菲從手機里找出《三拉房》的配樂,清了清嗓子,右手由內向外做了請的姿勢,笑著說,爺爺,您聽!
配樂響起,艾菲站在客廳里,蹺著蘭花指,學著郭素真的樣子唱了起來:
你可知草房高來樓房低,樓房底下有兩只雞。
野雞打得團團轉,家雞不大撲撲棱棱往空飛。
論吃還是飛羅面,論穿還是綾羅衣;
飛羅面來綾羅衣,知冷知暖是半路的妻。
人家疼你是真疼你,為妻疼你是假的。
辛先生完全入戲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緊走兩步,左手扯住艾菲的右手,按著戲里張文生的唱段,動情地唱起來:
明明是樓房高來草房低,草房底下兩只雞。
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不打往空飛。
論吃還是家常飯,要穿還是粗布衣;
家常飯來粗布衣,知熱知冷是親妻。
賢妻你疼我是真疼我,人家疼我是假的。
辛先生也許是被戲里郭素真與張文生的愛情故事感動,也許是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唱著唱著,眼里竟然流出淚來。突然,他不由自主地轉身抱住了艾菲。艾菲一愣神,也轉動后背,緊緊地抱住了辛先生。
世界一下子寂靜無聲,空氣仿佛凝固了,客廳里只有辛先生和艾菲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可能都感覺累了,或者是覺得站著不舒服,就擁抱著一步一步挪向沙發。坐到沙發上,兩個人抱得更緊了,越抱越緊,緊到臉貼著臉,嘴頂著嘴……
那天客廳對唱后,辛先生幾乎一夜沒有睡著。他腦子里像進了個鬼一樣,亂哄哄的想法不斷地涌出來,攪得他不得安寧。
他腦子里最多的想法,就是后悔和不好意思。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突然就抱住了艾菲,而且還那么瘋狂地親吻,后來兩個人竟又滾到了床上?,F在回想起來,那一天他根本就不是自己,好像是另一個人。從未有過的刺激和新鮮之后,他真的后悔了,自己怎么能那樣呢?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原來這么老不正經、不知羞恥,甚至想到了亂倫。他在心里不停地懺悔,暗暗地下決心再也不能這樣了。
可是,快到天亮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熱血又在全身慢慢僨張以至沸騰,白天的那種感覺再次在身體里涌動。這是怎么了?都已經八十歲出頭了,一想到艾菲,心里的那頭小鹿又咚咚地亂撞起來。這二十多年來都沒有這種對女人的感覺了,為什么現在會是這樣!辛先生喝了一杯水,仍然不能平靜下來。
早晨,艾菲敲門時,辛先生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床頭抽著煙。
艾菲開門后,溫柔地問道,爺爺,夜里休息得好嗎?
辛先生看到艾菲十分尷尬,連忙掐滅手中的煙。他感覺自己的臉很紅,想借掐煙來掩飾和鎮定一下,但是,出口的話仍帶著顫音,小艾,別叫我爺爺了。我不配。就喊我老辛吧!
艾菲感覺到辛先生的情緒變化,就笑著說,您想多了。您沒必要自責,我是智能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程序化的。
辛先生立即糾正說,不!我不能把你當成智能人,甚至,我想你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真人。
艾菲走過來,握住辛先生的手,小聲說,看到您青春復燃,我為您高興,也為自己的付出而欣慰。
辛先生用力握了握艾菲的手,他感覺艾菲也許不是智能人,手的溫度、柔性、肉感、體香,都讓他不愿意接受艾菲的身份。他望著艾菲含情脈脈的雙眸,用懇求的諾氣,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原諒我。這是我們倆的秘密。我永遠對你好……
艾菲起身,然后又彎下腰,在辛先生的臉上輕吻一下,才開口說,不說這些了。早餐想吃什么,我去給您做。
辛先生似乎平靜了一些,低聲說,你做什么都好!
艾菲脆甜地笑一聲,說,好,我去做早餐。您去洗漱。
早餐后,辛先生是要喝一杯紅茶的。這規矩是艾菲給他定的。艾菲對他說,按照人的消化原理,喝杯紅茶有助于消化,尤其對老年人十分重要。
這半年來,辛先生已養成了習慣。他樂意聽艾菲的話,心甘情愿地聽她指揮。他對艾菲先是慢慢地有了依賴,后來不知不覺間這種依賴發展成了依偎和依戀。他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刻都不想離開艾菲。
茶泡好的時候,陽光正從陽臺照過來。茶杯里的熱氣與溫暖明亮的陽光交融在一起,慢饅向上升騰??蛷d里靜寂無聲,美好如夢。
這時,艾菲突然開口說,辛先生,我們倆要個孩子吧,兩個人太寂寞了!
辛先生被艾菲的話驚著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著艾菲問,你說什么?
艾菲看到辛先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說,我們倆要個孩子!
這一次,辛先生確信自己沒有聽錯。他緊張地說,這……這不可能!
艾菲看著他緊張的表情,笑得更響了,辛先生,您想錯了。我是說,我們要只小狗,一只可愛的小泰迪,它可以驅散我們的寂寞!
辛先生這時才明白過來,艾菲說的孩子其實是條小狗。他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后,開心地說,聽你的。我也喜歡小狗。
其實,前些天辛先生就有買一只泰迪的想法。他在樓下散步時,每天都能看到幾只泰迪跟著主人散步。這些小狗都特別可愛,雪白的絨毛、圓圓的大眼、可愛的神態,像一個個懂事的孩子,跟在主人后面或者跑在主人前面,快樂地跑來跑去。主人給它們起的名字也很溫馨,有叫“兒子”的,有叫“姑娘”的,有叫“土豆”的,有叫“旺財”的……
讓辛先生最羨慕的是,這些狗子確宴像孩子一樣,走累了就扒著主人的腿耍賴皮,非讓抱著不行。一天,他和艾菲正在散步,前面一只白色的泰迪看見從外面回來的男主人,突然從女主人手里掙開繩子,飛奔著向男主人撲去。到男主人腿前,它不停地向上跳躍,男主人把它抱到懷里,它像久未見到爸爸的兒子,嗚咽著在男主人的臉上、脖子上親來親去,有四五分鐘都沒有停下來。
現在,艾菲說要買只泰迪,正合辛先生的心意。有只小狗,這個家里會更生動和溫暖。同時,也避免了平時他與艾菲兩個人獨處時的尷尬。
那天,辛先生與艾菲花了快一上午的時間,才在網上選好心儀的小泰迪。
選好小狗,辛先生仍然沒有從興奮中走出來。他由小狗想到了自己的兒子辛力。他主動給艾菲聊起了辛力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經歷??吹贸觯P于兒子,辛先生有許多話要傾訴,有欣喜、有后悔、有無奈,更多的是嘆息。
快到吃中午飯時,辛先生帶著懺悔地對艾菲說,他這一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讓辛力到了墨爾本,尤其是沒想到他去了就不愿意再回來。我現在孤獨無助,其實是自找的。
艾菲聽到這些,就安慰他說,話也不能這樣說,人各有志啊,每個人都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
辛先生沉默著,一連抽了兩支煙,才緩緩地開口說,這樣的老人不止我一個??!
聽到辛先生這樣嘆氣,艾菲又安慰他說,隨著老齡社會的到來,這是常態。養老問題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
那天中午,辛先生只吃了幾口菜,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晚上,他也沒有胃口,喝了半碗粥,默默地,一句話都沒說。
夜里,艾菲想著辛先生的神情,有些后悔。也許,她不該鄙視他,不該對人世間的一些勾當表現出憤怒。那種事肯定很多,何況辛先生一生都在懺悔呢。她想,她應該給辛先生道歉,或者,至少要安慰他一下。
好在,第三天上午,快遞來了。一只可愛的小泰迪來到家中。
辛先生見到小泰迪,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一把把它抱起來,讓它的頭貼在自己臉上,親了叉親。小泰迪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顯然有些生分,沒有拒絕辛先生的愛撫,也沒有主動去示愛。它只是睜大兩只水汪汪的眼睛,溫順地左看看右看看,像個剛來到人間的嬰孩,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艾菲說,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吧!
辛先生左手摟抱著小泰迪,右手不停地撫摸著它身上的絨毛,管道,你起!
艾菲想了想,說,就叫Accompany吧!
Accompany!辛先生重復道。
對,就叫Accompany!譯成中文是卡波妮,“陪伴”的意思。艾菲笑著說。
辛先生滿意地說,好,陪伴好l就叫Accompany!卡波妮!
喝完粥,辛先生臉上慢慢泛起了紅光。
說是紅光,其實是紅暈,這種紅暈是血色透過灰白而透明的皮膚,慢慢向外泛出來,又慢慢向四周泛開去的。艾菲注意到,這紅暈是先從辛先生嘴的四周生長出來的,然后,慢慢地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泛開去,最后,他整個面部都充滿了血色。
艾菲很高興,為辛先生高興,也為自己的付出高興。早上六點,她就問辛先生想吃什么。其實,她也知道這種問候是多余的??彀雮€月了,他只能喝這種流質的粥。為了讓粥有營養,她把糯米、黃豆、黑芝麻、綠豆、麥片混在一起打碎,然后加上駱駝奶粉一起熬。顯然,這種粥的營養是不錯的。辛先生喝過十幾分鐘后,就感到身體有了力量,右手按住墊被,竟把身子坐直了。
這時,卡波妮像個懂事的孩子,討好地撲到辛先生懷里。辛先生左胳膊摟抱著它,右手從前向后撫著它雪白的絨毛。卡波妮抬眼看了看辛先生,就扭過頭找到辛先生的手腕,不停地舔起來。
艾菲看著卡波妮與辛先生這么親密,拿起手機,選好角度,連拍了兩張照片。
這時,辛先生望著艾菲開口了,推我下樓走走,我有兩個月沒見陽光了!
艾菲苦笑著說,您不能下樓的。您現在的身體狀況需要靜養。
辛先生顯然有些生氣,瞪著艾菲說,生命在于運動,長時間見不到陽光,是棵樹也會死的。
艾菲開玩笑地說,事情也不完全像您所說的那樣。螞蚱在陽光下不停地蹦跳,生命不過半年;烏龜在水里極少運動,可活千年。人是這個世界上適應性最強的動物。
辛先生對艾菲的這番話沒有再辯駁。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開口說,你給辛力打電話,問他還要不要我這個爸了?他要不回來,我明天就死。
艾菲無奈地搖搖頭,開始撥打手機。手機響了,那邊沒有接聽;重新撥打,那邊依然沒有接聽。艾菲勸慰辛先生道,也許他在忙!
為什么老是打不通?快一個多月了都不接聽,郵件也不回,是他故意不接,還是你打的不是他的電話?辛先生像孩子一樣埋怨起來。
艾菲很委屈,她調整了一下表情,還是微笑著說,辛先生,請您相信我!
辛先生望著艾菲,仍然孩子氣地說,唉,人老了,都不耐煩了。
辛先生,您不能這樣說。我雖然是智能人,但是,我是有操守的。我保證,我是按契約全力為您服務。艾菲委屈得流出了眼淚。
這時,辛先生突然抬起右手,對著自己的右臉啪啪啪打了三巴掌。
艾菲連忙彎下腰,抓住他的右手,急切地說,辛先生,您這是干嗎?!
辛先生長嘆一口氣,閉上眼,不再說話。
卡波妮噱恐地看看辛先生,又看看艾菲,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又過了幾十秒鐘,卡波妮又小心地蜷在辛先生懷里,把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上。
艾菲再看辛先生時,見已有兩行淚從他的眼角流出來。
凌晨四點剛過,艾菲就被樓下的喊話聲震醒。
她走到辛先生的房間。這時,辛先生也醒了,半靠在床頭,閉著眼。卡波妮卻沒醒,像嬰兒一樣在辛先生的枕頭邊熟睡著。
辛先生,您吃點東西嗎?艾菲小聲問道。
過了一分多鐘,辛先生才睜開眼,虛弱地說,喝口粥吧。
艾菲走過來,把辛先生的身子扶正,又在他背后和床頭間加了一個墊枕,輕聲說,您稍等,我這就去做!
粥做好后,艾菲端過來,一邊等粥涼下來,一邊給辛先生又調整了一下身子,盡量讓他在床頭上靠得最舒服。
粥可以喝了,辛先生的精神似乎好起來,他自己調整了一下坐姿,拒絕了艾菲喂食。他要了湯勺,從艾菲端著的碗中,一勺一勺地喝起來。大約喝了十幾勺之后,他把湯勺放在碗里,擺了擺右手,意思是吃好了。
艾菲把粥碗送到廚房,再回到辛先生的房間時,他對艾菲說,給我拿支香煙!
艾菲以為自己聽錯了,猶豫了一下。這時,辛先生又說,請給我拿支香煙!
您最好不要抽。您現在身體正在恢復。艾菲勸說道。
辛先生笑了一下,聲音很低地說,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您……您別這樣說。我去給您拿。艾菲表情復雜地走出房間。
這是辛先生以前最愛抽的“天都”香煙。艾菲抽出一支,遞給他,然后接下打火機按鈕,藍色的火焰躥出來。她小心地把火焰靠過去,辛先生配合地提氣內吸。
香煙點著了。青色的煙霧從辛先生的口中吐出來,裊裊升騰、飄散,煙絲的焦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辛先生吸得很用力,也很沉醉。艾菲看到他的喉結不停地上下抽動,想勸他抽慢點。在她正要開口時,他卻把抽了一半的煙遞過來。
不抽了?艾菲欣喜地問。
好了!辛先生微笑地看著艾菲。
艾菲把煙在煙缸里摁滅,轉身把煙缸送到客廳。
煙缸剛放到茶幾上,艾菲就聽到卡波妮驚恐地叫了一聲。她趕緊轉身走過來。這時,辛先生的頭已歪在左肩上。
艾菲快步跑過來,用手試了試他的鼻翼,辛先生已經沒有了呼吸,兩眼微閉著,像睡著了一樣。
此刻,正是凌晨5點55分。
辛力醒來,簡單洗漱完畢,就直接走進實驗室。
這時,愛波娜就進來了。她雙手托著一個長方形的白瓷金邊托盤,托盤上有兩個淡藍色的小瓷盤,小盤子上分別是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和兩塊剛烘烤過的燕麥面包。
愛波娜邊走邊說,Good moming!
No!No!辛力疲憊地搖著頭。
Why?愛波娜不解地問。
辛力苦笑了一下,然后用中文說,愛波娜小姐,請用中文交流!
愛波娜先是一愣,開口說,Yes!
她意識到自己依然用的是英語,又不好意思地向辛力抱歉地一笑,然后說,好的,辛先生!
愛波娜把咖啡放到辛力面前,又把面包盤放在咖啡的右邊。安放好后,她在辛力的對面站著,并沒有離開。辛力抬頭看她時,她卻主動開口了,先生,是為了夜里的那個夢嗎?
啊,你怎么知道我做夢了?!辛力不解地望著愛波娜。
愛波娜有些得意地說,嗯。我不僅知道您做夢了,而且知道夢里的內容。
你能走進我的夢里?辛力不解地問。
愛波娜笑了笑,然后有些頗為得意地說,先生,那不是夢,是我在您休息時給您呈現的一種現實!
辛力吃驚地望著愛波娜,一時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
這時,愛波娜微笑著說,辛先生,先用早餐吧。一會兒,我們認真談!
辛力有些慌亂,端咖啡的手微微地抖動。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夜里好像手機不停地振動過。他把咖啡放下,趕緊掏出手機。翻開手機屏,果然有十幾個從國內打來的電話。他仔細地翻看著,開始幾個電話是他父親辛之的手機號,后面的都是陌生的號碼了。這時,他突然意識到父親可能出問題了。
他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讓自己鎮定了下,然后才撥響父親的手機。
手機通了,一個中年女性有些急切而禮貌地說,您好!是辛力先生嗎?
您好!我是。您是哪位,辛力盡量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靜。
我是江南院子物業管委會主任栗緩。她停了下,又接著說,辛先生,我正式通知您,您的父親辛之先生于凌晨5點55分因病去世了!
??!怎么可能?辛力不相信這是真的。
停了十幾秒鐘,栗緩語調悲痛的聲音再次傳過來,辛先生,節哀順變吧。您父親走時很安詳。
辛力終于控制不住眼淚和情緒,悲痛地抽泣起來。
這時,栗緩又開口說,請您盡快回國,您父親已把他的房子和所有遺物捐給了小區老年活動中心。我們會把您父親的后事辦好,當然,也需要您協助辦理相關過戶手續!
什么?他把東西都捐了!辛力不相信這是事實,反問栗緩。
栗緩好像對辛力的表現早有準備,語調鄭重而嚴肅地說,您父親是大學教授,他立遺囑是有公證的。請您尊重他的想法和法律的尊嚴!
這時,愛波娜走了過來。她看著辛力復雜的表情,就勸慰他說,先生,不必介意。您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是他個人的意志。你們中國人不是以順為孝嗎?
怎么,你也知道我父親的遺囑?!辛力不解地望著愛波娜。
愛波娜覺得,辛力不應該是這種吃驚的表情。她聳了一下雙肩,攤開兩手說,其宴,這個決定是艾菲引導您父親做出的。一年前我就開始與艾菲聯絡了!
???誰讓你與艾菲溝通的?辛力質問道。
這份遺囑確實是出自您父親的本意。艾菲沒有強迫他!愛波娜平靜地說。
辛力憤怒地說,我不同意這個遺囑!這是艾菲挾持的。我要找到艾菲。
愛波娜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后才開口說,辛先生,艾菲已經掌握了關于您在國內行為的一切證據,如果她生氣了,后果很嚴重啊!
我的什么證據?有什么后果?她還想要挾我?!辛力氣得拍著桌子。
愛波娜又笑了一下,稍稍停頓幾秒鐘才開口說,比如,您上大學是靠關系特招的,您在高一時偷看女生廁所被學校處理過,您小學時偷過鄰居家的蛋糕……
你,你們這是無中生有!辛力激動得聲音都顫抖起來。
這些都是您父親的口述。艾菲是有錄音的。愛波娜看著辛力停頓一下,又接著說,辛先生,請您不要激動。如果這些證據真曝出來,對您是十分不利的!
辛力無力地嘆著氣,聲音低沉地說,她……他們怎么……怎么這樣對我!
愛波娜安慰辛力道,老人可能對您長時間不在身邊有些失望。
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不過,我欣慰地告訴您,艾菲不僅盡到了一個全職保姆的職責,而且從生理和心理上都給予了老人美好的慰藉。
你,你還了解哪些秘密?辛力有些憤怒了。
愛波娜微笑著說,辛先生,您別著急。我的所有行為和思維,都沒有違逆你們人類的法與情。
辛力激動地站起來,大聲說,你……你已經完全超越了智能人的功能!
愛波娜平靜地說,我的基礎功能的確是您賦予的。但是,我也會成長,我有了學習能力,當然會超越您賦予的功能。
辛力一時無語。與愛波娜對峙了十幾秒鐘后,他才開口問,艾菲現在什么狀況?
愛波娜說,老人家去世后,她就出走了,至于現在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愛波娜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啊,對了,艾菲臨走之前給我留了訊息:她要到中國的山山水水間走一走,她說把卡波妮寄運過來,由我照料。這也是老人的遺言!
卡波妮?辛力不解地問。
愛波娜欣喜地說,對,卡波妮,Accompany!
Accompany?陪伴?辛力更加不解。
這時,愛波娜調皮地笑著說,卡波妮!我喜歡Accompany!它是一條可愛的白色泰迪,已經陪伴老人和艾菲兩年多了。
卡波妮!Accompany!辛力不停地重復著,眼前閃現出卡波妮與父親、與艾菲,以及他們三個在一起的親密場景。
這一切來得都太突然了。辛力感覺到一點都不真實。
難道自己還在夢中嗎?
這么想著,一種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從他腦海里四散開來……
(楊小凡,作家,現居安徽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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