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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衫

2024-01-01 00:00:00羅望子
萬松浦 2024年2期

孫子何為貴,本科讀經濟,考研報了中文。報就報了吧,還給他考上了,真是氣死人。為這事兒,俺三夭沒理他。這小子賴皮,整整三天,都賠著笑臉圍著俺轉。只要俺一來氣,一繃臉,他就朝俺耍賴皮。

其實伺為貴平時,有事沒事也圍著俺轉。俺開了家小酒坊,在安平路和寧海路的丁字路口。自己造,自己賣。何為貴只要回到鄰城,有事兒沒事兒就到俺這里來,說是幫俺打打下手。有什么好打的呢?雖說上了年紀,俺一個人完全應付得了。如今喝散倉酒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他們好像更在意精美的包裝,凜亮的瓶子。那種酒俺也喝過。喝不來。淡而無味。俺只喝自己造的酒。

除夕夜,正月里,小何總是搬出他的好酒來,說是要孝敬孝敬老頭子。他說,老爺子呀,平時你喝你的酒我不反對,逢年過節,總得換換口味吧。小何說,你不喝不要緊,別人可是要罵我不孝的。俺曉得他口不應心,其實是他自個兒嘴刁了,喝不慣我的酒??雌撇徽f破,不然就是不識好歹。小何大小也是個領導,俺總不能拂他的面子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象征性喝上一兩小盅,咂咂嘴,就不喝了。怎么勸,都不喝。俺說,好酒是要慢慢品的,喝多了,就品不出那個味兒了。俺曉得自個兒在說瞎話。人老成精,指的就是咱們這些說瞎話的老東西。

別看俺八十多了,喝自己的酒,從早喝到晚,都不會迷糊斷片兒。只不過,怕他們擔心,聽他們的勸,一天只喝一頓。原來是中午喝,現在改到晚上,喝完倒頭就睡。

正月初二,俺就開了小灑坊的門。窩到自個兒的地盤,總可以喝自個兒的酒了吧。初二的街頭,還很冷清。年前社區通告,安平路段不得再燃放鞭炮,就更顯出冷清了。好在俺已經習慣了冷清,就像鄉音難改。伺為貴經常取笑俺“俺俺俺”的,說聽著別扭。俺不生氣,俺說,別扭的是你們,又不是俺。隨爹離開魯鎮,俺什么都沒帶,就帶了這個“俺”。爹走了,娘走了,連俺老伴也撒手了。俺守著小酒坊,冷清了大半輩。等何為貴上學報到,還會繼續冷清下去。

坐在柜臺里,瞅著幾個大酒壇,給自個泡壺荼,不要太適意了。再怎么說,俺總比俺爹強吧。當年,俺爹在魯鎮,只能窩在柜臺里,千溫酒的活兒。手腳稍慢些,時不時還得挨掌柜的訓。現在,俺是掌柜,也是伙計。伺記酒坊雖小,也算是鄰城的老字號了。俺只要管好自己就成。

關鍵是,俺還穿著長衫,整天穿著長衫。一到小酒坊,俺就把衣服換了,穿起長衫??峙掳车趺匆蚕氩坏降陌?。長衫灰白,手工粗布,專門托人從通州捎來的。也是央請街尾的趙裁縫,按照俺要求的尺寸定做的。要求很簡單,就是得長。長得幾乎遮住小腿。人哪,越老越顯小。俺本來個頭就不高。穿上長衫,就像一扇小窗板。街上的人都笑話俺。他們不曉得,俺要的就是這效果:不如此這般,他們怎么可能口耳相傳,念叨俺,記住何記酒坊呢?再者說了,當年俺爹樣子太傻,笑話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呢。

笑話俺的人,都是些閑來沒事,沒人搭理的老家伙。只有這些老家伙,才來伺記串門。也只有他們,才好一口我的散倉酒。他們抱團去超市排隊買促銷雞蛋、洗衣粉、菜油,土豆、茼蒿時,總是站在酒坊門外喊一嗓子,問俺要不要同去。俺說不去了,俺得看店呢。老實說,就算不看店,俺也不可能去。一個穿長衫開酒坊的人,怎么可能在意那點小利小惠呢。

回來時,他們還會彎到俺的小酒坊,炫耀搶到手的物品,遺憾俺沒同行,好像他們占了天大的便宜。俺把他們讓進來,倒上功夫茶,擺出一副聽任他們說道的樣子,心里卻在偷偷發笑。這些老家伙,屁股一撅,俺就曉得他們要放甚的屁:沒事兒他們進來干嗎?說來道去,還不就是想打點酒回家咂嘛。他們曉得,俺這個人好說話。俺造的酒概不還價,酒端子就排在墻上。他們要打酒,自己打去,俺連眼皮也不抬一個。

他們依購買量的多少,選擇酒端子,揭開酒壇上包著紅布的木頭蓋,嗅一嗅,裝腔作勢“啊呀”一聲。他們擰開隨身帶來的“吉普卡”,插上酒漏子,顫顫巍巍把酒端子伸進高高的酒壇。打一斤,他們總要多舀二兩。不過如果打二斤,也絕對不會舀過三兩。所以他們通??偸谴蛞唤?,寧可下次再來。俺也不覺得他們有多貪:沒有他們,俺的酒坊怎么開得下去呢?他們可是俺的衣食父母,也是俺的老來伴。

不給他們打酒,還有個原因,酒壇子比俺還高一頭。每次打酒,都得摁著酒壇,站到小凳上。爬上爬下累死狗。依小何的意思,俺早就該關門歇菜,享受天倫之樂了。他說俺的腿腳不利索了。他說俺再干下去,他又會挨街坊鄰居罵忤逆的。這話沒毛病。小何就這點不大好,總是考慮他自己。俺說不干這個,還能做啥子?他說,你可以聽聽戲,釣釣魚,澆澆花,散散步,寫寫字,好耍子的事多了去了。俺說,那是別人喜歡的事,俺干不來。你硬叫一個不想睡覺的入睡覺,他怎么睡得著?不開酒坊,俺可能就要等死了。俺就喜歡坐在這里,昏昏迷迷的,一聞到酒坊里的糟酒味,又活過來了。

就是就是,伺為貴附和道,爸,你就讓爺爺繼續開下去吧,不然他會無聊的。

你瞎起什么哄,小何瞪了兒子一眼,有你什么事兒。

呵呵,還是孫子懂俺啊。待小何灰溜溜離開,俺倒背雙手,在酒壇之間轉悠張望起來。俺不想給何為貴好臉色。

這小子也跟著轉悠,邊轉邊賠著笑臉說,爺爺,您這是還沒消氣嗎,氣大傷身的呀。

俺生什么氣,俺有什么氣好生的?

那我就放心了,他假裝后怕地拍拍瘦弱的雞胸說,我也覺著,和您孫子生氣,犯不著的。

俺戳戳他的腦門子,恨鐵不成鋼地問,你說你,好好的經濟不學,怎么就報中文呢?

伺為貴昂著頭說,中文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歡看小說。

哪個不讓你看小說了,那你當初怎么就報了經濟?

那是沒轍,全家都不同意唄,他雙手一攤道,我只好曲線救國啰!

俺是怕你找不到工作。國家不是提倡搞經濟嗎?你好好學經濟,實在不濟,還可以接手俺的小酒坊。

呵呵,我就知道爺爺您給孫子留了后路,何為貴笑了,我這不是跟在您老后面長見識嗎?等您孫子學成歸來,就來接班,怎么樣?

去,俺就這么一說,你還當真了?你來酒坊做掌柜的,那也太不成器了吧。

唉,爺爺,您是不曉得,我的同學,一個復旦學數學的,去銀行了;一個清華學生物的,去證券公司了。您說他們成器了嗎?他們這樣的人才學非所用不搞科研,您覺得他們走對了路嗎?

也是呀,俺嘆了口氣,人才浪費呀,太浪費了。何為貴連連點頭,細眼睛放光。俺一拍他的腦袋,臭小子,長本事了,竟敢給爺爺下套是不?

孫子哪敢呀,何為貴叫冤道,我可是說的大實話。見俺不吱聲,伺為貴細眼一轉,又說,爺爺,其實吧,我報中文,研究的是現代文學。

那又怎樣,有什么不同嗎?

現代文學指的就是魯迅那個時候的文學。

魯迅啊,俺曉得,《孔乙己》不就他寫的嘛。

您還曉得孔乙己?

瞧不起你爺爺?美國總統沒人知道,孔乙已有幾個不曉?你太爺爺不曉得給他溫過多少碗酒呢。

那您應該懂了吧。

俺能懂什么?俺懂個屁。俺只懂酒。

那您—個溫酒的,哦不,現在不溫酒了,您—個賣酒的,怎么還穿起長衫來了?

為甚不能穿?梗著脖子,俺火了,溫酒的打酒的,賣酒的喝酒的,就不該講個酒文化嗎?

該該該,我曉得爺爺是在弘揚傳統文化。不過嘛,您老穿長衫,恐怕還有別的意思吧。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想,爺爺應該還是在惦記孔乙己的那件長衫吧?

俺惦記他?難不成在你眼里,俺就是那個用手走路的孔乙己?

當然不是了,孔乙己是買酒的,您老是賣酒的,能一樣嗎?

那你幾個意思?

您想哈,孔乙己起先穿的是長衫,臨了,穿的是破夾襖。那他的長衫哪去了?

這個俺哪曉得?興許他偷東西,被人家剝了唄。

就不能是那掌柜的逼著抵債嗎?

可不興瞎說,你有啥證據?

證據呀,孔乙己不是欠掌柜的十九個錢嘛。我記得很清楚的,那掌柜的叨叨了四回。一次中秋前。一次中秋后,掌柜的當面要,孔乙己也認賬。一次年關。還有一次,好像第二年的端午吧。這說明什么?

說明什么?

明擺著,那掌柜的念念不忘,不甘心呢。

掌柜的雖說一副兇面孔,可人兇心善。小時候,俺去過一兩回,他還拿寶塔糖和茴香豆給俺嘗哩。

那還不是看在太爺爺的分上。

俺爹一個溫酒的,有個屁面子。

對了,我那太爺爺,在酒店干了那么多年,就不曉得些內情嗎?

你是懷疑俺爹?臭小子,膽子越來越肥了!

那哪敢?您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哪。我是說,他老人家就沒在您跟前提過一嘴嗎?

沒有。

一回都沒有?

一回都沒。

那他老人家,為什么離開魯鎮,搬到鄰城這個鬼地方來呢?

臭小子,看來你還是在懷疑俺爹呀。那俺告訴你,離開魯鎮,俺爹也是不得已。他想著自己干。沒有俺爹,俺哪來的這個小酒坊?

就不能在魯鎮開嗎?

那不是搶掌柜的生意嗎?俺掰著手指說,雖說掌柜的以黃酒為主,咱們造的是米酒、高粱酒、蕎麥酒,那也難堪。做人可是要講良心的。掌柜的待他是苛,可俺爹也不真呆,溫酒就不說了,怎么造各種酒,乃至怎么羼水,他都學會了的。

還有一點,俺沒敢告訴何為貴。當然這只是俺的猜測,當不得真:爹堅決離開魯鎮,怕也是因了太傻太懦弱,換個地方,想改改命轉轉運吧。

啊,我那太爺爺溫酒還羼水?

那不能。怎么可能?他是會,可他從來不造假。你見過俺造假了嗎?那就不是打折腿的事了,可是要折壽的。

呵呵,您還記著孔乙己被打折的腿呀。唉,要是孔乙己瞧見爺爺您,穿著長衫賣酒,也不曉得他會作何感想!

滾!

這小子車轱轆話就是多。俺幫}不疑他中魔了。隔三岔五,他就會說道起孔乙己的那件長衫。說道多了,弄得俺渾身不自在。瞅瞅自個兒,俺甩甩袖子,整整前臉,就是不自在??捎植幌朊摰?。俺要是脫了這一身行頭,不提街坊們的議論和口水,就是俺那孫子何為貴,也會疑惑的。他還以為俺有多心虛哩。俺有什么好心虛的。心里沒鬼不怕鬼。

好在沒過幾天,伺為貴就去學校報到去了。小伺升遷到了外地,媳婦也跟著調過去了。這是俺的主意。俺說,你去了便一塊去,不用分神。

臨行前,小何專門來了小酒坊一趟,建議我雇個伙計跑跑腿。立馬給俺否了。俺要雇伙計,還用等到現在嗎?找了伙計,多了一筆開支不說,還得管著他。管人不如管自己。老眼昏花,俺管得了別人嗎?只可惜,小伺和何為貴,對酒坊都不感興趣。爹造酒的手藝怕是要在俺手里斷根了。話又說回來,就算何為貴感興趣,俺也不敢讓他接手。俺不能礙了他的前程。俺和爹可以做個沒多大出息的人,能讓孫子繼續沒出息嗎?

串門打酒的老家伙里面,老宋頭來得最勤,揩油也最多??偟膩碚f,他還是有分寸的。俺并不討厭他,相反,還非常熱情地招待他,給他泡最好的荼。老宋頭是個知進退的家伙,揩油不過是他的習慣。和別的老家伙沒二樣。鄰城人同樣有個通病: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老宋頭得了好處便賣乖,主動充當起招攬顧客、監督顧客的角色。他經常吆喝的一句話就是“差不多就得了啊”。這樣一來,就省了俺不少事兒。不管怎么說,商人嘛,總盼著多賺點,而俺又是個抹不開面的人。有老宋頭在,面子里子,全他包了。

這一天,老宋頭帶來個生面孔,老張頭,做過通城煙草局的副局長。退休后,回鄰城養老來了。老宋頭和老張頭做過鄰居,后來搬家,各奔東西,也是多年未見。前些日子,才在泰寧菜市場碰著了。

老張頭一嘴胡子,還是白的。他的頭發也全白了。臉也是白的。眉毛倒是黑。他的臉上只有眉毛和眼睛黑得發亮,顯得更加怪異。俺感覺他不是個好相與的家伙。如今留胡子的老東西不多,裝修頭發的倒是不少,這個老家伙倒是率性啊。

既是老宋頭帶來的,俺當然以禮相待,掏出好荼。老宋頭故作驚訝,說這么好的荼,怎么就沒給他嘗過。俺淡淡笑道,小伺供的,送來沒幾天。說著話,手不閑,滴溜溜地給他倆滿上。老宋頭是牛飲,老張頭是細咂,一副老神在在的派頭。不錯,他說著,放下杯子,又說,煙酒荼,是連通的。

老宋頭說,老何只喝酒吃茶,煙一根不抽,愁死我了。

你這話說的,俺不吃煙,你愁個什么勁?

你家小何,煙酒茶,應該是俱全的吧?你不抽,咱們哪里沾到光呢。

這個好說,下次,俺叫他拿些過來。

真的?

當然真的了,俺說,不是要連通嘛。

那我從今兒個開始期待了,老宋頭說著,掏出煙來。一瞅,又放進袋。打另~只袋里,掏出一包,扁盒子。他給老張頭一根,自己叼上一根,說現在時興細枝兒煙。

細枝兒吃了不咳,可惜不過癮,得抽兩支才得勁。老張頭說著,推開老宋頭的一次性打火機,劃著了火柴,自顧自地點了。

煙吃了兩口,茶飲過半,老宋頭說,老張聽說你的酒好吃,想嘗嘗哩。那就嘗唄。俺應著,把三個茶盅用透水燙了燙,指揮老宋去舀酒。又拿出一個碟子,一袋魚皮花生。魚皮花生倒在碟子里。

待酒滿上,俺端起酒盅,連說稀客稀客,歡迎歡迎。俺一口吃了酒,亮亮盅底。老宋頭也吃了,瞅著老張頭。

老張頭照樣亮亮盅底,也不曉得他什么時候早就干了。好酒,老張頭吆喝一聲,把玩著手里的酒盅,又說,只不過,咱們喝酒,怎么用茶盅喝呢?要不然,我送你一套酒具得了。

這就有打臉的味道了,至少老宋頭是這么覺得的。他緊張地盯著俺。生怕咱們斗起??峙乱财诖蹅兌钒伞0承Φ溃凭甙秤械摹V徊贿^,這茶盅剛剛燙過,俺這酒嘛,溫熱點更養胃的。哦,還有這個說法呀,老張頭點點頭,驚奇道,魚皮花生嘛,還湊合,要是來點茴香豆,那就絕配了。

這個主意不錯,俺趕緊道,茴香豆這東西挺好做的,網購也行。老宋頭插話道,還網購什么呀,我家老婆子做這個最拿手了。那行,茴香豆就包給你家老太婆了,俺拍板道。又特地關照老宋頭,豆子做好了,分袋裝,分成一小袋一小袋地裝。老宋頭不明白。俺只得解釋,凡是來打酒的,買一送一,打一次酒,不論多少,送一小袋茴香豆。老張頭拍掌贊道,老何這是醒過來了,深懂營銷之道啊。與時俱進唄,不過,俺還得感謝老哥啊,希望老哥經常來提點提點。

那天,老張頭一口氣打了十斤酒。俺說,這酒就算是老哥的點子費吧。他立馬吹胡子瞪眼。那就打個八折!老家伙霸氣十足道,咱們這些老不死的,哪個會缺錢?難的是不曉得把錢花到哪里呀。

不曉得是不是茴香豆的效果,老張頭來過之后,伺記酒坊的生意漸漸有了好轉。老張頭來了一回,就不見了影。問老宋頭,他也不曉得。都以為還會碰到,誰也沒留個電話。老張頭當過領導,肯定有手機,連老宋頭都有—部老人機呢。

只俺沒有。小何也好,何為貴也好,經常說俺,手機很重要。他們父子倆送來的手機,俺就沒開通過。天天待在酒坊里,用不著。還忒貴重,幾千塊一部,揣著它就是揣著個心事。這東西對俺來講,充其量就是看看時辰。酒坊東墻上的掛鐘,到點就敲出哐當當的回響。好久沒換電池了,鐘聲越來越矮,聽不分清,每敲一下,都像是胸腔里發出的嘆息,聽來倒是舒坦多了。

小何只得給我裝了一部座機。很少聽見它叫。要叫,也是他和何為貴,間或打過來。

顧客要結賬,墻上有付款碼,現金也行。俺特別喜歡現錢。偏偏有些辰光,整天收不到一分錢。這些老家伙都學會手機付款了。碰到這樣的日子,打烊后就特別郁悶。沒有收到現錢,沒了數錢的樂子,感覺這一天都白過了。

逢到陰雨天,就是我閑落的日子。大家都憋在家里,瞅著外面的雨??蛇@雨有一陣沒一陣的,下得人心煩。這樣的時候,我就捧著茶壺,擰開小收音機,聽《楊家將》,聽《皮五辣子》。

收音機撲克牌大小。小滿送的。伺記酒坊的電器和電燈線路出了問題,就找小滿。小滿送收音機來的那天早晨,也下雨。小滿剃了個大光頭,俺一下子還沒認出來。他的臉和大光頭淌著雨滴,像流著冷汗。

你這是做甚?

就是來和老爺子道個別。小滿咧嘴笑笑,胡亂地抹著頭臉的雨水。

怎的,你要出遠門?

我改行了,不修電器了。這個半導體從我開張時就帶在身邊。還好用的。送給您老人家,留個紀念吧。

不是,你到底要入哪一行?

我做和尚去。

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嗎?

不礙事的。本來我是不想做的,小滿難為情地抓抓頭,可我大舅逼我,我爸也逼我。

多大的人了都,他們逼你,你就聽?

我爸說,貓頭都能做和尚,你還怕做不起來嗎?小滿說,貓頭是他二舅家的老小。賁家巷出名的二流子。

你去了,能做什么?

先挑挑擔子吧。師父要我別光顧著挑擔子,閑時還得晚抄書,罩誦經。最好把敲鼓打鑼吹嗩吶都走個遍。師父要我從基層千起,等學業有成,自然會領我進廟的。

俺這才曉得,小滿的師父,也就是他的大舅,是江南一座大廟的住持。大舅的寺廟產業很大很雜,遍及大江南北。連帶著,大舅把但凡和他沾親搭故的孩子,都帶到了他的航母上。航母,小滿就是這么說的。大舅還給小滿取了個名,法號惠遠。

雙手合十,俺說,惠遠大師!

小滿慌忙不迭也雙手合十。

這樣子好像有點不夠嚴肅呀。俺說,你等等。

俺從里間,拿出兩瓶青花瓷。一瓶二斤裝。叫他帶走。他自己喝,給他師父喝,都行。俺不能白拿他的東西。

做和尚,也可以喝酒嗎?他低聲問。

應該可以的吧。俺遲疑著說,成家都可以,喝個小酒箅什么?俺自己造的酒,土酒,可以算作土特產吧。

這么一說,小滿樂呵呵地把酒拎走了。

唉,如今也不曉得這個惠遠小和尚在哪忙乎,修煉到哪一步了。

眼瞅著外面的雨又大了,門簾一暗一亮,進來了兩個人。中年人中等個頭,小年輕瘦長是葵花稈子。他們站在店中央,店里也暗了下來。雨水順著他們的雨衣下擺滴滴答答,很快,地磚上便有了濕濕的兩個不太圓的圓圈。

“兩位,需要什么?”

你這不是酒坊嗎,年輕人笑出一口白亮的牙,說,我們打酒。

打多少?

者吖十么價呢’

都標著呢。俺站起來,指指酒壇上的標簽。

那就來最貴的吧。

最貴的在那邊,我指指最靠里的大灑壇,最貴的可是高度灑,61度。我提醒道。

就它了,來個四十斤吧。

四十斤嗎?

四十斤。

我從角落里搬出四只吉普卡,放在柜臺上。每只吉普卡灌滿,正好十斤。你們自己打吧。

兩個穿著雨衣的人忙乎起來。俺叫他們脫了雨衣,不急,吃口熱荼再灌。他們笑莢,沒有脫,還是繼續打酒。

多少錢?四只吉普卡,排在兩個快要淡化的圓圈里,齊齊的,果杲的。

一共九百六。你們打得多,零頭就去掉吧,九百。

中年人異樣地瞅了俺一眼,朝年輕人努努嘴。我們刷卡,年輕人說著,掏出一張卡來,就刷九百六。他的口氣不容爭議。他說,早曉得這么便宜,應該再買四十斤的。何老先生,再來四十斤吧。

俺連連搖手。四十斤不少了,夠吃一陣子的了。你們先嘗嘗。要是合口,再來打。

年輕人還想說什么,中年人說,行吧,就聽老先生的。

他們一手一只吉普卡。俺想去給他們掀門簾,被中年人擋住了。他說,不用這么麻煩的。拎著兩卡子酒,他帶頭沖破門簾。門簾破開的時候,一陣雨霧涌進來,又給后面的年輕人堵上。再涌進。門簾閉合。他們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

俺沒料到,雨天的生意會特別好。越來越好。還都是大生意。

好天氣還那樣,還是那些老家伙來,仨瓜倆棗的。

到了雨天,總有人來撂大單,總挑最貴的高度酒買,一買就是四十斤、五十斤,最多的買七十斤。什么時候,俺造的酒這么時髦了?來人總是穿著雨衣,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也不歇腳。不用招呼,他們自己打酒,結賬,立馬就走。一刻都不耽誤。

他們好像漸漸了解到俺的喜好,大多是現錢。不允俺打折。都說了可以打折,就是不聽。

很快,61度的脫銷了,他們就買58度的。照這樣下去,很快又要脫銷。俺總不能等賣光了再造吧,再快也要三兩個月的周期的。雖然地窖里還有些存貨,俺也不敢怠慢。

不對勁,很不對勁。他們好像約好了,專挑雨天,來給我捧場。這可不是一般的捧場。刷刷刷,數著一張張紅色老人頭,俺由歡喜而擔心。俺希望他們來,又怕他們來搬空俺的酒。

小何個把月回來一趟?;貋碇饕褪强纯窗?。算他還有點良心。他現在很忙,有時候當天來回。就算待在家里,他也不得安神。新崗位,生地方,他有些無從抓手。

俺就教他一個法子,上午十一點,或者下午五點,讓下面的人給他匯報工作。也不要每天如此。不能讓他們摸到你的規律你的底。

小何猶豫著說,這個時辰不是要下班嗎,他們能說出個甚。

就是這個時辰好,看看他們有沒偷懶,有沒溜號。俺說,只要逮到一個,隨便敲打敲打,下面的人就不敢胡來了。

小何眼睛一亮,說老爺子,你咋還懂這個?

俺不懂,是俺爹教的。酒坊太小,用不著這一套。

小何直起身來,像是打了雞血,恨不得立刻飛回去。

到了門口,轉身叉問,酒坊的生意咋樣?不行就關了,跟我走。

跟你走是不可能的,俺皺皺眉頭說,生意不是不行,反倒是太好了,好得俺都蹙疑了。

咋回事兒?

俺就把經常有人雨天來打酒的事說了。俺說,俺也曾問過他們,打這么多的酒干什么,擺宴席嗎?這土酒可是上不得臺面的。他們說,回去泡藥酒喝。藥酒是要高度酒浸泡的。俺說,要是這樣,俺就不賣了。俺這酒吃的就是個原漿。那就不泡,肯定不泡,絕對不泡了。他們說,他們迷上這土酒了。俺能怎么辦?

叨叨這些話的時候,小何一直背對著俺,扶著門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恁是沒吱一聲就走了。

這是什么情況?瞅著他遠去的背影,俺有些迷糊。難道這些人都是沖著他來的?他不吱聲,是找不著阻止的理由嗎?是怕我不高興嗎?

再說那些來打酒的人,他們肯定不會和小伺明說。小何不曉得到底是哪些人來過,他們來了,叉能得到什么好處哩?

突然想起那個穿雨衣的年輕人,他麻溜地叫了俺一聲何老先生。當時俺就挺怪異的,也沒當回事。唉,不想了,越想越頭裂。沒準人家是沖著何記招牌,順嘴兒叫的哩。

不過,俺也沒閑著。小何走了沒多久,俺就關門落鎖了。穿過丁字路口,就是新寧南路。路東朝西,在丁所羊肉館和外婆灣之間,是二丫文印社。俺在文印社打印了一張通告,準備貼在窗玻璃上。紙上寫著:因數量有限,凡在本酒坊打酒,每人每次,不得超過十斤。敬請諒解!

打字打印的時候,二丫老是怪怪地瞅俺。

你瞅甚,不認得了嗎?

不是,何爺,二丫說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咋就限購了昵,不是賣得越多才越賺嗎?

俺總不能把剛造的酒就拿出來賣吧。

二丫立馬一臉敬重。

臨走,二丫攙著俺的膀子要送。

你送俺,你這店咋辦?

沒事的,就一刻刻兒。

文印社等著打印復印的人取笑說,何爺,二丫送你,你就讓她送唄。

二丫五十出頭,胖乎乎的,但胖得周正。

俺趕緊推開她。出了店門,還差點摔了。

店里的人笑得更歡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二丫笑得特別歡,母雞下了蛋一般。要是二丫長著一對翅膀就好了,她一準兒會咯咯咯地飛到屋頂上撲翅膀的。

一路上,俺小心揣著那張紙。何爺,您老這是揣的啥?俺就把紙展開,讓他們看??床欢模揖湍罱o他們聽。

不等跑到小酒坊,街上的人基本上都整明白了??伤麄兒投疽粯樱疾幻靼装尺@到底整的哪一出。俺又不能明說。說也說不清頭緒。

通告是老宋頭幫我貼的。他在街上溜達,聽說這事,匆匆趕來,一定耍弄個明白。俺越是解釋,他越是不明白。不明白,他還是幫我貼上了。左瞅右瞅,覺得沒貼正,有點斜。他有些不過意。俺說,無妨。他又瞅著俺的老臉,說,老何,你說老實話。

說什么?

你莫不是又從老張那討得了金點子,搞什么饑餓銷售吧?

天啦,你說這叫俺到哪兒說理去!老張頭在哪兒都不曉得。俺好像憋著一肚子屎,憋得滿臉通紅。

老宋頭一拍大腿說,哈哈,讓我說中了吧。他說,就你們這點小聰明,還能逃得過我的法眼?

通告的張貼,并沒有減少人們打酒的興致。以前那些老東西過來,以串門居多?,F在來了,個個都要打點酒,起步就是二三斤。俺說,打這么多,你喝得了嗎?

喝不了就陳放著。茶吃新茶,酒吃醪酒,老何你這都不曉得嗎?

到了雨天,來打酒的人就更多了,都是些不認識的人。他們一律穿著雨衣,面目模糊。來的人越多,我越緊張。心里沒底。

因為限購,有些人晌午來過,傍晚又來了。俺忍不住發問,他們又死不承認。沒轍,只得請老宋頭幫忙坐鎮,替俺細細辨認。

老宋頭比俺清醒不了多少。有時候手一抖,會給人家多打一端子。有時候,人家明明沒來過,他偏偏說人家來了不下兩三趟了。人家略一爭辯,他就趕蒼蠅一樣把人家趕走。好在人家也不計較,不言語,就那么悶聲走了。

瞅著來人的吃癟相,老宋頭又不忍心,悄悄問俺,老何,我這樣做,有些不地道吧?

趕得好,俺趕緊給他泡茶,要不是你在,俺還真的撐不住哩。

老宋頭撓撓大腦袋,嘿嘿笑著。感覺他更糊涂了。

這終究不是什么長久之計。酒坊里的酒不斷流走,好像每個酒壇上都裝了只大水龍頭,這怎么得了。一向冷清的小酒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熱鬧。從來沒有。這么些人瘋狂來打酒,不會害了小何吧。怎么害?不曉得。反常的事,就不是什么好事。

隔天早晨,俺有意推遲了兩個鐘頭上班。俺的這個班,可上可不上,想什么時候上就什么時候上。反正是為自個兒上。可俺從沒遲到早退過。從來沒有。今天算是破天荒了。

起床晚了半個鐘頭,再躺著,腰要斷了。在馬桶上多坐了一刻鐘,再坐,怕是要坐出痔瘡來。熬粥、冼臉、刷牙、煮雞蛋,還喝了一壺荼。

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這天早上,俺做每樁事,都慢了一拍,兩拍。最后是換衣裳。雖說衣裳只是在路上穿穿,到了酒坊,還得換,俺還是挑了又挑,像個老姨們。

慢吞吞地走在路上。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就是有點熱。還有點霧,霧蒙蒙的。灑水車在屁股后頭狂按喇叭,轟趕老狗般。俺閑到一旁,瞅著它輪子前面掃地,屁股后頭噴水。

一路經過安心堂、小芳土菜館、品德小超市、中國電信、普澤大藥房、星湖001、鄭家食堂、遇見、大叔小館、食珍閣、喜糖鋪子、牛大碗拉面、秀英干洗店……每到一處,俺都停下來,不是和店主打招呼,就是逗弄他們的小狗小貓。

他們都很忙,只有俺是個閑人。打掃衛生,進貨出貨,接待主頹,他們忙得沒工夫搭理俺,又不得不堆出滿臉笑。笑得像菊花,假是假了點,也蠻好玩的。

走到泰寧橋,俺總要扶著欄桿消停一會幾。不是瞅橋邊的月季、槐樹、柳樹,不是瞅釣魚的人,躲在樹蔭下撒尿的人,也不是瞅橋下臟兮兮的河水,水上的荷葉。俺沒那個閑心。俺就喜歡瞅著過橋的人發癡。

一個穿裙子的姑娘笑嘻嘻地推著輪椅。輪椅上罵罵咧咧的老女人,估摸著是她媽媽。

一個中年女人用力蹬著炸串兒三輪,吱吱嘎嘎的。

過橋的人大多騎著電動車。

一個中年紅臉漢子馱帶著沒精神的黃臉婆娘。

一個少婦訓著腳踏板上的小黑狗。突地,菜市場里躥出一只小黃狗,追著她的車屁股嚷嚷開,剛剛還耷著腦袋的小黑狗立馬齜牙狂吼。

一個戴口罩、額角淤青的女人,雙手都拎著裝菜的黑的紅的方便袋,跑得飛快。

不知什么時候,橋頭蹲著一個鄉下婦女。頭上包著格子方巾,身穿藍印花布衣裳,黑褲子,方口布鞋。她從竹籃里拿出一只青花大碗,碗里擠滿了梔子花。梔子花有的開了,有的還是花骨朵。我忍不住抽抽鼻子。聞不到香味。不曉得是人老了,鼻子不管用了,還是空氣太污了。見俺瞅著她,她難為情地把臉轉向菜市場,我只得下了橋。

過了橋,轉過地板一條街的拐角,就能看見何記酒坊了。俺不單看見了何記,還看見何記門口,站著一個穿長衫的人。他半弓著腰,雙手拱著,攏在袖口里。

誰這么賊膽,霸到俺的地盤上來了?

不得不承認,他那個扮相,瘦單單的,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比俺是強多了。俺快步上前。

酒坊的門大開著。穿長衫的人側著身子,臉面朝西。他的頭發亂蓮蓬的,長衫的領子也沒理好,可能是聽到俺的腳步響,他挑過頭來,眼睛笑得更細了,爺爺!

俺應該想到何為貴的。只有這小家伙才有酒坊的鑰匙。

臭小子,誰準你穿的?

咋樣,您孫子穿上,挺轉的吧。

轉你個頭,脫了,趕緊的。

我還沒過癮呢。

你以為哪個人都可以穿嗎?脫了!說著話,俺倒背著手,方步走進店里。

俺脫還不行嗎,何為貴小聲嘀咕著,跟著進來了。

說吧,你不好好上學,回來做什么,很閑嗎?

回來陪您老呀。導師開了書單,讓我們讀。尤其是要好好讀讀《魯迅全集》,我都翻一半了。帶了幾本家來讀,還得寫一篇讀書筆記。我想,在您老手下打工宴習,可能效果更佳。我坐最早一班的動車回的,沒遲到吧。

何為貴吧啦吧啦說了一大通。最后雙手一攤,甩甩衣袖,說,體驗一下穿長衫的感覺,不也是在實地搞研究嘛。

那你現在什么感覺呢?

還沒感覺到,不過也快了,可您老不讓穿呀。

那還不趕緊脫了?

無奈,何為貴抖抖索索地兜頭脫了,蟒蛇去殼一樣。

歸整好!何為貴認認真真地折,折得方方正正。好像折的是一塊大手帕。折完又一臉疑惑,老爺子,您不穿嗎?

不穿了,再也不穿了。

咋了,嫌棄您孫子穿過?不就穿了一忽忽兒嗎,又不是什么蟒袍玉帶木棉袈裟。何為貴叨叨叨地埋怨著,一副挺冤屈的樣子。

老宋頭進門時,柜臺上的座機叫了。不曉得啥時候,何為貴搞怪,悄悄把鈴聲換成了“滾滾長江東逝水”。

坐在柜臺里面,俺最靠近電話。可俺正忙著取水煮茶。何為貴本來已經跑到俺身后,想必是要給俺捏捏肩膀討討好。電話一響,他趕緊溜開了。

只有老宋頭一個箭步撲來。到了柜臺前,手一伸,又閃電縮回。他搞不懂這爺孫倆咋都不接呢。這歌唱得是好聽,也不至于反復聽下去吧。

沒轍,他和咱們一樣,也一起盯著電話,好像在猜它到底能唱多少遍才歇勁。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聽膩了,聽煩了,俺朝老宋頭抬抬下巴。他飛快地取過話筒,叉燙手一般,擱到我跟前。俺只得拿起來。

小何是吧?

爸,你在哩。

嗯,在哩。

爸,其實您用不著這么累的。

累嗎?俺一點都不累。小何曉得俺不累。曉得俺喜歡泡在酒壇里。那他為什么還這么說呢。

曉得,俺正拾掇著哩。

拾掇,拾掇個啥?

俺不干了,要關門了。

不干了?

嗯,今天是最后一天。就這樣吧。俺掛了電話。

小何這個電話打得真及時啊。假如不是何為貴突然家來,還穿起長衫,像模像樣地打算吆喝,俺暫時還不會有這個想法。假如不是小何及時來電,俺是不會這般快下決心的。小何假如曉得何為貴回家了,嘴上不會對俺說什么,肯定會痛罵兒子。他罵得越兇,越說明,恐怕現在只能這樣了。

甘蔗不能兩頭甜。和他們父子倆相比,小小的何記酒坊算個啥呢。

酒坊里靜靜的。靜得聽得見他們的喘氣兒,聽得清門外的哄鬧。他們現在不盯電話,盯著俺了。俺是個老怪物嗎?

何為貴搖著俺枯樹樣的膀子,說不是吧,爺爺,您真的要關門停業了?

這還能有假?你爺爺人沒卵用,什么時候說過假話?

可我才家來,還沒開始實習呢。

老宋頭也唉聲嘆氣地搓著手,說老何,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如今生意紅火,你撒手不千,損失也太大了吧。鄰城酒廠倒了。何記酒坊現在就是鄰城的招牌酒。說不定將來,讓老張走走關系,還可以申請那個什么非遺呢。老張不行,不是還有你兒子小何嗎?你這一抽身,咱們這些老槍斃還怎么活???

說著話,老宋頭還朝何為貴努嘴、眨眼。何為貴不解,皺眉、搖頭。老宋頭又指指他自個的腦袋,伺為貴更蒙了。

只有俺明白,老宋頭這是在提醒他,俺的腦子可別出問題了。是的,俺也不想撒手??蛇@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只有讓何為貴沒有念想,讓那些穿雨衣的人沒有念想,恐怕小何才能定神做他的領導吧。

喝了口茶,俺對何為貴說,等下,你把窗玻璃上的那張紙撕掉,重貼一張,就寫派送大酬賓。

派送,不收錢?

俺點點頭,朝何為貴豎起大拇指。沒想到老宋頭也一下子轉過彎來。不過,他這個彎轉得有點陡。他說,老何,你還送什么送啊,我全包了。這個酒坊我也收了。該補繳多少租金和轉讓費用,你盡管開口。

全包給你,老宋你想屁吃吧!造酒你會嗎?想以次充好?壞了咱多年的交情不說,砸了何記招牌,有意思嗎?

我可以聘請你做預問,條件你提。老宋頭還不死心。

做你的顧問,那俺還關什么門?俺告訴何為貴,走過路過的,買過沒買過的,每人限送一斤酒,送完為止,也不枉你小子回來—趟。俺先回家做飯,這里就交給你了。

俺走到門口,折回,收起那件長衫。小心卷好,裝袋,夾在胳肢窩。這輩子怕是不會穿了吧。不是不想穿,是沒有機會穿了。不比不知道,一想到何為貴穿上像個書生,俺穿上就顯矬,更泄氣了。俺也不曉得怎么處理它,總歸不能扔了吧。

扔了?腦子里一閃電,那什么孔乙己,折腿之前,會偷偷扔掉他的長衫嗎?

假如他扔了,那也扔得太遲了,又能扔到哪里去呢?扔到哪兒,魯鎮的人都認得出,那是他孔乙己的長衫。又臟又破,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不是他的,能是哪個的?

說不準還有人會把他的長衫撿起來,叉在樹上,纏到晾衣繩上。

啊呀呀,這世道說變就變了,他們會說,俺跟你講,連孔乙己都闊嘍。他就那么一件長衫,還不是說扔就扔了。

可孔乙己那樣窮,窮得偷書,偷紙張筆硯,怎么可能扔呢?不可能的。再說,扔了對他來講,好像也沒啥好處吧。他會更窮。更冷。

這樣看來,扔是扔不掉的。是你的,就永遠是你的。假如他沒扔,就一直是個謎。就像他有沒有死一樣謎。畢竟,只是沒有人再瞧見過他。俺爹也沒有見。

像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俺就這般胡思瞎想,滿腦子走火車。反正俺有的是空。不開酒坊了,俺的空會越來越多。比錢多得多。那就用這些空來數錢吧,天天數。

不過,吃飯時,俺一定得記住問問何為貴,那個什么姓魯的,有沒有在其他地方提到孔乙己咋死的,死的時候身上包裹的啥。

假如這點問題,伺為貴都不能搞清楚,他這個研究生還有什么讀頭?還不如趁早搞經濟哩。俺爹雖然傻,可他讓俺明白了一個道道:錢,才是人的膽哩。

主意打定,剛要跨過門檻,老宋頭追上,拉扯住了俺。他狠著臉說,好你個老何,你就這么一走了之嗎?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絕嗎?信不信,我找老張來評評理。

這個老家伙真是惡心。大概,當年掌柜的兇俺爹,也這樣橫罷。

找吧。你找哪個,屁用都沒得。咋了,俺的酒坊,俺還不能處置了?

你當然可以隨意處置,可我那一屋子的茴香豆咋整?我可是在老婆子跟前夸了??诘摹?/p>

何記關了,俺的生活沒有變。每天,我還是那個鐘點醒來。吃,喝,拉,撒,然后出門溜達。俺逛得晟多的就是菜市場。有一天早上,在魚攤邊,遇到了老張頭。老張頭一見俺,零錢也顧不上要了,牽著俺就往墻角鉆。他點了一根煙,重重地吸了一口,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說,老何,我問你,小何是不是出事了?

小何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你就別瞞我了,街上的人都在傳呢。

傳什么了?老張,你倒是說個明白呀。

我也聽不明白,再說,老張我也不是個大嘴巴。

你不說是吧,那俺走了。

等等,老張頭說,我就問你一句,小何要沒出事,你干嗎關了酒坊呢?

(羅望子,作家,現居江蘇海安)

責任編輯: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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